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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谢朓在东阳和宣城的山水诗及其流变

2020-01-07吕红光

关键词:沈约宣城山水诗

吕红光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自东晋以来,玄言诗的繁盛逐渐引发了山水诗(1)山水诗并不仅限于描山画水,它还描绘与山水密切相关的其他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称之为山水诗,只是中国古代诗学约定俗成的概念,西方人则称为自然诗或风景诗。参见陶文鹏、韦凤娟编:《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导言第1页。的兴起,由晋入宋的大诗人谢灵运以随物赋形的方式开创了一代山水诗风,齐梁时沈约、谢朓等人提倡短小轻快、声律和谐和流利圆转的永明体,山水诗也由此从板重的大谢体走上了清词丽句的道路,这已成为学界的共识。但是,一种诗风的变化总是处于错综复杂的状态,包括沈、谢两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境遇下都可能导致其所创作的山水诗的某种变化。公元493年、494年,萧齐皇族争夺皇位的斗争十分激烈、频繁与残酷,士人生死荣辱只在朝夕之间。沈、谢两人在这种背景下先后被逐出京城,沈约外放东阳(今浙江金华),谢朓外放宣城(今安徽境内)。两人本皆为永明新体主将,曾同为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帐下“竟陵八友”中的人物,虽然在年龄上相差23岁,却有着相近的诗学主张──同为永明声律说的倡导者与实践者,都主张诗歌应平易流转──沈约有易见事、易识字、易诵读的“三易”(2)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2页。之论,谢朓有“好诗流美圆转如弹丸”(3)李延寿:《南史·王筠传》,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09页。之说。本已相知而又关系密切的两位诗人,又大致在同一历史时段内在政治漩涡中被贬出京城,环境与心情的不同使他们的诗歌特别是山水诗也由此呈现新的特点,因此,有必要将两人被贬期间的山水诗放在同一平台上进行考察。沈、谢两人虽有被逐京城、前途难测的失落感,但又有一种远离是非之地的庆幸感,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暂时放松的余地,东阳与宣城的山水之美激发了他们极大的创作灵感。可以说,两人现存为数不多的山水诗与最出色的山水诗基本上都是围绕东阳、宣城之行而创作的。笔者依据两人诗集梳理、描述沈约的东阳山水诗、谢朓的宣城山水诗,试图将两人在东阳、宣城的山水诗置于南朝具体山水诗创作的大背景中,以考察其在山水诗歌史流变过程中的位置与意义。

一、沈约在东阳的山水诗

(一)沈约出守东阳的背景

沈约作为一代辞宗,于永明初即以才华出众任太子家令,甚得文惠太子萧长懋的信任。永明五年,文惠太子之弟竟陵王萧子良正官司徒,沈约任司徒右长史。同年,子良在鸡笼山开西邸广招文学之士,文英荟萃,沈约与萧衍、谢朓等人诗文唱和,号称“八友”。后沈约之官职虽几经迁变,但始终与太子兄弟保持友好关系,闲暇之时与西邸文士诗文畅饮。可以说,沈约对前途充满了信心,无论太子兄弟谁当了皇帝,他都会一帆风顺。谁知文惠太子竟先于齐武帝死去,萧子良因被认为生活奢华而未得到武帝的信任。在武帝将崩之际,西邸王融等人欲助子良夺得地位而惨遭失败。皇太孙萧昭业即位不久,王融就被赐死狱中。直接策划夺位的王融自然难逃死罪,而子良其他有嫌疑的属下自然也都是萧昭业的肉中刺。皇家夺位之时,沈约官为御史中丞。他虽然未直接参与子良夺位之事,但他曾经做过子良的司徒右长史,王融之死,让他也有朝不保夕之感。果然,萧昭业很快就表现出了对沈约的猜疑,在他即位的次年隆昌元年(494),就将沈约出为宁朔将军、东阳太守(4)关于沈约出守东阳的时间,《梁书》本传载为隆昌元年,沈约《与徐勉书》自言为永明末,沈约写《与徐勉书》之时萧昭业已被废,沈约为避讳起见不提旧帝年号。此事在林家骊《沈约研究·沈约生平重要事迹考辨》(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中册,第49页)中有详考。。

(二)沈约在东阳上任途中的山水诗

对于此次外任,沈约自言其“出首东阳,意在止足”(5)姚思廉:《梁书·沈约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35页。,可见他的心情还是相对轻松的。诗人在京城告别亲朋好友,带上行侣释慧约,开始了东阳上任之行。

从沈约诗集来看,他此行走的是水路,走水路一方面能缓解车马劳顿,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船上欣赏钱塘景色。他沿着江东走到丹徒才能坐船。沈约在此地有诗,曰《循役朱方道路》(6)逯钦立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2006年版。本文出现的所有南朝诗人诗歌,均出于此书中册,不再另行作注。:“分繻出帝京,升装奉皇穆。洞野属沧溟,联郊溯河服。日映青丘岛,尘起邯郸陆。江移林岸微,岩深烟岫复。岁严摧磴草,午寒散峤木。萦蔚夕飙卷,蹉跎晚云伏。霞志非易从,旌躯信难牧。岂慕淄宫梧,方辞兔园竹。覊心亦何言,迷踪庶能复。”朱方就是丹徒,也就是现在的镇江,其地处长江南岸,是古来的交通要地。从此诗来看,沈约此时心情尚有些低落,景物描述色彩相对暗淡,末两句表达了对前途不可知的迷茫。

于丹徒登船后,钱塘两岸风光旖旎,沈约的心情也逐渐好转。行驶到新安江时,作有《新安江水至清浅见底贻京邑游好》:“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洞澈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新安江水清澈见底,甚至可以看见游鱼穿梭水中。如此静谧、如此情趣、如此诗意,让他想起孔子所闻的《孺子歌》,颇有些安贫乐道的意味。此时的心情显然比丹徒时茫然不知所从的不快要好得多,他的内心深处有平静的一面。如果生活从此就这样平淡地整日与自然为友,他似乎也可以活得安然自得。

在新安江去东阳的途中,经过定山。李善注曰:“定山,东阳道之所经也。”(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86页。沈约似乎在定山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又继续行船,作有《早发定山》:“夙龄爱远壑,晚蒞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定山在钱塘西南,又名狮子山,江中有奇山,别有风味。沈约从小就喜欢奇峰怪丘,此番以近知天命之年看到定山,欣喜不已。他觉得如果能在这样的人间仙境中修持像屈原身怀芳草般的洁行,时而仰扣仙山,也算是有所寄托。

(三)沈约在东阳的山水诗

在东阳任职期间,沈约大概过着安定而又平静的生活,经常去传说中赤松子修道的金华山与羽化登仙的赤松涧。《续高僧传》言其常常“入金华山采拮,或停赤松涧游止”(8)道宣:《续高僧传》,卷尾有“癸卯岁高丽国大藏都监奉敕雕造”题识,三十卷本,浙江大学图书馆藏。。他集中有《游金华山》诗:“ 远策追夙心,灵山协久要。天倪临紫阙,地道通丹窍。未乘琴高鲤,且纵严陵钓。若蒙羽驾迎,得奉金书召。高驰入阊阖,方覩灵妃笑。”还有《赤松涧诗》:“ 松子排烟去,英灵眇难测。惟有清涧流,潺湲终不息。神丹在兹化,云軿于此陟。愿受金液方,片言生羽翼。渴就华池饮,饥向朝霞食。何时当来还,延伫青岩侧。”诗人为山的奇峰与涧的清澈留恋不已,表达了愿意像严子陵那样在钓鱼台静守一生或是追随仙人赤松子去修道的愿望。除了游山,沈约还经常到江上泛舟,他集中有《泛永康江》:“长枝萌紫叶,清源泛绿苔。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寒来。临睨信永矣,望美暧悠哉。寄言幽闺妾,罗袖勿空裁。”永康江乃是东阳江上游的一段,是东阳江的源头之一。此诗前四句写景,一片寒去春来的暖意,后四句表达了对生活美好的赞美。

沈约在东阳任职期间,曾在东阳的东南角、面临婺江的地方建造了著名的玄畅楼,楼高数丈。玄畅楼建成后,沈约作有《登玄畅楼》:“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羣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炴景烛中浔。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此诗前六句分别从上、中、下三个角度描述登台之所见,第八句总结前六句,“台高乃四临”,此台乃是整个东阳的制高点,登临此台可观四面八方。沈约多次登台赋诗,并在此作有著名的《八咏诗》:“登楼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以此诗八句之八景分别为题依次形成八咏,文采高绝。其诗八首甚长,如其第一首《登台望秋月》:“望秋月,秋月光如练。照曜三爵台,徘徊九华殿。九华瑇瑁梁,华榱与璧珰。以兹雕丽色,持照明月光。凝华入黼帐,清辉悬洞房。先过飞燕户,却照班姬床。桂宫袅袅落桂枝……”其他七首之外观形式与此首完全相同,这是一组杂言诗歌,融三言、五言、七言及骚体句式于一炉,用词华丽,从不同角度写景物之美,融合古今细腻情思,十分精致,逯钦立注引《金华志》云其“时号绝倡”(9)逯钦立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63页。。北宋时士人们将玄畅楼干脆改名为“八咏楼”,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二、谢朓在宣城的山水诗

(一)谢朓出守宣城背景

作为显赫的谢世家族的后裔,谢朓年少之时就已经有很高的文名。萧子良开西邸之时,谢朓正在齐武帝第八子萧子隆帐下任职,谢朓与子隆都是深爱文学之人,西邸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从永明八年(490)起,谢朓一直跟随萧子隆出使荆州等地。谢朓以文才而深得萧子隆的赏识,两人经常“流连晤对,不舍日夕”(10)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25页;第92页。,关系非常亲密。这引起了长史王秀之的嫉妒,并向齐武帝作密报。永明十一年(493),齐武帝诏谢朓回京城,迁新安王中军记室。此时,正值萧子良与萧昭业争夺皇位最关键的时刻,而谢朓回京后武帝已死新君已确定,他并没有被卷入这一次政治事件中。然而,由于野心家西昌侯萧鸾的出现,注定了494年是个多事之秋。萧鸾先杀了只做了一年皇帝的萧昭业,改立新安王萧昭文为帝。萧昭文只做了三四个月的皇帝就被萧鸾废掉,萧鸾随后自立为帝。皇城完全笼罩在萧氏争夺皇位的腥风血雨之中。萧鸾对谢朓还是比较重视的,他即位后,谢朓一路高升。但萧鸾生性残忍,史书载其“性猜忌多虑,故亟行诛戮”(11)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25页;第92页。。谢朓虽受到皇帝恩遇,又有曾经帮助萧鸾争夺帝位的岳父王敬则的关系,外表似无比荣耀,而实则处于浪尖之上。萧鸾即位的次年建武二年(495),谢朓被出为宣城太守。

(二)谢眺在宣城上任途中的山水诗

脱离京城争权夺位的紧张气氛,谢朓此次外放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京路夜发》诗云:“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可见其出发的时候天色尚暗。他从建康乘船西行,在大江中逆流而上,先经过新林浦,然后经过板桥浦,再经过三山。李善引《水经注》曰:“江水经三山,又幽浦出焉。水上南北结浮桥渡水,故曰板桥浦。江又北经新林浦。”(1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84页;第385页。本是诗文高手的谢朓一路诗兴大发,在上任途中留下了许多山水诗篇。他从新林浦出来,就有一首著名的《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小船行至三山,时已黄昏。三山,李善于此诗下注曰:“山谦之《丹阳记》曰:‘江宁县北十二里,滨江有三山相接,即名为三山。旧时津济道也。’”(1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84页;第385页。谢朓于此地有《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三)谢朓在宣城的山水诗

谢朓到宣城后,生活比较低调,“疏散谢公卿”(《始之宣城郡诗》),并不愿意接见达官贵人;他把这里当成官隐之地,“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同上),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味。他上任一段日子后,天气转寒,他在诗里描述了宣城冬天的景色,如《宣城郡内登望》:“借问下车日,匪直望舒圆。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威纡距遥甸,巉岩带远天。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怅望心已极,惝怳魂屡迁。结发倦为旅,平生早事边。谁规鼎食盛,宁要狐白鲜。方弃汝南诺,言税辽东田。”此诗前半写了诗人登城眺望所见宣城郡内冬景,“寒城”两句乃是从整体上表现宣城冬日的寒楚之感,颇显大气。烟寒风冷,使诗人的心情也随之低沉与轻愁;诗的后半则表达了自己要尽于职守、勤于政事而又不求功名的平常心态。还有《冬日晚郡事隙》《落日怅望》,也都是抒写冬天的诗作。

宣城有著名的敬亭山,大概在城北,李善注引《宣城郡图经》言其在“宣城县北十里”(1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84页。。敬亭山绵延百里,主峰高达三百余米,又与水阳江相邻,山清水秀,是谢朓经常游览的地方。他多次写诗赞美敬亭山的景色,如《游敬亭山》曰:“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缘源殊未极,归径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睽。”横亘百里的敬亭山一直绵延到天边,是个天地灵异都愿意托身的地方,让诗人留恋不已。再如《游山》:“托养因支离,乘闲遂疲蹇。语默良未寻,得丧云谁辩。幸莅山水都,复值清冬缅。凌厓必千仞,寻溪将万转。坚崿既崚嶒,回流复宛澶。杳杳云窦深,渊渊石溜浅。傍眺郁篻簩,还望森柟楩。荒隩被葴莎,崩壁带苔藓。鼯狖叫层嵁,鸥凫戏沙衍。触赏聊自观,即趣咸己展。经目惜所遇,前路欣方践。无言蕙草歇,留垣芳可搴。尚子时未归,邴生思自免。永志昔所钦,胜迹今能选。寄言赏心客,得性良为善。”他还作有《往敬亭路中》,是描写去敬亭山路上雅致景色的作品。谢朓在敬亭山不光游山玩水,他还曾多次率领官民到敬亭山庙去求雨、祭祀,这类诗作中也常有写景之句,如《赛敬亭山庙喜雨诗》中的“朦胧度绝限,出没见林堂”;《祀敬亭山春雨》中的“青鸟飞层隙,赤鲤泳澜隈”等。

如同沈约在东阳建造玄畅楼一样,谢朓在敬亭山的陵阳峰上建造了高斋。山峰中建斋,极富诗意,谢朓常常在此处理公务以及起居生活。闲暇时,他便在高斋中瞭望宣城风景,《高斋视事》:“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这是一首冬日雪后之作,外景的清静映射出诗人内心的平静。诗人有时还从后斋观望,《后斋回望》:“ 高轩瞰四野,临牖眺襟带。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夏木转成帷,秋荷渐如盖。巩洛常睠然,摇心似悬斾。”后斋的视野比较开阔,靠着窗户就能看到起伏的山峦,山峰仿佛置身于白云之中,拥有高斋这样高雅的居室,谢朓心里大概也很得意,作有《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向友人夸耀其在高斋上闲望的感受。后来高斋在战乱中被毁,人们在原址新建一楼,也就是著名的谢朓楼。

三、沈、谢在东阳和宣城创作的山水诗之意义

公元496年,沈、谢先后被调回京城,沈约在东阳驻守三年,谢朓在宣城仅驻守一年。这两位诗人最优秀的山水诗,基本上都产生于这一时期。他们出色的诗作,特别是谢朓,在我国整个古代山水诗发展史上都有相当高的地位。从刘宋时期起,大诗人谢灵运充满贵族华丽意味的山水诗成为诗人们创作山水诗的典范与追求。谢灵运的山水诗每两句都对仗,极力用华丽辞藻修饰,如《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狥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谢灵运的山水诗受到极大的推崇,这无疑是一种贵族语言,能写出这样华丽的山水诗,体现士人的阶层与身份,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大谢式的山水诗对其他诗人的山水诗作几乎具有笼罩性的影响。但是,大谢式的山水诗修饰过多,实词用得太多,使诗句整体感觉过于密集而显得呆板,缺乏舒缓节奏的流畅。随着乐府诗的发展,其清快流转回环之美的优点,引起前沿诗人的注意,永明年间,沈约、谢朓、王融三人首倡短小轻快、声律和谐、流利圆转的永明体。如王融的《后园作回文诗》便是一首典型的永明体:“斜峰绕径曲,耸石带山连。花余拂戏鸟,树密隐鸣蝉。”只有四句,却诗中有画,已有些唐诗的味道(王融在沈约外放之前就已经被处死,所以这首诗应该是作于永明年间的)。再如沈约的《咏筝诗》《咏新荷应诏》,谢朓的《玉阶怨》《同王主簿有所思》等。但是,永明体在永明年间用于山水诗的数量并不多。首先,永明体乃是在永明末年才提出的:“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顒善识声韵。约等皆用宫商……世呼为永明体。”(15)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98页;第908页。永明共有11年,既云“永明末”,量时间不能早于永明五年,即竟陵王开西邸以前;其次,首倡者也只有三人,还一度受到别人的种种轻疑,如陆厥曾与沈约之间有多次争论,著名的《与沈约书》作于沈约离开东阳之后(陆厥在文中称沈约为“尚书”,可知沈约已回京),即使是入了梁、颇精通于诗艺的梁武帝也不重视。在永明年间应和的可见者只有范云、张融、孔稚珪等不多的几位,永明体在永明年间才刚刚提出,还未被诗人们普遍接受,在永明年间的数量也不多。落到山水诗上,数量就更少,尤其是大谢式的山水诗,最能体现士人的身份和品位,诗人们更不容易接受永明体山水诗,从谢惠连、鲍照的诗一再受到上层人士的诋毁便可探究竟。由此,沈、谢在东阳、宣城的山水诗在中国古代山水诗发展史中具有重要意义。

(一)沈、谢在诗歌体式上处于新旧诗体竞争的时期

沈、谢出守东阳、宣城之时,正是永明体在大谢体的笼罩中努力发展的时段,正是新旧两种诗体竞争的时期,一方面,两人外放时期的山水诗均有许多承袭大谢体体式的诗歌:句数比较多,一般在12句至20句;结构上采用缘起—写景—升华的三段形式;写景的句子多用对仗,修饰词汇比较华丽,如沈约的《循役朱方道路》《新安江水至清浅见底贻京邑游好》《登玄畅楼》,谢朓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游敬亭山》《游山》《往敬亭路中》等诗,均呈现这种继承。另一方面,两人又常常将他们新倡导的永明体用于山水诗中。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从体式到语言都符合永明体的要求,句数较少,婉转流畅,音律和谐,如沈约在任期间的《泛永康江》,句数只有八句,不再用大谢的三段体式,而是开篇即为易见之景,颈三四句颇有画意,平仄也基本吻合。谢朓的《后斋回望》也是八句,其三四句与五六句或用叠字、或用比喻形成简单而又流畅清新的对仗。但两人在此时期像这样的山水诗是不多的。两人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在旧的体式中融入永明体的某些质素。如沈约的《早发定山》,显然参照大谢的三段体式,但其写景清新如画,“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等句子已入唐人意境。谢朓的《游山》中虽有像“傍眺郁篻簩,还望森柟楩”那样比较板重又不易诵读的句子,但是也有“凌厓必千仞,寻溪将万转”那样流转的句子。再如沈约的《八咏诗·登台望秋月》本是一首杂体诗,而其中的不少句子如“桂宫袅袅落桂枝,露寒凄凄凝白露”“上林晚叶飒飒鸣,鴈门早鸿离离度”等在词汇方面的对仗已经很工整。

(二)沈、谢在诗歌意境上发展了山水诗情景交融的特色

从诗歌意境上来看,沈、谢外放的山水诗已能够将情感注入景物之中,形成情景交融的意境。如沈约《循役朱方道路》中“岁严摧磴草”“蹉跎晚云伏”,将萧瑟、迟暮之景物与自己出京带有沧桑感的心情融合在一起;《新安江水至清浅见底贻京邑游好》“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以俯视水中磷石之景而自然显现其出尘之意;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诗人登上三山远望,仿佛看见京城宫殿参差不齐的样子,诗人的怀念乡国之情油然而出。自谢灵运以来,山水诗的写景要像大谢那样“酷不入情”(16)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98页;第908页。的客观描述山水之形貌,是诗人们普遍认同的写法。江淹在刘宋时期作的一些山水诗已经能够融入其忧愁、悲伤之意,如《赤亭渚》:“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路长寒光尽,鸟鸣秋草穷。瑶水虽未合,珠霜窃过中。坐识物序晏,卧视岁阴空。一伤千里极,独望淮海风。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江淹的诗笼罩着一种愁绪,颇有古意。但是,他的写景多为想象之虚景,缺乏情感在具体、细致的景色中的融入。即使是沈、谢外放之前,两人仕途尚佳、心情颇好的时候,山水之中也难以融入感人的情感。沈约外放前在京城里作的应诏诗《侍游方山应诏》“清汉夜昭晳,扶桑晓陆离。发歌摐阳下,建羽朝夕池。摐金浮水若,耸跸诏山祗。一沾九霄露,藜藿终自知”,也不见得出色。萧齐皇室争夺皇位的斗争,导致永明诗人沈、谢外放离京,情感呈现出复杂而又真实的状态,他们很自然地能够将心中的思绪与自然景物融合在一起。

(三)沈、谢在诗学思想上倡导诗歌的流转顺畅

在诗学思想上,沈、谢两人与谢灵运有明显的不同。谢灵运乃东晋谢安的后代,刘宋去晋未远,谢灵运总是自持其大家士族的身份而桀骜不驯,反映在诗作上便是使用代表其士族身份的辞藻华丽、实词密集的语言风格,形成他“繁富”(17)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0页。的诗学思想。由于乐府诗的发展与影响,前沿诗人们被乐府诗的圆滑流转所吸引,于是沈约提出“三易说”,谢朓提出“弹丸说”,诗歌朝着用词简易、流转顺畅而富有活力的方向发展。沈、谢被逐出京城后,他们远离了是非之地,有时间、有心情去寻找诗情画意与审美感觉,沈约写出了像八咏诗那样形式奇特、富有情趣、文才横生的佳作,谢朓创作出“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等千古传诵的佳句。尤其是谢朓山水诗的清词丽句,完美地实践了沈、谢的“三易说”与“弹丸说”的诗学主张,冲击了旧有的板重的大谢体,能在平淡中见雅意,成为氏族与寒门都认同的风格,形成了人类共同的审美感受,唐代的诗歌正是沿着谢朓的方向前进而成为诗歌大国的。

(四)沈、谢在创作意旨与心理上更注重寄托真挚情感

沈、谢外放后将情感寄托于山水之中,但与谢灵运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谢灵运被贬到永嘉时,也写了不少山水诗,总体而言,他将情感与郁闷外泄于游山玩水之中,但其山水诗篇先写景后悟玄理,山水成为其悟玄理的手段,山水不过是外在表象,重要的是在于悟出玄理,以显示自己对世俗的不屑。而沈、谢外放的山水诗,不再注重悟玄理,而是在山水美景之中获得心灵的宁静、情感的真挚,在山水中寄托或悲或喜的心绪。初唐沈佺期、宋之问被贬时在山水诗中抒发的离愁别绪,中唐柳宗元被贬创作出空灵静寂的山水佳篇,还有宋代苏轼多次被贬海南、明代杨慎半生被贬滇南等,在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著名的贬谪文学系列。而沈、谢在东阳、宣城的山水诗,正是贬谪山水文学早期形成阶段中的重要环节。

本研究通过整理、考察沈约与谢朓两人在东阳和宣城的山水诗得出以下结论:两人外放时期的山水诗在诗歌体式上正处于大谢体与永明体共存竞争的时期;在诗歌意境上发展了山水诗情景交融的特色;在诗学思想上能够将圆滑流转的主张较好地运用于山水诗中;在创作意旨与心理上成为后世贬谪山水文学的早期形态,在中国古代山水诗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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