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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井井有条的大人之前

2020-01-06吴梦莉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棚子宾客葬礼

吴梦莉

1

之前,我很喜欢用“漫漫人生”一词,因为发自内心地认为人生漫漫看不到尽头,可以尽情挥霍。然而,2020年,全世界疫情暴发,我看人挣扎求生,看人落寞死去,终于明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明天。

在关于疫情的所有新闻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老人。他的女儿因肺炎去世,他和老伴、13岁的孙女均被感染。老人在深夜学会了用微博,向外界发出了第一条消息:“你好。”他的求助消息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转发,一家三口顺利住进了医院。遗憾的是,老人最终因为抢救无效而离世。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老人的孙女,想她在成为井井有条的大人之前,该如何面对这份悲痛——对于旋涡中的人来说,他们所承担的痛苦,即使是喂给一个超级大的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

所以,我想自己该写点什么,写给这场灾难的旁观者、亲历者以及幸存者,告诉他们在悲伤、绝望之后,希望和力量存在的意义,让他们在成长为井井有条的大人之前,有勇气来忍受这份庞大的寒冷与悲怆。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亲手养大的狗被车撞死。当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躺在马路中间,流了一地的血,琥珀色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一直眷恋地看着我,直至在我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抱不动它,只能一边哭一边将它拖到马路边,最后在父亲的帮助下,将它埋在了它最爱的槐树下。

之后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只要看到别人家的狗,就会大哭一场。可是慢慢地,这份浓重的哀愁被时间稀释,只有每年清明节前后,当我看到那株槐树开花时,心中才会泛起小小的哀愁,如同枝头的蝶状花朵,连绵清淡,悠长不绝。

“死是生的一部分”,当时的我无法理解这句话;“时间会抚平一切”,在岁月的长河中,我终于渐渐明白了。

2

我曾一度厌恶大人对死亡的态度。

无论是灵堂前的哭号,还是流水席上的唾沫横飞,都透露着一股市侩的味道,以至于死亡也变得轻薄,仿佛地上的鞭炮碎屑,一脚碾过去,便只剩下滑稽的红与黑。因此,我鲜少去参加葬礼,只觉得别人愚昧聒噪,丝毫不懂得何为尊重死者。

后来,外公在大年初二骤然离世,我不得不与父母一同操持葬礼。累到极点时,母亲让我去屋里睡觉,她独自一人在棚子里守灵。后来,我半夜起来,听见棚子里有细碎的呜咽声,悄悄走近后,看见母亲跪趴在地上,额头死死地抵着地面,高耸的脊背仿佛一张几欲崩裂的弓弦。呜咽声从地上长起来,像野蛮葳蕤的荒草,淹没了粗糙而动荡的前半生。

第二日,宾客到来,母亲像没事人一般,与来往的宾客周旋。我看着她一点点将自己拼凑起来,竭力为外公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我终于明白,在外人看来的那些荒唐,对于当事人而言,未必不是一场折磨。

中国人的本质是含蓄与克制的。无论内里有多少伤悲,在面上总是要做出违心的样子,要让来往的宾客感到舒适、愉悦,而非粗暴地命令对方感同身受……最后,失去至亲的痛苦化作日常生活中的一声叹息:“今天的小黄鱼不错,你外公要是能吃到就好了……他生前最喜欢用这个佐酒了。”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有一个话题,说的是“该不该鼓励绝症病人撑下去”。我很喜欢一个观点,即鼓励的话是关闭真正沟通的话语,比起虚无缥缈的鼓励打气,病人同样想要听到的,是一场真正的告别,是他究竟度过了怎样苍莽的一生。

人终有一死,不在今日,也在某一天。而我们可以做到的,是在其中的混乱里保持平和与有力,以便在最后一刻,毫无愧意地离去。

3

人生的欢愉都是有既定时限的。

小时候,我可以很轻易地下一字马,长大后,筋骨却变得极硬,再三努力,也无法让胯骨完全贴合地面;高中时,可以与好友打两个小时的篮球,现在却连一个小时也撑不下来,而且肌肉会在第二天酸痛到无法行走;大学时,可以熬夜做课题到凌晨五点,仍然有精力和實验室的师兄师姐一起去狮子山上看日出,现在不到十一点便会犯困,偶尔晚睡熬夜,第二天还会一整天都没有精神……生命力流失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身体一天天地变肿,其中蕴藏着时间的晦暗、哑涩与落寞。

所以,每当我看见少男少女在街头奔跑时,都会心生艳羡,暗暗希冀他们可以一直如此轻盈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总有一些不幸会不期而至。这些不幸横亘在我们与未来之间,连时间也无法治愈。

苦就是苦,痛就是痛,惨就是惨,哪怕用再多的文字修饰,它依然是赤裸的、不堪的存在,我们也拥有不与它和解的权利。

可是,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保持对生活的敏感度,可以在悲痛欲绝的春天中默念节气,看着桃花从春分中挣扎出花苞,怒放,落下,花瓣飘摇至清明,落在墓前,积蓄一个星球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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