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旭

小时候，每当遇到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就会和姥姥一起去山上拾影子。“拾影子”是土话，说逮影子更合适。这些影子从主人身边溜走，逮到了可以去失物招领处换钱。影子贼精明，经常把自己卷起来缩在树叶后面或隐匿于大片的阴影中。不过，它们依然不是姥姥的对手。只要影子在月光下稍微晃那么一下，姥姥就立刻眯缝起她那布满褶皱的眼睛，迅速挥动网兜，使劲向地面或树上盖过去，再看时网兜里就多出了一个嗷嗷乱叫的影子。

这些影子逃跑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是因为无法忍受主人的脚臭;有的是因为讨厌主人久坐不动的生活，想出去看看大千世界;还有的是因为主人脾气暴躁经常往影子上跺脚，导致影子吃不消。偶尔也有影子因为迷糊和主人走散了。被逮到的影子总是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求姥姥放过它：

“老奶奶，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别让我回到以前的主人那儿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姥姥见多了这种场面，她安慰影子不要害怕，苦口婆心地劝它：

“你要学会和主人相处，主人有不对的地方，要多沟通才能解决问题，逃避不是办法。再说，你不回去，在这山沟沟里被狼吞掉了，可有后悔药吃？”

懂事的影子会听姥姥的劝告，乖乖回去。偶尔有那种闹事的影子骂骂咧咧、不听劝告，姥姥就不理它，任它发狂一阵子就消停了。不过，当遇到主人虐待影子等问题出现时，姥姥会到失物招领处说明情况，让工作人员一定要教育好影子的主人，解决了问题后再让其领回影子。

除了拾影子，姥姥有时候还会接些影子方面的其他杂事。影子在外面游荡久了，会变得较为消瘦，比主人小一大圈。有时候这种影子会被寄存在姥姥这里喂养一段时间，等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送回去。姥姥最多的时候同时照顾二十几个影子，每天用黑米加芝麻熬粥喂它们，可忙坏了。这时我也在旁边帮忙。记得有个影子胃口不佳，吐了我一脸粥，姥姥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相反的情况偶尔也会发生，有的影子在逃跑期间经常到饭馆或食堂偷吃东西，结果找回来的时候成了个大胖子，这时候就得饿它几天。还有的影子在逃跑的过程中跌破了胳膊或脚，变得破破烂烂、残缺不全，这时姥姥就会拿出针线，在影子上修修补补。姥姥缝补的技巧很好，修补完一般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影子会疼得大叫，我每次听到都觉得受不了。

姥姥白天要照顾影子，晚上又经常出去拾影子，特别辛苦。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我父母在城里打工，我从小由姥姥带大，姥姥想多做些影子方面的工作，好赚钱供我上学。平常姥姥为了让我专心学习，从来不带我出去拾影子，只有到了寒暑假，才禁不住我的再三请求带我出去。我可喜欢和姥姥一起拾影子了！拾影子的晚上，一定要是明月当空。黑漆漆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辨认影子的轮廓了。月光越皎洁，影子越清晰。夜晚的山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混杂着树木的清新和风的香甜，令我陶醉不已。夜晚的山里能听到各种鸟儿的啼鸣，红嘴蓝鹊、长耳鸮、织布鸟、缝叶莺、阿苏儿轮番歌唱，听熟了就能分清不同鸟儿叫声的区别。夏天的时候，湿漉漉的草扎进穿着草鞋的脚里，柔柔的也不觉得疼。有时运气好，还能看到萤火虫在一明一灭地闪耀。姥姥的银发也在牛奶般的月光下闪着点点光芒。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姥姥的黑发像是覆盖了雪，全变白了。

刚开始，每次姥姥带我出去拾影子的时候，我只能站在一旁傻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觉得眼前黑黢黢一片的时候，姥姥却能看见隐藏着的影子，让我惊讶不已。姥姥怎么说也有六十多岁了，眼神却比我这个小孩还要好。不仅如此，姥姥的腿脚也灵活，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曾有体育老师想让她当个田径运动员，但姥姥不同意。“女孩子家天天出去跑步，多不好意思。”姥姥眨巴着眼解释道。姥姥对体育不感兴趣，我知道，姥姥最喜欢的东西，除了我以外，就是故乡的山和影子。她虽然靠逮影子为生，但没有谁比她更爱护影子，也没有谁在看到影子受到虐待时比她更生气。

“那个天天硌硬影子的人哪，不是个东西，小鬼把他捉了去吧！”她经常这么气鼓鼓地为影子打抱不平。

我随姥姥出去拾影子的次数多了，慢慢地也能自己捕到影子了。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以前看不到的轮廓，现在都清晰可见。我身子小、动作快，不久拾影子的技巧就熟练起来了。只要月色好，我和姥姥每次出去都能满载而归。失物招领处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夸我是小朋友中最厉害的拾影能手。那段时间可把我得意坏了。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姥姥住在一起，每天爬爬山、聊聊天，拾一辈子的影子。

但是，变化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而至。那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像仙宫的玉盘一样流光溢彩，我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我和姥姥照常上山拾影子，但我注意到这天姥姥的步伐很慢，也不怎么说话。捕了两三个影子后，姥姥说她累了，我们就在草地上坐下歇会儿。

我正着迷地欣赏着云朵间探出倩影的月亮时，姥姥突然对我说：“孩子，你爸明天回来接你去城里。以后你和他住，在城里上学。”

我瞬时愣在那里。接着，眼泪不觉涌了上来：“不，姥姥，我才不去呢！我就留在這里和你一起！”

姥姥叹了口气。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城里学校条件更好，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才能有出息。”

“我不要有出息！我就想和姥姥过一辈子！”

姥姥严肃地看着我，皱着眉头说：“傻孩子，只有出去看看，你才能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成天和我待在这里，最多只能学我过日子，成为我的影子。影子还想溜出去到处看看呢，你就这点出息？我照顾了一辈子影子，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人，而不是影子。”

突然，我看到姥姥的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卷起大片云朵遮住了月亮，一切倏然黯淡下去。我一惊，手里的网兜松了，刚逮到的影子趁机挣脱而逃。

黑暗中，我听到类似蝴蝶振翅的声音，影子越飞越远了。

那天晚上，我和姥姥拾了特别久的影子。最后，姥姥牵着我的手，背着月光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