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芦芦

读古诗，写到飞蓬草，都是伤感句。

什么“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什么“我生亦何事，出门如飞蓬”，什么“一年春事逐飞蓬，燕语千愁诉未通”……

可是，我见到飞蓬草、飞蓬花，是多么开心啊！

这些小草花，花蕊中都各藏着一个金色的小太阳呢，美得含蓄又灿烂。丝状的小花瓣，有的雪白，有的粉红，有的浅紫，无论在阳光下还是风雨中，都兴崭崭地昂着头。生在深沟它们不自卑，长在路旁它们不气馁，开在向阳的山坡，它们不张扬，不骄傲。春来，再小的犄角旮旯都有它们的身影。夏来，再炙热的阳光也无法把它们晒蔫。只要给一点点泥土，给一点点水分，它们就能自得其乐地开出一片风景，照亮一角大地。

农村的孩子，自从摇摇晃晃地开始学走路，就跟它们交上了朋友，戴它们在发际鬓角，举它们在肩上头上，插它们在旧瓶破碗，抱它们在臂弯怀中。

飞蓬草，刚发芽、初生时，可做猪草。嫩唧唧的草芽儿，一掐一手绿汁，一闻满鼻清香。等春深时开了花，一个个孩子的视线就被它们拽了去。那小如纽扣的花朵，一会儿成了这个孩子过家家时的“主菜”，一会儿成了那个孩子扮新娘时的“绣球”，一会儿又成了别的孩子编花冠时的“花辫子”。

飞蓬花开了，童心也开了。

孩子们总会想出各种方法跟它们玩在一起。

记得小时候放牛，我就用飞蓬花给我们家的黄母牛编过“角环”，就是给牛角戴上飞蓬花编织的小花环。母牛踱步总是不慌不忙的，那牛角上的飞蓬花环，会随着它的步子轻轻颤动，很美，也很滑稽，凡见到这一幕的乡亲，无不哑然失笑。

我这个牧牛女呢，还和黄母牛相映成趣地戴着飞蓬花耳环。连着茎叶折下两枝飞蓬花来，将硬茎剥去，让茎皮连着花盏，然后，将飞蓬花的茎皮夹在耳后，让飞蓬花轻轻垂挂在两个耳垂旁，我的花耳环就做成了。那耳环，那牛角环，秀丽奇特又清香，连蜜蜂都爱来追着我和我的黄母牛呢！

在孩子的眼里，最好玩的还是飞蓬草结白球的时候，用嘴一吹那毛茸茸的小球球，呀，花羽满天飞，就像吹蒲公英花球似的。阳光下，能看见无数的小花羽在尽情地飞扬，飞扬，仿佛一下子就去了天涯海角，当然，我们的心，也被它们带了去，满世界地飞……

所以，孩子们见了飞蓬草，总是有无尽的欢喜！

今天，我在七里山中遇见一大片淡紫色的飞蓬花，就像童年的自己那样，朝它们飞奔而去，还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它们。

揽飞蓬花入怀，恰如揽童年时代的那个我入怀。

通过这片小小的飞蓬花，我仿佛见到了那个戴着飞蓬花耳环牵牛回家的女孩，不仅她自己的脸颊两侧戴着花，连牛也戴了花，淡白浅紫微蓝的花光，把崎岖的山路映亮了，把长长的村街映亮了，当然，把她自己的欢喜心、自然心，也映亮了……

你看你看，这朴素至极的小草花——飞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哪有古诗里写的那么凄美、惆怅、苍凉、忧伤？

野豌豆公主

小溪边，处处都有它们的身影。

平坦处，它们匍匐在地，恣意地向四周伸展着自己的枝叶，有的成了躺在草丛中的花塔，有的成了贴在砂石上的花扇，有的成了聚在泥土上的花碗。

那紫色的串串花，是塔上的风铃，是扇上的流萤，是碗底的火种，风一吹，它们就摇出了阵阵铃声，流出了点点萤光，飘出了簇簇火苗。

那么质朴平凡的草蔓，那么细小羞涩的花朵，风一吹，就给大地谱了曲，送了光，添了暖。那明洁的贴地小花呀，一下子，就匍匐进了我们的心坎。

水岸边，它们或从陡峭的岩石上垂挂而下，为岩石织起紫色的流苏；或轻轻抱住大树小树，攀援而上，为那些树干文上花朵；或把自己的小手小脚伸进水里，随水荡漾，为绿水绣上一道紫色的花边，也在水中摇曳出一道特别的风景，摄人心魄……

今早，我就被水边的一片小紫花，抓住了眼球，牵去了视线，缠住了脚步。

这片紫花，并没有在平地聚成花塔花扇花碗，也没有跳下陡岩把自己跌成一道花瀑，没有抱着树干撒娇，为大树文身，而是团团围住了一大丛再力草。

清明时节，再力草早已经发了芽，长出了新叶。有的叶子已大如蒲扇，更多的，则像一个个卷曲的耳朵——大地的耳朵，流水的耳朵，绿莹莹翘向天空，格外天真、可爱。

可是，去年的老叶子还在，这丛再力草看上去依然一片焦枯。

这挂好心的小紫花藤蔓，一定是同情那丛灰白的“枯草”了，所以，攒了劲儿，往再力草的腰部、胸部、肩头爬去，把自己化成了一道花屏风，遮住了那丛破落、寒酸的老花草。

小紫花的颜色，与再力花的颜色很接近，都是深紫色。但再力花依然还沉睡在一个个花耳深处。

这片小紫花，不仅是来给老朋友遮丑的，更应该是赶来做花铃，想摇醒它的，赶来做花扇，想吹醒它的，赶来做花火，想焐暖它的。

这片小小的紫花，正在用尽全力召唤着再力花回归这春日的溪岸呢！

这片小小的紫花，就像一面旗帜，指挥着嫩茸茸的细叶、细藤，努力往上攀呀爬呀，往宽处伸呀展呀，终于，把硕大的一丛再力草，全抱在了怀中。

朝阳含笑注视着这一片倔强又善良的小紫花，默默为它戴上了一顶金冠，而露珠未落，它们密密麻麻缀在小紫花的叶片上，仿佛为阳光的金冠镶上了成千上万的晶莹小钻。

呀，这片最朴素的小紫花，就这样，成了今晨小溪边最高贵优雅也最质朴动人的一位公主。

对了，这公主的名字，叫野豌豆。

《史记·伯夷传》中“采薇而食之”的“薇”就是它。

唐代王绩《野望》一诗中的“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中的“薇”也是它。

只因为它的花，每到夏秋季节，都能结出一串串豆荚，长出一颗颗野豌豆，供平民百姓、隐士侠客采食，为人疗饥、度荒、救命。

呀，这纤细憨淳的野豌豆公主，絕不仅仅是我们小溪边的一幅秀丽小画，更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道善美风景。这小巧明灿的野豌豆公主，绝不仅仅是我们江南清溪边的一个草花公主，更是史书古诗里令人念念不忘、长长怀想的一位不老公主。

哦，有幸能与它相遇在这春日早晨，我真是三生有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