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草木流年

2020-01-03李美霞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草木姥爷姥姥

李美霞

整整一个春节,父亲把自己折磨得仿佛衰老了五岁。我和他视频,才是早上九点多的样子。按照他平

时的作息时间,不过刚用完了早饭。

外面阳光灿灿,春风拂面。在全民对抗疫情的日子里,这个被轻描淡写的草木春天,也努力地为艰难苦度的人世营造一副讨喜的模样。城市已解禁,出行也已自如,这样的早晨,父亲本应穿戴整齐,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正走一圈儿,再倒走一圈儿,这是父亲坚持了多年的必修课。

可是,父亲此时已经又一次侧躺在床,脸色青灰,几乎全白的头发像是未按季收割的韭菜,胡乱生长着。

我已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父亲已然衰老的记忆,我甚至不能逐年细数出父亲变老的点滴,只是突然在某一天,眼前的父亲满脸沧桑,两鬓霜白,双眼浑浊少神,就连个头儿也一瞬间矮了几分。老了以后的父亲事事悲观,哪怕所遇之事芝麻粒儿大也会让他几天睡不安宁。

有天晚上,他因为睡不牢靠主动给我打电话,絮絮叨叨里是无尽的担忧。母亲走后,父亲像是被死亡提了个醒,他开始对自己可能要得的各种病,甚至对不知哪一天会走完的生命心存担忧,这种灰暗的情绪如一片浸了墨的云,不远不近地罩在他的头顶。

“趁我现在腿脚还利索,身体亦无大恙,我想在清明前后回一趟山东,给你爷爷奶奶拢一拢坟头的枯草,围一围坟头的土。”父亲对我说。

这样的话,他每年都会叨叨多遍。我虽多次带他回到大海边去,但是,哪怕是刚从海边回来没几天,父亲也会把这样的话再念叨一遍。这样的话早就演变成父亲逃避现实的一种情绪,似乎他所有的不安只有在遥远的海边才能归于宁静。

我哄小孩儿一般劝他:“疫情还没有结束,等我请年假带你回去。”

父亲的语气里极尽凄惶,末了,他诺诺几次终于出口:“我心里琢磨着,等我走了,你们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撒进成山头下的海里吧。”

父亲的父母长眠在大海边,而我的父亲,也正做着终有一日要追寻他们而去的打算。

最早接触死亡的概念,源于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和姥姥。

我万般不解地看着母亲将蒸好的馒头、炸好的丸子等吃食,以及供销社打回来的散白酒各样装好分配三份,父亲就带着大哥循着一个方向一个坡出发。这些吃食让总是空着肚子的我们十分垂涎,我多次求着父亲要和他一起去。

“丫头片子不近纸火。”母亲把我拉回来。“为什么?”我哭喊着想追出去。

“女孩儿家阴气重,怕沾染上坟圈子里的野鬼。”母亲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立刻安静下来。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阴气,但母亲口中的野鬼,早已像一块魔术师用来掩盖真相的黑布,不由分说蒙住了我的整个童年。

十岁左右,我第一次近距离感知到来自死亡的恐惧。那时我们刚刚搬家到乌海,与我们做邻居的白老师七十多岁的父亲在某一天去世了。

这是个丑陋古怪的老头儿,黑瘦黑瘦,佝偻着腰一天到晚不停地捡拾破烂,偶尔直起腰,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我怕这座城市,也很怕他,迎头碰见必会绕着走。他的姑娘白老师是一个矮胖的山西女人,和我的父亲在一个学校教书。因为大多老师都住在学校附近的家属区,白老师就觉得他的父亲拾破烂让她在同事面前丢了人,平日里总是用最严厉的嗓音呵斥他的父亲。好多次,我亲眼看見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老头儿刚捡回来的瓶瓶罐罐扔出大门。

邻居老头儿的去世,如一滴水融在江河里一般悄无声息,可是,隔着一堵矮矮的墙,平日里仇人一般的姑娘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一个黑色的棺材摆在灵棚中间,一个个花圈挨棚而立,这种刺眼的苍白更加剧了我的恐惧。

我小小的内心里,重复思考着一些无人能为我解答的问题:他几乎弯曲90°的身体有没有躺平?细瘦如鸡爪的双手是不是还是那样坚硬?那双最让我害怕的无底洞一般的眼睛,闭上了没有?闭得紧不紧?那双鸡爪一样的手会不会伸出来,推开棺材,抓住摆在案台上的一颗苹果,一瓶酒?

我被这些问题困扰着,瑟缩着身体白天晚上不敢出门。无奈出去上厕所,也必得哥哥姐姐寸步不离护佑左右。我把身子尽量贴住哥哥,从离隔墙较远的地方迅速穿过,眼睛尽量不往隔壁院子里看。可是,鼓噪的哭声和雪白的花圈是无法掩盖死亡的,黑色棺材,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轻飘飘浮在我眼前,沉甸甸地压制着我的欢乐。

“姑娘不是被吓破魂了吧?”母亲看着我即使大白天穿过院子时也飞奔如逃的样子,忧心忡忡。

那段时间,家里正打算盖房。于是,父母先从和白老师家相隔的这一堵矮墙开始,迅速规划出一排凉房。工人们很快用砖瓦水泥堵住了那一面阻碍我大声欢笑的墙,母亲又在平整的房顶移花种草,这些花草从春到秋依次茂盛着,母亲不言不语,她用一种存在于自然界中最无忧无虑的生长,替代了人世间的一缕死亡之黑在一个孩子内心的不安。

二姨49岁的时候,因为肝癌离开了尘世。

一个月后,我的姥爷,也在一个夜里溘然离世。请来的阴阳先生短暂休憩时做了一个梦,他竟然梦到了先于姥爷去世多年的姥姥,坐在一棵枝条倒垂的柳树下笑得恬淡,模样、穿戴、身形、高矮,甚至两条垂在胸前的大辫子多长多粗都说得丝毫不差。

那一天,秋风拂柳,正是姥姥和姥爷合葬的日子。

阴阳先生告诉母亲,姥姥良善,死后即升天,所以,他们在姥姥的坟墓中只找到了一些残衣碎片。天上于人间一日数年,天堂里的姥姥身处山水田园,草木为伴,再享一世安然。

那一年的我已做了母亲,对于死亡早已不再有十岁那年无知无智的恐惧。人死后升天的说辞我也并不相信。但我也并没有说穿,对活着的人的心疼,让我放下对这些话的不屑与成见。

两个亲人相继离开,母亲的眼泪差点儿流干。她红肿着双眼,为灵前摆放的长明灯里注入灯油,为死去的姥爷指一条去往天堂的路。我想起她刚才瘫软在坟头号哭不止的样子,觉得母亲是如此可怜。

“你真的相信人死后会升天吗?”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

“当然会!就像草木每个春天还会再生,品行良善的人死后还会以其他方式活着,会在天堂里再享下世安然。”阴阳先生的话,种进了母亲心里,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抬眼望了望天。

“那我们应该替姥爷高兴,毕竟他去往天堂会和姥姥相见的。”我临时脱口,只为了劝解母亲。

母亲将我紧紧搂住,身体瑟瑟如一片风中的落叶。然而几年后,我就经历了母亲的再也不见。

前一个晚上还有说有笑、生气勃勃的一个人,第二天即使我费尽全身的力气,耗干所有的泪也不能摇醒她。

母亲的去世,对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是啊,凌驾在自己心上的失去,才是灭顶一般的灾难。我亲身见证了至亲离去就不再回来的决绝,我用磕破的额头和碎裂的心去接受至爱的母亲被熔炉化作一缕稀散的青烟。我终于重复着母亲经历过的撕心裂肺与肝肠寸断。我的疼痛来自骨髓,来自血液,来自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这种疼痛如萤虫咬噬,时时提醒着我,母亲再也不在人间。

我一次次抬头望向蓝天,追寻一缕薄凉的青烟。

那里,有我的母亲,那里也一定有人间。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曾斩钉截铁的话:“当然会!就像草木每个春天还会再生,品行良善的人,死后还会以其他方式活着。”

因父亲衰老后的种种,我无数次预想过自己的老年,是否同样是这般风摇残烛扶倒影,雪藏旧事度流年。

三十几岁时,我曾陪一个朋友到一条不起眼的街上卜卦。慕名寻找的人坐在油污污的石头上,认真翻看我的手纹,指着手掌间的一条纹路说:“你能活八十几岁,生命线又长又粗。”

当时几乎笑出了眼泪,笑声几乎是嘲讽的。我虽不信,心里却自此种下了此生长命的种子,不由得忧于自己不可避免的疾病与孤独,虑及自己也许要为儿孙带来烦累。如今我以父亲为参照才终于恍然,原来我也执拗悲观,一如我的父亲。

这是必然。我的骨血是父亲给的,这是我性格形成的强大基因。所幸我还年轻,我还有机会预知并努力规避自己的老年。我或行走在山川草原,或执锄握锹养花种草,用另一种生命的恬淡柔软我的蓬勃血液,学会与生活妥帖和解。

我劝慰父亲:“人老了,就稍稍糊涂一点儿。”劝慰父亲,也是为自己做一个提醒。

父亲总是一瞪眼:“不糊涂还要装糊涂?”

为什么不呢?要知道,不肯认输的聪明,正像鞋里的沙,会硌疼他不快乐的老年人生。

那一天,我陪着父亲行走在春天里,人工湖孤独落寞,像一个如父亲般的老人。与父亲的固守不同的是,湖面会结冰也会融化,有坚硬也有柔软。此时冰滩边缘已有一层一层的水随风漾出来。

这个下午阳光四溢,足够融化心里的每一块冰。我扭头看看父亲,他头戴一顶暗黑色的毛线织帽,皱褶丛生的脸隐藏在一个浅蓝色的口罩下面。只有一双眼睛,郁结着一连串解不开的烦事俗缘,像山水背阴处永远不肯融化的冰滩雪渍。

天很蓝,没有一朵云,春风也刮得无息无声,远处的工厂全面停工,高耸如斗的烟囱静悄悄,不见一丝一毫的烟。我想起了母亲,眼前浮现出灵魂深处的画面:母亲正躬身,踩踏着缝纫机发出嗒嗒的声音。这种敲打着节奏的尘世梵音陪伴我许多年,成为留在我记忆里最有生命力的回声。

这些年,我想起母亲一回,就替她惋惜一次。我能想象,母亲临去时的内心充满了对尘世的留恋与不甘,在我大声哭喊的时候,她也一定发出了巨大的哭声。

“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这是母亲陪我调入东胜那一年,听闻一个朋友因遭遇经济围困选择轻生时说的话,我记忆尤深。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手里切着面,随后将又匀又细的面条扔进滚沸的锅里,腾起的庞大白色蒸汽迅速将她掩盖。是的,只有我的母亲,将平淡的日子活出了响

声。即使所有的日子被风霜雨雪打磨过,被山水江河浸润过,她也会顶风冒雪,蹚河而过,将生活的一亩三分地种满红花绿草,顺手抓一把柴草蒸煮酸甜,让屋后炊烟随风缭绕。

我常想,走后的母亲早已在另一片天地开辟出她的人间田园,日日弯身在一片即将收蔓的瓜秧里,休憩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流连在门前的菜地里和房后的水洼子旁,远处的远处,稻浪起伏,草木绵延。

每次想起这些,我就不由得对父亲心生些许埋怨。夫妻一场,父亲并不能真正理解我的母亲。因为母亲走后,他再没有对生活负起责任,也从未代替母亲活出生命的珍贵与认真。

父亲似乎知道我的心,也不再作声。

我站住,想让一颗沾染了尘世嘈杂的心融入这人间的纯净,側耳屏息,寻找着树梢的鸟鸣。

林子里,许多棵树参差不齐,树梢却整齐划一直指蓝天。春天一来,每一棵树都会长出新的骨节和筋肉,各种嫩黄鲜绿也会被春风点化到每一根枝条,柔软这人间最婀娜的腰身。

远远地,我看见了南归的雁,又在周而复始地洞穿这蔚蓝,洞穿这天上人间。

责任编辑:江雯

猜你喜欢

草木姥爷姥姥
不识草木
寒露
绘心一笑
草木皆有
聪聪的信
肩膀上的爱
我想你了!姥爷
绣花高手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