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念徐坚忠

2020-01-02程绍国

文学自由谈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汇周报读书

□程绍国

2006 年秋,《文学报》朱小如、《文汇读书周报》徐坚忠、《文汇报》潘志兴各率妻儿到温州,“白相白相”。那时我在《温州晚报》,大家都是文艺编辑。这三人中,徐坚忠的散文写得好(他有时用笔名“虞非子”),朱小如还是文学评论家,我对潘志兴了解不多。那次是我接待的。我的《林斤澜说》一书各个章节已在《当代》“往事”专栏陆续发表完毕,单行本正在出版之中。他们激赏《林斤澜说》。我问缺点在那里。朱小如说这样写就很好了;徐坚忠弹了弹烟灰,提了两处硬伤,说:“你有意无意用的是仰视。写人物平视为好。”

我和徐坚忠是第一次见面,他直言不讳,让我非常喜欢。看来他是认真读过我的文章的。

徐坚忠是小个子,高不过一米七十吧,脸上灰黑灰黑的,烟色很猛,印象里香烟是一支接一支地抽。他说话不多,但逻辑缜密。

朱小如在黑龙江插过队,干过重活,和人打过架,比较率性,说话偶有漏洞。徐坚忠理性一些。他们的“立场”和“是非”都和我同。朱小如随和一些,你可以当众批评他;他的夫人就曾在我面前批评他,他只是在那里微微笑着。而那一回,徐坚忠夫妇似乎是相敬如宾。

2007年,朱小如就我的《林斤澜说》采访我,在徐坚忠主编(此处是动词)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发了整整一版访谈。后来我陆陆续续给坚忠七八篇稿件,如《请李锐先生吃饭》等。我有言在先:“可发可不发的,不发。”这是给朋友添色,不能是负担,而他都发出了。收到稿时,他说“好的”,发表前他会告诉我是哪一期。有了微信之后,他会把清样早几天拍过来给我。我还把文友的好稿件推荐给他,北京的,天津的,温州的,他一一发出。只有一篇例外,发不出去。是一位作家写的诗歌评论,评论一个“知青”诗人写的“知青”生活。其时他不能“主编”了。他对我说:“抱歉。”

2020年1月21日的19:38,“徐坚忠”给我微信,内容如下:

程伯伯好,我是徐坚忠的女儿徐之淳。家父于昨日(1月20日)晚间因病逝世。特此讣告。谨替家父感谢您多年来的关爱。

据说,徐坚忠去世时,徐之淳正在将要到达德国的飞机上。落地后,她马上飞回上海。

徐坚忠是很有个性的人。徐之淳后来告诉我,她父母是2008年离婚的。我是很迟才知道他离了婚。那次我在微信里有“问夫人好”的话,他淡淡地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回了一个字:“哦。”我觉得离婚是平常事。朱小如和潘志兴多次劝他再婚,徐坚忠只是说,等也朴(他对女儿的昵称)在德国读完研究生再说。徐坚忠爱女儿,不是一般的爱,我从他的微信就能看得出来。女儿的只踪片迹、只言片语(有时是女儿的诗句),他都会在微信里展示,一周总有一二回的,有时称“也朴”,有时写“某人”,摆弄在照片上,做得非常精美;徐坚忠的微信头像,也一直是和女儿坐在一片草坪上,女儿两手挽着他右臂的照片。但我想,有合适的女人,可以先结婚啊,一定要等女儿读硕毕业干什么呢?

2012年10月,我在北京和李锐、何方、资中筠、邵燕祥、蒋彦永、章诒和、张思之等人有个聚会。我请坚忠也来。他说:“我就不去了。”2016年10月,在王安忆的提议下,复旦大学为温州十个作家举行一个研讨会。我订了酒店,通知徐坚忠过来,大家碰个面,喝点小酒。我说上海只有王安忆和程德培,另外还有温州三个作家。他拒绝了,说研讨会后他再请我喝一杯,这会儿就不去凑热闹了。那一次终于没有见到,便也是永远不会再见到了。

坚忠曾两度主持《文汇读书周报》,但职务终究还是副总编。他曾为《文汇读书周报》的起起伏伏揪过心,但他决意只做一个学人、文人。三年前,他在故乡常熟买了一处新房子,在虞山上,视野开阔。因为是在顶层,他还搭了一个阁楼,建了一架木梯子。从也朴发来的两张图片看,装修是很用心的。他曾对我说,离开报社后,自己就到常熟虞山了,一个人看书写字。但是,“虞非子”没能做到。

单位里一年一度的体检,坚忠一次都没有去。他胆囊有毛病。去世那天,胸口闷,他以为就是胆囊的问题;后来觉得不对头,电话告诉了哥哥。哥哥到了,立即拨叫120。120到时,人已经不行了。说是死于心脏病。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表现得很固执。

我问也朴,遗体告别时,你妈在吗?也朴说:一次我爸和我聊天,说即使自己死后,遗体告别之类都不能让我妈参加。这事我对我妈说了,我妈没有来。

从坚忠的文字里看,在这个世上,他只热爱两个人,一是女儿,一是《文汇读书周报》和《悦读》的创始人褚钰泉先生。潘志兴给我的微信中说,坚忠所认的师傅,只有褚钰泉,没有第二个。

褚钰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文汇报》的编辑,主持读书版“书亭”和“读书与出版”。得到赞赏后,他创办了《文汇读书周报》。我知道有个栏目,叫“阿昌逛书市”;阿昌就是他的笔名。

徐坚忠在《读褚师绝笔〈悦读〉四十四卷》中写道:

1984年底,《文汇读书周报》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褚师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张即将出生的报纸有着太多的想法和期待。从报名选用鲁迅的手迹(集字),到版面的构想,乃至头花、框线、底纹等等,他都一丝不苟地作了精心的设计。1985 年1 月25 日,《文汇读书周报》试刊号出版后,我的几个同学拿了报纸去外滩“叫卖”,被争购一空,回来报喜,褚师在办公室里竟激动得有些手舞足蹈……

1985 年夏,我在“文汇报新闻班”完成学业,被安排到《文汇读书周报》工作,此后一干就是十一年,直至1996年夏赴美探亲。在那十一年中,我亲眼目睹了周报随着风云激荡,由书、书人、书事而文化而思想,逐步确立自身品格和影响力的坎坷历程,亲眼目睹了褚师作为《文汇读书周报》灵魂人物在风风雨雨中的执着与坚守……如果说《悦读MOOK》是褚师历经坎坷之后建立的一座阅读丰碑,那么,《文汇读书周报》则是他顶风冒雨扛起的一面阅读旗帜,而那旗帜上的“求真”二字,则是由“讲真话”的巴金、王元化、于光远、吴江等等良知者,以理性思辨的如椽之笔共同写就。据粗略统计,在主编《文汇读书周报》的十六年中,褚师经手的巴老文稿达十七篇,而王元化、于光远、吴江等为周报撰写的稿件则均有三四十篇之多。就我阅历所及,一个编辑在短短的十多年中如此密集地亲手编发如此众多的大家的晚年作品,恐怕当世也是绝无仅有的。褚师之于《文汇读书周报》的贡献,仅此便足以载入史册,更何况还有那许许多多非本文所能容纳的并不如烟的往事……

1998年,上海报业集团组建后,《文汇读书周报》成为集团旗下的系列报刊之一。褚钰泉在“绝笔”中说:“我参与创办并主持这份报纸十六年,后来,因为有新的政策,不能主持媒体,就离开了这份报纸,按领导的要求‘好好休息’。”褚钰泉不甘寂寞,创办《悦读》,可没办多久。在此情况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老总张秋林把褚钰泉“抢”去了,《悦读MOOK》落户江西,褚钰泉主编了十年。徐坚忠说,《悦读》是褚师“生命的开花”,而其“土壤”则是《文汇读书周报》。

有人评论褚钰泉:博学真诚,一生执念文化坚守,淡泊世俗名利,儒雅谦和,热忱温润,朋满天下。他与当今诸多学界耆宿有着高山流水般的君子之交。他还乐于提携后学,很多新晋学人曾得到他的热心指点和无私帮助。在其主编《文汇读书周报》和《悦读MOOK》的近三十年间,他的文化坚守和道德担当,在众多读者中起到了引领“悦读”、文化启蒙的作用,对中国书业贡献之巨,当世罕见。

当徐坚忠得知老师逝世,他的心是多么的痛。他说:

我却是怀着深深的痛,于泪眼模糊中泣告微信“朋友圈”:

“《文汇读书周报》创始人之一,曾呕心沥血长期主编并确立《文汇读书周报》品格及影响力的一代报人,《悦读MOOK》主编褚钰泉先生,本月9 日因突发心脏病辞世,年仅七十二岁……”

这看似平淡的短短的八十个字,我竟字斟句酌了一个多小时,才于元月13日晚八点零五分发出。放下手机,又忍不住泪雨滂沱,失声痛哭……

我先后接到徐坚忠寄来的两本纪念褚钰泉的书:《天下最好的主编》和《褚钰泉编辑随笔选》。这两本书都是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的。

2016年4月17日,褚钰泉去世百日之际,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复旦大学中文系联袂在沪举办“悦读:‘生命的开花’——褚钰泉先生纪念文集出版座谈会”,京、沪、赣及上海周边地区新闻出版界、学术文化界五十余位著名专家学者聚会复旦。据报道,徐坚忠发言时“泣不成声”。

徐坚忠和褚钰泉相处三十来年。在我看来,褚钰泉的办报品格就是徐坚忠的办报品格,褚钰泉的人文操守就是徐坚忠的人文操守。褚钰泉离开《文汇读书周报》后的几年里,报纸不行了,集团领导于是叫徐坚忠出来主持。徐坚忠办了几年,许多人叫好,但也有人觉得不对头,让他下去了。后来形势转好,让编辑们竞选,徐坚忠当仁不让参加。他曾把演讲稿传给我看,我对他说:漂亮!——殚精竭虑、风范卓然,抑物欲横流,辟左右陈杂,他要把褚钰泉老师的“魂”找回来。大家推举了他。想不到,他干了几年,又不能主持了。

唉,真叫人心脏受不了。

女儿也朴到德国读书的四年里,我看坚忠的生活没有规律,多是夜里一两点钟才睡。微信上所晒的菜似乎都是豆腐干花生米之类,很少见到肉、蛋。他多次答应我寒暑里和女儿到温州来走走。最后一次是说来温州玩几天,我再带他到福建看土楼,但,终没成行。

2020年1月22日上午,徐坚忠遗体告别会。我赶不上。我的心非常沉痛。上海在下雨。在朱小如、潘志兴和我的三人微信群里,朱小如、潘志兴说:“坚忠兄弟,上天为你落泪啊。”

徐坚忠比我小四岁,他生于1963年。

猜你喜欢

文汇周报读书
画与理
一样的周报
画与理
我爱读书
正是读书好时节
画与理
《党建文汇》: 一本好看实用的党刊
我们一起读书吧
读书为了什么
著名作家张贤亮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