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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颖挑落了一块尘封布幔

2020-01-02邬峭峰

文学自由谈 2020年3期
关键词:旧情情人小说

□邬峭峰

阿馨,是一位自缢于上世纪末的市井女人。小说《家肴》中,她出现的起始时间大约在五十年代之初。

阿馨甘愿做他人外室,并将襁褓中的玲珑女儿送与路人,致使骨肉永世分离。她和老情人二十年后激情再遇,六十多岁的她,因大出血,被直接从欢床抬上病床。阿馨的种种做派,在上海有可能被奚落成“十三点”。她这一路活得不怎么合算,这或许是不需思考就会做出的集体评语。

阿馨是唐颖长篇新作《家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的主角之一。唐颖因关注阿馨,而引起我的关注。以我有限的阅读,阿馨这样的女人,作为长篇小说的重要人物登场,是鲜见的。这种取样和呈现本身,已经是一种世情趣味、价值态度和文学创造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小说没有将阿馨归档为一个阶层的代表或一种性格的模型,然后拼装一番。小说借助很有心灵炙烤感的故事桥段,以简朴的行文,在字里行间还原了阿馨的气血,将这个悲凉女性处理得既富有个性化的魅力,又具有多重人性内核的看点。最要紧的是,作家唐颖以一柄长杆,鬼使神差地挑落了一块尘封布幔,露出了一个极少透光的窗口。在这一突然出现的视野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现象:原来女人的情爱状态,不和过多的社会意识形态纠缠,只将它本身的丰饶,像花瓣一样片片轻剥,就已经足够撩人、生动、凄美,甚至震撼了。而小说中,可以置信的行为逻辑和独特的世态向度,是阿馨这个人物具有浓郁阅读新意的基本支撑。

阿馨是一位决绝又兼具多面性的街坊女人。面对刑满后的旧情人倪元鸿,她几乎忘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日换三车,每天从浦东折腾到七宝的农舍,来伺候、陪伴暂栖此处的这位略有老态的男人。即便元鸿因状态及心境的双重恶劣,对她时有貌似居高临下的轻慢,但她依然身段低低,不失早年被这个男人征服后的一种买账的姿态。她对他的好,是和盘托出的,是毫无保留的,是命中注定要熬尽苦心来完成的。无论是一份南货或几样糕点,精挑细选中,满含着她巴望旧情人好起来的心心念念。和元鸿的性爱,她又是欲火焚身般地喜欢。重逢于漏风板墙之中的他们,总是让我想到双蛇纠缠的激烈,并忘了去质疑他们还有没有这样的缠斗之力。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她对元鸿重燃的炽烈中,看不到把性爱当作劳动的痕迹,除了欢愉以外,没有丝毫功利谋求。

然而,在这个女人的档案中,又有过把男女私情当作某种筹码的记录。每遇现实难题,她绝不是下不去手的彷徨女人。比如,早年她的同居情人元鸿甫一入狱,阿馨为了自己的未来不受孩子羁绊,硬生生地把刚生下不久的小生命送了人,似乎没有多少母性的哀痛。再比如,她重回单身后,在夜校发现一名可以给她的生活带来改良的单身教师,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嫁给了这位瘦弱的男人,同样干净利索。那么,在前后的故事桥段中,是什么使她判若两人?略加梳理后发现,这些不同时段的情节中,唯一不能被合并的,就是真情。当阿馨一旦遭遇男女真情,只要她命中的那个男人出现,她的日子就顿然热闹和别致起来,她立即就成了一个不管不顾去满足情爱之需的女人,她立即就成了一个日夜想着被那个男人依赖、重看,并绝不可被他人替代的女人。那一刻,她还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已经被点燃的她。

小说中,阿馨对元鸿的百般伺候和迎合,或许让人隐约看到一点奴性并暗生诧异。这种无保留的付出,该不该被列入奴性范畴,见仁见智。爱中的阿馨,在情人身上施出的所有行为,其强度离她可以承受的极限,其实还很远;前提是,一旦她被征服。

此外,在另一种情景之下,也就是在无爱无欢的平静日子里,阿馨又是一位深谙利益交换技术的庸常女人。小说中,作家让色差很大的两朵故事之花,并蒂绽放在阿馨一人身上,十分耐看,也流露了作家本人世事洞明的一种老到。

我在《家肴》中读到有关阿馨的章节,曾借用流行沪上的一个“切口”,来纾解当时的阅读感慨——阿馨这个女人,真是把所有男人都“挑上山”了!——所谓“挑上山”,是指阿馨用女人本色逼出了男人的窘迫。

情人元鸿,也是男人中的硬货,落魄而无路,急切期待着有神秘之力能让自己咸鱼翻身。面对阿馨爱意盈盈的体恤,他有点心不在焉,有点五味俱陈。硬货实已难硬,做人变得酸溜溜、潮叽叽、怪兮兮,已是必然。阿馨旧情复燃之下的所有温婉施与,在元鸿那里都变成了对他丢魂落魄现状的鸣锣提醒;阿馨的同情,对他眼下的咸鱼状态也于事无补。面对阿馨,除了逃之夭夭,这条好汉还能选择什么呢?而这一切并不是阿馨完全能看懂的。

阿馨像一只细小钉螺,把枯叶当作眠床,再危险的未来,都阻断不了她即时的内心享受。她不对吗?这片枯叶碎了,还会有下一片枯叶的。为她紧张的,常常是别人。

元鸿的多次不告而别,被阿馨误读之后,放大了伤害,这对她后来饱受抑郁症的困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阿馨生命的最后时刻,仿佛又轮到她来性情出演。她割除病苦的方式,仍旧是一以贯之的决绝,那就是主动放弃生的感觉,戛然终止了她一生对真、骚、美的践行。在我眼里,她的这种了断,不是抑郁症患者的必选,而像是一种性格宿命,更像是一个人对自己真正彻底的一次控制。

有人说,人的一生不论贵贱,只不过是一场礼仪或演出,而并非一次交易。对这个说法,我会选择同意,而阿馨的回答,又会是什么呢?她的回答会不会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很荣幸,借一册小说,可以日夜尾随阿馨老去,深度参与了她整个生命周期的幸和不幸。阿馨这个人物的新颖呈现,是对文学记录的一次极有价值的刷新。抚卷难别,不觉间内心已涌动着对作家满满的激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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