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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先祖

2019-12-30鲁玉梅

雪莲 2019年11期
关键词:曾祖镰刀骨头

收割一片云

真是再好不过;雨顺着檐缝找到镰刀,赤红色的影子留在了镰刀上,惊蛰之后,蜘蛛大模大样在镰刀与椽缝之间吐丝,构建了一套结实的居所,镰刀就睡在雨水红色的印记和一大堆蛛网里,那些雨落在大地成了庄稼,那些草虫百鸟演奏夏日进行曲。

镰刀蛰居马厩梁间。居住在马厩的还有吵闹不休的鸽子。养鸽是农人生活里为数不多娱乐里面的一种。隔三差五,他们撒些瘪麦粒喂养这些养尊处优的小东西,为的就是贪天边那一抹哨音,悠扬缥缈如仙乐。农人杯中浊酒,柜仓粒粒麦粒,连同泥地上的瘪粒子,是镰刀割来的。

与很多职业不同,农人的工作与天时紧密相连。作为繁复农具中的一员,镰刀的优越性体现在深秋。没有镰刀的帮助,熟稔的麦穗被大地收回。那些焦黄的麦穗挣脱麦秆时,镰刀柄都被手捏得“咯吱”作响。农人的心思镰刀完全明白。镰刀五十公分可怜的身躯握在农人粗糙的手中,一点点收割一望无际的麦子。这中间它不得不停下来几次,它累得够呛;秸秆抗拒镰刀去接近它们,闪着青光的刃子不一会儿就被麦秆磨平磨钝。

农人边磨着边不时拿眼睛去瞧镰刀的刃子,直到一条青线出现在那里,他会用结了茧的拇指试试刀锋。镰刀在他手里转了两转,然后他向镰刀柄吐了两口唾沫。唾唾沫是一种神秘方式,甚至是带有一种神秘色彩的仪式;镰刀和主人会在瞬间合二为一,那刀锋是农人尖利的胳臂。镰刀贴着地面与主人一道开始挥汗劳作,主人腰酸,镰刀又老了。

镰刀出生在乡间铁匠铺。乡间有很多这样的匠人:铁匠、石匠、蒸笼匠、铜匠、靴匠、皮匠、剃头匠、杀猪匠等等。这种匠人的手艺大半是从父辈那里继承过来的。这些匠人不怎么喜欢说话,尘世离他们很远。常年体力活,锻打镰刀的铁匠大多拥有男人妒忌、女人为之震颤的腱子肉。铁匠目光沉郁,所有力量集中在他那双沉默的眼睛中。铁匠是说话的,他的言语只被挂在墙上像蚂蚱样串联起来的镰刀听懂。他的话语是落在地上变成褐色的铁屑。镰刀的面庞深深遗传了铁匠的肤色,它的个性继承了铁匠不好言语的秉性。镰刀钢做骨,铁做的肉。

一片镰刀面目清秀,一根弧度二十的把柄使它在农人掌心很称手。买了镰刀捎在自行车后座上,农人像捎自己的兄弟、新婚的妻子一样开心。镰刀在主人手里得过一道坎。这坎考验了它,也考验了它的主人。这道坎就是“开刃”。这对镰刀来说是由奶牙期蜕变为利齿期的一个过程。这过程融合了镰刀的钢利的好坏,也考验了对镰刀主人的韧性、阅历、经验。主人韧性不足一柄镰刀开不好刃,主人阅历不足是无法得知镰刀的秉性,秉性决定开刃的程度,经验不足便开不好刃,不能使镰刀具备其特有的品质,这将会影响镰刀的终生。开刃的磨刀石长着一副粗啦啦的模样,镰刀经过它的锻造便成熟了,像个汉子一样拥有宽广的胸怀。一把镰刀长大了。而后镰刀开始在细腻的油磨石上增长智慧,然后镰刀伏身割向青稞与麦子,在一次次碰撞撕碎金黄色的秸秆后,一把镰刀丰富了做为镰刀的阅历。镰刀买回后,便一生都住在这家。无论这家贫穷的只有豁嘴茶罐或者是仓储万担粮的富贵人家,它一生都要为其劳作,直到刃上伤迹斑斓。

每逢收割完毕,都要举行卧镰仪式。仪轨很简单,就是用新麦磨粉吃回抻面,然后用最优美的词赞颂镰刀。此时镰刀静静躺在马厩的房梁上,它很累,它收割村庄头顶天空上的几十万朵云。因为大地上的麦田与天空一样宽。

霓 裳

麦芯有太阳的万道金光。咀嚼麦子味觉甜蜜,心中光芒万丈。

城市与郊区之间的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蹉跎着自己的青春。阴暗的屋子使我皮肤苍白。我嫁给了平庸的生活,竭力体味一个平庸者的所有欢乐。只是把自己当一尾麦子咀嚼的时候,唇齿一道冷涩滋味。

麦子在乡下割了一茬又一茬。我缺席了它开花、结籽、灌浆,然后在高远的秋空下,披上那夺目的麦衣。

在赤金色的衣服里,它肌肤洁白并散发着青春逼人的芳香。这样纯洁的麦子有着雪一样无暇的面容,它的灵魂飞扬轻舞、金光闪闪。

麥子被父亲播向土地时,母亲看着黑黑的父亲,此刻父亲在母亲眼里不亚天神。十二亩麦子,十二亩爱情。

初长时麦子与燕麦长相毫无区别,同样戚戚微微,同样青春无暇。唯有麦子听得布谷鸟的言语。布谷鸟的语言里有天空照彻乡村的阳光。麦子会笑。当你站在麦田埂上,就会听见它们窸窸窣窣的笑。它的笑在阳光里发出珍珠的色彩。布谷鸟声里,麦子长成麦子,杂草长成了杂草。

初秋里,阿爸、阿妈站在麦子地里用手捋去那些掺杂在麦子里的燕麦,一捋就是整整一天,黑瘦的背影是几片风霜里的树叶。捋去燕麦之后,麦子的头发插满白色小花。秋阳里它抹上了一层胭脂。草虫为麦子唱歌。

山上的月亮悄悄从天上为麦子捎下一件嫁衣来。

王子一样的马

马从牧场归来,一路它们喷着响鼻,黑亮的马鬃在风里飞扬,轻快的蹄子踏在柏油路上清脆作响。马群路过买酱油醋和针头线脑的小卖部时,震颤了我的心房。

马被从宽宽的柏油路围进村子,然后那条由几十匹马组成的滚滚河流分别流进左边、右边、中间的小巷道里,再然后,它们每匹都各自停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条湍急的小河驻留在这个小村庄。此时,马的眼睛里有牧场上空飘过的雨,四蹄带着牧场肥草的体香,那些酥油草已幻化在马的体内,它的灵魂散发着浓烈的草香气。夏季牧场的草使马拥有了高贵的血统,让人无法有勇气去与之对视。

秋收时人们拿一盘长长的绳把马拴住,免得它吃掉人家的庄稼。这便是马落魄的开始,它由王者瞬间就变成身不得自由的囚徒。我为它想掉眼泪。高贵的马不如一枚被秋风吹落的杨树叶自由。我拿着把锈镰站在十月的麦地里,去收割属于自己一亩三分的麦子。这时我听见马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是传过姜黄色的麦子传到我的耳里。这个笑声比蝈蝈的叫声还吸引人。我实在猜不出马为何笑,反正它在不管有人无人、肆无忌惮的笑。我想马的笑一定是在茫茫夏季大草原时学会的,那时没有长长的绳绑住它的笼头,也没有见鬼的马绊让它变成丑陋的瘸腿。在宽宽一如无垠大海般的草原上,它们见到兄弟姐妹可以碰鼻亲吻,可以相互呲着牙齿给对方挠痒,也可以见到讨厌的家伙回身撂蹄子,把对方踢得鼻青眼肿的,也可以和心仪的对象谈一场天荒地老的恋爱,没人去管它们。我知道马的笑点很高。

春天时马宽大的骨架硬硬地撑起盖满老毛的马皮,鬃毛和尾毛发黄分叉。马的眼睛干涩无神,缺肉的腿弯曲无力。这时只有又干又黄的麦草在维持着它们的生命。它的灵魂是干涩无水的。走在路上,它们是一群灵魂枯瘦的皮影,在青黄不接下着水雪的二月,被主人牵着,走在春天这层薄薄的亮子里。

马也洗澡,不是花洒里喷水淋浴的那种洗,它不用水,而是用细绵土。也不是迎头而浇的那种洗法,而是躺倒,美美地翻个身。也不是和人一样经常洗,它只是在冬天洗。人手里拉着它的缰绳,如果看见一堆非常适合洗澡的细绵土堆,它就会不顾缰绳在脸上拉出印痕,一股脑儿连绳带人拉过去,然后在绵土堆里嗅嗅,如果达到它的满意,它会将前腿弯曲一下子躺进细土里,疯子一样弄得浑身都是土,然后站起又开始抖掉毛里的土灰。

在冬季里,马像个尊者,一言不发。心事只管瘦到骨头里。

从牧场归来的马成为乡村最尊贵的生灵。

青梅竹马

这里树以沙棘、白桦、杨树、云杉为主。沙棘住在远离村庄的山上。白桦只在杂木林偶尔出现几棵。只有杨树是随村庄的诞生而出现在庄廓外围、田垄旁边的。有一点它们相通的,那就是当我们穿上厚棉衣时,它们却脱了个精光,而我们脱去厚棉衣之后,它们又枝叶满头了。住在远山的沙棘在秋天里结出橙黄色的小浆果。果子内藏着它的呈黑褐色硬硬的内核,足足占去果子三分之二的地方。沙棘设法使果子散发出芳香的气息来吸引山雀来采食这些果子。于是,沙棘的再生父母就是这些山雀。白桦怎么生儿育女就像村里后生们通过什么方式生养;只有他们(它们)心里最清楚。云杉挂起几十个松塔,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在这里,杨树的孩子们被称为“树栽子”。割下它们时母树会流出眼泪一样的清汁,这个流清汁的伤口久而久之便长成一只眼睛的模样。那是一只装满哀愁的眼。小树在深秋时离开母树,它们五十根为集体扎成一捆或竖在有水的沼泽地里,或被泡在一个大水缸里。那些“树仔”长势歪曲八扭的,是很有可能被扔在太阳地里去枯死干死。然后用来做烧火棍的,那么那个小树就断了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的梦想,只能在黑色的自卑里一点点被火舔噬。

那些树仔经过漫长的冬天,春天的时候它们在水里长满白色的触须。那些触须小心翼翼伏在水缸光滑的璧上。沼泽地那些的树仔胆子略大些,它们在水里找到泥土,它们想起来当年母亲就是从土地里刨食吃,然后将这些食儿变成乳汁来营养它们。转眼间它们被拿出水里,一张铁锹将它们一个个埋进土里。它们被安排到那些不毛之地,因此昔日那口水缸和沼泽地的温暖此刻便显现出来。树仔们实在讨厌那深深宽宽的地方,自个一棵树无聊地想躺躺不下,想喊喊不出,想走走不了,要命的是以前可随心所欲得喝水,现在经常感到渴,特别想喝,但没那么多水可以喝,只好从土里嘬那少得不能再少的水。这时它们才发现土的味道是苦涩的,那涩涩的滋味从口苦到心。原来它们的母亲吃一口苦苦的土,然后用甜甜的乳汁喂养它们,它们思念那浑身满是苦涩眼睛的母亲,可母亲在哪里?母亲在故土一站就是几十年,那原先流清泪的眼已经生白内障了,她蓬头垢面、苍苍茫茫,岁月的刀留在她身上的伤太多太深了。

小树们站在土里。白天有风刮过,那风是居心叵测的,它总想把小树连根拔起。雨天有雷劈过,雷总是黑着脸问它们有无虫兽避难到它们哪里修炼成精祸害人间。山羊经过时总要啃撕去它们衣服的一块。小孩从身旁走过时,他们拿把小刀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来当树的大王。小树只有用力抓住脚下苦苦的泥土,就像紧紧抓住苦苦的命运的岩石努力向上攀升。仿佛是对小树努力的肯定一样,春天时,小树上生长出两枚勋章一样的小树叶,偶尔有一只山雀停留在小树的肩上对另一只雀儿大唱恋歌,也有虫子来它的两枚葉子上喝夜露。渐渐的,小树心里不再生长寂寞。这时它白天晒着暖暖的太阳,夜里看着月亮在云朵里。突然有一天它发现旁边还有一棵小树,它们便一起进入白天的沉默夜晚的喧哗。

大河汤汤

秋阳是澎湃的,它穿过辽阔旷野。

站在澎湃的河流之中,我的影子就躺在了秋天的怀抱。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样子,是我骨头的形状。我的骨头浮现在这条金色澎湃的河流之上,影子与秋天热烈拥抱。

秋阳凛冽而过的除了我,还有树、石头、泥土、飞鸟、河水、田野以及蓝色野菊花,它们的骨头瘦瘦的。它们躺在秋天的怀抱里。风来了,秋天的河流摇晃起来,那些明明灭灭,那些噗噜作响的河流的声响,那些被风摇下几片叶子的树一起浮在这个秋天里。石头更加固执地抱紧自己。石头是散落在田野里的鸟儿们,它们永远叽叽喳喳、永远说个不停,“哦嘻”一声,这些鸟儿们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泥土被冲走了,冲到远处的河床。这里的泥土是白色的,阳光一照,就照耀成金色的了。路边一根木棒,用它来模仿收割机,“哗啦啦”就意外地种了一坡草。飞鸟是石头。秋阳的洪流和着天上的这些石头到远处。河水把自己变轻了,它流淌在秋天的河床里。田野在这条河里把自己收割了,割出黄金一样的麦草堆来。野菊花纤巧,是河流蓝色的旋风。

秋天的怀抱起初是冰凉的,后来慢慢变热,直到阳光从山那边涌来,把一切都浸泡了,洗涤了。阳光的洪流里,我的骨头叠加着石头、树、泥土、飞鸟、河水和田野的骨头。洗涤浸泡,这些骨头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薄。后来我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树,哪个是石头,哪个是泥土,哪个是飞鸟,哪个又是河水和田野的骨头。这个秋天里,我不单单是自己了,石头也不单单是石头了,树也不单单是树了,汹涌的河流把一切撕裂,重新组合,重新孕育,重新诞生,重新命名。在这个秋天里你会找到一个刚刚出生的树,她有了你极善于隐藏的疯狂或者你的十万狮子吼,也会找到一块想裸奔在田野的石头。你也会发现你的身体里多了一份石头的固执,还被一阵蓝色的旋风刮过,刮到过很远很远你看不清的地方。

这个秋天看不见丰腴的躯体。秋风和秋天擅长制作骨头,它们抽丝剥茧,重重削离,揭示谜底。阳光里我裸露的骨头那么轻,那么薄,竟也与一同被秋风吹落在了无关紧要的地方去。那些躺在路面和沟渠里的叶子,写着阳光和这个季节所有美好事物的颂词,而我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的骨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记录不了。

呀!我失去了舌头。在这样一种时刻,失去舌头只会让人感到幸运;无论是发一个简单的拟声词,还是念诵,都是一种多余,是种极其廉价的褒扬。失去诵念的舌头,我是多么的幸运呀!那就用眼睛好好看看秋天吧!

夏天的阳光善于去描摹揣度。描摹一支花的浓淡,揣度一场雨的大小,更适合在夏天进行。

比起夏天的阳光,秋天的阳光是凛冽的,它不计算植物生长,日渐稀疏的树叶只会令阳光更快地到达树和从这里走过的人的脚印,那些奔奔跳跳的石头欢呼雀跃着,那些树叶荡着秋千,那些鸟儿们讲着不同的口音,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在夏天,即使那时的阳光有着慈祥之意。

秋天的阳光首先要穿越的是淡蓝色天空。与春深的潮湿不同,秋天的天空是干爽的,它有着烈烈阳光的味道。和夏天多变的天不一样,藏在云天的龙不再暴烈,它是温和慈爱的,不会把滚雷抛下。和冬天的天相比,秋天的天干净深远。只有干爽、温和、干净辽远的天空才能投下金黄色的阳光。这些金色阳光趟过河谷林地满溢在山野,趟过有路或者没有路的地方,趟过宽宽阔阔的河床,趟过日子,带着些许汹涌,些许奔腾的意味。

在秋阳细碎浓密的洪流里,每株鼠尾草细弱的骨节和每一寸路过这里飘向远处的风都显露无遗。

和一条真正的河流一样,河床里的阳光婉转低徊或高高抛起自己,激荡出令人晕眩的波纹。

婉转低徊处是一段金光闪烁的浅溪,一块缀着纷乱草木的田野,一片鳞次栉比的巢窠,一群忙碌的农人以及一团团溅起又归于沉寂的尘土。

婉转低徊的还有古城墙的缄默沉静,他嶙峋瘦骨以及那段尘封的往事的矛戈在骨头上划下的很多伤。燕去燕又来,城垛上铁马踏歌行的英雄却越行越远,与城咫尺天涯。城垛下那些惊弓之鸟的生命,再一次遭受屠戮,再一次用血涂红一段往事。

踏在城垛,踩在荒草上,比荒草更疼的是那只脚。兵荒马乱的日子繁衍成了墙头的荒草。英雄走了,鲜活的命被收割了,荒草就在一夜之间长出来了,脚走进了,差一点点就踩进真相里去了,可是脚匆匆走了。荒草不痛,依旧故我,并且把头抬得比以前更高了,也比以前更沉默,沉默得比哑巴还哑巴。比荒草更缄默的是人,他们说他们的嗓子天生就不会发音。他们喜欢把手举到唇边,让别的人缄口不言。那些血和骨殖砌成的墙,围困住一块四四方方的阳光,摊开的是半部《天方夜谭》。

从高处打量,那些奔腾在河床里的阳光冲击铺伸着与它一样宽阔的麦地。除却那些兵荒马乱和烽烟四起,无一不是岁月静好,无一不是极乐净地。生长在田野里的卑微草芥,也原原本本拥有着永恒和高贵。

和一条真正的河一样,那些嶙峋的阳光流淌在原野的河床里。那些起起伏伏的阳光,把河床高远铺伸到了远方,那些灿烂无比流动着金色的液体田野宽阔辽远。

站在高处,你就会看见阳光的河流把原野的骨头洗得灿烂无比;把裸露白土的河堤刷得更白,把躺在泥土里的石头洗的更黑,让躺在地里的麦草想燃烧想奔跑,使草丛中的蚱蜢抚摸摩擦着自己吱吱作响的骨头。

田野中石头是稀少的。稀少的石头散落在泥土中。植物完成使命后,留下来的是泥土。于是田野里的石头就裸露了出来。河水里的石头有着细腻温婉质感,常常让人疑惑那是一块玉,而散落在田野的石头有着或尖或钝的棱角,有着石头本来粗粝、蛮荒的面目。它们是另一种泥土。这种泥土不会长出麦子和土豆,生长的是另外一些东西,比如骨气,比如尊严。他们就像一类人,一类有着高贵骨头的人。于是躺在泥土的石头就不单是石头。很多时候,它们是眼睛。它们看见了,也就参与了一些或光明磊落的事,或阴暗卑劣的算计。这些就像一条真正的河流,流淌着清澈,也无可避免地流淌浑浊。此时这些都作为碎片,被这条河流搁浅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散落在田野里的石头看到的与史书截然相反的故事,但是谁会记载一块石头诉说的事实,谁会相信泥土一样卑贱的口舌描述。在汹涌的秋日阳光里,石头的眼泪比我的眼泪更重了,石头的骨头被哀伤洗得比我的骨头更轻。秋意渐浓的时候,这些石头只做石头该做的一些事,在阳光的波流中充当一粒粒贝类生物。它们静静躺在阳光的深处,伴随着风起雨歇、岁月交替。站在孤独的旷野,这些金色阳光下比孤独更孤独的是這些黑色石头,把封了尘的往事慢慢地、慢慢地,一撇一捺写进人的心里。

站在洪流之中,站在石头、树木和田地的旷野金黄的阳光中,漫过田垄流向深远。

风一吹,树叶从树梢飘到阳光中,再一吹,与树叶相比,往事很容易腐烂在沟渠里面。

那些被高高抛起的还有无名的山。被阳光冲刷成河床模样的山,静谧千年。横亘千年的山是一条条欲飞欲腾的龙。站在那里用手摸,便可以摸到山凌空而起的欲望。

被阳光高高抛起的还有它自己。它贴着山佛一样悲天悯人的阳光,

站在一片旷野,让经年不熄的风更野了。风来了,低低地迎着树梢吹过,轻轻摘走几片树叶,也轻轻地摘走我。

蜂来了,只悄悄路过蓝色的旋风。蜜蜂不再追逐花香。它们忙着很多事,比如生和死。河谷荡漾着起细微的波浪。这浪从谷口推向河谷深处。天下河水向东,而这河上的波浪从东向西激荡。旷野的河床是那么得蜿蜒。

在这个刚刚到来的秋天里,我失去了舌头。呆如木鸡,是这个秋天赐予我的词语。

站在旷野里,我纸片一样轻的骨头与树,与墙,与野草,与草虫站在一起,在初秋的洪流里才有了些许颂吟的勇气。

大地上的先祖

林子以前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现在只有巴掌大。林子混杂着很多树种,白杨、白桦、云杉、金樱子、金露梅、银露梅,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藤条植物,繁复葱郁。下起雨或者清风起落的时候,我总去那里。

林子下方是个凹形地,夏天之时长满柴胡、防风、马莲,草丛中虫鸣鸟啼不休,冬天常有美丽的银河划过头顶。这使我深信先祖有灵力,选择如此丰腴之地来安息灵魂和肉体。

与这块地方相连的是百亩良田。这些良田是先祖开垦的。这些美丽的地方长满粮食。现在,这些土地在春天的时候为他们送去布谷鸟的叫声,仲夏时会把天堂的画卷搬来,秋天时的丰收化解了所有的苦痛和哀伤。

在林子里找到一枚松塔,玲珑别致。松塔芳香氤氲。我深爱这种带有大地和先祖的气息。

那是大约明成化年间,有兄弟二人到此。哥哥老成,弟弟精明。这里的山谷纵横,水草丰美,与甩在身后的充满战争饥馁的疮痍之地相比,这简直身入洞天福地,二人停住奔波的脚步临溪结庐,披荆斩棘,开垦良田。很快,仓有余粮,槽头兴旺。除了无集市车马店肉铺粮栈,这里却实是开枝散叶的宝地,于是二人托媒开始为各自生计忙碌起来。不负所望,哥哥娶了本地土人女子,弟弟也同样娶到土人女子。两位土家女子就像大地之神一样,有着非凡的生育能力,她们诞下十男五女。茅庐很快就显得阻塞而狭小。弟弟说,哥哥,我看我去庄子前,你留在这里。兄弟两个死后,哥哥葬在后庄,弟弟葬在前庄。他们的子女有的取了全金海、全福成这样的汉族名字,也有的由寺院喇嘛或者由外祖母、外祖父取了拉莫、宫却这样的土人名字,并且信仰喇嘛教,从每辈子孙中挑出类拔萃的男孩出家去寺为僧。兄弟二人的后人讲土语,身着氆氇,腰缠搭带,脚蹬毡靴,腹食酥油糌粑,酒壶系一撮白羊毛来表示对尊贵客人的欢迎,入寺院煨桑,会口吐六字真言,他们能与牛羊马对语。问及先祖,他们总会笼统地告诉人:我们的先祖来自南京。

这是我曾祖辈的故事。那时这里没有像样的路,有三条人畜共同踩出来的路通向外面,一条是上村路,一条是下村路,而另一条是门前路。曾祖的坐骑是一头大铁青骡子。大年初二,只见门前路上一溜儿土烟,是铁青骡子走花步踏出的。那时曾祖血气方刚,本可以走平坦的上村路,可他为了炫骡子的好脚力,故意走了这陡趄的门前路。他这是上西山的马场去给他俩舅舅拜年。大舅舅早早在火盆上炖了麦茶,煮了肉,还温了一壶酒,二舅舅炖了麦茶,煮了肉,也温了一壶酒。我的这位曾祖不抽烟,不吹牛,除爱炫他的骡子,就爱喝酒。到舅舅家,一包红糖俩月饼摆中堂,边朗声高叫:“给家神拜年,给阿舅、舅母拜年,给姑舅拜年。”边磕头。舅舅高兴,拉起地下的他让进屋。他不进,往褡裢里掏,掏出两个苹果,塞到舅妈的手里。喝了麦茶,吃了肉,就开始喝酒。新年头的酒分外香,不醉一回,说不过去,醉一回,可不能深醉。吃了大舅舅家的肉,喝了大舅舅家的酒,趁清醒,父亲便去二舅舅家。这次父亲醉了,舅舅留他住,他不住。舅舅摸得曾祖的脾气,因为每年每次都这样。舅舅把父亲扶上鞍,缰绳塞我曾祖手里攥,大铁青骡子就驮着酩酊大醉的曾祖出发。大铁青骡子小毛头时来的我家,知道这个家里曾祖对它最好,曾祖一扬鞭它就知道该走花步。曾祖嘴里有酒味,软得像棉花,它就知道自己得走平路了。这路远,与上村路相通。到家后骡子安静地驮着曾祖站槽边吃草,直到曾祖被祖父发现,一声惊呼去喊母亲。没坐稳,曾祖喊曾祖母,姑舅姐,把骡子拉过来,我要回家。曾祖母说到家了,你还想去哪里。曾祖哦一声,开始在被窝里打起呼噜。

这是我祖母的故事。那时我祖父在草场牧羊,新婚不久的祖母怀揣着甜蜜坐在马车里来看祖父,可是马受惊把她摔下车,祖母受了严重的伤,需要紧急治疗,可是当她听见大夫说她有身孕之后,就拒绝治疗,她想保住肚子里骨血。丈夫決定放弃孩子而要救她时,她不吃不喝强迫丈夫同意保住这个孩子。后来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父亲。而我的这位可敬的祖母忍受了一辈子的疼痛,直到去世永享安乐。

此时田野空旷,空气清冽中透着一丝丝的甜味,雪伏在荆棘下,鸟儿在枝头啼鸣,河床退却,水汽凝重。大地上。风呼号,它们撞击着雪,撞击着散落在田野的石头,撞击着自己,我相信它们是来自那些埋藏在大地深处的先祖的抚摸。大地修养,草虫熄瞑之时,先祖化成一团团深蓝的火焰,在田野燃烧舞蹈。他们兴高采烈,他们走过每一寸山谷和平原。先祖的灵魂深深浸染在这里的每件事物上,他们脚踩过的每一粒泥土将重换生机。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作品散发《民族文学》《青海湖》《雪莲》《瀚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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