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站在鹰子石最高的山崖上，俯瞰眼前的一切。

谷雨过后，天气趋于稳定，不再反复无常。头顶的天空，蓝得有些陌生，像一块柔光水滑的蓝丝绸。

“布谷布谷——”一声声密集的催促在润泽的天空滑过，不知布谷鸟藏身在哪片枝头。它们的叫声里，明显张扬着对眼前绿色漫溢的欢喜与亢奋。还有，按捺不住的快意，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仿佛，天地间的农人都在这个春天，听命于它，根据它的一声声指示，按照时令割麦插禾，不曾懈怠过。

空气里，还带着前几日雨水的清润气息。天地间，有种润泽的清寂弥散着。碧草初生，新叶柔嫩，山林里闪着浅淡的绿色光辉，飘荡着青森森的柔软绿草的莹润气息。

田野，被油汪汪的麦苗喜滋滋地铺开成大片绿色丝绒，有微凉柔润的质感。麦苗齐齐地擎着青葱的麦芒，像一片绿色的呼喊。任由从山林扫过来的风，在麦芒尖儿上肆意地打个滚儿后，再用温柔的力道奔向田野尽头，那里有另一片同样蓊郁的松林，等着它们去突围。

那片牡丹花，开在山林和田野之间的大片药材田里。

红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的大朵碗状花儿，每一朵的花瓣都已层层打开，露出中心的一簇嫩黄色花蕊。那么多的花，朝着蓝色的天空，盛大地绽放，像是许多张美人脸，仰天与云朵进行悠长的对视。隔着半里路，也能闻到它们集体合力散发出的浓烈幽香，像是一部《天鹅湖》的交响乐，奏响在辽阔厚重的绿色山野，在微风中荡起香气扑鼻的涟漪。

山林、田野、牡丹花田……在谷雨后，阳光与清风对它们的恩典，实在浩荡。它们坦然地、认真地沉醉着。仿佛，沉醉是它们在每个春天亘古不变的使命。边沉醉，它们边卯着一股劲儿，用力地绿着、用力地开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回报阳光清风的恩典，偿还大地的恩情。

只是，这片牡丹花田，在整个绿翡翠般的背景中，太突兀了，简直是个美好的意外。

我站在鹰子石那个鹰头的位置，居高临下痴痴地望着，想象自己是个君临天下的王，迎着浩浩的风，心中竟然鼓荡满了坐拥江山的豪气。

叮叮当当……

是羊群在山林里欢跑。脖子上挂的铃铛，和密集的脚步一样轻快。它们白色的影子，穿过还不算浓密的绿树丛，一闪一闪地。伴随着羊儿的铃铛响，祖父的咳嗽声在后面跟了过来。

我看他弯腰将头羊拽过来，把它脖子上的绳子系在牡丹花田旁边小树林里，径直朝牡丹花田走去。

那些羊在林子里，像一个个四下活动的白棉花团。它们边吃草边张望，朝牡丹花咩咩叫。莫不是把它们当成了美味的东西，想蹿上去咀嚼一口？头羊无法挣脱绳子的束缚，看几眼后，埋头吃草。其他羊见头羊没有任何行动，也只好咩咩叫着，不停地朝牡丹花张望。

那片花田里的牡丹花们，静静地绽放着。那种恬静的样子，让我突然觉得，她们很像一群流落乡野，仍不失端庄与矜持的大家闺秀。

在那之前，我们刚上完周敦颐的《爱莲说》。文中周敦颐写到：“牡丹，花之富贵者也。”“牡丹之爱，宜乎众矣。”这样轻描淡写的句子背后，深藏着这位在府署东侧挖池种莲的“濂溪先生”的厚此薄彼之意。在老师的讲析下，我们很自然地爱憎分明。觉得牡丹这种富贵之花，沾染了世人趋炎附势的俗气市侩气，就变得不美了。

但是，在这片刻的眺望中，牡丹花田里这种盛大浓烈的绽放，却让我之前根深蒂固的想法，顷刻间发生了急剧的动摇。

我飞快地跑下鹰子石，往花田跑。原野上的风，是绿色的，它们在我耳边呼呼作响。

一口气跑到祖父身边，我很夸张地弯腰，大口喘着气，有意显出一种乞讨爱怜的撒娇神情。祖父愣了一下，他刚才注意力全在羊群和牡丹花上，没看到我在高处俯视的小小红色身影。我也没有喊他，提醒他我回来了——他耳背得厉害。我喊了，他也是听不见的。

他嘴角弯了一下，问我：“放假了？”

我揉着心口，说：“是的，刚回。站鹰子石上看到你在放羊，就下来了。”

我没说我已经站上面看花很久了，怕他忽然拉下脸训斥我。

很多次，我站在鹰子石那块像鹰头的石头上眺望远山，看夕阳从金球渐变成蛋黄，缓缓地落下去、沉下去……我整个儿笼罩在金红的光柱里，被镀成个灼灼的金人。每当我正陶醉地闭上双眼，激动得不能自已，幻想自己头金光闪闪地立在世界尽头时。背后，总会冷不丁传来他炸雷似的吼声：

“站恁高干啥，掉下去咋弄？”带着让人心惊的暴怒与威慑。

每次，我都会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退几步。

哼，要是掉下去，一定是被你吓得掉下去的。但我不敢说出口，只能乖乖地、扫兴地走下来，一步三回头。

此刻，我们一老一少站在这片牡丹花的里海洋里，沐浴着浅淡的山风与日光。仿佛，周围的山林、田野、鸟影、嫩草……一切都不存在了，连羊群咩咩的叫唤，林子里麻雀叫天子跳跃间的欢嚷，都是那样渺远。

我们眼前，只有眼前大朵大朵碗状的牡丹花，只有馥郁丰饶的花香。仿佛，那些柔嫩的花瓣绽放成一个个碗盏，盛放着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希冀。梦幻一般，托举在我们眼前。

我们，就是我这个那时读初二的学生，和祖父这个只上了几年私塾的老人，居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花儿，被她们的美震慑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的，盛大的美，会让人羞于开口说话。即使，今天我在回忆里遥望这一幕，仍是觉得动人心魄。

祖父告诉我，牡丹的根皮可入药，是很好的中药材，药名叫丹皮，有清热凉血、活血化瘀的功效。

这，是我所不知的。我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反正家里地多，所以他专门种片花儿，好在劳作间隙安顿下疲乏的神经。却原来，没有这么诗意啊。

那时候，祖父和祖母身体还硬朗，他们侍弄着十几亩的田地。粮食的确是堆满粮仓，可是终年累得直不起腰来。索性，祖父开辟了几块田种植药材，茯苓、川芎、杜仲、麦冬……院场一头，总在不同时节飘散着各种味道的药香。不过几年，凭借这些药材的年年丰收，祖父成了村子里最早的“万元户”。但是，我不知道还有牡丹。直到那时，才知道牡丹花观赏以外的实用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吃饭啰——”，鹰子石上方传来一声召唤。我抬头，是祖母。祖父也顺着我的眼光仰望。那天，她穿着那身天蓝色的对襟棉褂，站在我喜欢站的那个位置，手搭凉棚，正在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噢——”我和祖父，几乎是同时拖长声音，回应她的呼唤。

我们转身，回家去。

祖父拉着头羊，身后跟着肚子鼓鼓的羊群，走在麦田之间的小路上。我听着羊们咩咩的欢叫，觉得它们也和我一样舍不得走，于是蹦跳着走在最后。

我们身后，花田里的牡丹花仍灼灼明亮地开放着。天地间，这片锦绣散发着广阔爽朗的微笑。许多蜜蜂飞来飞去，扎进花蕊，久久不出来。我们走了好远，它们嗡嗡的振翅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

【作者简介】严榕，生于1982年，汉族。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雪蓮》《中国教师报》《湖北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