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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梦》的叙事结构与叙事场景探析

2019-12-26李宏伟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25期
关键词:云梦小说

李宏伟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2488)

《九云梦》 是韩国李氏朝鲜中期著名文人金万重(1637-1692)创作的国语小说,后由其孙金春泽翻译为汉文,韩文、汉文本并行于世。 金万重出生于世代为官的书香门第,自身又具有极高的才华和文学造诣,但因为当时朝廷内部严酷的党争,他经历了罢官、流放,最终客死谪所,而他在贬谪途中创作的小说《九云梦》和《谢氏南征记》,在韩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标志着韩国古代长篇小说的诞生。 韩国学者对这两部小说的研究堪称深入,特别是《九云梦》,许多学者从多角度对《九云梦》进行了深层次的研究,以丁奎福教授的《九云梦》研究的系列成果最为深刻。 中国学者主要对《九云梦》的思想倾向进行了探讨,代表性的成果是韦旭昇先生的《略论朝鲜古典小说<九云梦>》和李岩教授的《<九云梦>的佛教倾向》等学术论文。针对中韩学界对《九云梦》重视版本、思想的研究倾向,该文拟从前人论述较少的叙事层面切入,着力分析小说的叙事结构和重要叙事场景。

1 《九云梦》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

1.1 《九云梦》的叙事结构

《九云梦》共十六回,可视为三个部分:第一回、第二到十五回、第十六回。

第一回“莲花峰上大开法宇,性真上人幻生杨家”,展示的是超现实的叙事空间,并不是说佛门净土在现实中不存在,而是因为在此构建的叙事空间以及核心的叙事内容是虚幻的。 主要人物除了小和尚性真和他的师傅六观大师外,还有道家神仙夫人和八位仙女,以及化身为白衣老人前来谛听佛法的洞庭龙王。 主要情节是六观大师为了答谢龙王的参访,派性真前往龙宫回访,与此同时,卫夫人遣八仙女给六观大师赠送仙界珍品,性真归途中巧遇八仙女,动了凡心,回到禅房,打坐时心性散乱。 性真十岁出家,已经修炼十年,当日在龙宫品尝了美酒,又逢遇天仙,作为男子的正常欲望被唤醒,此刻从性真的内心来讲,儒家倡导的男儿理应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生活远比清冷的佛门令人向往,体现的是儒家积极入世的主张对佛家出世思想的巨大冲击,所以性真身在禅房,心驰红尘是合乎情理的,也因此被六观大师罚到下界,当然被罚的还有八位仙女,他们经由阎王殿被散入人间。

小说详细地展示了两种空间的转换和两个空间中主要人物的对应关系,性真托生为杨少游,八仙女分别对应人间的御史之女秦彩凤、洛阳名妓桂蟾月、河北名妓狄惊鸿、郑司徒的独生女儿郑琼贝及其侍婢贾春云、皇妹兰阳公主、 吐蕃刺客沈袅烟以及具有神话色彩的龙王之女白凌波,随着主要人物的转生,小说的叙事空间很自然地从佛门转向人间。 在小说主体部分即中间十四回里,从功业和爱情两个层面描写了杨少游的成功,他仕途通达,官至丞相,并与八位女子次第结缘,建立了和睦幸福的大家庭,可谓功成名就,得意人生。

《九云梦》的最后一回是:“杨丞相登高望远 真上人返本还元”,在有限的篇幅里,小说完成了从现实空间向超现实空间的回归。 最后一回极为简略地交代了他的子嗣绵延,家族隆昌。 就在这完美的生活中,杨少游顿悟人生之短暂和意义的虚无,决定脱离尘世苦海,皈依佛门。杨少游的一生是封建社会儒生最完满、理想的生活,照应前文可知,这是性真最渴望的人生,但杨少游却最终否定了这一切,这个思想是杨少游对现实人生的反思,体现的是一种自觉精神,这样一来,杨少游的经历和反思对性真构成了一种启悟。 如六观大师所言,性真是“乘兴而去,兴尽而来”,杨少游的确是性真的一个梦,经历了红尘一梦后,性真带着欢喜心重新回归佛门,小说就此结束。

1.2 叙事结构的意义

从上文的分析可知,《九云梦》从佛门开始,转入现实红尘,又再次回归佛界,空间叙事圆融地完成,而两次转换得以完成的内在动力是人物的精神活动。 我们以唐传奇中经典写梦小说《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以及高丽僧人一然所著《三国遗事》中的写梦小说《调信》为参照,可以看到小说内容更为丰富,结构更加完整,梦的寓言性质也更为明显和清晰。

《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和《调信》都是单一向度,遵循着“醒—梦—觉”三个部分,开始时人物处于清醒状态,对现状不满,中间入梦,实现了一切愿望,梦醒后发现梦中的体验和境遇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和值得追求,最后主人公自己觉悟,放弃欲望与执着,采取了“窒欲” 和出世的态度。 《枕中记》中卢生在梦中真实地感受到了官场的复杂和仕途的险恶;《南柯太守传》中的淳于棼作为驸马,在公主死后,因为国王对他的猜忌和限制,深切体悟到身份、 地位的脆弱和不可待;《调信》中调信的心愿很单一,只求与金家女子的相爱与相守,梦中如愿后却经历了他不曾料到的艰辛生活和丧子苦难对夫妻深情的威胁与啃啮,痛彻心扉的苦难销蚀了心折骨惊的爱情,醒后觉悟人生就是大苦海,熄灭“贪、嗔、痴”三毒,勤修“戒、定、慧”。

这些小说的价值观念是明确的,主张的是出世思想,梦中经历是构成启悟的重要依据,特别是那些不曾料到的成功后也会经历的失落与伤痛。 《九云梦》的特别之处在于杨少游没有经历现实磨难,他是享尽了封建社会中一个儒生所能够达到的最为荣耀的人生,那么,他为什么会感到失落,重回佛门呢? 这次转折并无现实基础。 换个说法,《九云梦》 是个真正写梦想的小说,杨少游是性真的一场大梦,既然是梦就极尽完美,杨少游的人生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作者很明确这一点,所以小说中分明是现实空间,却展示了很多传奇色彩、想象成分。现实里的种种美妙体验都经历过了,这肉身要如何?秦皇汉武都不能超越生死,杨少游在人间最终归宿也是死亡和寂灭,性真的梦醒了。这里有两点尤其值得注意,其一,这样一种结构体现的是金万重对现实的彻底否定,其二,创作明显带有娱乐和消遣的性质。

作者同时代的文人沈梓(1624-1693)在《松泉笔谈》中评论:“稗史有《九云梦》者,即西浦所作,大旨以功名富贵,归之于一场春梦,要以慰释大夫人忧思。 其书盛行闺阁间,余儿时,贯闻其说。 盖以释迦寓意而中多楚骚遗意云。”[1]“大夫人”是指金万重的母亲,金万重是遗腹子,与母亲的感情极深,从沈梓的这段话可以看出金万重是为了化解因为自己的贬谪、 流放给母亲带来的痛苦,才创作了小说《九云梦》,给具有相当的文学素养、喜欢阅读小说的母亲娱乐和遣闷的,既然是性真的梦,杨少游的人生可以美妙得脱离现实。但这个评论中“盖以释迦寓意而中多楚骚遗意云”的看法,却是不恰当的。金万重虽然出身于奉儒守官之家,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但是在政治环境极其残酷、儒家理想很难实现的情形下,作家也只是编写一个完美的故事宽慰母亲、也宽慰自己,金万重借六观大师之口表达了他对现实人生的彻底否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说结尾处性真从师傅手中接过的也正是《金刚经》。 《九云梦》的叙事结构明确地表现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和创作倾向,现实人生即使再完美,也不过是短暂的幻梦,是不值得留恋的。

2 叙事场景及其中国古代文学色彩

这里所说的场景,不是平面的图画,而是立体的空间意象,具有空间感和行动性,能够激发读者的空间想象[2]。小说中杨少游与八位女子的相遇所涉及的空间叙事几乎囊括了中韩古代书生与女子相恋的各种场景,甚至包括异度空间的异类恋,正如上文所述,作者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母亲解闷儿的,很多场景并不具有现实性,经不起现实的追问和探究,体现出一定的娱乐性和相当强的遣闷的性质。 下文着力论述的是在这些叙述场景中表达的汉文化色彩和中国古代文学的亲缘关系。

2.1 花园

花园场景是中国古代小说、 戏剧中最常见的场景之一,常常与青春爱情结合在一起。从莺莺与张生到杜丽娘与柳梦梅再到大观园中的痴男怨女,无不是在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中,青春觉醒,爱意萌动。 杨少游邂逅他的第一位佳人秦彩凤,也是在花园这一场景中。以《莺莺传》为参照,我们能看到,不仅才子佳人传情方式一致,都采用了以诗传情,而且这一场景中人物的情境设置也十分相似,莺莺是父亲缺失,只有母亲和年幼的弟弟,秦彩凤自幼丧母,并无兄弟姊妹,父亲御史大人虽然键在,但此时去了京城,仍处于缺失状态,这种设置有效避免了封建家长与自然情感的冲突,爱情的发生与花园的场景同属于自然。 花园场景中的要素因其特定的文化意义,具有更多的寓意,在这里作者有意展示的花园要素是嫩柳,一方面表明时令是春天,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以“杨柳” 暗示了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离别,而突发的兵变减弱了春的明媚感,预示着这个场景中的主要人物秦彩凤的命运多舛。

2.2 青楼

青楼在古代是另一个产生爱情的重要场景,小说中的诗人或书生常将为他们付出真情的青楼女子引为红颜知己,如《李娃传》中的李娃与荥阳生、《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与李益,无论最终结局是悲是喜,这些士子都曾与青楼名妓相互爱慕,经历爱情。《九云梦》中的两位名妓都被安置在这一场景中与杨少游相遇。 桂蟾月的名字与“蟾宫折桂”相和,因此洛阳的书生们会在科举考试前举办诗会,请桂蟾月做评委,预见前程。 这一场景来源于唐人薛用弱《集异记》之“旗亭画壁”,但与之又有很多的不同,旗亭画壁是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之间以歌妓唱诗多少来判定彼此高下的趣闻,歌姬们只是陪衬,但在这个场景中桂蟾月是焦点,谁的诗能得到她的吟唱,不仅是科举高中的预兆,而且可与她共度良宵。杨少游是那个幸运儿,于是“两人相对,其喜可知。蟾月满酌玉杯,以《金缕曲》一曲侑之,芳姿嫩声,能割人之肠,而迷人之魂。生情不能抑,相携就寝。”[3]桂蟾月的行为举止符合其身份,青楼女子声色娱人,自家本色,两情相悦便投怀送抱、以身相许。 同时其择偶观念和行为也明显具有青楼女子的特征,比如,她与另一个青楼女子狄惊鸿是闺中密友,二人曾约定将来共侍一夫,她们后来都成为杨少游的妾。在青楼场景的叙事中,展示了杨少游与两位名妓的艳遇,情欲层面的描写也比较多。

2.3 侯门相府

郑琼贝是郑司徒的独生女儿,生活的环境是“宰相之家,甲第峨峨,中门五重,花园深深,缭峘数丈,自非身具羽翼不可超也。 ”杨少游虽然出身贫寒,但才华出众,与郑夫人有交往的杜炼师有意为二人做媒,但要等杨少游考取功名后,杨少游对于科考十分自信,却一定要在提亲前一睹郑小姐芳姿。 杜炼师只好将杨少游扮成道姑,引荐给爱好音乐的郑夫人献艺。这个场景中的诸多因素都与唐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精心装扮王维、通过给玉真公主演奏的琵琶名曲《郁轮袍》得到公主赏识的故事一致。杨少游如愿以偿见到了郑小姐,通过她对乐曲的高论,了解了她超凡的音乐修养和情操志向,杨少游十分的满意和仰慕,最后弹奏了《凤求凰》委婉地表达爱意,却被机敏的郑小姐识破身份。而《凤求凰》与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故事在中国文学或文化中几乎可以相互指称。这个场景的叙事中,最恰当的是对郑琼贝作为贵族小姐的自我意识的展示,一方面,她对女子行为规范和道德操守的自觉遵从和维护,另一方面,当她处处小心还是被假扮女道士的陌生男子窥得娇颜后,她的恐慌、羞愧乃至愤怒,都是只有在侯门相府这个叙事空间中展示才真实可信,与青楼场景的叙事简直是天壤之别,突出体现了人物性格与叙事场景的和谐交融。

2.4 荒郊野外

荒郊野外往往是神仙鬼魅和妖狐灵怪出没的空间。 因为郑琼贝对杨少游假扮道姑混入郑府之事不能释怀,所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这门亲事后,决定让贴身侍婢贾春云在终南山自家别院这个疏朗的大空间中,戏弄杨生一番。小说这部分采取了限知视角的叙事策略,所以杨少游是不知情的,是真心实意地为贾春云假扮的仙女姐姐、孤鬼妹妹而魂不守舍、魂牵梦绕,荒郊野外发生的离奇故事,人与仙、人与鬼的异类恋情描写得细腻感人,同时又有一种谐谑的意味。而异类恋从唐传奇中的《任氏传》到《剪灯新话》再到《聊斋志异》,在中国文学中大量存在。

2.5 皇宫大内

皇宫本来是比相府更为森严的禁地,但是随着杨少游身份、地位的改变,皇宫也成了爱情发生的场景。作为朝廷命官,又深得天子信赖,杨少游有时会在宫内值夜班,当他月下吟诗之际,一阵箫声传来,杨少游取出自己的玉箫吹和数曲,奇妙的是“青鹤一双,忽自禁中飞来。应其节奏,翩翩自舞。”原来杨少游应和的是兰阳公主萧和的箫声,飞来的也是常伴兰阳公主箫声起舞的青鹤,于是太后认为这正是天赐的驸马爷,这个场景及其情节,几乎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与箫史爱情传奇的再现。

2.6 将军帐下

杨少游先后两次率军征战,将军帐下是专属男性的领域,这个场景中竟然也发生了爱情。 三更时分,肃穆军营,刺客忽至,精通剑术的奇女子沈袅烟佯装替吐蕃王行刺军杨少游,实际上是归附唐军,沈袅烟与杨少游联姻帐中,“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军中大忌,作为将军的杨少游担心影响士气,三日后沈袅烟飘然而去,在征战结束后她追随杨,进入杨家成为杨的小妾。 这里的叙事充满传奇,更多的是想象而非现实,但沈袅烟夜赴军营投奔杨少游,与唐传奇中的名篇《虬髯客传》中红拂慧眼识英雄,夜奔李靖,如出一辙。

2.7 水府龙宫

杨少游在征服吐蕃时,将士饮白龙潭水中毒,一筹莫展之际,梦中解厄。梦到洞庭龙王之女白凌波因拒绝南海龙王之子的求婚,蛰居此潭,人一旦误饮潭水,必然生病,只有小龙女离开,患病者再饮潭水即可痊愈。白凌波自称为唐传奇《柳毅传》中龙女的后人,杨少游在大战南海龙王之子后入龙宫,龙王将《柳毅传》中龙女叔父钱塘君获胜所奏《钱塘破阵乐》改为《将军破军月》为他庆功。在水府龙宫这个异度空间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大战并未因为是梦而完全被消解,像《南柯太守传》中处理方式一样,去实地验证梦境,“尚书(杨少游)备说梦中之事,与诸将往见白龙潭,碎鳞铺地,流血成川。尚书持杯酌水先尝,因饮病卒,即快愈矣。驱众军及战马,临水快吸,欢动天地。 ”这一空间发生的故事,是杨少游经历中最为传奇的部分,作者将这处理为梦境,一方面,写梦可以突破现实的束缚,极尽想象之能事,所以这部分的叙事波澜起伏、摇曳生姿,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作家已经具有清醒的创作意识和写作原则,明确认识到这种场景决不能展现为现实世界。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个场景是嵌入中国文学成分最深的部分,与唐传奇《柳毅传》具有紧密的亲缘关系。

综上所述,《九云梦》 在叙事方面取得的成就加强了小说整体的艺术魅力,同时表现了金万重明确的主体意识和深厚的汉文化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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