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子

景春芽，是一枝春天里的小芽，春天当然指我们小四班，有点赞美的意思，春天般温暖的地方。这位来自皖南的小女生，人如其名，执着而认真地生长，准确地说，是春芽不说话，她默默生长。她用沉默保持自己的尊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差不多以为这位低着头、瘦瘦弱弱的女生，是不会说话的。我们知道她没有玩过芭比、乐高，没学过钢琴，连iPad都不认识，没有华丽的外表，校服对她来说就是最贵的服饰。她也没有海外的度假旅行，没有生日party，没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关爱。她是学校公益项目资助的外派学生，来自乡村贫困家庭。她很小失去了父亲，为了让她顺利求学，她妈妈到学校旁边的烤饼店当厨房工，还在附近小区揽活兼钟点工。她住在群租的旧巷子里，放了学还要帮妈妈去卖烤饼。因为这些，还因为她普通话不太标准，她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我们班向来不乏怪杰大咖，不爱说话的多了去，但像她这样几年不开金口，难免让我们误会了。

但是我们都知道，春芽是全校最勤奋的学生。当学校门卫许伯伯六点半打开学校大门的时候，门口早已站着一位腼腆地向他点头道早安的小姑娘。她从上学第一天就是自个儿上学，自个儿放学回家。她悄悄地走进教室，开灯，轻轻推窗，默默整理好全班的桌椅，然后打开课本扑进去默读。等同学们陆续到齐，她已经学了一个小时了。她又默默起身，到讲台上帮老师准备好上课的用具。似乎她天生就是懂事的，什么都会做，除了低着头不说话。

上课的时候，她的存在对每个人都有榜样作用。她有一双杏仁般大小焦糖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自带磁性，被黑板这块吸铁石牢牢吸住，就是教室里闯进一头恐龙，也别想让她眨巴一下眼睛。她的眼神像被黑板粘知了般粘住了，似乎老师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生命中最后一个字，她要把这些字抠下来一字不落地安进心里。天啦，小小瘦弱的她，究竟拥有一颗怎样核桃般的心呀！谁问她也没用，她是安徒生的海的小女儿，她的嗓子交给了学习的巫婆，因此她现在每写下的一笔，都是在她心上雕刻，一撇一捺，每笔她都拼尽全力，入木三分。就是老师要求朗读，她的嘴唇也是紧闭的，她埋着头，好像在用那颗沉甸甸的头在读，又或者她的眼睛有视觉音频的作用，她用她的眼睛尽情传声，在她内心的天花板上纵情朗读。

这貌似哑女的小女生，她到底怎么想的呢？她觉得自己除了受恩赐的学习机会，她一无所有。当她想起那些像她一样无法获得宝贵学习机会的人，她就觉得她需要加倍珍惜。想起为她日夜操劳的妈妈，她身上就重新积满了力气。来到这个超级大都市，她觉得异样的陌生和不适，但是她知道，她必须尽快适应，她觉得班上谁都比她聪明，谁都比她懂得多，而且谁都比她有资格享受学习的机会。她还能做什么，她只能靠双倍、十倍的努力，让自己变得聪明一点，她只有攒着劲儿往前赶，再靠前一点，她才可能赶得上追得着。她只能百倍珍惜。她屏着这股子劲头，她太自卑，她怕说话，担心一说都是错，更担心说出来，心里那股子劲头，被人抽了气门芯。她要鼓足力气屏着，一说，就漏了。

最开始春芽的沉默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是Sunny老师一直不停地表扬，老实说，表扬得让我们妒忌。妒忌让我们更加强烈地感知春芽的存在。事实上，她总是悄無声息，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老师的表扬像聚光灯，追逐着打在春芽的身上，我们谁都看得见。可是妒忌有用吗，我们谁有本事做到每天六点半到校，做到眼睛不眨地不要命地学，天天时时如此。这种“完全是饿汉一头扑进面包”的学习方法震撼了我们每个人。

景春芽，这位传说中的拼命三郎，难道不怕苦不怕累吗？难道她是铁打的铜锤的金造的？说真的，我们每个人都想摸摸春芽瘦弱的身躯，看是不是传说中的铜墙铁壁金身。还有她那种日渐提高的笔记速度，几乎可以像同声传译般录下老师说的每个字。她的笔记简直堪称范本，你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得见老师每堂课的停顿和喘息。比如，春芽笔记中记到，英文课Miss周今天戴隐形眼镜，没戴框架眼镜，淡紫色镜片，她每周戴一次隐形眼镜，时间不定。然后后面是上课记录，还记到Miss周用淡紫色镜片看了她五次。

就凭着这股子投入精神，春芽成了我们班的自然课代表，竞选时满脸通红一言不发的她居然全票通过。她感动了每个人。到二年级时，她的成绩明显提高。三年级，中上水平。四年级她考到了年级前十。她一路求学的拼搏精神简直是完美逆袭。

四年级竞选“学习明星”，她全票通过。颁奖时，Sunny老师激动地要她说几句获奖感言。可是春芽红着脸不敢抬头。我们觉得此时不讲，更待何时。于是全体鼓掌鼓励。

雷鸣般的掌声像一阵风一片浪潮拂过教室的空间，这时春芽瘦弱的身体好像一枝春天的小芽，她就那样柔弱地在风中在浪里轻轻摇晃。

我们怎么能放过这次机会，同学四年，这位美人鱼小姐还没说过话呢！春芽的害羞腼腆激起了我们更加热烈的鼓励的掌声。

她是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呀！

可是春芽仍然那么腼腆，好像正有一团热火在她胸腔燃烧，而且成团成束，急火沿着她的喉咙以飞快的速度涌冒上来，热浪滚滚，灼烧着她的脸庞。春芽的脸庞越来越鲜亮，似乎现在站在台上的，不仅仅是她本人，同时还挂着一个红灯笼，被彻底点亮在台上。

Sunny老师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激励着她，声音温柔得像一罐新鲜的甜草莓酱。“春芽，加油呀，说呀。”

我们嚷起来：“春芽，说吧，说吧。”

于是，我们的美人鱼同学那双焦糖色杏仁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说了四年来第一句：“我……我是……草根……谢谢啊……”

那个瞬间，我们幸福地明白，我们拥有了一棵怎样美好的发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