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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骆驼

2019-12-20肖成年

飞天 2019年12期
关键词:盐池老汉骆驼

肖成年,作家,诗人,甘肃民乐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林》《诗潮》《飞天》《青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一些作品被《中外书摘》《青年文摘》转载,部分作品收入《飞天·六十年典藏》《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等卷本。获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有《世纪末忧患》《关于西部》《在高原》《据守》等八部。现居兰州。

A.雅布赖看管盐池者说叶骆驼片断

巴丹吉林南缘的雅布赖盐池又陷入初冬的包围,风硬扎扎地吹着,早没了绿色的芨芨草在风中萧瑟地摇摆,时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一个一个塔吊在卤水池的周边立着,工人们都离开了盐池,平日里热闹的雅布赖盐池立时空荡荡的。这种情形,要待到第二年春天,休工的人陆续回来才能改变。看管盐池的老汉来到一个卤水池边,卤水池周边已结满了白色的晶体,说不上是冰,也说不上是结晶出来的盐。看管盐池的老汉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叶骆驼。那种想细碎绵长、密密匝匝,像把盐池的卤水弄到皴裂的皮肤上,说不出是疼,还是别的什么。通常情况下,这种情绪很快就会过去,看管雅布赖盐池的老汉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子,三十多个冬天,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这儿度过。

五六个月了吧。五六个月前最后一次看到叶骆驼,叶骆驼黝黑的脸上透出些寡白色。他关切地问,没事吧?叶骆驼还说,没事,没事。既然没事,咋能好几个月不来?这叶骆驼!

那晚,平日里话不多的叶骆驼,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了很多事。有些事有趣,有些事淡如白水;有些事新鲜,有些事听过好几遍了。看盐池的老汉迷迷糊糊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天快亮了,看盐池的老汉起身,捅开炉子,看看唠叨了一夜的叶骆驼嘴角流着涎水,鼾声悠长而均匀,像从捻坨上抽出的驼线,笑笑,就忙自己的事了。

叶骆驼,叶骆驼。喊几声没人应。看管盐池的老汉骂骂咧咧道,这叶骆驼!

屋内没了人。平日里烟熏火燎、乱七八糟的屋子整齐了许多,平时从不叠的被子也被精心地叠过了,绑了一条腿的破椅子上放了一堆黄绒绒的驼茸。

这叶骆驼!看管雅布赖盐池的老汉骂着,内心涌起了丝丝暖意,像是被驼茸包裹着,黄黄的,软软的。

三十多年前,刚刚找上看管盐池差事的老汉,还是个壮小伙。给他交待工作的人指着盐山说,你的任务就是看那些晒好的盐,看住盐山,不要让贼把盐偷了。又说,雅布赖有两种偷盐贼,一种当然是人,另一种是骆驼!

他笑了。他不信。人偷盐听说过,但骆驼偷盐可未听说过。看管盐池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这样的尴尬。

东方泛白的时候,他迷迷瞪瞪地对着雅布赖戈壁滩撒了一泡尿。就在他提起裤子返身要去睡二觉时,一个景象把他所有的瞌睡都惊没了。约摸百余个盗贼,悄无声息,两人一组,撒在盐田的盐池中,躲在已挖好的盐山后面……

呔,没皮脸的贼,皮胀得慌了!他顾不上去拿家伙,大声喝吓道。但那帮贼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怕他,倒是自己弄得心虚了。他踅回房去,拿了手电筒,顺手抄了一把铁锨。他要先声夺人,一铁锨砍断一个贼的腿,另一铁锨砸断一个贼的骨拐,看他们谁还敢上!

手电光柱中,他发现那并不是贼,而是一群骆驼,一群偷吃盐的骆驼。他有些纳闷,骆驼不是吃草吗,盐田里寸草不生,它们吃什么?管它呢,先把骆驼赶回到院子里再说。

此后的一段日子,他的院子里便多了一群骆驼。骆驼们安详地卧着,倒嚼反刍,不急不躁。倒是他先急起来,这是谁的骆驼,是野骆驼吗?显然不是,这些骆驼的鼻子上挂着红柳条弯成的圈,像牵牛的那种。这样不吃不喝的,要死了,人家找上门来,可是赔不起呀。这种担心一直到叶骆驼来时才了结。

那个早晨,一个高个子男人挤进看管盐池的那座小房子的门框,一下子把仅有的光线全给挡住了。虽没看清来者的脸,但还是感觉到了他脸上淌着的笑意。人没站稳,先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纸烟。

大哥。嘿嘿。

什么事?一看他的装束,就知道是为那些骆驼而来。看管盐池的老汉并不接烟。

大哥。嘿嘿。高个子男人用眼睛指指院中的驼群,又讨好地笑着,依旧是递烟。

你说,咋办吧?

你说咋办,就咋办。

留下一峰骆驼,其余的你赶走。

依旧是讨好地笑,依旧是递烟,样子滑稽得近乎可笑。看管盐池的老汉忍不住笑了,接下了他递过来的那根皱巴巴的纸烟,蹦着脸说,小心些,下次再犯,我就不客气,就要砸碎骆驼的骨拐!

再不咧,再不敢咧。叶骆驼点头称是。

骆驼这东西真怪,过上一段时间就要吃些青盐。牧驼人常常到盐池量上些青盐去喂,但一些骆驼还是常常在半夜里来盐池暴食一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吃就吃上些,也吃不了多少。管看盐池老汉的领导说。每年往内蒙一些地方的盐,还靠那些骆驼驮呢。

就是,就是,那些放骆驼的也不容易呢。看盐池的老汉附和着。从此,骆驼就在闭着的那只眼睛中悠然自得地去偷吃青盐。叶骆驼和看盐池的老汉,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叶骆驼,原来你是最后一次看我咧。你这个杂碎,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给我说一声?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扇你两嘴巴!看管盐池的老汉一边流泪一边骂着,他知道心慌慌地想叶骆驼的那天,正是叶骆驼辞世的一天。后来,叶骆驼的七女儿专门来看望看管盐池的老汉时说,叶骆驼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常常念叨着他的名字,看管盐池的老汉流着泪,用一瓶大曲撂翻了自己。

B.成为叶骆驼女婿须过的三关

坐在对面的叶骆驼脸上的皱纹,像吹在沙丘上的纹理一样清晰。他的皮肤看起来很干燥,估摸着用手去搓,会像牛皮纸一样沙沙作响。

我有些拘谨。连续几年没考上大学,年龄一晃大了,央媒人、找对象、相亲成了那年夏天的头等大事。那年夏天,我先后跟着七八个媒人游走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缘的村寨中,走马灯似的一气相了十几个姑娘。每到一家,身后拖着两条或者一条长辫子的姑娘,羞红着脸将两个荷包蛋端上炕桌。胆大的会看上我一眼,胆小的连头也不抬就转身跑开了。而那时的我也是满脸通红,不敢正视。按规矩,如果相亲时互相看上了,小伙子和姑娘就要“递换手”——通常情况下,姑娘会给小伙子一双親手绣的鞋垫,小伙子也要把一件挑选好的东西送给姑娘作为定情之物。父母为我挑选的定情之物——一块手表,却一直揣在兜中迟迟没有送出。咋还不动婚呢,这娃!老父叹口气,央求媒人说,烦你再给物色物色。在一次相亲回来的路上,一个姑娘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步入我的眼帘,乡间长途班车已走远了,我的目光还盯着那个地方。媒人问我,是不是看上那家的姑娘了,我笑着低下了头。媒人说,那女娃是叶骆驼家的,叶家生了九个女娃,这是老四,放出话来要招女婿,你去吧。我只是笑,没有接话。

虽然介绍人一再鼓气,不用怕,叶骆驼真是一个十分好的人。但说归说,我还是莫名的紧张。身形巨大魁梧的叶骆驼,真像一峰卧着的骆驼,带给我巨大的压迫感。

“来,喝!”叶骆驼端起一个大号的酒杯——像南方人喝茶的那种陶瓷杯子,招呼我。

“伯,你先喝。”我双手举杯,谦让道。

叶骆驼生了九个女儿。生了九个女儿的叶骆驼终于熄了生儿子的念想,但又滋生了招上门女婿的想法。老大、老二、老三已出嫁,招婿的事便落在四姑娘身上,也就是介绍人替我介绍的这门亲事上。

叶骆驼每次喝之前要把杯子一举,在空中略略停顿,意思是让我喝。我实在是不能喝酒,只好小口小口抿着。叶骆驼看在眼里,便不再管我,竟自喝去了。每次喝干,也不说话,将杯底翻过来亮一下,以证明自己喝干了。

老四的母亲,也即我后来的丈母娘,端上河西走廊经常吃的一种面食拉条子,盛面的老碗满满当当,一看就有些怯乎。我想把面挑掉一些,叶骆驼说话了:“小伙子,吃不上三碗拉条子,婚事免谈!”我的脸顿时烧一阵凉一阵的,闷头吃了两碗,说什么也再吃不下去了。因为老四的婚事,已嫁出去的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赶来了。老大看出了我的窘态,说:“不能吃就不吃了吧。”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红着脸推开碗,悄声细气地说了声:“吃饱了,吃饱了。”

“小伙子,没有把子力气是做不了我女婿的。”叶骆驼看我一眼,边说边转过身子,趴下,手脚触在炕上,腰身弓起。“来,你若能拦腰把我抱起来,手和脚只要离开炕一扎就算过关。”

这哪像相亲,倒有点像摔跤。我不愿意去做,但叶骆驼固执地等着,爬在窗口上的九个姑娘投过来九束目光齐齐地盯著我。我瞅瞅他,不会超过二百斤吧。或许是酒的力量,我突然俯下身子,手臂箍在叶骆驼的腰间,使出平生的力气,猛力向上一抱。叶骆驼的身体晃了晃,腰部随着我向上的力量向上耸了一下,但手脚仍触着地。再用力,竟然纹丝不动了。在一片哄笑声中,我坐到了原位置。

“叶伯好身体。”我打着哈哈,受到了鼓励的叶伯哈哈大笑,又出一招:“这样吧,你爬在我身上,只要你挣下来,也算数。”“不行,我不行。”我的头摇成了拨浪鼓,老四的姐妹们笑弯下了腰。叶骆驼不由分说,左手抓着我的右手,右手抓着我的左手,一抡,便褡裢一样将我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拼命地挣脱。我每向后挣一下,他便抖一下肩膀,我始终稳稳当当地搭在他的肩头。如是几次,我才被放下来。他不看我的表情如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年轻人,还差一大截呢!”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作家所描写的片断,关于骆驼和狼的:不知深浅的狼想吞吃骆驼,趁骆驼熟睡时一口咬定了骆驼的驼峰,被疼醒的骆驼驮着狼专拣沙梁狂奔,狼想松口都无法。经过几十分钟的折腾,狼早已没了声息,身体却还挂在骆驼上。因为牙齿已被驼峰的毛和胶一样的脂肪粘着,牧驼人用铁家伙生撬,才能将两者分开。

那天之后,亲事暂时搁浅,媒人从中再三撮合,叶骆驼却一直摇头。叶骆驼坚持说,姑娘要嫁,必须过这三关。老四的母亲埋怨老头子:“你这是啥规矩!”“你懂个屁,没有好的饭量,说明没有好的胃;没有好的胃,就没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身体,咋能到沙窝窝里放骆驼!”

我没有去沙窝窝,没有去放骆驼。乡上招文化专干,我祖坟冒青烟,在众多应考者中被选中。此后多次央请媒人去求亲,有机会我也常去他们家软磨硬缠。全家人都劝,你看老四人家都愿意,你就松了口吧。叶骆驼先是态度坚决,硬得像块石头,继而保持沉默,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我终究成了叶骆驼家的四女婿。做招女婿、进沙窝放牧骆驼的重任,跟着交给了老五。

C.村支书说起叶骆驼

这狗日的沙漠,也只有骆驼才能生存,我平生最服的就是骆驼。叶骆驼老叨叨他的骆驼。他说这句话时,像是归拢了一辈子的经验,也像是透露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

老叶说,骆驼可以不吃不喝地行走十几天,甚至二十几天。它背上的驼峰像一个皮袋子,装满了油呀脂的,少说也有八九十斤吧。天凉爽有吃有喝时,驼峰饱饱的,摸着也舒坦;大热的天,狗呵哧呵哧直喘着到处找食时,骆驼不慌不忙,它的驼峰像两个装满吃喝的口袋,油和脂会一点一点地倒出来,一直到驼峰像倒空了东西的袋子,向一边倒下去。骆驼这家伙,能在一根烟的工夫喝下两大桶水,撒的尿却稠稠的,拉的粪也干干的,一天尿出的尿瞅着也就一瓶子。别以为骆驼身大头小,笨头笨脑,其实贼精着呢!这家伙有好几个胃,平时把水存到那几个胃里。吃的东西也尽挑些有刺的东西吃,比如骆驼刺、苦艾、沙蒿、沙蓬、假木贼、羽毛草、梭梭柴呀什么的,这些草都有盐,死咸死咸的,别的吃奶长大的牲口闻都不闻。骆驼吃这些东西时,粗嚼一下就咽进肚里,在赶路或者卧下休息时,又把胃里的那些东西倒腾出来细嚼,这样才不至于挨饿。一般的天,骆驼不会汗流把水的,只有太阳把人烤得头昏眼花时,骆驼才会流汗。流汗前身上摸起来烫得吓人。那年一伙来沙漠考察的专家说,骆驼白天和晚上体温相差6℃,晚上是34度,白日里是40度,身上的温度超过40度才会出汗。冬季里,骆驼早长了一身浓密浓密的毛,再冷的冬也能熬过去;到了春天,沙漠上的草冒出绿芽芽时,骆驼身上的浓密的冬毛又开始像害了疤的一样,一块一块地脱落掉,直到贼光溜滑。

放骆驼是一件苦差事,睡哪里都没有个准,今天在这个沙丘后面,明天又在一堆沙米棵中间。有时一连几天连个人影影也见不到,晚上看到的除了星星,就是沙漠深处燃烧的磷火。如果碰到人,那一定也是牧驼人或者牧羊人,土苍苍、灰楚楚的,像是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镜子。放骆驼开始时大家轮着做,但是轮来轮去总不是个事,尤其是骆驼走丢了常常得动员好多人去找。村里确定找个长期放骆驼的人,给的工分比做其他事情高三倍,就是正常劳力每天给记一个工,也就是十分,放骆驼给记三个工,也就是三十分。即使这样,那年秋收结束,骆驼都该赶到沙洼洼里吃草了,仍找不到人。召集村上的人开会,干部一再给大伙说,放骆驼是累人,但总得有人去放,而且给记三个工呢。一片死寂中,叶骆驼闷声闷气地背起了放骆驼时用于盛水的皮囊,走进沙漠,一放就是几十年,就是到后来骆驼承包给每家每户,他依然跟骆驼们在一起。

骆驼喜群,孤零零地也行。骆驼群放出去,起初是在一块的,时间一长,驼群就三三两两的了,甚至是一峰骆驼孤零零地吃草。骆驼力气大,一峰骆驼套上一只犁也不费力,还有耙地、拉肥、摆种等农活,都要等着用骆驼。春天时,牧驼人要把骆驼吆回来。几百峰骆驼撒在大沙漠里,就像是把几粒石子扔到米缸里,轻易找不到。骆驼长时间没人看管,胆子就变得越来越小,稍有响动就会火急火躁,伸长脖子,机敏地看着四周。一有人接近,驼群就惊恐万状,四散奔逃。叶骆驼有办法,像平时喂食般地大声吆喝起来,这熟悉的吆喝声唤回了骆驼的记忆,散去的骆驼开始重新聚拢,一个个变得温和顺从。叶骆驼像往常一样轻轻拍着骆驼的头,给骆驼一一套上绳索。

那年春天,叶骆驼找遍了沙洼洼,就是没找到最后的一峰骆驼。他想再找找,走进沙漠深处,遇上了大风。沙漠中的风是常见的,但那样的大风却不常见,风卷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一直找到天黑了,也没有找到。平日里,和骆驼在一起,睡觉时牵过几峰骆驼,围成一圈,他躺在中间,背靠着其中一峰骆驼的腹,暖哄哄的。不用担心骆驼会压着自己,骆驼会尽量保持一个姿势,让牧驼人安睡。即便是要动,也小心翼翼的。但那晚,没有骆驼可依靠。叶骆驼把自己包裹在一块帐篷布中,狂风裹挟着沙粒还是钻进来了,脸和手放在篷布中,还是被打得生疼,眼睛里钻进了尘土,痛涩难忍。耳孔、鼻孔、嘴里都塞满了沙尘,呼吸困难。艰难地捱过一个夜晚,天明了继续找。费尽千辛万苦找到那峰骆驼时,干粮没了,水也没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上驼背,走了不久就昏迷了掉下骆驼,腰也被摔坏,痛得不省人事。那只骆驼跪下身子,用唾液一下一下喷着他的脸。他醒了,却再也没力气爬到驼背上。骆驼将脖子整个地贴在地上,呃呃地叫着,似乎是在召唤他。他抱住骆驼的脖子,吃力地爬上去,感觉牢靠了,骆驼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体。他像褡裢一样,搭在骆驼的脖子上,随即又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水的气味冲入叶骆驼的鼻子。骆驼把他驮到了一水洼处。水洼边上苇花飘扬,白色的水鸟穿梭如织。喝足了水的叶骆驼,抱着那峰骆驼的脖子,流着眼泪,像抱着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

D.老七对父亲叶骆驼的记忆之一

那天,过道窗户上闪过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咋那么像我爸爸呀!这个想法马上又被老七否定了,不可能的,我爸在遥远的巴丹吉林沙漠看管骆驼呢。七女儿仅仅是一闪念,思维又跟着老师的声音转了。那节课,老师用英语讲述一个《找骆驼》的故事,老师的讲述生动而有趣——

从前有个商人,走失了一峰骆驼。他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心里很着急。这时候,他看见一位老人在前面走,就赶上去问:“老人家,您看见一峰骆驼吗?”

老人说:“你问的那峰骆驼是不是左脚有点跛?”

“是的。”

“是不是左边驮着蜜,右边驮着米?”

“不错。”

“是不是缺了一颗牙齿?”

“对极了,您看见它往哪儿去了?”

老人说:“那可不知道。”

商人忿忿地说:“别哄我了,一定是你把我的骆驼藏起来了。要不,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干嘛生气呢,听我说吧。刚才我看见路上有骆驼的脚印,右边深,左边浅,就知道骆驼的左脚有点跛。我又看见路的左边有一些蜜,右边有一些米,我想骆驼驮得一定是这两样东西。我还看见骆驼啃过的树叶,上面留下了牙齿印,所以知道它缺了一颗牙齿。至于骆驼究竟往哪儿去了,应该顺着它的脚印去找。”

商人听了,照老人的指点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走失的骆驼。

她想,这有什么,我爸不比他差。我爸在沙窝放骆驼,能根据骆驼的脚印来判断,是母骆驼还是公骆驼,是向哪个方向走了,是不是受了伤。因此,其他放牧骆驼的人,有骆驼找不到,就来央求我爸,我爸二话不说,走向沙窝,在沙窝里东走走,西瞧瞧,然后指导央求者向某个方向去找。牧者按他说的做,果然找到了。

叶骆驼不识一字,对学问却像神一样膜拜。平日里,看到院子里散落的有字的纸,一定拾起来,捋平整了,整整齐齐地置放在一个地方。那时生活条件太差,中学离家又远,几个大点的孩子读完小学就回家了。轮到老七,叶骆驼说什么也要供出来,要让老七成为女秀才。那年,当老七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叶骆驼激动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舀了一瓢凉水一口气灌下去……

老七对作家很崇拜,但读了由陶泰忠、钱钢、李延国、周涛、刘亚洲写的一本叫做《东方老墙》的书后,便不再对作家崇拜了,起码是不对这五位作家崇拜了。因为,在这本书中这样描述骆驼:骆驼所展示给我们的突出印象,一是大而无当,二是怪异。它是由这样一些互不相关的部件组合起来的:袋鼠的头、恐龙的脖子、象腹、马腿、驴尾,还有独一无二的蹄子和峰背。它很像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随意创造,故它带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它是生命在严酷自然环境压迫下的屈服和适应,但是人们误以为它是专门生来与沙漠作对的。這显然是一个嘲笑。

该嘲笑的应该是这些作家,他们怎么可以那样描述骆驼呢,是标新立异,还是故作噱头?作家们提到的任何一种比喻,都是不当的,或者,根本就不应该比喻,骆驼就是骆驼,长什么样都是骆驼自己的事,非要和马呀驴啊的扯到一起,叫人不舒服。在她的眼中,几乎再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能与骆驼相媲美。骆驼的双眸略略凸起、有长长的睫毛、自动开闭的鼻孔、长满密毛的耳朵,这些都能使它们免遭风沙的袭击;骆驼四肢细长,脚掌有宽厚的肉垫,走路脚趾叉开,在沙漠行走但不会陷到沙中。四只硕大而扁平的蹄子撑起几百斤重的身躯,无论在软软的沙梁上,还是砾石滚烫的戈壁滩,都能孤傲而坚决地行走;沿脖颈垂下的弧形鬃毛,曲线优美,与背上耸起的双峰相映衬。骆驼还能为人做好多事情,比如驾辕拉车,它能拉起那种车身一人高的大轱辘木车,走沟过坎,平平稳稳的;又比如套铧犁地,用二头牛拉一张犁还显吃力,还要使劲地吆喝,而一峰骆驼随便拽起一张粗大的木犁,拉犁的速度、力量均匀、平稳。

叶骆驼到七女儿就读的那所高校来看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七女儿看到的那个身影,正是她爸。

七女儿是叶骆驼最有学问的孩子。因为有放牧骆驼的父亲,最有学问的七女兒对有关骆驼的文章特别关注。有一次,她看到一名美国旅行者在非洲撒哈拉沙漠旅游后写下的一篇文章——

无人区里有一峰母骆驼带着几峰小骆驼一路低着头,不时地停下来闻着干燥的沙子。它们显然渴坏了。在太阳的炙烤下,几峰小骆驼无精打采地走着,眼睛血红血红的,看起来就要支撑不住了。小骆驼们紧紧地挨着骆驼妈妈,而骆驼妈妈总是根据方向驱赶孩子们走在她的阴影里。终于,它们来到一个半月形的泉边停住了。几峰小骆驼兴奋异常,打着响鼻。可是,泉水离地面太远了,站在高处的几峰小骆驼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嘴凑到泉水边上去。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峰骆驼妈妈围着她的孩子们转了几圈,突然纵身跃入深潭……水终于涨高了,刚好能让小骆驼们喝着。

读文章的那天是周末,整个周末七女儿眼圈红红的。母驼、父亲、几峰小骆驼……

她想,她将来一定要好好写写骆驼,写写放了一辈子骆驼的父亲。

E.老伴对叶骆驼的记忆

谁说不是命,叶骆驼就是那个命,就是一个放骆驼的命。他也可以不去放骆驼,可九个女儿九张嘴,咋养活?只有放骆驼,一个人才可以顶三个重劳力,才可以挣三个劳力的工分。

他能从骆驼跺脚、踢腿、吐痰和奔跑的架势看出,骆驼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叶骆驼对九个娃娃的生日不是都记得住,今天记对了,明天又记错了,但对哪峰骆驼是不是下羔,什么时候下,清楚得很。怨他,他却说骆驼和人不一样,二、三年才下一次,怀羔时间370天到440天,一次只能下一个,不容易呢!

一峰母驼难产,疼得叫唤不止,每一声叫都像刀子,割着叶骆驼的心。最后,母驼连叫的力气也没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叶骆驼。叶骆驼狠下心,将手伸进母驼的肚子生生将迟迟不出来的小骆驼拉了出来。

一峰母驼死活不认刚下的驼羔,不让吃奶,靠边都不让,连后娘都不如。驼羔吃不上奶,叶骆驼急得又搓手又挠头,不知咋办才好。他举起手中的鞭子,又不忍抽下。他说,骆驼和人一样,生气了也会把奶气干。他拿出从盐池背回的青盐,讨好似的喂母驼吃。母驼吃了不少,吃罢了仍是不认驼羔,气死人。叶骆驼忽然心生一念,人生了孩子,做母亲的喜欢哼唱一种曲子,吃奶的孩子会在歌声中渐渐睡去。他想唱,但不知道唱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唱。他想起找骆驼时,碰到那些蒙古族牧人,边拉着刻有马头的琴,边唱着他听不懂的蒙语歌曲。琴声和歌声悠悠的,像是从捻线坨上捻出的毛线,又细又长;又像是一缕从家里屋顶上升起的炊烟,一弯一弯,招着手呼唤他回家;又像儿时,母亲从远处喊他乳名时,那声音忽而清晰忽而遥远……想着,叶骆驼竟然唱出了声,唱出声时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红着脸看了一下四周。周围没人,他笑了一下,又唱。他只会唱两句,就反反复复地唱,唱着,唱着,竟流出了泪。那峰母驼的心被这简单的歌声唱软了,不知什么时间开始喂那峰驼羔,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

走进沙窝,是放展眼的黄。雨水最多的季节,沙洼洼和戈壁滩上,骆驼草和其它的东西长得绿茸茸的,但那东西根本经不起细看。细看就发现那些东西的根和枝条硬扎扎的,身上的刺也尖尖的,经不起日头晒,三两日便焦黄焦黄了。在沙洼洼放骆驼,口干舌燥的,有时连大便都拉不下来,不想吃东西,得经常装上些大黄一类的中药,熬上喝,能通大便、清热,也就不大容易头疼脑热。但平日不大头疼脑热的叶骆驼,却得了一个大病。他真的成了野骆驼,藏到山尖尖后面,再也不回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F.老七对父亲叶骆驼的记忆之二

半夜,一棵树訇然倒下,非常清晰地倒在我前半夜的梦中。曾听别人说,后半夜的梦有时也不准,但前半夜的梦灵验得很。树倒倒亲人,哪棵树要倒呀?父亲,母亲,姐妹?不祥的预感撕扯着迷迷糊糊的后半夜。

再见到父亲时,是在一家医院。巴丹吉林沙漠把多年的风尘写在父亲脸上。父亲脸色黝黑,但仍掩不住从体内透出的蜡黄。

还是早点回去吧,有好吃的就给吃上,有好喝的就给喝上。大夫劝我们。大夫说,已经太晚了,做了也没啥意义。所以,打开的腹腔只好缝上了。

不久,一个牧驼人离开了他念念不忘的巴丹吉林,离开了他絮絮叨叨的雅布赖,离开了他绘声绘色描述的沙洼洼,也离开了他的妻子和九个女儿。

我决意要走进牧放了父亲一生的巴丹吉林沙漠,还有雅布赖、去看看骆驼、去看看那些让父亲牵挂了一生的骆驼,去看看那些和我父亲一样放牧骆驼的人,还有那个看管盐池的老汉。家里的人,还有其他亲戚朋友,都劝我别去了,但我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

沙丘一个连着一个,沙纹一波连着一波。没有一只鸟,没有一丝云。沙漠在烈日的烘烤下,像要燃烧起来。在一座沙丘上,一只蜥蜴探头探脑,待我走近时倏然间隐遁得无影无踪。

喏,那就是我们放吃头的地方。循着引领我走进沙漠的一位叔叔手指的方向望去,还是一样的沙丘,一样的枯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父亲和其他牧驼人一样,进沙窝前一次就得拿够半年的食粮。除了磨好的面粉外,主要带的干粮就是“烧壳子”。那是一种从炕洞灰中烧熟的吃食,丝毫不松软,表皮硬得可以砸核桃。只有这种干粮,才能在沙洼洼里存上半年不坏。牧驼人把带进来的食粮埋在沙窝里,把锅碗也埋在沙窝里。走哪里寻骆驼时除带少量的干粮外,并不带太多的食粮。他们会在另一个地方刨出其他牧驼人的食粮,还有锅碗瓢盆,吃完之后,依旧埋好。埋到哪里,只有牧驼人他们自己知道。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埋粮食的地方,那不得饿死吗?我不无担忧地问。

哈,咋会呢。哪个地方埋着粮食,看看周围的沙丘,看看沙丘上的植物,就知道了。

总得有个记号吧?

有,肯定有。记号在放骆驼的人心里。

太阳悬在头顶久久不移一下,烤得我们浑身冒汗。但从头上流下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掉下又被蒸发了。“日头日头落落,我给张家放骆驼,张家给了一个捻线坨……”儿时的一首歌谣,蓦然在耳边响起。那首从没深想过含意的歌谣呀,一定被像父亲这样的牧驼人,在戈壁滩、在沙洼洼孤寂难耐时无数次咏叹过,那里面蕴藏着多少无奈,多少愁怅呀!

在雅布赖盐池,找到了看管盐池的老汉。他听到我父亲的消息时,燃水烟锅的火柴在他手里颤抖着,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将那锅烟点着。屋子里很静,静得只能听到他水烟锅咝咝的响声。离开看管盐池居住的小屋时,从身后传来一声裂帛似的哭声,我看到太阳猛地颤了一下。

火烧云把戈壁的天空染得绚丽多彩,天空先是金黄,后是赤红。当赤红的云彩渐渐暗淡下去时,我终于来到父亲和牧驼人经常聚居的一个地方。白日里像烧红了的烙铁的沙漠,此刻熄灭了它的光焰,又冰冷冰冷地像冬夜里置放在院子里的一块生铁。牧驼人拣了些沙蒿、梭梭柴、沙米棵、骆驼刺……围着那堆篝火,几个人听我讲述父亲最后的日子。

一个牧驼人用牙磕开了一瓶酒,高举着,酒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半弧形。没有酒杯,牧人们咕咚咕咚喝一大口,随手一扔,那瓶酒就到了另一牧人的手中。不一会儿,我带去的几瓶酒就没了。

叶骆驼、叶骆驼!一个牧人突然对着西天大声喊。

叶骆驼,叶骆驼!其他牧人也跟着喊。

……

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叶骆驼,还是野骆驼。几个牧驼人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喊声在巴丹吉林沙漠飘荡,在雅布赖戈壁飘荡。土苍苍的沙梁,没遮没拦,挡不住牧驼人的声音,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大,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但仍然显得空洞无力,几乎没有响起就被沙窝窝吸走了。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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