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小王子：如果我们自觉成了更好的样子，自然是因为我们曾不够优秀。但没有之前那个我，我们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所以，我们应该感谢曾经的自己，让我们成了更好的人。

1

暑假的一次近视手术，多少成了我这一年的一个里程碑事件。

首先，我摘下了眼镜，不用再透过镜片跟人说话，而会更自信地直视别人的眼睛。几个月后，我发现变得直接而明快的不只是目光，还有我说话、做事的方式。其次，我的眼睛还算好看，所以摘下眼镜后，偶尔也会被人说漂亮了，这让我受宠若惊。

似乎人过了20岁之后，成长和遗忘的速度都会变得非常快。像抽穗般，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地蜕变，并且一边专心抽穗，一边毫不留恋地甩着、遗忘着曾经的谷壳。摘掉眼镜前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认知和身心上的进步。就这样，我不断更新着，有一天，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很“丑”的。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不那么丑的，但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态远不是现在这般平静。

2

我属于小时候好看，初中开始戴眼镜、剪蘑菇头，外貌急转直下的类型。这按说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我也的确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哭过：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偏爱在远离我。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或许与我变得不好看有关，但或许不是呢？那些相貌平平，但性格敦厚开朗的女生仍然是可以备受欢迎的。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不恰当的举动？有一天，在那个漆黑的被窝里，我突然不能对自己的难过视而不见了，我一边浑浑噩噩地哭泣着，一边回想那一件件让我感到委屈的小事，我掰开每一个细节，希望找到我是哪里没有做好。

最后，我哭着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晴空高远，我照旧背上书包去上课。我仍然可以轻松地得到老师的赞扬，学校里仍然每天发生好笑的可爱的事，从小到大的朋友仍然在我旁边嬉笑打闹。我来不及多想，便再一次被闹哄哄的生活裹挟着往前奔去，而奔向远方之前，还回头恼恨昨晚那个自己：“我性格怎么又如此敏感了？”于是，那个晚上流下的眼泪，就连我自己都否认了，它们就这样再也无觅处。

那些眼泪就这样无觅处，直到最近想起，我才会正视自己遭到过偏见。初三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些作品，我成了校刊封面人物。校刊发下来，人手一本。下课的时候，一本杂志朝我丢过来，我一看，封面上我的脸被画成了一只大怪兽。当时竟然也有男生喜欢我。几个星期后，别人悄悄告诉我，有人把印着我照片的封面故意贴在电线杆上去逗那个男生，而他，愤怒地去撕那些封面。知道这事后，我红了眼眶。

现在想起来，我才发现，或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早地发现了这件事——我很丑。但我只是去躲避它。我附和着那些对我怀着恶意的哄笑而笑，一度模糊了自嘲与自贬的边界。我回避了“他们有错”这个事实，也回避了“我想变得漂亮”这个事实。

日子像一列老旧的火车，每天朝着一成不变的明天驶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变“丑”，而别人的恶意是否又与我的不好看有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倔强和沉默，只是不得不承认，在隐忍坚强的外表下，深深的不自信被种下了。一度，我对“可能麻烦别人”的害怕几乎已经到了极点，毕竟，一个很丑的人怎么好意思再“戏多”呢？在灰暗的底色上，我也成了一个“害怕别人受到伤害”的人。没什么同学的时候，我带着老爷爷参观图书馆、认识隧道里的流浪歌手、与校门口凉皮老板的调皮儿子建立深厚友谊……现在回头看，那段日子全然不明丽，但我也在长长的隧道里秉着蜡烛且歌且行，逐渐靠近着目之所不能及的光亮处。

3

从快初中的时候开始戴上眼镜，到半年前摘下眼镜，中間快10年，刚好也是我“变丑”的10年。眼部作为我脸部最大的优点被藏了起来。在“变丑”之前，我被大人、孩子称为“白雪公主”，被喜欢我的人称为“阳光”，而后来，我的照片则被画成魔鬼。这中间，如同一个很长的梦。

好玩的是，我的牙齿在发育中长偏，所以摘下眼镜后，我仍然算不上很漂亮。但没了眼镜，我也没了隐藏目光的借口，只得重新开始直视他人的眼睛。一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持续地看着别人的眼睛，以至于说话之前总是要慢慢地吸一口气，然后坐正，郑重地抬起头。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抬起头来，我发现，只要抬起头，甚至不需要多少漂亮，人们就会欣赏你。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在不好看的时候，我曾很容易地被轻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会一直被左右于这样单一而粗暴的判断标准。吸引人的终究是自信的灵魂。不漂亮的人，也足以在数以千计的孤单日子里被打磨得独立、强大，从而也拥有一份独特的气场。若不能学会这一课，你便不能对着这个真实的世界，打赢最初这一仗。这是我青春期最重要的一役，是我的成年礼。

如果说现在的我也算有善良、耐心、共情这样的品质与能力，很大一部分我都该感谢我遭人冷眼的、不漂亮的青春期。当我曾真切地处于歧视链的下方，我才懂得被真正地平等对待是多么重要，我才懂得要细心地照顾别人的心情，勇敢地表达关心。毕竟，我们都常常处在不公平中，也随时可能成为弱势者。

有时看着过去的那个我，我多想给她一些叮咛。她戴着眼镜，因为高度近视显得眼睛特别小。她的头发像刺猬一样奓着。她有时过多地傻笑，有时动不动就脾气不好。她走在南方漫长、漫长的梅雨季节里，不知道要走多久。我想我不会煽情地去抱她，但我真想跟她说声谢谢。

树村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