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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耳洞的月亮

2019-12-18徐月祥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张兵李磊阵地

徐月祥

我最难忘的,是上个世纪南国边境的那场战争中,与战友们住过的阵地“猫耳洞”。

“猫耳洞”,顾名思义,就是像猫耳朵一样形状的,人工挖掘的山洞,纵深3~5米不等,高1.5~2米,内置半弧形钢架支撑,防止被山洪冲垮塌方,里面可以放置简易木板或者行军小床、生活用具等等。在选址上,一般选择向阳的山坡,一来每当天气晴朗,可以晒晒太阳;二来方便随时观察对方的阵地。洞内空间逼仄,一般可容纳3~5人。阴暗潮湿还是小事,加之山蚂蟥、蛇类时常光顾,大花蚊子更是厚颜无耻,嗜血成性,任凭再三驱赶都不想离开。洞外还要考虑附近的排水。山里每日雨雾缥缈,能见度时常不足五十米,甚至于十米。很多在一线作战、担任侦察任务的战士们,如果和敌人短兵相遇,全凭眼尖手快得以生存。即便没有战事相扰,一个健康人待在那样环境中三五个月,也会烂脚丫、烂裤裆,患严重风湿性关节炎。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能够见到夜晚苍穹的一轮明月,宁静、浪漫、思念,该是一件多么期待的事情。

月亮从天空升起。阵地上,炮弹的轰鸣,似乎都在稀稀落落声中,愈加寥落。野鸟与虫鸣之声,时不时从附近茂密的杂草丛中试探性地传来。山脚下的沟沟壑壑,流淌的溪水,都被皎洁的月光浸润着,心甘情愿任凭月光的抚摸。那些被拦腰炸断的苍松翠柏,簇拥在月光的疼爱里,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疼痛与委屈。月亮是无私的,它把月色柔美地抛洒进森林,铺排在阵地,它细致人微的柔肠,纷纷钻进猫耳洞,抚慰着焦渴难耐的一颗颗寂寞的心灵。

战士张兵,参战前接到恋爱两年女朋友的来信,向他提出了难以接受的无理要求,要么回家和她结婚,要么终止恋爱关系。理由很简单,对于张兵的未来,无外乎三种情况:一种是牺牲,让她白白空等一场,她耗不起自己的青春;一种是负伤,不论是掉腿断胳膊还是耳朵被炮弹震聋了,她都无法接受,不想终身陪伴一个残疾人;而第三种情况,张兵侥幸不死且没有负伤,最后被提干保送军校。又鉴于张兵地位的改变,能否坚持自己的初恋,一切都是未知数。与其最后被抛弃,还不如现在一刀两断来得干净利索。

此刻的张兵,心里一片茫然。那些奔跑在月色朗照下的思念,竟然如此孤独而无处寄托。哪怕田野里到处姹紫嫣红,却没有一朵芬芳能够抚慰他的心。

他看看里面的那张空床板上,前几日还是活蹦乱跳的李磊,这个当兵三年一直没有回家的山东老兵,本怀揣抱负离开故乡与多病的老母亲,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回家。那次攻坚战,张兵正给肩部负伤的李磊包扎伤口,敌人的一颗手榴弹,在他们身边刺刺地冒烟,张兵埋头没有发现,李磊腾出左手用力把张兵推向旁边的弹坑里,随即手榴弹爆炸了。在清理李磊的伤口时,身上竟然有47处伤口。在李磊火化前,张兵一再要求去医院送李磊最后一程。在他的心里,他始终放不下失去臂膀的李磊。张兵和护士们商量,用棉花撑满他空空的衣袖,让他看起来那样丰满强壮。张兵最大的心愿,是他若能侥幸生还,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李磊的老娘。

班长刘顺意结婚两年了,爱人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不能怀孕。这个三代单传的东北汉子,在部队开拔南方之前,爱人来信告诉他,多年不孕不育的毛病终于治好了。只等刘顺意何时回家探亲,来延续老刘家的香火。无奈军令如山。刘顺意的心事被连长知道了,就在部队赴滇作战后不久,工程机械连需要到内地青岛去采购一些配件。连长经过请示营长,让刘顺意前往购买,顺便特批他三天假。他决定要给爱人一个意外惊喜。当他踏上归乡的列车,所有的乡愁,纷纷涌进脑海。终于到达故乡,站在爱人的面前,爱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揉了揉,又用雙手轻轻拍打刘顺意的脸蛋儿,掐掐自己的手臂,这才泪如泉涌,喜极而泣。

另一个猫耳洞里的排长萧明,却是另一番感受。这个来自济南泉城的城市兵,一米八五的身材,本就高大威猛,却又英俊潇洒,让他最为骄傲的,是他的校花女友。天生丽质的容貌,呵护着她妩媚如水的柔美。一头飘逸如泼墨的秀发,垂挂在如风摆柳的腰际。就像是?就像是那首《月光下的凤尾竹》,对!就是凤尾竹!萧明下意识地轻轻扒开洞口的杂草,不远处的山坡上,月色正透过那一丛凤尾竹,在今晚晴朗的夜色下,婀娜多姿。

分别的车站,火车渐渐远去,那风中一直舞动的红丝巾,何曾离开过他的脑海?世人常常感叹命运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一次车祸,从此香消玉殒。19岁的鲜花被纷纷碾碎,那些四散凋落的花瓣啊,都被萧明再三捡起,拼凑成今晚月光下的凤尾竹,伴随山风每一次的吹拂而摆动,就像是他心中那个美丽女孩儿回眸调皮的深情。扼腕把泪,仰首望天。高挂在苍穹的月亮,跟随萧明的目光,轻轻地,轻轻地泅渡在萧明蓄满泪水的双眼里。

恰在此刻,狙击手苗峰,通过狙击步枪上的夜视镜,向着另一个山坡上的一个移动目标瞄准。低声请示排长萧明,对方阵地上有一个移动目标出现,是否可以射击?萧明双手托起夜光望远镜,原来是敌方阵地上一个女兵,在树木遮掩下,像是活动筋骨,又像是随意扭动着舞步。那一头飘逸的秀发,让他产生一种莫名而来的疼痛,车站的别离、空中飘逸的红丝巾、那月光下的凤尾竹……

萧明立马阻止了苗峰。一株凤尾竹,在枪手的夜视镜中鲜活地摇曳着。如此宁静的夜晚,无数颗星星睁大着眼睛,围绕在朗月柔美的月亮周围。似庇护,更似景仰。萧明内心涌动的情愫,似有无数悲情,他下意识地拢了拢猫耳洞里的月光。

抬头遥望,这苍穹之上的月光,是人类共有的美好寄托。千百年来,它不仅供养着无数诗人骚客的诗情画意,也同样供养着那些普天之下离开故土在外流浪人的乡愁,供养着戍边为国,抛洒热血的千千万万个将士的家国情怀。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黄耿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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