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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泥土里开花的日子

2019-12-17韩华仁

躬耕 2019年11期
关键词:哭声村庄味道

韩华仁

一、吃出来的乡村

现在城里人变着法吃喝,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要尝尝,已经到了没啥不可吃的地步。还以会吃为“懂生活”,自诩“吃货”,不时在微信上晒餐桌上的幸福。但他们并不了解食物的来源与生产过程,也不知道有些经过反复加工过的食物是什么东西,更可怜的是,他们不知道新麦新米以及新鲜蔬菜的味道。而连新米的味道也品不出来的人,其实就是一个不懂食物不懂吃饭的门外汉。

乡村才是真正懂得粮食、懂得蔬菜、懂得水果、懂得肉食、懂得吃饭的人。懂得吃饭,才能品尝出生命的真滋味。

懂得,并不是说乡村的饭就很复杂。相反,乡村吃饭一般都是“一碗端”,或者炒一锅菜,一人盛一碗,一饭一菜,至多手心里再攥一枚咸鸭蛋。如果饭桌上还有大鱼大肉,那一定是招待客人。就是如此简单的吃喝,却能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天塌地陷,吃得一身汗水,心满意足。

城里人见乡下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往往以为碗里有什么山珍野味,便悄悄往碗里瞟,看到的却是青菜与干饭,连个肉星儿也没有,于是便认为,是饥不择食,也可能刚从地里回来,已经饿坏了。但当他们看到不干活的人,也大口哇呜,便迷惑起来,是什么养成了乡村的好胃口?

其实只要干活就能吃,就想吃,这是人的共性,但养成乡村胃口的真正原因是对食物的情感与态度。乡村的每一类庄稼、蔬菜、果木,乃至每一只鸡鸭,都是在阳光雨露中慢慢长成的。小麦从发芽,到一碗捞面条入口,要经过七八个月的时间;大米玉米则要四五个月,萝卜白菜要三四个月。就是时令青菜,像小白菜,从出苗到能吃,也要半月以上。庄稼与家禽家畜的生长过程,其实就是农民精心呵护的过程,期望一点点长高的过程。

因此,乡村每顿饭的时间,应该从一粒种子破土开始计算,在庄稼的生长、灌浆、熟黄的过程中,胃口已经形成,田地就是乡村的另一张精神饭桌。在这张饭桌上,麦苗的清香,稻子的花香,以及庄稼与青菜混合而成的种种味道,在鼻子与舌尖的反复抚摸中,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每种食物的神秘胎记,从而与胃口连在一起,时刻准备在吃饭时享受。可以说,乡村的天下是吃出来的,饭碗就是乡土盛开的花朵。

乡村的吃喝都是随着季节走的,麦子下来就吃捞面条、白面馍,稻子下来就蒸干饭、熬米汤,豆角下来就吃豆角,萝卜白菜下来,就天天吃萝卜白菜。有人说农村几乎什么菜都有,换着花样吃都吃不过来。其实并不是那样,每一家不可能什么都种,往往就种几种,也就只吃那几种。乡村虽有很多种山野菜,这是城里人的宝贝,但在乡村却很少走上饭桌。因为凡是种在菜地里的蔬菜,别看品种有限,但都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都是在肠胃中考验出来的,而野菜如果比家菜好吃,那野菜早已挪进了菜园,用不着四处去挖了。

农村与城市最大的区别就是农村很少吃反季节蔬菜。现在的农业科技已经到了不用看季节脸色的年代,但如果不当菜农,乡村仍然很少用塑料大棚。尽管这样种地产量有限,不能调节菜的品种,在没菜的冬天,天天吃萝卜白菜,但季节却从不亏人,自然成熟的东西,总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新鲜养人,味道十足,也为乡村保存了富有活力的胃口。

农村除了酱油、醋与五香粉是奢侈的调料外,很多家庭的调料就是葱、姜、蒜、辣椒、香菜与花椒。这些简单的调料,历久不衰,就在于它们不会夺走其他菜的味道,而是对原味的加强与提醒,增加原味的厚度。烹饪就是让白菜吃着就是白菜,鸡肉吃著就是鸡肉,如果谁家“做饭的”会做饭,也是让白菜更白菜,鸡肉更鸡肉。

现在的城里人,吃饭已经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饭菜讲究“色香味形”俱全,更讲究吃的环境与气氛,吃什么,在什么地方吃,由什么人陪吃,成了一种品位的象征。吃饭的人也要讲究坐姿、吃相、谈吐与身体语言。坐在饭桌前,吃饭“吧唧吧唧”,视为没有修养;也不能剔牙,剔牙要用手挡住嘴,好似嘴是个肮脏的物件。本来是吃饭的,却成了形象展示。如果餐桌上坐几位大神,那就惨了,得赔着小心,看住脸色。更惨的是,大神还会装神,好似肚子里塞满了文化与品位,已经装不进去东西了,仅象征性地用筷子夹一点,陪吃的饿着肚子说瞎话,一顿饭下来,吃得饿着肚子,回家下方便面吃。

乡村来客没有七碟子八碗,来客以肥实为上,以吃饱喝足为待客的最高标准。因而添了贵重的客人,往往也是一碗端,一盆子菜,热情不热情,厚道不厚道,让满盆子的肉块子说话。

乡村的吃,是简单的,单调的,甚至上升不到美食文化的高度,只能说在民俗饮食习惯上有着地域上的特点。但这种简单,一点也不影响吃饭的质量。也许这正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原因。城里人不断开发着新的食品,食物已经丰富得让人难以认清,但很多时候并不知道到底吃了什么东西,也失去了吃的本意。其实食物就是食物,那是大自然的馈赠,每一种食物都有着原始的品性与味道,而食物加入太多的文化调料,原始的味道就会越淡。

乡村有机的生活,有机的心态,必然养成一个生龙活虎的胃口,在悬尖悬尖的大海碗背后,强大的食欲正在一日三餐中展开,呼噜,呼噜,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天昏地暗,吃得汤满饭饱,吃得心满意足,实在是人生的大享受了。

二、泪是乡村最美的花朵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我是很好哭的,母亲不让我跟着上街,我哭;被别的小孩欺负了,我哭。如果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会哭得天昏地暗。那时候,眼泪就是我的语言,也是我争取权利的利器。

我的很多哭,很可能是正确的,因在母亲问清哭的原由之后,总是答应我的要求,不能答应也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也就不再哭了。有时候我强劲的哭声,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同情与认可,但我却害怕母亲的巴掌,一旦母亲起了高腔,说再哭要活剥我的时候,我的哭声就会戛然而止,只有腹腔像风箱呼呼抽动。我知道这一次肯定哭错了,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错在哪里。

因为我的哭能收能放,甚至恰到好处,我就成了一个论理懂事的孩子。但说来惭愧,与村上的很多孩子相比,我成了一个没有“哭性”的人。而在乡村,一个没有哭性,不会炸雷一样大哭的人,在人们眼中就是棉花糖做的,性子太软,长大可能没有多大出息。

与其他孩子相比,我的哭声简直不值一提。有的孩子从出生就哭声不断。他们白天哭、夜晚哭;吃奶时不哭了,吃了奶再哭;哭睡着了,睁开眼再哭。他们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哭着,哭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看外面,接着再哭。他们在哭声中成长,一直哭到两三岁,不再不停地哭,但他们仍寻找着哭的机会,大人瞪瞪眼,别人吵个架,生人逗几下,立马嚎天大哭。这些孩子在农村称之为“泪人”。

乡村不少孩子从小好哭,有的已经是小学生了,哭仍是重要的表述方法。几个孩子正玩得好好的,就会有一个孩子哇哇大哭;相互对骂,一个骂不过了,哭。而大人知道后,可能骂孩子拙嘴笨舌,骂不过又受了大人的数落,哭得更欢实了。

每个村总有很多孩子,每个孩子又会哭出不同的哭声,有的哭得绵长,有的哭得紧凑,有的哭得急迫,有的哭得尖唳。有的孩子脾气好,哭几声便不哭了,而有的却是一根筋,父母想吓唬吓唬,别人劝孩子快跑,而孩子却站在原地不动,别人便把孩子拉走,但孩子又回到原先的地方,父母气不打一处来,大喝一声,棍棒如雨。而孩子不但不认错,还扎住架子,撕破嗓子,大有一哭到死之势。父母更气了,打得也更攒劲,哭声震天动地。父母打着打着,手软了,哭了,劝的人也哭。在哭叫中,鸟忘了叫了,狗不敢叫了,人不吭声了。村庄哭了。

也许,很多乡里人都是哭着长大的,大人也好哭。平时说话,说到难处,一人哭,别人也跟着哭。大老爷们哭,又怕人看见,便转过身子,偷偷抹眼泪。而最好哭的当是女人。很多女人受了委屈,即使当时没哭,也要找个机会哭一次。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一笼蜂,但戏的高潮往往是哭出来的。到县城生活后,城里人除了死人很少哭,女人也是。而在农村,女人简直就是眼泪做的。几个女人凑到一起,天南地北,说说笑笑,像炸玉米花一样,但说着说着,便有人说到了伤心处,眼泪就出来了。即使讲的是老掉牙的事情,但大多都与生活沾血带肉,都在情感里泡着,泡得活生生的,暖和和的,从嘴上出来,还湿漉漉的,开始说,泪已经在眼角准备好了,到关紧处,眼泪就出来了。

乡村还有不少好哭的男人,经常陪着别人落泪。有些五大三粗的男人,石头蛋子一样,咋看都不像一个好哭的人,却往往容易落泪,哭得像小媳妇一样,让人感到多少有点滑稽。而另一种好陪女人落泪的,则是温柔过分的男人。他们好串女人场,见了女人总有说不完的“婆婆妈妈”,被大老爺们称之为“婆娘吊”。他们都是女人理想的倾诉对象,一旦有难解的问题,就会急忙找“他大叔”说说,说是为了想想办法,但实际是找一愿意听的人,一起哭一次,把泪流出来。

好哭是女人的天性,但有的女人却把哭当成一种生活,好似哭了之后,生活就好了起来。

我有一位同家奶奶就好哭。她失去了儿子与丈夫,成了五保户,心里太苦了,让一个老太婆作难,遇事便哭,哭哭心里舒服些。哭成了习惯。村庄中会不时响起大家熟悉的悲痛欲绝、天塌地陷的哭声。在哭声的感染中,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有很多人带着哭腔劝说,有的则在自己的屋里泪汪汪的。还有的女人并不苦难,但却艰难,便经常哭,“唉唉唉、唉唉唉”,哭得有来有去,蔓条细丝,起起伏伏,一哭就是半晌。有人劝,便说让我哭吧,心里憋闷得很,哭哭就好了。后来大家便听惯了,如果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哭声,反而觉得村庄缺少了什么。

悲恸了才哭,伤心了才泪。乡村的哭声虽有悲伤的成分在里面,但好似更是无遮拦的情感倾泻。这大大小小的哭,就像村庄上空的一片云,这星星点点的泪,就是村庄上空的点点雨,让乡村湿润了起来。而真正让乡村非哭不可,哭出气势的却是送葬的哭声。

农村是一个能够真正落实“生死事大”的地方,“生大”虽然重要,却不过是“老农民”的一生,养家糊口的一生,琐琐碎碎的一生,从出生的那时起,就把“生大”那个“大”字去掉,变成生命的渺小。然而,到死时,“死大”才变成了真正的现实。农村丧葬没有城市开追悼会之类的排场,但从情感深处流出的泪水,让人死出了尊严与重大。送葬的眼泪,让乡村的哭达到了人类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哭声,从亲人撕裂肺腑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开始了,所有来的人,都是为了逝者再哭一次。鬼不走干路,泪湿润了整个乡村,逝者才真正能够一路走好,入土为安。

在亲人的哭声中,每个人全神贯注,心无杂念,死亡变得如此神圣,即使逝者活着是个窝囊废,但哭声中的真诚与敬重,也让逝者终结在风光之中。乡村有很多人好哭,但却没有廉价的眼泪,不管一个人品行如何,只要闭上眼睛,人们都会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想起“葛和一场”的缘分,感受到再也不能相见的悲凉。送葬开始,很多人还没有流泪,但随着丧葬队伍一步步走向墓地,随着下棺的哭声风暴,那些木着脸的人开始眼热,那些情感不深的假哭开始真哭,一声声唢呐,把乡村吹得东倒西歪,泪水下成一场暴雨。

乡村是一个能够放任哭声,放任眼泪的地方。我想,要不是这种放任,人们很可能会被艰难的生活压倒。“心里憋闷得很,哭哭就好了”,虽然哭哭并不一定真的就好了起来,但能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乡村真的很可爱了。

泪是乡村最美的花朵。

三、让乡村慢慢变老

在我的印象中,一个味道十足的村庄,一定十分古老。

这不是说村庄里的人都喜欢古老,相反,他们做梦都想住上新房子。但新房子总是住不了几年,草房就会长出苔藓,瓦垄上冒出瓦松,就是结实的平房,也会风光不再,变得花花搭搭。好似时光一走进村庄就不干正事,偷偷摸摸把村庄做旧,留给岁月收藏。

好在,一个打算在乡村住一辈子的人,从来不会在意乡村的陈旧,一座房子只要不烂得住不成人,就不用发愁;夜里屋子漏点雨,就用烂盆子接住,叮当几声叮当不坏睡觉。

一个有点名气、有点故事的村庄,一定十分古老。站在开阔处向村庄望去,不管村庄外围有多少花里胡哨的新房,但核心地带必然有老掉牙的房子。甚至很多空巢村、留守村,还会出现一张门嘴透风,一双眼窗失神的空屋。这常常让城里人胡乱哀叹,说找到了乡愁。

一个人在老旧的房子里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黑灰的檩条笆箔,墙上挂着的簸箕、箩筐,滴滴溜溜;从小就知道,那盘夏天坐着凉渗渗的碾盘,是老爷请人锻造的;那棵一搂搂不住的梨树是老老爷栽下的;妈妈讲的好听而离奇的故事,是妈妈从妈妈的妈妈那里学来的;而那条通往外面的唯一小路,从清末走到了现在。在那条路上走啊走,就长大了,一个长大了的小男人,就有了自己的镢头、锄头、镰刀,但还是父亲用双手磨光的锄把养手;闲了在荒坡上开块“小片荒”,却不长东西,才知道养熟的老地可靠。再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妻子与儿女,再后来自己也老透了,跑风的嘴一张开,往事往外冒。

的确,乡里人的一生,就是在老旧的村子里一天天变老。不过,乡村从来不怕变老变旧,在一个变老的村庄中,住在二十年前的房子里,耕作着耕种了几百年的土地,与住了几辈子的邻居打着交道,直到变成老爷爷老奶奶,但老土地不会变老,老风俗不会变老,老情感不会变老。不但不会,那一层层老旧,就像一张作了很多记号的牛皮纸,把乡村包起来,老旧有多厚乡村就有多厚。乡村不在乎文字,乡村的文字就是那些看得见的老旧,还有看不见却装在心里的老旧。当一个人在村庄住成了老住户,并还想住下去,老旧就会拧成一条绳子,把过去与今天穿成串,绳子拴住的一生从来不会走丢。

老旧,是我们唯一能够用肉眼看得见的时间,感受到的古朴。老旧,就是乡村的底色。在这层底色的衬托下,站在一棵披甲的老树面前,便能感受到花的精神,在老墙的屋漏痕里,感受到静美的时光纹路,乡村深不可测了。在乡村的老旧气息中,望着从村庄走来的人们,你是否隐隐感到他们都有来处?

老旧保存了乡村,但老旧却害怕极度的贫穷,极度的贫穷具有腐蚀性,总让过分简单的村庄腐朽。老旧害怕折腾,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会让村庄的破败超过岁月保存的速度,让村庄消失在草木深处。老旧还害怕建设的过度,铲平从来,虽然旧貌换新颜,但旧貌尽失,老的村庄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贫穷、折腾,是历史的无奈,过度则是美好的无知。

其实,乡村的房子并不结实,一座精心建造的草房,也不过一二十年的寿命,但修修补补,可能已经住过两三代人了。不仅房屋,家具、厨具、衣服也都不断地修修补补,日子补满补丁,却没有烂洞的生活。那些烂得住不成的房子,坏得不能使的用具,在修补中又能用了;儿子又生了儿子,表舅也变成了舅爷,亲戚就更老了;你父亲掀了你妈妈的红盖头,你掀了你媳妇的红盖头,一直掀下去,上千年还是一块红盖头;孩子调皮,可没少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打巴掌,屁股打出了老茧,粗糙的老手掌,也修补了爷爷留下的家风……“能住就行”“有吃有喝就中”,这是人类低得不能再低的生活标准,也是乡村一贯简朴的生活追求,全靠修补维系着。修补,维系着村庄的寿命,乡村的历史就得修修补补。

在漫长的以往中,乡村从来都是穷人住的地方,农民说不上财富,唯独时间富足,到处哗哗流淌着的时间,滋润得乡村生机勃勃。乡村的时间就是日头的运行,村庄早上等着第一縷阳光照在房子的前坡,下午又等着日头照在房子后坡。在没有人催逼的小路上,时间是那样从容。时间就坐在地埂上等待庄稼慢慢长高,欣赏着一棵棵麦子不紧不慢地灌浆。时间就坐在村庄的房子上,等待一粒尘土从土墙上飘落,欣赏着一条细微的皱纹在脸上延伸。乡村的速度就是人们行走的速度,一个人在路上行走着,其实就是一个时间在路上行走着。时间不会变老,人却老了,老而不知不觉,已溶化在时光深处。

老旧让乡村长远,老旧让人看不出乡村的岁数,老旧让村庄安详如梦,老旧让生活平稳如河。老旧的村庄总弥漫着高古之气,走进老旧的村庄,你才能感受到日子的味道。老旧就是乡村亘古不变的形象,但日子却是新鲜的,活法很古老,但想法却是新鲜的。房子也不能一直老旧,锄头磨秃了就不能干活了,而一座遍布老旧的留守村落,因无人修补,破败相就出来了。住在老了的村庄里,使用着又老又破的农具,人也一天天变老变丑,就像一把掉齿的耙子。但乡村的每一个日子都会从朝阳中开始,日子从来不会变老。乡村的时间饱含着温度与水分,在时间里泡了一辈子,到老年,就成为一个达观的情感符号。

乡村是从远古开始的,没有人能说清楚“远古”是个什么样,我们只能站在一座古老的村庄前,往历史深处探望。有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会慢慢、慢慢地走向你,问你找谁哩,问你渴不渴,回屋喝碗热茶。

四、吃自己种的粮食

自从进了省城,六叔的幸福一天天高涨。六叔不但有孝顺的儿子与媳妇,还顿顿有肉,更重要的是,六叔还管着一家大院的花花草草,除除草浇浇水,一月就可以拿到两千五百元工资,草不会常年生长,苗木也不会天天干旱,也就没有多少活。六叔说,现在过的日子就是神仙日子哩。

六叔就这样幸福着。他的幸福一度感染着我。他曾经常打电话,说他现在的美丽人生,说他对一座城市的由衷赞叹。但近几年只说儿子的好,孙子的可爱,对城市再不赞叹了。每次打电话,他都会说要回去看看。他说,城市的粮食很可能都是假的,所有饭菜都没有饭菜的味道。他有时对自己的闲散工作也开始表示出怀疑。他说那些花草,既不能吃喝,也不能烧锅,那些树吧,一年得浇几十回,娇嫩得已经不像树样子了。

六叔说他要回去亲手种麦子,找地方打成面,吃上自己蒸的白面馍。

六叔终于在荒了的土地上种上了自己的麦子,吃上自己蒸的白面馍。也就是六叔种上一小片麦子的同时,多年荒了的土地上,在曾经成片的稻田地里出现了小片的水稻,在旱地上出现了小片的花生,在菜园地里出现了小片的萝卜白菜。显然,还有不少人也与六叔一样,也想尝尝家乡的味道,粮食的味道,蔬菜的味道。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上自己的粮食或蔬菜,是再好不过了,可在城乡之间来来回回,那点收获还没有路费多。

我每次回去,那一片片庄稼蔬菜,总给我一种错觉,土地正在开垦哩,乡村又复活了,我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热火朝天的乡村中,心中涌出久违的温暖与亲切。但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出去的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乡村荒芜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老家土地的荒芜差不多经历了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就是一个成年人小半辈子的时间。用小半辈子的时间,重新找到落脚的地方,时间已经不短了,而用小半辈子忘掉老家,显然是不可能的。要真正忘掉,只有从小就生长在城市里,把乡村变成一个故事。

六叔想吃到自己麦子,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城市的食品大多都经过了太多的加工,的确没有粮食的味道,城里人却感觉不到,但只要在农村生活过,一嘴就能品尝出里面的古怪。城市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而乡村的每家每户只种几种庄稼与蔬菜,每顿饭一般只有一个菜。但在乡村,却把吃喝当成了头等大事,也最能吃出乡村的真味道。也可以说乡村的记忆往往是从饭菜的味道开始的。在那几种食物一次次满足中,最后就会形成永久的温暖记忆。

乡村的可爱就在于能种出自己的粮食,吃上用自己家粮食做的饭。而城市都是买着吃的,有时虽然美味,但你不知道是谁种的粮食,又经过了怎样的加工,里面兑了什么,更不能体验庄稼神奇的生长过程。城里人的饭菜是从烹调开始的,加入了太多的文化调料,虽然色香味形俱全,却缺少粮食的味道。

乡村的饭菜,从一粒种子发芽就开始了,在浇水、除草、施肥、收割的过程中,季节也在肠胃里轮回。乡村的饭菜,也是从期待中开始的,一粒种子就是一个心愿,当种子发芽、长大、成熟,最后做成饭菜,手里端起的就是实现了的愿望,吃着这样的饭菜整个乡村的味道都在里面了。

对乡村的怀念,往往从口味开始,岁月弥漫,蒸腾为乡愁,顺着口味走进家乡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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