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风(节选)
2019-12-17曹文轩
曹文轩
那座小山,其实也就是一片隆起的岩石。也不都是石头,上面有泥土,有一片灌木丛,还有几棵树。四周都是黄沙,看上去显得荒凉。
高处,一块岩石的边缘,站着一条黑狗。它的黑,是纯粹的黑,至尊至美的黑。那黑到极致的黑,仿佛能把空气染黑,将风染黑。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黑风。
黑风早在沫沫走向树林时,就看到了沫沫。当时,它正站在岩石上,面朝大海,回忆它是怎么到了这儿的。它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定很遥远,因为黑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与它的家乡完全不一样,这里的树,这里的花草,它的家乡都没有。它的家乡,是另样的树,另样的花草。它甚至觉得这里的太阳、月亮和空气,都与它家乡的太阳、月亮和空气不一样。家乡的空气里,一年四季,都是各种各样的花的香味。那是一个有着一条青石板小巷、经常下雨的镇子。
主人是做药材生意的,常年奔波在路上,很寂寞。有时,他会把黑风带上。这一回,他要到一座海滨城市。他带着黑风坐上了一艘海轮。那天黄昏,天气陡变,转眼间,天空乌云密布,并翻滚不止,风从天边刮来,越刮越猛,就见海浪滚滚而来,并且越来越大。惊恐的人们四下去寻找海岸线,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海。哭喊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大。
船颠簸得越来越激烈,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摔下波谷。船不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击穿,被撕裂,被解体。
主人一只手死死抓住舷梯的栏杆,另一只手紧紧地搂抱着它。远处,一长排高浪,犹如大墙向这边压来。
“瞧那浪!”
“疯狗浪!”
“疯狗浪!”
“最凶险的浪!”
他和它,一胖一瘦,知道今天难逃覆灭的命运,索性坦然面对眼前的局面,站在船头,双手紧握栏杆,让身体自由地随着大船的颠簸而上下摆动,如看客一般观赏着从远方而来的大浪。
排山倒海。
那浪越到近处,越让人觉得,这浪叫“疯狗浪”实在是惟妙惟肖。疯狗,一群疯狗,成千上万的疯狗,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已有数日,忽然间这牢笼全线崩溃,它们嚓叫着,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掀起,落下;落下,掀起……那跃动、咆哮的样子,就是疯狗群跃动、咆哮的样子。
许多眼睛睁大着看着,又有许多眼睛不敢目睹,紧紧闭上了。
那浪滾滚而来,十分张狂。
黑风用四爪死死抠进木板,好让自己不被抛起,牢牢地守在主人身边。主人大概是想到了他和狗的无可回避的结局,即使手腕可能被拧断,也不肯从栏杆上松脱,他抱住黑风的那只胳膊则如铁箍一般,让黑风感到窒息。
随着大团大团的浪花打进船舱,大船被巨大无边的力量掀向高处,如同掀到高高的山头,重重落下的过程似乎很长,随着“啪”的一声,那声音如同爆炸,黑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震碎了,顿时晕厥过去。
黑风醒来时,已漂泊在海上。
还有海浪,但那浪已不再是疯狗浪。
海上漂满了大船解体后分散在四周的破碎木板和衣物,以及杂七杂八的货物。
它叫唤着,却没有得到主人的回应。
一块木板正巧漂移过来,它用两只前爪搭在木板上,喘息了很久,才终于有了点儿力气,吃力地爬上了木板。
黑风的四周是一片汪洋。
风浪越来越小,乌云渐渐散去,太阳出来了。
黑风什么也不想,趴在木板上,在温暖的阳光下睡着了。
拂晓,这块木板漂到了海岸边。
其实,黑风早就看到隐隐约约的海岸了。它并没有因为看到海岸而激动。它甚至都没有站起来,依然卧在那块木板上。它什么也不想,仿佛,它的那颗脑袋已经不会想事情想问题了。
木板在浅水中一下一下摇晃着。
当太阳从东边的海面上升起半轮时,它才站立起来,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它在往前跑去时,几次回过头去看那块将它从死渡到生的木板。有一阵,它几乎想重新回到那块木板上。它痴痴地想:它也许会把我送回我的家。最终它还是打消了这个只有傻瓜才会有的念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后来,它看到了那片岩石,那座小山。
它将小山当成了落脚之地。它之所以选择小山,是因为小山为它提供了一个眺望大海那边的高度。
当天,它就发现了那群流浪狗。那时,它的身体十分虚弱。它必须埋伏在灌木丛里,躲过它们的眼睛。它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它们的动静。它们是狗,但它知道,它们与它不是一路的狗。它不想招惹它们,它必须小心翼翼地回避和提防着它们。
当它看到沫沫一直向那边树林走去时,它心中满是担忧。它默默地注视着沫沫。当看到沫沫被它们紧紧地包围在中间时,它想大声吠叫,以警告那些狗:谁敢轻举妄动!但它只是在喉咙里呜噜,声音之小,只有它自己能够听到。
清荷夕梦摘自《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