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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

2019-12-16月如钩

参花(上) 2019年12期
关键词:针线活儿草鞋面食

游玩到一处怀旧场所,各种曾经常见如今消逝了的杂物摆放着,既是展览,又是商业活动。搪瓷缸子,提梁茶壶,印有“抓革命,促生产”红色大字的草帽,黄色的军用挎包……突然看到一双草鞋,标价二十元,我怔住了。

童年时代父亲打草鞋的情景猛地涌上心头。

他用的不是结实耐磨的麻绳,只是普通的稻草,大约麻绳也是“贵重”物品,难以得到。父亲把稻草一根根理好,喷上水,昏黄的天光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编织。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我幼年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穿过真正的鞋子,总是光着脚或者穿他自己打的草鞋。

母亲不到二十岁便父母双亡。父亲比母亲更惨,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到我母亲家倒插门的女婿。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没有叔叔伯伯姨妈舅舅之类的亲戚,在村里,总是不受待见的,随便来个人欺负上门,连个亲友团都没有。那时候,所有人都穷,我们家尤其穷,吃穿都难以解决。冬天农闲时节,父亲和哥哥们都“出外工”,到很远的地方去修水利,挖河道,吃住都在工地。我也曾随着学校组织的宣传队去挖东河的工地上慰问演出。早晨出发,背着被子和道具,跟着老师走到天将黑才到达地点,正好工地上要收工了。见到父亲后,我直喊脚疼。父亲从伙房打了一盆热水给我洗脚,看到我的脚上起了水泡,给我挑破,敷上土墙上雨水冲过的细土。然后我才跑回宣传队,晚上住在老乡家的堂屋里,地上铺着稻草,我们十几个孩子男左女右,中间留了一道走路的空地。大概过了三五天,我们就回去了,大人们还是在工地继续挑土。

男的“出外工”,女的在家里。我所记得的,就是冬天的晚上,妈妈做针线活儿直到深夜,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床头,弟弟们在酣睡,我时而醒来看看妈妈眯着的眼。一大家人,都指望我妈妈一个人做鞋子穿,后来我也学着帮妈妈纳鞋底,再后来,我也会做各种针线活儿了。

但我爸爸似乎还是没有鞋子穿,有时候我看到他拿着磨透了底的草鞋,想办法加点草补一补,将就着继续穿。冬天的稻草变得糟朽脆断,好像就不能打草鞋了,也许只有新出的稻草才可以用吧。所以我会看到父亲冬天难得地穿上一双妈妈做的鞋,显出无比爱惜的样子。

所有的日子里,父亲只是干活,不说话。穿最破的衣服,吃最糟糕的食物。极其有限的布票,绝对不够用。稍微像样点的衣服,要给我妈妈和哥哥们穿,他的衣服总是补了又补直到不认识鼻子眼睛;稍微好点的食物,要留给我们吃。一小把米加胡萝卜熬一大锅粥,他把翻到锅边的粥盛给我们吃,把所有的米粒胡萝卜都捞干净了,然后倒进切碎了的萝卜缨子煮一会儿,他自己吃。

父亲特别能干,有一双巧手,会做各种面食(我们那里叫“白案师傅”)。我们家虽然没有面食可做,但有时候别人家办事,请他去帮忙做白案,会给他一点面食算是酬谢,所以我们也会极其稀罕地偶尔吃点饼子。父亲不仅打草鞋,也曾拿着镰刀在稻田边、堰塘边和水沟边找寻蓑衣草,一小捆一小捆割来,编织了一领蓑衣,挂在家里泥墙的木钉上,像斗篷,非常好看。他还用芦苇穗、高粱穗扎洗锅的刷子,用小竹枝扎扫帚,用竹篾编提篮、筲箕和豆篓子等。我那时候毫无感觉,和父亲的草鞋一样,只觉得很平常。别人家的這类东西,好像都是买的,我们家没钱买,只有父亲自己想法儿。

那么穷那么苦的日子,父亲挣扎着活过来了。但我当时特别不懂事,完全无感,似乎没有什么忧愁,懵懵懂懂就过来了。到如今,不能怀想。触景生情,对父亲的怜惜如决堤的河水,无法控制。现在,我可以给父亲买最舒适的鞋子穿了,但他早已经不在人世。我用什么来弥补,用什么来报答,用什么来安慰他?永远永远,只有遗憾!

看到眼前的草鞋,居然还卖二十元一双,不禁悲从中来。

作者简介:月如钩,本名董明娥,1963年出生,湖北天门人,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在各种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鸿渐风》微信公众号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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