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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紫芝詞譾論

2019-12-16房日晰

词学 2019年1期

房日晰

内容提要 周紫芝生活在南渡前後,經歷了靖康之難與高宗時期的社會動蕩。作爲下層士人,既遭戰亂的顛沛流離之苦,又遇求仕的艱苦歷程,其詞充分地反映了下層士人漂泊不定的生活,也流露出希望國家强盛、江山一統的愛國情緒。其詞除「自爲一格」的清倩婉秀之作,尚有沉著雄快、飄逸淡遠等多種風格。語言質樸,善用白描,在詞的創作上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在詞史有較重要的地位。

關鍵詞 漂泊 愛國情緒 清倩婉秀 沉著雄快 飄逸淡遠

周紫芝(一〇八二—?)〔一〕,字少隱,號竹坡居士,安徽宣城人。高宗紹興十二年(一一四二)進士,官至樞密院編修官、右司員外郎。著有《太倉稊米集》、《竹坡詩話》、《竹坡詞》,存詞一百五十六首。

周紫芝曾諛頌秦檜而又爲秦檜斥逐,宋人或輕其人品,被詞界冷落,其詞未能在士人中廣泛流傳。這種境況,經元、明兩代,也未改變。故周詞在詞史上的影響甚微。五四以後,吴梅、薛勵若諸人,對其詞甚爲推崇,薛勵若評價尤高;「其詞上學晏、歐,下法柳、秦,造語極聰俊自然,爲南渡前後的巨手。」又拈出

《醉落魄》(江天雲薄)、《生查子》(春寒入翠帷)、《踏莎行》(情似遊絲)等詞,認爲這些詞都極「清倩婉秀,實兼晏、歐、少游、清真數家之長,而能及暨化境者。即列諸第一流作家内,亦無愧色。」〔二〕吴、薛之外,文學史家對周紫芝詞大都不甚看好。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對其詞未著一字。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胡適《詞選》、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胡雲翼《宋詞選》、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宋詞選》,周紫芝詞均無一首入選。可見他的詞未能進入這些詞學家的法眼。改革開放以來,有些宋詞選本或選周紫芝詞一、二首以爲點綴。雖然如此,周紫芝詞實則被人漸漸地淡忘了,他也逐漸從詞史上淡出了。這種境遇,實在是他不該遭際的。我們須還他在詞史上應有的地位,給其詞以公正的評價。

周紫芝在六十一歲前是一個未入仕的下層士人,他生活潦倒困頓,「家貧,併日而炊。人嗤之,不顧。嗜學益苦。」〔三〕他在生活道路上苦苦掙扎,經常處於半饑餓狀態。爲了改變這種困頓不堪的生活,他將改變現狀、改善生活條件的賭注完全押在讀書求仕上,故在仕進道路上苦苦奔走竟達四十年之久。在這四十多年中,從國家大局來説,先有靖康之難,徽宗、欽宗二帝被擄,其後金人繼續南侵,高宗逃難,政局處於動蕩之中,人民四處流離。後來,南宋政權逐漸穩定,南北軍事對峙。從他個人來説,父母相繼去世,幼子夭折,歷經諸種不幸。他外出讀書遊仕,以至上京考試,都要花錢。幾十年漂泊無依,飽經憂患,嘗盡人間辛酸。這種苦難的現實生活,在其詩中有較充分的反映。「夢思故園兵猶滿,身落他鄉路更窮。」(《送孫秀才兼寄達道人》)「避胡十年常作客,幾見連甍變荆棘。此生憂火復憂兵,一事不成頭雪白。」(《二月四日大火吾廬獨免》)戰亂給人民造成了嚴重的災難,他生活無著,四處漂泊。「飄然北來,寓此一蝸。食無畎畝,衣無桑麻,藜莧滿腹,雜以蜆蝦。」(《畦蔬一首》)「飄泊從人笑,窮愁費力排。平生臨水意,老去若爲懷。」(《秀淮亭晚眺》)「亂離歸未得,且復此經年。」「鳥自知時節,人猶説亂離。倚樓天萬里,無地置吾椎。」(《寓舍雜題三首》)「平生有窟如屋鼠,亂後飄零無定所。身隨海燕作去來,心似賓鴻識寒暑‥‥‥‥人生泛泛水中鳧,身如逆旅家蘧廬。‥‥‥‥只今兵猶滿天地,黔黎誰復能安居。」(《群不逞乘時縱火以病良民有捕於官者輒送遣之或厚與之金使之出境二月二十八日敝廬爲惡少見焚雖復僅免而官不爲直不能言安三月六日徙居寓舍》)官匪勾結,百姓不得安生。「東池寄漂泊,畫舸信夷猶。」(《次韻遠猷東池晚思》)「客路猶漂泊,江山未定居。賣刀安得犢,彈鋏竟無魚。一飽非難事,平生不願餘。但能休旅枕,便可税征車。」(《寓舍雜題三首》之三)「久客横歸棹,長年著短蓑。」(《歸自須江泊舟於湖舟中書事》)如此等等,真切地反映了當時兵連禍結、不得安生的真實情景。他的生活如駕一葉小舟在這極端動蕩的社會大浪中顛簸翻滚,隨波逐流。只有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其詞中常出現的「漂泊」二字的真諦。故其詞中,既有對國事的密切關注,時有愛國情緒的流露;又有對個人生活漂泊無依的悲歎,有著對安適生活的希冀。表現了南宋初期的動亂年代下層士人的思想感情,具有較典型的社會意義。

在國難當頭、國家垂危之時,他企盼夢想著國家的强盛,流露出對國事前途命運關切的愛國豪情,他藉「天申節祝聖」抒發了他對國家强盛的理想;「紅鸞影上,雲韶聲裏,蒙天一笑。萬國朝元,百蠻款塞,太平多少。」(《水龍吟·天申節祝聖詞》)面對瘡痍滿目、强敵壓境的現實,他以浪漫的筆調,寫出了太平盛世的境況,反映出他對國事前途的希冀與樂觀。他在《水龍吟·須江望九華作》中説;「問何時還我,千巖萬壑,卧霜天曉。」「言在此而意在彼」,隱寓著打敗金國收復中原的企盼。如果説上引這兩首詞在「祝壽」或「遠望」中隱寓著强烈的愛國情緒,那麼,他在《臨江仙·送光州曾使君》中説;「鐵馬紅旗寒日暮,使君猶寄邊城。只愁飛詔下青冥。不應霜塞晚,横槊看詩成。」則是直面現實,寫了「鐵馬紅旗」的壯麗景色,歌頌了曾使君「猶寄邊城」之壯志與横槊賦詩之豪情,寫出了愛國將領的鮮明形象。從這些詞裏,可以看出詞人對國家前途命運的關切,表現出下層士人的愛國熱情。

周紫芝六十一歲時才中進士,他的一生幾乎都在流浪漂泊中度過的。故其詞中多寫漂泊無依的境況。譬如《漢宫春·巳未中秋作》;

秋意還深,漸銀牀露冷,梧葉風高。嬋娟也應爲我,羞照霜毛。流年老盡,漫銀蟾、冷浸香醪。除盡把,平生怨感,一時分付離騷。 傷心故人千里,問陰晴何處,還記今宵。樓高共誰同看,玉桂煙梢。南枝鵲繞,歎此生、飄轉江皋。須更約,他年清照,爲人常到寒霄。

這是詩人巳未(一一三九)年思念友人之作,時年五十八歲。詞裏表現出一種近乎絶望而又不甘就此潦倒終生的情緒。在詞人筆下,首先營造了一個秋意濃鬱的典型環境;「銀牀露冷,梧葉風高」,前邊綴一漸字作領字,寫其漸變漸進過程中,預示著更爲悲涼的境況。「嬋娟也應爲我,羞照霜毛」,言我揣測就連那皎潔的月光,也羞於照我斑白的白髮。這雖係我之主觀猜測,也實在是逆料中之事情。如此境況,情何以堪。於是,遂將一肚子牢騷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流年老盡,漫銀蟾、冷浸香醪。除盡把,平生怨感,一時分付離騷。」感情憤激,情緒沖動,詞人憤憤不平之意,溢於言表。下闋寫對友人的深切思念中,仍悲歎「歎此生、飄轉江皋」的漂泊生活。表現了在内憂外患、風雨飄摇的暗淡局面下,下層士人雖困頓潦倒而仍滿含憂世的深切感情,俱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高尚情懷。

又如《瀟湘夜雨·濡須對雪》;

樓上寒深,江邊雪滿,楚臺煙靄空濛。一天飛絮,零亂點孤篷。似我華顛雪領,渾無定、漂泊孤蹤。空淒黯,江天又晚,風袖倚蒙茸。 吾廬,猶記得,波横素練,玉做寒峰。更短坡煙竹,聲碎玲瓏。擬問山陰舊路,家何在、水遠山重。漁蓑冷,扁舟夢斷,燈暗小窗中。

此詞寫他在大風雪天漂泊異鄉、思念家園、欲歸無由的情景,表現出在外遊子淒涼暗淡孤苦無著的心緒。「似我華顛雪領,渾無定、漂泊孤蹤。空淒黯,江天又晚,風袖倚蒙茸。」以白描的手法,寫出了他孤苦孤寂的處境。詞人走投無路,欲歸則「水遠山重」,路途艱難,歸棹難覓。這是何等艱難的處境。漂泊無依,何以爲生?

周紫芝一生在外漂泊很久,潦倒不堪。故寫其漂泊無依的詞作,在其詞集中,隨處可見。

應念江南倦客,家何在、漂泊江湖。天教共,銀濤翠壁,相伴老人娱。

《瀟湘夜雨·二妙堂作》

飄零無定期。‥‥‥‥可憐蹤跡尚東西。故園何日歸。

《阮郎歸》(酴醿花謝日遲遲)

詞人不僅寫漂泊,也寫漂泊中落魄生涯之淒苦境況;

浮生正似風中雪。丹砂豈是神仙訣。世間生死無休歇。長伴君閑,只有山中月。

《醉落魄》(雲深海闊)

楊花卻似人漂泊。春雲更似人情薄。如今始信從前錯。爲個蠅頭,輕負青山約。

《醉落魄》(柳邊池閣)

前者寫個人漂泊中生活之孤寂,後者則寫了他漂泊無定、人情如紙、仕途無路的艱難處境。這分明是在寫科第中的落魄,爲了蠅頭微利,求得一官半職,卻負了「青山約」。「楊花卻似人漂泊」,表面是寫楊花在空中飛舞,實則是寫詞人的漂泊。他個人在社會上漂泊無依,猶如楊花之隨風漫天飛揚而竟無落處。這樣寫,將人之漂泊無依,形容盡致。

如果説;「楊花卻似人漂泊」、「浮生正似風中雪」,是寫其漂泊生活中無依之狀態,那麼「此生三度試甘酸。欲歸歸尚難。」(《阮郎歸·西湖摘楊梅作》)是藉摘楊梅而擬多次科第失意的情景,雖然「言在此而意在彼」,讀之卻令人一目瞭然。讀此詞,似覺詞人痛心疾首之狀,與《儒林外史》中描寫的周進撞貢院號板、范進抱母雞在市場出賣同一境遇也。

詞人寫幾十年的漂泊生活是真實的,也是典型的。宋代下層士人在仕途上奔競者數以萬計,而每年登第入仕者不過數百人而已。譬如「淳化三年貢舉人數是一萬七千三百人,而録取的進士名額是三百五十三人,二者之間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左右。」〔四〕其餘人只能漂泊流浪,在社會上繼續苦苦掙扎。所以,周紫芝詞中寫漂泊無依,不是他一個人,也不是個别人,而是一層人,是處在大宋王朝時期,整個下層士人的生活的真實境況。我們讀他的詞,由此看到在宋代,尤其是南北之交的戰亂時期,在仕途上奔競的下層士人生活無著、辛苦悲酸、苦苦追求的恓惶情景。他們熱切地追求仕進,渴望成功,是想「學成文武才,貨於帝王家」,從而入仕爲國家爲社會做出自己一生應有的貢獻。因此,宋代下層士人在仕途上奔競與追求,是值得肯定和贊賞的。

在詩言志、詞緣情的文學創作思維定勢的左右下,周紫芝在他的詞裏曲折地流露出愛國情緒,抒寫了漂泊無依的流離生活,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一個側影,詞的内容還是較爲豐富的,而且是有所突破的。有些詞論家無視詞的創作樣式的特殊性與周紫芝詞集中反映的較爲豐富的社會生活,而指斥其「題材狹小,廊廡不廣」〔五〕,顯然是不顧客觀情况而厚責於人了。

周紫芝在詞的創作上,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其詞很有個性,詞的藝術風格是獨樹一幟的。談到周紫芝詞,永瑢謂;「其詞蓋初學晏幾道,晚乃刊除穠麗,自爲一格。」〔六〕這説明他在詞的創作上,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縱觀周紫芝的藝術風格,這表明周紫芝在詞的創作上,是相當成熟的。

周紫芝詞的藝術風格之一是沉著雄快,頗類東坡之豪放詞風者。談到周紫芝詞,吴梅曾説;「余最愛《品令·登高詞》。其到半云;『黄花香滿。記白苧、吴歌軟。如今卻向,亂山叢裏,一枝重看。對著西風搔首,爲誰腸斷。』沉著雄快,似非小山所能也。」〔七〕吴説誠是,晏幾道的確寫不出這樣的詞。細檢周紫芝《竹坡詞》,類似《品令·登高詞》風格沉著雄快者,有好多首。可以説,沉著雄快,是其詞格特征之一。譬如;《浪淘沙》「落日在闌干。風滿晴川。坐來高浪擁銀山。白鷺欲棲飛不下,卻入蒼煙。千里水雲寒。正繞煙鬟。拍浮須要酒杯寬。天與吾曹供一醉,不是人間。」不特雄快,而且豪氣滿懷。又如;

甘泉書奏。報幽障、沈烽後。明朝重九,茱萸休惱,淚霑襟袖。怕衰黄花,也解笑人白首。

《品令》(西風持酒)

堪笑此生如寄,信扁舟、朅來江表。望中愁眼,依稀猶認,數峰林杪。萬里東南,跨江雲夢,此情多少。

《水龍吟》(須江望九華作)

如此等等,都寫得矯健雄快,沉著有力。詞人情緒激動,以雄健的文筆,寫出胸中深沉的情思。讀其詞,詩人寫詞時鬚髯飄動之狀,隱然可見。餘如《浣溪沙》「近臘風光一半休」、《浣溪沙》「欲醉江梅興未休」、《浣溪沙》「無限春情不肯休」等,都寫得沉著雄快,實得其東坡詞的神髓。顧隨在評東坡《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時説;「前片四句,一口氣讀下去,不知怎的,沉著之中,總溢出飄逸,而淒涼之中,卻又暗含著沉雄。」〔八〕我們讀周紫芝的一些詞,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周紫芝一生生活窘迫,四處漂泊,境況淒涼,然其悲壯之志猶存,求仕之雄心不減,故其詞寫得飄逸而悲壯。毛晉云;「紫芝嘗評王次卿詩云;如江平風霽,微波不興,而洶湧之勢,澎湃之聲,固已隱然在其中。其詞約略似之。」〔九〕這種雄快的詞,雖非其主導風格,卻占有相當的分量,且藝術表現上相當成熟,頗趨醇美。是其詞創作成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絶不能忽略不論,更不能等閑視之的。

如果説雄快在周紫芝詞中只是「偶爾露崢嶸」,那麼清倩婉秀,才是所謂「自爲一格」者,是周詞的主導風格,寫得十分出彩。這類詞使周在宋代詞壇顯山露水,頗有風光。

詞的正宗是婉約詞,要求寫得清麗婉轉,回腸蕩氣。詞爲艷科,有時就不免滑入艷麗淫靡。周紫芝無一首艷詞,更不用説是不寫淫詞的了。雖然他的詞有寫妓、贈内、閨情等,但都寫得感情真摯、深厚、莊重,不及床笫,不涉淫靡。含蓄藴藉,清新婉秀。

他在《鷓鴣天》(樓上湘桃一萼紅)的詞序中説;「予少時酷喜小晏詞,故其所作,時有似其體制者,此三篇是也。晚年歌之,不甚如人意,聊載於此,爲長短句體之助云。」這説明他早年擬晏幾道詞,詞風深秀婉約,後來逐漸脱略形跡,走出模擬而進入獨創,其詞風已脱離了小晏的俏麗,寫得清倩,擺脱了小晏的婉曲,而寫得婉秀。如《醉落魄》;

江天雲薄。江頭雪似楊花落。寒燈不管人離索。照得人來,真個睡不著。 歸期已負梅花約。又還春動空飄泊。曉寒誰看伊梳掠。雪滿西樓,人在闌干角。你看,他將遊子思鄉的情緒寫得何等濃烈,然詞格又是那麼清秀淡遠。上闋寫他在初春的雪天,因思念親人徹夜難眠的情景;天空薄雲淡淡,雪像楊花一樣在空中飄落。環境索漠,十分無聊。通過氛圍的渲染,寫出了思鄉難眠之境,逼出「真個睡不著」。實話實説,非常真切。詞人以直尋的境況、直白的語言,寫其因思念遠人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真實情景。下闋寫思鄉的思想活動;已過了約定梅花開放時的歸期,早已是春意濃鬱,仍然漂泊在外。一個「空」字,寫盡了漂泊無依欲歸未能的悵怨情緒。「曉寒」三句則從對面著筆,寫妻子晨起梳妝無人伴賞而在「雪滿西樓,人在闌干角」瞭望遠人,企盼已歸的情景。此情此景,令人長歎不已。此詞寫景,寫環境,實則是寫詞人思念妻子的深切感情,由此而將思鄉之情寫得淡而實濃、直而實婉、粗而實秀,實在是一首不可多得的清倩婉秀之作。它比那些濃得化不開的詞人之詞,更有著感人的藝術力量。

再如《卜算子·席上送王彦猷》;

江北上歸舟,再見江南岸。江北江南幾度秋,夢裏朱顔换。人是嶺頭雲,聚散天誰管。君似孤雲何處歸,我似離群雁。這是一首酒席筵前送人之作,屬應酬詞。然因與將要離别的友人感情深厚,不忍使他離去,又因自己的漂泊無依,對友人的離别戀戀不舍,大有「客中送客客中憐」之意味與境況,故寫得非常感人。上闋寫别離,藉以抒發與友人不忍離别之深情。首二句敘事,緊承詞題席上送人,謂王彦猷將乘歸舟要回到離别已久的江南。友人將回到故地江南,心情該是歡快的。接著寫幾年來他在江南江北一直漂泊不定,隨著時光轉换,人已衰老。「朱顔换」,既因時光的流失,也與多年生活之異常艱辛有關。「人似嶺頭雲」二句喻人;聚散無人管束,抒發即將與友人别離之無奈。最後説你像「孤雲」、我像離群之孤雁,兩人都在漂泊不定,哀歎生活之困苦與淒涼。此詞雖然發抒窘迫悲苦之情,卻仍然能寫得清倩婉秀,哀而不傷。

周紫芝這種清倩婉秀之作多多,在詞集中隨處可見;

春寒入翠帷,月淡雲來去。院落半晴天,風撼梨花樹。 人醉掩金鋪,閑倚秋千柱。滿眼是相思,無説相思處。

《生查子》東風歇。香塵滿院花如雪。花如雪。看看又是,黄昏時節。 無言獨自添香鴨。相思情緒無人説。無人説。照人只有,西樓斜月。

《秦樓月》

這些清倩婉秀之作,非常耐讀。至於清倩婉秀之詞句,更是俯拾即是;

相對語春愁,只有春歸燕。

《生查子》(青絲結曉鬟)

眉翠莫頻低,我已無多淚。

《生查子》(新歡君未成)

别調不堪聞,紅淚銷殘燭。

《生查子》(清歌憶去年)

薄倖不歸來,冷落春情緒。

《生查子》(金鞍欲别時)

如此等等,寫閨怨、抒别情,清麗婉曲,真切感人。書寫時多用白描,頗有韻致。誠如孫兢所評;「至其嬉笑之餘,溢爲樂章,則清麗宛曲,當口口是,豈苦心刻意而爲之者哉?」〔一〇〕

周紫芝詞藝術風格之三,是飄逸淡遠。且看《減字木蘭花》;

春閑晝永。城下江深山倒影。淨掃風埃。收拾煙光入句來。短窗閑倚。身似浮雲門似水。誰伴餘年。結得青山一個緣。細味此詞,神似李白《獨坐敬亭山》之境界。詞人看來是閑逸的,實則是很孤獨的。「短窗閑倚,身似浮雲門似水」,寫出他漂泊無依之狀。「誰伴餘年,結得青山一個緣」,詞人在與青山融合中,似消解了孤獨。其實,則更爲孤獨。雖然如此,詞情是淡遠的。詞調是飄逸的,讀了有灑脱之感。類似之詞如;

天意不放,人生長少。富貴應須致身早。此宵長願,贏取一尊娱老。假饒真百歲,能多少。

《感皇恩·除夜作》

近日謝天,與片閑田地。作個茅堂待打睡。酒兒熟也,贏取山中一醉。人間如意事,只此是。

《感皇恩·竹坡老人步上南岡,得堂基於孤峰絶頂間,喜甚,戲作長短句》

人間何物是窮通。終向煙波作釣翁。江不動,月横空。漫郎船過小回中。

《羅叔共五色綫中得玄真子漁父詞擬其體僕亦漫擬作六首》之五他似乎看破紅塵,不想再爲功名奔波,也不想爲生活勞碌,欲過閑適瀟灑之生活。以灑脱之筆調,寫出閑逸之境界,如方士或神仙之生活。其詞風自然顯現著飄逸淡遠的格調。

談到周紫芝詞在詞史上的影響時,馮煦曾説;「至竹坡、無住諸君子出,漸於字句間凝煉求工,而昔賢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關鍵也。」〔一一〕關於陳與義詞在詞史上的影響,可以存而不論,而對周紫芝詞之評價,似乎遠離事實,不符合周紫芝詞的實際表現。我們在上文談到周紫芝詞的雄快、飄逸、清遠,在這類詞裏,無不充溢著疏宕之氣。即使那些寫得清倩婉秀之作,也時有疏宕之氣。至於「漸於字句間凝煉求工」,我們細檢《竹坡詞》,「鳥語唤回春夢,春寒勒住花梢」(《朝中措》「雨餘庭院冷蕭蕭」)之「唤回」、「勒住」、「淚珠閣定空相思」(《踏莎行》「情似遊絲」)之「閣定」等少數字句凝煉外,絶大部分都寫得平實自然,其詞並不以追琢見長,不以凝煉取勝,既不以華麗之詞藻炫人眼目,更無過多的故實充斥其間,他善以白描的手法,將詞寫得明白如話,自然流暢,深切感人。譬如;

梅子生時春漸老。紅滿地、落花誰掃。舊年池館不歸來,又緑盡,今年草。 思量千里鄉關道。山共水,幾時得到。杜鵑只管怨殘春,也不管、人煩惱。

《憶王孫·絶筆》

上闋寫冬去春來,時令轉换,而遲遲未歸。下闋則抒發欲歸來能的煩惱。寫得那麼自然真切,情景如畫。

又如;

多病嫌秋怕上樓。苦無情緒懶擡頭。雁來不寄小銀鉤。 一點離情深似海,萬重淒恨黯如秋。怎生禁得許多愁。

《浣溪沙》

寫的是詞中長見的離情,主人公是深閨中之思婦,她因丈夫外出,索漠、愁悶、無聊,情緒是那麼低落。心裏是那麼坦蕩,情緒又那麼纏綿。詞人無意追琢求工,卻寫得那麼自然慰貼。似脱口而出,真情從肺腑自然流出,感情又那麼深厚。讀他的詞,你不能不佩服其語言白描以至到家的功夫。他的詞不僅不似南宋詞人的用語追琢,反倒有點像五代宋初語言的真樸,呈現著返樸歸真的精神。詞的語言與其説是對南宋詞語言風格的開拓,毋寧説是對北宋詞語言自然洗煉風格的頗爲嚴格的持守。

周紫芝詞在詞史上,應有不俗的地位,我們不無遺憾地感到,他的詞在傳播中受到了一些意外的羈絆;無有重量級文人對其詞的崇賞,無有粉絲歌妓對佳作爲之傳唱,或因其詩諛頌秦檜父子而受到士人的卑視,影響了他在詞史上地位的奠定。總之,其詞在經典化過程中,受到了種種負面影響,阻礙了人們對「廬山真面目」的揭示,以至在詞史上走向邊緣化的地步。因此,我們應當深入研究他的詞,使其詞在詞史上逐漸地顯山露水,得到彰顯。

〔一〕關於周紫芝卒年,毛晉謂「紹興乙亥卒」(《竹坡詞跋》),乙亥爲一一五五年。故許多文學史家都説他一一五五年卒。吴熊和主編的《兩宋詞匯評》也定於一一五五年卒。但將他的《水龍吟·天申節祝壽詞》繫於孝宗元年(一一六三年),如果此詞系年可靠,則是年仍在世,享年至少八十二歲。又詞云;「假饒真百歲,能多少。」(《感皇恩·除夜作》「百歲能幾許,無多子。」(《感皇恩》「無事小神仙」)揣其語氣,寫詞時當離百歲不遠了。其壽考或在八十五歲以上。

〔二〕薛勵若《宋詞通論》第二四四頁、二四五頁。開明書店,民國三十七年。

〔三〕毛晉《竹坡詞跋》,《宋六十名家詞》(十三)第二五頁。商務印書館,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四〕黄雲鶴《唐宋下層士人研究》第一九頁。河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

〔五〕常國武《新選宋詞三百首》第二二六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〇年。

〔六〕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録》第八九二頁。中華書局,一九六四年。

〔七〕吴梅《詞學通論》第七九頁。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八〕《顧隨文集》第一四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

〔九〕毛晉《竹坡詞跋》,《宋六十名家詞》(十三)第二五頁。商務印書館,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一〇〕孫兢《竹坡詞序》《宋六十名家詞》(十三)第一頁。商務印書館,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一一〕馮煦《蒿庵詞話》第六五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