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东边那个太阳哎，照在那个茅山上呦，水田那个茫茫好栽秧，妹打号子哥搭腔，哎嗨……”听着甜美细润的茅山号子，一股乡情汹涌而至。

烟雨江南，闲坐木格窗下，翻阅清少纳言《枕草子》中的风雅句子，“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有如清风飒至，明月入怀。窗外栀子飘香，菰蒲凝绿。

破晓时，天空是澄澈的天青色，倘若古镇的的染坊。水色淋漓中，有窈窕村姑担一篮粽箬在小巷里脆生生地叫卖。有身姿袅娜的村妇在清水田里插秧，婉转的秧歌飘向远村，在炊烟里缠绵。

插秧是水乡的一种盛大的礼仪，诗经一般古雅，流泻着浪漫的风情和古典的意蕴。

轰轰烈烈的麦收过后，苏中里下河水乡，一畦畦明镜般的水田上便传来韵味十足的秧歌，歌声如绵绵的春雨，澄亮淋漓。

沤好的秧田被庄稼汉们拾掇得颇精致。挤挤挨挨的秧苗嘻嘻哈哈的，在风中舞着、闹着，十足的淘气。清浅的水田倒映着蓝天白云，自有一番田园风光的赏心悦目，也有宁静中的温婉风情。

水乡女子，头裹鲜艳方巾，身着水印花衫，挎着篮，背着篓，步履轻盈地来到田头。她们捋捋沾露的鬓发，卷起绣花的裤管，轻轻地踩进秧田，一股清凉立即从脚底传遍全身。

这时，披蓑戴笠的老农们早已挑着秧苗走在田埂上，就像红楼梦里大家闺秀出嫁那样挑着嫁妆与贺礼。秧苗均用穰草扎成小把儿，轻巧巧的，绿滴滴的，似翡翠雕刻而成，染阳光的金粉，色调明丽，温暖一片。汉子们用力一甩，便稳当当地滑向水田，决不散开。明晃晃的水田，犹如一块白花花的绸布，等待着窈窕的村妇们去织绣。村妇们也拉直秧绳，摆开阵势，一边掰开秧苗，一边插起秧来。

她们弯着腰，捏着秧苗，顺着秧绳赶趟儿插秧。细密的汗珠顺着瓷实的脖埂轻轻地往下流，慢慢地濡湿花衣。瞧那插好的秧苗，横上线，竖上行，远远望去绿茵茵迎风招展，如同欣赏一首宋词小令，给人满目的清爽与惬意。

她们手脚麻利地掰插着秧苗，偶尔凝睇水中姣美的面庞，不禁莞尔一笑。那自额至胸所构成的侧面曲线，令人想起古希腊的雕像，尽现身姿的袅娜与娉婷。她们袒露着一截藕段似的粉白小腿，微翘着丰满的臀部，很有节奏地摆动着手臂，构成一幅古老而富有诗意的风俗画。

这时，邻家姑娘小翠惊叫起来，原来有一只蚂蝗正叮在她粉嫩的小腿上，引来同伴们一阵银铃般的脆笑。李家大伯的二儿子春龙冲过去捻掉蚂蝗，换来了姑娘家柔柔的目光。于是，他红着脸，憨憨地笑，不断地挠着后脑勺，愣怔半天，才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跨上田埂。

谁家媳妇亮开银嗓子唱起了韵味十足的秧歌：“布谷声声催人忙哎，哥犁地来妹插秧喔。犁铧泛起千层浪，秧绣大地万重行哎！”歌声如百灵登枝、云雀放歌。

“手拿（呀啊）秧苗心向党（哎），毛泽东思想放光芒，哎呀咿子吆，哎呀咿子吆，毛泽东思想照得农民心里亮堂堂（啊）咿子吆……”菊花婶子也领头唱起了栽秧号子。汉子们起先会放下挑秧苗的担子，咧着嘴露出惬意的笑脸。终于也憋不住了，扯开洪钟似的大嗓门吼上几声，粗犷的歌声惊得田头的麻雀洒下一长串甜腻的乡音土语，扑棱棱飞到远处的蒿草丛中，吼得姑娘媳妇们脆嫩嫩的心儿绽开了花。这是插秧时节的乡村水田上，一道充满诗情画意的美丽风景。

晌午，圩堤上便有送饭的老人和孩子——我们这些细伢子。我们挑着篮子背着篓，一路上哼哼唷唷的，后面还跟着我家的大黄狗。大人们招呼着，爬到田埂上或蹲或坐，搛着寻常的腌菜蕻、苋菜梗、酱瓜籽，乡土小菜，吃得喷喷香。吃饱了，笑够了，再喝上一碗清茶，瞅瞅白花花的秧田，又卷起裤管下田插秧了。我们在赤着脚，绾起裤管，蹒到水田里，追逐，嬉戏，叫嚷，快乐像一只只布谷鸟儿飞向蓝蓝的天空。

太阳热辣辣的，她们不时揩拭额上的汗珠，刘海绞缠在一起，有时遮住了眼睛，不得不抬起胳膊优雅地拂拭。再回头望望这一趟还有多长到头。父辈们一有闲空就拿着铁锹加固田埂，防止塘水外流。几只花喜鹊“喳喳喳”地抛下一串叫声，从秧田上空掠过。

夕阳西坠时，她们才插完最后一行秧，立在田埂上凝望着行行秧苗，心中涌起一种劳动后的舒坦和喜悦。轻风贴着湿漉漉的秧苗踅过，秧苗轻舞着，诠释着心中无限感恩的情怀。一行行一列列的秧苗，齐刷刷的站立着，犹如欧阳询严谨工整的楷书，偶有轻风拂过，秧苗们起伏驿动，俨然王羲之的潇洒飘逸的兰亭序。健硕的村妇们再次回首一天的杰作，终于松一口气了，然后收起秧绳，娉娉婷婷地走在归家的青草路上，不一会儿，便滑进了沉沉的暮霭里。

是啊，插秧时节，土地如同怀孕的媳妇一样丰满起来。一株株秧苗就像一枚枚首饰、一朵朵花，插戴得田地更年轻、更漂亮。乡村，到处都弥漫着浪漫的风情和古典的诗意，到处都被畦畦秧苗装点得分外清新和秀丽。

“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不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后原来是向前。”布袋和尚脍炙人口的《插秧偈》，阐发了立身处世的做人道理。插秧是对大地最虔诚的叩拜，是天地间最庄严的礼仪，是人类和泥土最亲密的接触，插下去的是秋天的金黄和丰硕，是人类的精神和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