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闽山

大雪之书

冰山上没有亡命的蚂蚁

背着行囊爬来爬去，春暖花开

没人关心它们的小命

山上时常出现不速之客

他们蜂拥而至，让你措手不及

有人神情自若，一团和气

有人青面獠牙，仿佛地狱里的

门卒，突然现身……

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

跟随时光的序列，数量不断激增

它们接受冰与火的磨练

一面冰刃刺骨，一面烈火熊熊

唯有酒，一杯接一杯

唯有酒的心，藏着冰与火的轮回

唯有酒，敢把前生喊成粮食

敢把后世喝成静悄悄的逝水

要消除内心的积虑和隐忧

紫气就会越过东山

扑面而来，那一树一树繁花

手舞足蹈，盈着热泪……

清明辞

风越过燕山，越过武烈河

玉带河，七老图山凹里

那个叫河南营的小小村落

也被夹杂着鸟鸣的风

轻轻吹拂，颤动的树梢

也被游子的眼波深情安抚

风敲打着的雪花，在空中

起伏，有漂泊之感

亦有咫尺天涯的离散之痛

和谐路41号大门敞开着

清晨寂静，雪落无声

那个每日坐在门牌下的老人

不久前流泪去了南山

那一片松柏覆盖的高坡

只掩埋他瘦弱安详的肉身

一个刚直善良的影子

如一尊雕像，矗立在门前

他坐过的石头，己抚平棱角

留在人间，让望见它的人

虽泪水涟涟却心生温暖……

背影

只有风，留下来

破门而入

我敞开宽大的衣衫

紧紧抱住

和我一样憔悴的身体

仿佛住在梦里的

一个追逐春天的背影

带来杏花、梨花、桃花

带走时间和流水

小径、孤树、石头、岸

都显露出世间的温情

像离散多年的亲人

突然听到回家的音讯

夺眶而出的泪水

除了孩子，心中尚存悲悯

我是其中的一个俗人

放下皮囊，带上灵魂起身

以上选自《诗刊》2018年9期下半月刊

梦醒之间

1

我为春天设置的百花

竞相开放成迷局

门前的小桥发生断裂

那些绕来绕去的人

还在乐此不疲

我思谋无数次

把这条河流，从生活中

删除，此岸与彼岸

重修旧好，终生相依

让心有灵犀的人

坐下来，抵足歇息的瞬间

对明天充满爱的期待

来吧，黑夜！来吧，梦

我想和你聊聊——

2

我的眼里一片迷蒙

站在岸上，成为最后的风景

成为，最明亮的一盏灯

海浪追打过，海风吹拂过

为了一叶返航的帆，望穿秋水

我是谁的归途，谁是我的夜

欲望的花朵，盛开在园圃

有没有应约而来的脚步

穿越围栏、长藤、草坪

我看到一尘不染的叶子

正在飞升。我看到，枯枝

抽打着残冬，我看到

紧锁的门窗，面朝大海……

3

落日是最后一杯苦酒

数一数吧，今生

我们还有多少盘缠

没有花完。这个世界

还有多少力气，没有用尽

一只鸟，呜叫着冲出树冠

荒野里一片沉寂，夜色

笼罩的村庄，聚集在山脚

它说累了，要好好睡一觉

雪，不知不觉降临

阡陌拥挤，来不及闪躲

上帝醒了，腾出手来

把片片雪花当令牌

悄悄翻动……

4

在黑夜中走失

不知原路返回的孩子

我要重新爱一次

继续和黑夜僵持下去

一场大雪来意不明

我看到纯洁的飘落和降生

无法压制不安分的心

让我的爱从手、从唇开始

身体交出欲望，睡眠交出梦乡

那就把黑夜一起交出去

让人们听一听，现实的对打中

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审判的声音

5

时间用温情抛弃我们

命运如一粒微尘

随风飘送。记忆

是否发生涂改

誰能放下恩怨，说出公平

那个指手画脚的人

突然现身，清澈的海水

将接受他的质询

一颗石子，从脚下飞出

纵身投入水波。梦，被打碎

天空出现山峰的倒影

被离散的浮云追赶

人生！有多少雷同的闹剧

刚刚上演就曲终人散

我不接受——人间的审判

只向上帝呈送无言的供词

6

我终于把藏于心中的旧梦

梦里的冰山，徐徐展现

阳光从不吝惜照耀海面

巨浪翻天，掀起怪风

洗劫伪装者的脸孔

诸神弯腰，天空也不会降低

哑默的青山，归隐，坐化

哪怕夜色催动雷声

我也毫不猶豫，拒绝唤醒

众生结伴，奋不顾身

投入的怀抱，还不够宽容

还有痴迷的桨声，夜夜挥舞

彼岸的灯火，若隐若现……

7

我每天以奔跑的姿势冲锋在前

驳杂的脚步经过身体时

我试图拦阻，命令它们停下来

听一个半醉半醒之间的人

向麻木的人群，说出疼的真相

无法转身，是我不愿看见

影子一样跟随的雨、雪、风、霜

都无比真实长着一双冷酷的脸

我的心和刀撕拼过、决斗过，温情

柔软、易碎，被泪水劫杀，拂拭

滴沥沥的血，扑在小草的怀中

打开夕阳的书卷

做人的姿态低些，再低些

做人的品格高贵，再高贵

我看见大地的反光映照的事物

我看见村庄、老人和睡眠

我看见一片穿裤子的云

带领活艳生香的隐喻，飞在空中

8

比任何人都相信我的身体

比大地瘠薄，比群山略低

风来迎风，雨来挡雨

爱阳光，也爱我的影子

看上去它一直是盲从的

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我顺情说好话，它不言不语

我与真理争是非

还是和它没有一点儿关系

黑夜来临，它就逃回我的身体

在睡熟的梦里，我们才是

真实的——活得如同自己1

9

梦，黑夜劫持的梦

挣脱泥潭又在黎明路口迷失

浮华和烟岚背后，叛逆悄悄发生

轻和沉重一样不能承受

多么可怕“高枕无忧”这个词

我抱怨，它从没说过真话

我追慕一生的心灵千疮百孔

我赶上的春天繁花落尽

天啊！谁还命令我把脸蒙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逢场作戏

10

我本是天堂的孩子，却奔赴了

大地，如自由的雪花或娇嫩的雨丝

我本是大地的孩子，苍茫如水

被蒸发，被分离，飘飘荡荡挤占瑶池

我时时刻刻都在思想，黑夜和欲望

是孪生兄弟，或者降落，或者飞升

秋天一样饱满的情绪，一天一天

收容回忆。让梦，不断搭救自己

我们对桃花着迷就是对春天着迷

那么多蜂蝶，那么多甜，抵挡周围

谁能忍心，把记忆一点一点抹去

我们对浓荫惬意就是对夏天惬意

那么多音符，那么多清风的翅膀驮负

不让太阳烤痛足迹，是大家的主意

梦是虚无的，我们妄自推测它的真实

生活是真实的，我们痛恨它的凄迷

有生之年，我将学会遗忘，惟愿

给诸多好梦留出位置，我终将铭记

我是故乡的儿子，称为游子只是暂时

选自《当代人》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