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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一九七九

2019-12-13丁绪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泰安煎饼中学

丁绪柱

选拔到公社驻地去上学那天,娘起得很早,我心里有事也醒得早。堂屋的煤油灯已经点亮,娘先生起炉子,开始忙碌着给我做饭。我也赶忙起床,帮着烧火。烧水的工夫,娘在饭桌上摊开一个包袱,左手拿起一摞煎饼,右手从下往上数着数,嘴里嘱咐我,午饭吃三个煎饼,早饭晚饭各吃两个,不能少吃,也不能多吃,少吃会害饿,多吃撑不到回家。记住没?我说记住了。一会儿,哥也起来了,娘盛上玉米糊糊,说你俩一块吃。吃罢,天刚放亮。娘把被子毯子捆好,让我哥背上,把煎饼包袱和书包让我背上,说路上靠边走。又嘱咐我哥,送到学校就回,别在外边玩,今天要往自留地里送粪。到公社驻地十五里路,哥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出村,上岭,一直往南。路上没人,田野白茫茫的一片,天冷,麦苗和树木野草上覆着一层霜。哥十六岁,大我两岁,小时候净生病,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但他比我有劲儿,耐劳,重活累活脏活都是他干。割麦子我喊腰疼,拾麦子我破血鼻子,从栏里出粪嫌臭,推车送粪光歪筐,娘说我懒,小姐身子丫鬟命,滑头,废物,滚一边去。其实我知道是哥让着我,我学习比他好点,成了少干活的借口。翻过一道岭,见路的西侧是火车道,一列货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来,我和我哥都惊讶地站住。火车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俩不约而同地开始数车厢数。列车过去,我俩又开始走路,我说五十一节,我哥说五十二节,我也没再犟,再犟,他就会用眼瞪我。哥话少。

我们村叫赵庄,在泰山南麓泮汶河畔,属泰安县北集坡公社,公社驻地在北集坡村,学校在村西北部,哥送我到校门口就回了。我独自一人走进学校。学校不大,全是老旧的平房,墙上的标语口号隐约可见。我们就一个班,四十多人。公社组建这个班,是为了集中好学生,集中好教师,集中强化一段时间,冲刺初中中专,想让更多的农村孩子跳出农门。1977年冬高考刚恢复,中考也相应恢复,这成了农村孩子的唯一出路。高考招生人数少,考上特难,公社教育组便把重点放在冲击初中中专上,不说外地学校,光泰安城就有泰安师范、泰安卫校、泰安农校、泰安财校、泰安电校等十几所中专学校,都招初中毕业生。这不,1978年初冬公社教育组就热火朝天地忙活上了,选拔学生,抽调教师,组建班级,制定方案,黑白加班,也不觉疲劳,还挺兴奋。我听老师讲,当时的教育组长叫李传文,是我们村的,他可是最用心最卖力的。就是这样,也已有点晚,满打满算离中考还有八个月。班主任老师姓孙,教語文,个矮脸糙,可说话出口成章,洪亮条理,入耳入心。他按考试名次,逐个儿读学生名字,我是第三十七名。我原本高兴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我在全班下游。不知怎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教室里还好,宿舍里冷得结冰。十几个人一间西屋,睡地铺,下面是麦秸,上面铺张席,被子卷成被窝,钻进去睡。第一天晚上几乎没睡着,冷得厉害,刚待睡着,一声火车长鸣便又惊醒,学校离火车站不足一里路,白天没在意,夜晚寂静中那笛声格外清晰。我先是冻了手,然后两只耳朵都冻了。硬硬的冻块,冷时生疼,热时发痒,让人心烦意乱。后来,耳朵垂化了脓,脓挤出后结了痂,又痒又痛,一摸,没点好肉了,摇摇欲坠,我担心耳朵垂别掉了,那多难看。学习任务比在村里繁重得多,老师都是全公社最好的,很尽心。教数学的程老师,高个儿面善,整天笑眯眯的,像个太阳,他把阳光照进了我幼稚混沌的心底,数学那迷宫一样的数字符号图形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的成绩火箭般往上蹿。程老师说我是我们村冒的一股子青烟,我不知啥意思,但知道是好话。这让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天寒地冻,手痒耳疼,也不放在心上,我又燃起了自信和希望的火苗。

学校安排每周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走,星期天下午回,带干粮,换洗衣服。娘在家提前备好煎饼,等我回去拿。煎饼是专为我留的,春天粮紧,家里早晚都是吃菜窝窝或水煮地瓜干。怕我光啃咸菜,不沾油,会生病,如不忙,娘或姐就用油给我炒咸菜,这就好吃多了。不干活,光吃饭,有时想起心直发慌。多亏父母健康,哥姐能干,要不我是读不下去的。姐是要出嫁的,不好说什么,但哥在家干活,从没怨言。春节回家,哥看我一眼,说,怎么耳朵烂了?我说,冻的,没事。哥脱下头上的仿制棉军帽,扣我头上。我说不行不行。哥说,别犟,戴着。我知道这是哥的心爱之物。后来我的耳朵垂没烂掉,竟恢复了原有模样。换洗的衣服是姐穿得不能再穿的,上衣只要不是花的就行,但裤子是女式的,便觉得别扭,不想穿,娘说不穿算了,光腚。有个要好同学羡慕我回家有换洗衣服,我脸一红,说是姐剩下的,是女式的。他说你知足吧,我连姐都没有,我没有换洗衣服,只有这一身。我顿时释然。那时我已懂点事,下决心好好学,要不对得起谁呢?慢慢地,语文也有了进步,本来村里小学和初中语文老师就好,基础尚可,经孙老师强化语法和古文,成绩提高不少。有次课间,孙老师表扬了我一句,我心里欢喜得要命。

班里同学来自几十个村子,除几个年龄大点的,大家都彼此相仿,家境贫寒,衣衫不整,身材矮小,面黄肌瘦,就像田地里的坷垃头,谁也不嫌弃谁,惺惺惜惺惺。有几位同学因家中青黄不接,煎饼供不上,黯然回村了,令人无奈。班里女生少,不到十人,除一个女生学习较为突出,长得好看些,其他都没啥印象。男女生之间,不说话,没事,拉啥?年龄小,身体弱,也没那心思。印象最深的是位姓吴的男生,面色苍白,瘦瘦弱弱,可有股牛劲儿,学习特别用功,令人吃惊。早晨他起床最早,黑暗中摸到教室,点起煤油灯背诵语文、政治;三顿饭他吃得最快,煎饼在饭盒玉米粥或开水里一泡,三下五除二吃完,起身就回教室做题。天越来越冷,老师让我们两两合铺通腿睡,这样被子褥子加厚一倍,会暖和许多。吴同学平时只顾埋头学习,少和人交往,有些孤单。我见状说咱俩合铺吧,他看着我笑了,他很高兴,我也高兴。晚上回到宿舍,一人一盏煤油灯再看会儿书,但年少觉多,最多十点就都吹灯睡觉了。吴同学毅力大,劲头足,还要再学会儿,也不知他学到几点,有次我半夜醒来小解,看到被子那头灯还亮着,以为他忘了吹灯,伸头看看,他正趴着做题。我心想他真厉害。不料一天晚上,出事了。半夜我被惊醒。有人点起灯,见白烟弥漫全屋,失火了,有人喊。各人赶忙折身看自己的被褥,没啥问题,发现烟正从吴同学那头往外冒。吴同学实在太困了,一定是正做着题歪头就睡着了,睡梦中无意间把煤油灯碰倒,火捻子燃着了被头。屋里这么乱,他也没醒,同学们赶忙叫醒他。还是班长年龄大点有经验,说都别乱,别站起来,烟呛人。他自己猫着身子打开门,又提起尿桶用尿把火浇灭。忙乱了好一阵,烟才散去。班长说天亮还早,都再睡会儿,他和吴同学挤挤睡。我被窝那头被尿浇湿,便蜷起腿睡,还行。这事第二天孙老师就知道了,说吴同学精神可嘉,但不应该熬夜,今后都要注意,尤其要注意防火。吴同学此后晚上不敢再学到深夜。不管怎样,吴同学的“拼命三郎”精神对我触动很大。其后的一个星期六,一大早雪就开始下,越下越大,同学们都担心午后怎么回家,饭还剩一顿就告罄。课间操,我站在窗前往外看雪,发现校门口有个人戴着草帽背着包袱,在漫天雪花中一边跺脚一边往这边看,再细瞧,怎么像我哥?我赶紧跑向门口,果然是我哥。哥说,娘怕你挨饿。我眼睛有点湿,说,下这么大的雪……哥你冷不?他笑笑说不冷,走路不冷,有草帽,围巾。多亏哥送来的煎饼,吴同学等三位同学怕路远迷路,还要过条河,没敢走。我便借煎饼给他们,他们拿来饭还我,我也没客气就收下了,不收不行,饭不够。

孙老师的表扬、程老师的好话、吴同学的精神,像是打气筒给皮球打足了气,我像一头小叫驴,四蹄生风,浑身是劲儿。春天天长,下午下课早,离晚自习还有好几个小时,同学们大都到街上或火车站转转玩玩。我偷偷拿起复习资料练习题,到其他教室做题,教室里空无一人,正好用功。一天天积累下来,我觉得自己多做了不少题,心里偷着乐。就是身上有虱子,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痒,哪里痒就挠哪里,有时伸进手去能捉出三五只虱子。你想,每人棉袄棉裤就一身,一穿一冬,同学们身上都长虱子,才开始都还顾面子,不好意思逮,不知谁最有勇气,第一个开始,大伙便都逮起来,每晚睡前掌着煤油灯逮虱子成了我们的必修科目,同学们光着膀子比赛谁逮的多,宿舍里笑声不断,倒成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娘给我把棉袄棉裤重套了一次,也没根绝。这些吸血鬼着实可恶,可总算没成啥气候,在与虱子的斗智斗勇中,我高歌猛进,成绩像竹子拔节般渐入班级上游。

转眼到了夏天,最紧张的日子来到了。1979年7月上旬,我们到大汶口镇泰安第三中学参加中等专业学校招生考试,大汶口镇离家南行50多里,要到八里外的洪沟火车站坐火车去,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哥背起铺盖卷送我到火车站,帮我买上车票,送我到检票口,边走边说,别忘到站下车,别忘到站下车,别忘到站下车,又说别走丢了,别走丢了,千万别走丢了,记住没?我说记住了。哥这次话多。娘专门给我烙了我最愛吃的韭菜饼带上,饼真香,没想天突然变热,第二天就有点酸,我舍不得扔,坚持吃光,万幸没拉肚子。紧接着参加公社普通高中招生考试,地点在泰安第十一中学,离家只五六里,不用哥送。当月下旬中专招生考试发榜,结果名落孙山,我难过得要哭。那年男生分数线高,女生分数线低。得知班里只考上三四个女生,都是幼儿师范或卫校,男生一个也没考上,我心里登时好受了许多。随后,公社高中招生考试发榜,我考上了本公社泰安第十一中学,孙老师说我是全公社第九名,考得不错,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所高中教学水平低,当年高考零蛋,一个也没考上,上也白上。没怎么犹豫,我就决定不上高中了,可还没敢和娘说。此后,就像玉米苗打蔫似的,没精神,不爱说话,饭也吃得少,黄昏时我爱到房顶看夕阳,一看老半天。娘有点担心,但没言语,家里事多活儿忙,哪顾得过来。哥有时上房顶来,和我并排坐着,也不言语。没承想,七月底的一天,大队干部来家,说公社来电话让我到学校去一趟。原来公社高中招生考试前十名,可以参加泰安地区的泰安一中、泰安二中和泰山中学首届高中农村班招生考试,老师问我愿意参加不,我问老师我能不能考上,老师说应该差不多,我说要不就试试。老师说泰山中学今年高考考得好,报泰山中学吧。几天后,哥又背起铺盖卷送我到泰山中学考试,娘这次给我烙了葱花油饼和单饼,这是只有重要节日或谁生病才有的待遇。临出门,娘说好好考,考不上拉倒,考完就回家,别乱跑,记住没?我说记住了。这次比前两次都快,十天后就寄来了通知书,我被泰山中学农村班录取了!到泰安城里高中上学,这还是我们村第一个,破天荒。这时我觉得自己好歹才算有所交代,但接着又陷入了彷徨。想到家里还要供我,心头就像压了片磨盘,纠结:想上,又觉得不该上,我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饭都吃不饱,在家干活孬好是个帮手,再说,万一以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我和娘说,我不上了,上也白搭,还不如在家干活。娘瞪我,你说了不算。晚饭时,娘咬咬牙说,柱儿考上城里高中不容易,我想继续供他,砸锅卖铁也得供,要不咱家啥时候有个出头之日?娘看看我哥,哥说,供。终于,老天开眼,三年后,1982年夏我考上了新泰师范外语班。当时改革开放不久,急需外语人才,最缺外语教师,泰安地区教育局即在新泰师范开设外语师资班,是高中中专。从此我就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庄。哥至今还在老家,打工种地,我早已住到城里。

我家楼外的公园里,有棵高大古槐,一群麻雀住在上面树洞里,飞进飞出,叽叽喳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麻雀,平凡而低调地活着,有时还想活出点动静。想想从前,幼时的我极像一枚麻雀蛋,不过孵化我的不是母麻雀,而是老母鸡。娘和姐是老母鸡,老师们是老母鸡,哥是男的,也不老,但也是只老母鸡。他们不辞辛苦耐心地焐着我,焐着,焐着,焐到一定时候,我就破壳而出,变成了一只小麻雀,扑棱一声,飞走了,虽飞得不很远,也不很高,总是飞上了蓝天,只是很少再回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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