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

试验进行到了第七日，这个人仍旧坚持着。

巴特尔看着监控屏幕，百无聊赖。过去的六天里，被监控的这个人一直静静地在打坐，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今天的情况可能还是一样。一想到自己还要继续在这个监控室里枯坐，巴特尔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偷偷瞄了一眼余若飞，余若飞正在收拾桌子，看样子准备离开。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巴特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暗骂。余若飞走到巴特尔身边，问道：“还没有结果吗？你是最后一个了。”

“哦，你那边也结束了？”巴特尔转过身子。

“没错，你的是最后一个。”余若飞看着屏幕，“这人可真能挨饿，滴水不进居然能熬足足七天！”

“是啊，看来这最能挨饿的世界纪录只能在我手里诞生了。”巴特尔挺了挺腰，双手抄着后脑勺，双脚往控制台上一搁，摆出一个放松的姿势，“放心，我会24小时盯着这家伙。他坚持得挺久，也很有特点。你看，他的坐姿就与众不同，你学都学不来。”

余若飞耸了耸眉头，“反正都是坐……我要下班了，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好。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余若飞走出了监控室。

门锁“咔嗒”一声响，整个世界清静了。

巴特尔如弹簧般从座椅上跃起，快步走到柜子前，打开自己的格子，拿出藏在角落里的随身屏，又取出一个褐色纸包，然后跑着回到了座位上，迫不及待地将随身屏展开，点击自己预定的电影。今天正好是《奇怪宇宙博士6》上映的日子，这是自己期待了好久的电影。去不了影院，那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褐色纸包开始膨胀，最后发出轻微一声“砰”，香甜的气息在屋子里弥漫开。巴特尔伸手从纸包里抓出满满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

几个装束奇特的人物在屏幕上以各种炫酷的姿态打斗，逗得巴特尔哈哈大笑。序幕过后，屏幕变得一团漆黑，电影名称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就在这当口，监控屏幕上闪过一个信号。

巴特尔瞥了一眼监控屏幕。那个人在微笑！巴特尔立即暂停播放电影，放大监控屏幕。屏幕上，那个人的脸部清晰可见。没错，他在微笑！

六天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不吃一点儿食物，连水也不喝。身子不曾动弹分毫，脸上也从来没有任何表情。有时候，巴特尔疑心那只是一尊蜡像，但是这个人有心跳、有呼吸，他还活着。他的脑波都在正常范围内波动，说明意识清晰。

就算是蜡像，那他也是一尊活的蜡像。但是现在，他在微笑！

表情分析也明确无误地辨认出这一点，将这个异常动静指示出来。

微笑只是顷刻间的事，这个人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变成了一尊面无表情的蜡像。那一瞬间的微笑被永久地保留下来，展示在屏幕上。

巴特尔盯着那微笑看了一小会儿，恍然间觉得那是冲着自己笑的，他不由自主地把台面上的爆米花纸包向一旁推了推，想把它掩藏在支架后边。

这个微笑让人心里发怵，看上去神秘又诡异。巴特尔又看了看实时监控，那个人仍旧端坐着，像是从来不曾笑过。

巴特尔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按规定，如果记录到任何异常，就要立即给王二一博士打电话。于是巴特尔抄起电话，拨出了号码。

30分钟后，王二一赶到了现场。

由于来得匆忙，王二一甚至还有些气喘，一见到巴特尔，他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他笑了？”

“对，刚才系统监测报告了异常，我也复查过了。”巴特尔站立在自己的控制台前，一副全力以赴的样子，手脚麻利地调出了记录。

王二一看着屏幕上微笑的脸，表情有几分迷醉，“终于等到了。”

“王老师，这到底是要等什么？”巴特尔忍不住问。

“等他醒。”王二一的回答让人失望。

王二一看了巴特尔一眼，继续说道：“我们所有的试验对象都退出了，只剩下这一个了。”

巴特尔点头。偏偏剩下的这个就是他的监控对象，说起来，他无比羡慕那些试验第一天就结束工作的同事。

“你知道试验的目的吗？”王二一问。

“不是测试人体的挨饿极限吗？”巴特尔有些不解。

“那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早就有人测试过。”

“那是什么目的？”巴特尔拿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好奇地看着王二一。试验到底要干啥，巴特尔其实并不关心，但王二一就在眼前，这点儿情商巴特尔还是有的。

“缸中之脑。”王二一蹦出了一个晦涩难懂的词。

“什么？”巴特尔没有听明白。

“缸中之脑，你没有听过？就是把人脑装在一个玻璃缸里，接上各种输入装置……这是探讨现实存在的经典思想实验。”王二一的语气中流露出倨傲，带着不屑。

巴特尔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在行家面前，太聪明不行，太笨也不行。

巴特尔偷偷地搜索“缸中之脑”几个字，马上得到了几个答案。还好，这些答案都没有公式。现在巴特尔是关于缸中之脑的半个行家了。

“您是说，这最后一个人，就像缸中之脑？”巴特尔问。虽然王二一比巴特尔年轻10岁，巴特尔还是很自觉地用上了“您”这个敬称。

“他就是活的缸中之脑。”王二一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影像，眼神中充满着迷醉的神情，巴特尔感到，王二一一定是爱上了屏幕中的那个人。

领导如此重视，也让巴特尔感到精神百倍，那些因为加班引发的埋怨，现在統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很厉害吗？”巴特尔问。

“什么？”王二一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嗯，您说他是活的缸中之脑，所以我就觉得他很厉害。”巴特尔硬着头皮说。

“说说看，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很厉害？”王二一来了兴趣。

“嗯……别人都坚持不了这么久。”巴特尔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哈哈……”王二一笑了起来，“我的项目组研究课题是什么？”

巴特尔早有准备，马上回答：“人脑的自我意识和潜意识与认知的多维度相关性及准确度的测量。”

“哈哈，”王二一又笑了，“不错嘛，一字不差。”

王二一伸手拍了拍巴特尔的肩膀，又问道：“我们的课题组明明研究的是自我意识和潜意识，但是却招来一群人做饥饿试验，你是不是感到很奇怪？”

巴特尔忙不迭地点着头。

“没错，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而且这个试验做了这么久，很多人都忘了我们的課题组究竟是干什么的，反而以为我们就是一个搞饥饿游戏的组织，说我们不务正业……”王二一的话语有些哽咽，显然一些话憋在肚子里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了倾诉的机会。

“王老师，您是最有追求的生物学教授。”巴特尔赶忙说。

“不错，我们是花了很多冤枉钱，做了很多无用功，但是科学的发现不就是往往隐藏在那些纷繁复杂的现象中吗？不去做试验，不去努力发现，怎么可能有新发现嘛！”王二一说得有点儿激动，眼睛都湿润了。

王二一定了定神，挥挥手，“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还是说这个缸中之脑。我们做了这么多试验，到底是为了什么？”

巴特尔灵光一现，说道：“就是为了他？”

“你说对了。那些人有的中途忍受不了饥饿放弃，有的因为过于坚持到最后饿晕过去，还有的根本就是来玩玩骗经费，这些都不重要。哪怕失败一万次、一百万次，只要有一个成功的，我就成功了。”

“那，试验现在算是成功了？”

“还没有，我们还要等他醒过来。”

巴特尔看了看屏幕上的实验对象，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瘦骨嶙峋，面无表情地盘膝而坐，看上去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他到底神奇在什么地方？”巴特尔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每一个人生来就要从外界获取信息，通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产生神经冲动，然后把这些冲动输入大脑，从而产生知觉，最后产生自我。所以，一个人的知觉和自我是与外部紧密相连的。如果一个小孩，从小不给他输入任何信息，那么他只会变成一个白痴。”

巴特尔使劲点着头，这理论他似乎在中学课本上听到过。

“但是，人的大脑其实很复杂，我们看到一样东西，并不是真正地看到它，而是把它加工过。举个例子，你看到我，其实在你的眼睛里，我的形象是倒着的，整个世界的形象，其实都是倒着的，是大脑把倒着的影像纠正了过来。另外，看到一部分，大脑就能补全整体，让你以为看见的是整体，这种例子也很多。”

巴特尔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说法。网上的流行词汇“脑补”，好像说的就是这种事吧……

“但事实上，大脑还能自己产生影像。”王二一看了看巴特尔，“我们的大脑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加工厂，能够无中生有，制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比如做梦。”

“对对对，”巴特尔接上话茬，“梦都是大脑在清理记忆碎片，所以会没有逻辑。”

“没那么简单。”王二一继续说，“梦是大脑的一种创造。你设想一下，如果你的所有感官都失去了，只剩一个大脑，会发生什么情况？”

“缸中之脑！”巴特尔猛然意识到王二一所设计的情形指向什么。

“嗯，反应很快啊！”王二一显得有些高兴，“没错，就是缸中之脑。其实之前有些研究已经给出了一些暗示，比如美国曾经有一篇论文是考察那些产生了真实幻觉的人。你知道什么叫真实幻觉吗？”

巴特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巴特尔最痛恨这类包含着悖论的名词，什么无限的有限、有限的无限，平坦的弯曲、弯曲的平坦，高大的渺小、渺小的高大……巴特尔只觉得那都是为一种不同类型的生物准备的名词，他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但是巴特尔很认真地盯着王老师，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真实幻觉，就是那并不是一点幻觉，通常我们所说的幻觉，比如你好像看见一个鬼在你的屋子里，那是一点幻觉。真实幻觉是整个世界都是幻觉，你身临其境，就像身在地狱，然后看见了鬼，比最好的VR还要逼真一万倍，因为那是你脑子里产生的，不是电脑模拟给你看的。”王二一解释着。

巴特尔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巴特尔问。

“所以我刚才问你，如果把一个大脑的信息输入完全切断，这个大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王二一根本没有理会巴特尔的问题，自顾自说着。

“大脑不会自己停下来，它永远停不下来。所以，得不到任何输入，大脑会自行制造输入，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你可以突然身在大草原，下一秒就到了太空里，甚至钻进一只细菌身体里……这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你原来在显微镜底下看见过，说不定就有机会身临其境。而且还有可能，你会见到从没见过的东西、从来不存在的东西、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不是VR，再说一遍，这不是VR，这是脑科学。”王二一激动地说。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巴特尔又问了一遍。

王二一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不可能把一个人的脑子切下来隔离。”

王二一看着实验对象，说道：“自行隔离，这就是极大的方便。”

“自行隔离？这怎么可能？”虽然巴特尔只有粗浅的生理学知识，但整个神经系统是一体的，这个事实过于显然了。

“不是完全隔离，只是降低到尽可能低的程度吧。”王二一说，“印度人做冥想瑜伽，或者佛教的打坐，就是尽量隔离外界，让内心浮现。所谓的内心，也就是脑活动了。”

“所以，他是一个和尚？”巴特尔恍然大悟。

“不是。他只是一个志愿者。我找过和尚，甚至找过印度的苦行者，但并不是找来一个和尚就能做到这一点的，我试着接触过至少两百个宣称能进入无我境界的人，没有一个能真的做到——当然，现在这个是真的。所以，我就设计了这么一个静坐忍饿试验，广泛试验，希望能找到一个有天赋的。”

“那我们终于找到了，真不容易！”巴特尔高兴地说，他特意用上了“我们”这个词。

“是啊，真不容易！”王二一看着屏幕中的那个人，眼里流露着攀上高峰的喜悦。

那个人缓缓睁开眼，透过摄像头看着这边，似乎正和巴特尔、王二一对视着，嘴唇翕张。

“他说话了，他说话了，快，听听他说了什么！”王二一急急地说。

巴特尔十指如飞，飞快地调动画面，最后，一张语言监测的画面停留在屏幕上。

“这是他说的。”巴特指着屏幕，他的手指做出一个细微的动作，监测舱里顿时响起一个深沉的男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男人的声音就像余若飞的。

刹那之间，巴特尔仿佛听见脑子里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门锁“咔嗒”一声响，整个世界清静了。

王二一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

巴特尔睁开眼睛。他躺在床上，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巨大的屏幕里映着自己的脸，正是他的模样。

余若飞站在床沿，关切地问道：“见到他了？”

巴特尔缓缓地点着头。

余若飞笑了，“我说过，只要你相信科学，相信我，我也可以让你得见如来。”

巴特尔充耳不闻。恍惚中，世界一片空明，依稀现出人影。

菩提树下，那个叫作乔达摩的人，盘腿而坐，拈花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