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王冼负责的养老院有80位行动受限、思维紊乱的老人，能干活的护工常年在15人到18人之间徘徊。学护理的年轻大学生也曾分来过6名，其中5名在4个月内就离职了。

老人们的家属都不明白，为何堂堂院长见到资深护工就像皇上见了包拯，镇关西见了鲁智深，气派一下子就收敛不见。敏感的家属也感觉到，一旦家属与护工发生口角，院长名义上出面公平调解，可她的心一直是偏向护工的。确实，走一名护工，就意味着五位老人没人照料，绝对耽搁不起。

家属一来探视，资深护工就获得了独一无二的发言权。比如有人就会吩咐家属：“闺女，替你爹把澡洗了。”接着就告知防滑垫在哪里，预防皮肤瘙痒的硫黄皂在哪里。要是当女儿的表示为难，护工就会嗤笑一声说：“小时候，你爹还替你洗过屁股呢。医生、护工不分男女，儿女还能分男女？”王冼见识过每周都要来替老父亲刮脸修指甲的孝子，也见过大年三十从不露脸的神奇小辈。有的老人在这里一待十几年，被搁置，被遗忘，人生的一切孤独都写在那张木讷又充满皱纹的脸上。

时间流逝，老人越发糊涂孤苦，已没有智识与体能去表达伤心与不满。到了这个阶段，护工对他的关照就成为人间唯一的依恋与温暖了。有时老人胡言乱语，坐卧不宁，像迷失在时空错乱的小径中，护工马上走过去无声地拥抱老人;老人便秘，护工戴上手套替他掏出干结的粪便;老人不肯吃饭，护工到床头喂饭，喂完还让老人靠着她的肩，像拍抚婴儿一样帮她顺气。服侍惯了，等老人走了以后，护工依旧端出饭来，习惯性地喊：“阿婆，吃饭了！”忽然，护工的声音哽住了，她看到老人的床空了。

这年春节，16位护工有13位留下来陪老人过年，几乎没有什么盈利的养老院只能支付150元一天的加班工资。即便如此，每天都会有家属来挑剔护工不能日夜守候，不能每天替老人洗澡刮脸，甚至抱怨护工还有心情唱黄梅戏。王冼劝解说：“我20年来目睹了45位老人陆續坐上轮椅，送走了39位老人。若不是一面干活一面自找乐子，护工岂不是要得抑郁症？”

丘吉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说：“从战壕归来的战士会发现他们与后方的家属无话可说，因为他们没有一同在炮弹的尖啸声中求生存，没有共同体验过在泥泞中枕着一个树桩或一块石头入睡的幸福。”王冼意识到，她与护工才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而大部分家属已然退到后方。

（张秋伟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