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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型批评角度试析劳伦斯的《请买票》

2019-12-10孙姗牛晓晓

北方文学 2019年33期
关键词:双重性

孙姗 牛晓晓

摘要:本文试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结合二元对立—爱情的双重性对劳伦斯短篇小说《请买票》中的人物安妮·斯通以及其原型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美狄亚加以分析,浅析“现代美狄亚”安妮·斯通的悲剧产生的原因及其背后揭示的工业文明下的深刻社会问题。

关键词:原型批评;双重性;工业文明;人格分裂

一、引言

原型批评理论代表人物认为西方一切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都能从西方文明的两大基石——希腊神话或圣经中找到渊源。一切文学作品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这两大神话体系的影响,从而在西方各民族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经验中得以浸染,并成为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神话成了文学作品的本原,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移位的神话,而神话中的神则移位于文学中的各种人物。(弗莱,119)劳伦斯的诸多小说以现代社会为背景,叙述现代人的生活,但其中的许多人物都能从古代神话传说中找到其相应的原型。这些原型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丰富了人物形象,也为我们分析理解相关人物形象提供了注释和参考。

二、神话中的美狄亚及其悲剧原因

希腊神话是西方文明的摇篮,也是西方文学的重要资源之一。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同其他希腊英雄一样有着独立的意志与自由的精神,却被赋予“恶妇”“悍妇”的名号,并成为以后欧洲文学中一系列“恶妇”“悍妇”形象的原型。美狄亚是科尔克斯王国的公主,精通巫术。因为爱上了前来取金羊毛的伊阿宋,她抛弃了她的祖国,背叛了父亲,杀死了弟弟。她帮助伊阿宋取得了金羊毛,并幫他报了杀父之仇。但伊阿宋贪图权势抛弃了美狄亚,悲愤交加的美狄亚毒死了新娘和她的父亲,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来报复负心的丈夫。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极端走到对应的另一个极端的人类感情不多,而爱情恰恰有这样的特性。当付出的爱置若罔闻,或被无礼退回甚或遭遇侮辱时,爱即会转而成为自己的对立面—恨。在美狄亚身上,那种爱情的双重性,即爱情里侵略性和被动性的矛盾,残忍和温柔的矛盾,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是什么导致了美狄亚的悲剧呢?现代心理学认为,人的体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被他所处的关系所造成的。我们要探究美狄亚悲剧的产生,首先要研究美狄亚所处的社会环境。美狄亚所生活的时代是雅典奴隶主民主制社会由盛至衰的时期,母系社会彻底消亡,父系社会得到确认,男女的社会地位发生重大的改变,男权主义得到极度发展,男性比女性享有更多的特权。男性是第一位,是社会的主宰;女性则是多余的肋骨,是男性的附属品。女性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就连高高在上精通巫术的美狄亚公主也不例外。她具有远远超过伊阿宋的魔法、威力和坚定性格,可是却只能用来去选择理想的丈夫。她的力量只能成为丈夫伊阿宋事业的辅助力量。只要女性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样的社会政治观念,那么她即使再有能力,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依附地位和由此导致的悲剧命运。

除了社会因素外,美狄亚作为个体的特殊性也促使了悲剧的发生。美狄亚是一个感情热烈、敢爱敢恨、有勇有谋的女子。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其它女性那样,当被抛弃时,她不是忍气吞声、被动地接受自己的不幸命运,而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惩罚那个忘恩负义的丈夫,向父权社会挑战。美狄亚的复仇虽然残酷,但也是别无选择的,那是在不公正的社会压迫下爆发出来的一种过激反应,是在别无选择的两难中疯狂而绝望的行为。

三、现代“美狄亚”

安妮·斯通是劳伦斯短篇小说《请买票》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体格健壮、坚毅专横、敢爱敢恨的电车售票员,被一个名叫约翰·托马斯的年轻电车线路检票员所抛弃。当她惨遭约翰的无礼抛弃时,安妮没有被动地默默忍受屈辱,而是纠合了那些和她有过同样不幸遭遇的姑娘们,一起给了那个始乱弃终的负心汉一个狠狠地报复。在这篇短篇小说中,劳伦斯把美狄亚这个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移位到安妮·斯通这个角色身上,赋予了安妮敢爱敢恨、刚烈、泼辣等典型“大女人”性格特征的同时,又结合了温柔、多疑的典型的“小女人”性格,使火与水的双重性格在安妮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并存。

安妮早先爱上约翰的时候,她表现的很被动:“他(约翰)早上挑逗她时,她可以从他嘴唇和眼睛的动作说出他前一天晚上适合这个还是那个姑娘约会。”(劳伦斯,67)后来当约翰提出要进一步发展关系时,安妮显然坠入了爱河,开始表现的极富占有欲而又温柔百般:“女性的占有欲在安妮胸中燃起,安妮想将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来看待,她要从各方面了解他,也希望约翰同样了解她。她不想只保持一种肉体关系,并为约翰离不开她而骄傲。”(劳伦斯,67)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安妮,把自己的全身心都交给了约翰,认为他就是自己的一切,是自己幸福的源泉。安妮在约翰身上充分享受着自己,她性格里“水”的一面—温柔、多疑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当安妮开始对约翰的精神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性格发生兴趣时,他断然拒绝了她。约翰抛弃了安妮。被抛弃后,“一开始安妮感到震惊,慌了手脚,因为她一直极为自信她已经抓住了他。”“有一段时间,她不知所措,一切事物对她都变得捉摸不定。随后,她怀着一腔怒气、怨恨、凄凉和悲痛哭了一场。接着,她感到一阵绝望……”(劳伦斯,68)但是,约翰呢,事过之后,约翰仍然恬不知耻的来到她的车上,与她仍然那样熟识亲密。安妮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感觉到约翰又找到了别的女孩了,而且又在他新的征服领地里津津有味地享乐。此时,怒火在安妮心中升起,越积越强,安妮性格中“火”的一面被无情的抛弃唤醒了,安妮下定决心一定要报复。

在安妮终于恨起约翰的时候,她变得极富敌意,几乎疯狂和残酷。安妮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报仇计划。她纠集了一群和她有着同样不幸遭遇的姑娘们,把约翰约到了休息室,在那里,她们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报复。“安妮结下了腰带在空中抡圆了,用金属的一端痛击了他的头部……安妮跪在他身上,其他的女孩们都用膝盖顶着他,不离左右,她们满脸通红,披头散发,眼睛里闪着奇特的光芒……”(劳伦斯,70)被爱与被弃的巨大落差使姑娘们怒火中烧,在怒火中,这些平日里温柔可人的姑娘们仿佛变成了野兽,叫啸着尽情发泄心中的怨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安妮对约翰的感情由起初强烈的爱转变为极度的恨,最根究地是有其深刻原因的。

四、现代“美狄亚”悲剧的必然性

安妮的报复行为,不仅有其复杂的心理因素而且还有深刻的外在原因。人的任何行为都是内心活动的外观,美狄亚的仇杀和安妮的报复行为亦如此,有其深刻复杂的心理因素,即具有一个复杂的心理系统在支配着她们的外部行为。这一心理系统主要有以下心理元素构成。

(一)爱情受挫心理

爱情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女性视为人生中最珍贵的部分。当正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安妮遭受到突如其来的噩耗—被弃时,这使她精心营造的爱情小屋突然坍塌了,也使她从爱情的“富翁”一下变成了爱情的“乞丐”,使她的爱情心理受到严重挫伤。约翰喜新厌旧的行为,是对她纯真爱情的蔑视和玷污,更是对她爱情价值的贬低和否定。她不愿带着“社会人格面具”去忍辱负重的生活。她要真正的爱情,她要维护自己的爱情价值,因而也必然要不遗余力地向剥夺她的爱情,否定她的爱情价值,破坏她的爱情的人报复、抗争。爱的太深,也就恨得越烈,其反抗意识也就越深,采取的手段也就越暴力。

(二)受骗受辱心理

安妮,把约翰这位翩翩公子视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把他看成是引导她获得爱情幸福,人生乐趣的救星。因此,她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坦露给了约翰。而当约翰违背诺言,中途变心时,这不仅使安妮的爱情受到挫折,也使她对爱情的信念毁于一旦。她深感自己的一片赤诚被约翰虚情假意所欺骗,感到自己的荣誉、人格尊严受到极大的损伤和侮辱。这种深重的受辱感使这个敢爱敢恨、性格泼辣的姑娘的内心起了剧烈的奔突、冲撞,从而“闪出狂怒的电火,”并迅速燃烧成复仇的烈火。

(三)嫉妒心理

嫉妒心理是人类社会中存在的较为普遍的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在恋爱婚姻中更为常见。在特殊情况下,嫉妒也会转化成仇恨,甚至引起激烈的報复行为。当安妮被抛弃后,她感到一阵绝望。更为她所不能容忍的是,事过后,“约翰仍然恬不知耻的来到她的车上,与她仍旧那样熟识亲密,但一举一动都向安妮显示出他目前又找到别人了,而且正在他新的征服领地里津津有味的享乐。”此时,“安妮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报复。”(劳伦斯,69)这种反差,自然使安妮的内心燃起一种无法遏制的嫉妒之火,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它只能在报复中湮灭。

上述种种心理元素连接在人物主体内部,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形成强大的心理障碍,他们彼此关联,互相刺激,最后形成一种不可逆转的心理定势—反抗报复。安妮同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一样,从背弃到复仇,经历由弃妇到恶妇的模式。由于她们是女性,她们的所作所为违反了当时社会的社会规范,超出了社会给女性下的定义,因此,她们只能被关上“悍妇”、“恶妇”甚至“女巫”的恶名。但“恶女人”不是生来就恶,它的直接原因是“弃”,“恶”是“弃”的被动的回应与反击。在这里,“恶”的最终执行者是安妮,始作俑者则是约翰。

如果说约翰对安妮的抛弃是一种偶然,那么他对其他那些女电车售票员的“引诱—抛弃”的游戏就是一种必然。是什么造成了他这种游戏人间、不负责任、憎恨婚姻的小男人形象呢?

在《请买票》的开头,劳伦斯为我们展示了所谓的工业文明给人们平静的生活带来的冲击:城镇的烟幕,火车尖锐的呼啸、恣意的冲撞,污秽的街道,龌龊肮脏的乡村。随着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森林田野遭到了污染破坏,使年轻一代变得焦躁不安。工业化把人从自然中连根拔起,成为机器的奴隶。人已不再是完整的人,他们的人格被扭曲、被分裂,被所谓的工业文明分割为日性格和夜性格两部分。他们白天是机器的奴隶,没有感情,只有高负荷的非人的机械化的工作;夜里下班后,他们从机器的重轭中解脱出来,酒馆、赌场、电影院成了他们完美的避难所,和不同姑娘鬼混成了他们唯一的解脱方式。“他们在漆黑的寒冷的夜晚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就是为了换个酒馆,换个姑娘……”(劳伦斯,67)这种夜晚的沉沦是对非人的日工作的一种消极抗争,是对工业化“非人”劳动的抗争。

这种“二元分裂”导致了人性的分裂与爱情的双重分裂,他们的生活从表面来看是快乐的,但不论在他人还是他们自己看来,这种快乐是经不起考验的。就像约翰一样,他不停的周游于不同的姑娘之间,他自认为很快乐,但他从没有直面自己的内心,而是以游戏人间的态度浮于世。因为人格被分裂,他失去了爱的能力,他不负责任,害怕婚姻。那种完整的爱情是他所负担不起的,他一味沉迷于肉体,根本不敢超越情欲,不敢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对方。这种灵肉分离的爱自然是不能长久的。“他从未想过要成为安妮面面俱到,形影不离的伴侣,当他意识到安妮开始对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性格发生兴趣时,他断然抛弃了她。他憎恨这种东西。并且他知道制止它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它。”(劳伦斯,68)在爱情面前,约翰选择了逃避,因为他是不完整的,所以他无法负担起这种完整的灵与肉结合的爱情。

安妮,这个在工业文明中成长起来的“美狄亚”,不同于其它女性,她有自己的追求,她追求的是属于自己的一份完整的,肉体与精神统一的爱情。但她所施与希望的对象却是一个被工业文明扭曲分裂的不完整的人,这一开始就导致了她所追求的爱情的不完整性,也注定了她悲剧的产生。在故事的最后,所有女孩都盼望着约翰能看自己,只有安妮除外,“她心中有某种东西破碎了”她心中对爱情的希翼折断了,她在最后一刻领悟到了,她对完整爱情的追求在这个被工业文明扭曲的异化的社会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她的悲剧是一种必然。

五、结语

在劳伦斯的眼里,19世纪的英国,毫无生气,虚伪透顶,现代工业使人异化,工业文明衍生出机械和缺乏生气的“阉人”;冷漠的基督教充满着禁锢和罪恶,完全否定肉体的本能欲望;社会各阶层之间的隔阂造成了人们正常社会关系的割裂,尤其是男女关系;所有这一切最终导致灵与肉的分离。劳伦斯的作品着力描写的正是处在灵肉分离状态的男女关系之间的苦闷,揭示了现代工业下人的自然本性如何受到机械文明的压制与摧残。

劳伦斯通过这个工业文明中的美狄亚—安妮的悲剧向我们揭示了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压制和异化。在这个压抑和异化的世界,人类连最基本的接受爱这个本能都被剥夺了,这不只是安妮、约翰的悲剧,这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一大悲剧。这两个有着不同背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女性却经历了同样的悲剧,经历了从弃妇到悍妇的转变,这不只是女性本身的悲剧,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通过让这个现代美狄亚的复活,劳伦斯不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敢爱敢恨的饱满的艺术形象,而且向我们揭示了这一残酷的社会现实,引人深思。

参考文献:

[1] Lawrence,D.H.Major Short Stories of D.H.Lawrence [M].London:Garland Publishing,1997.

[2]古尔灵(Guerin,W.L.).文学批评方法手册[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

[3]劳伦斯.文美惠译.劳伦斯短篇小说集[M].南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

[4]尼.库恩.朱志顺译.希腊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5]诺斯罗普·弗莱著.陈慧译.批评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6]瓦德茨基.陈国鹏译.女人自恋:渴望承认[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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