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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冠家的另外一个女孩儿(中篇小说)

2019-12-10张蓉

啄木鸟 2019年12期
关键词:莫高老太太

张蓉

失踪二十年的连冠终于现身了。他没有走远,他一直在,在后院那棵枇杷树下。不过此刻,他已经变身为一堆白骨。

背着夕阳,刑警大队长莫高和刑警梅一辰两个人,一高一低顺着墙坍塌下来的豁口走进来,警戒线里面是那棵树和它下面的坑以及坑里的白骨,线的外面是看热鬧的人群。

这里是上海郊区的一个古镇,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日子就像家家户户打开后门就看得见的河水那样,不声不响一寸一寸流过,仿佛从来都这样,也一直会这样。可是,自从一条新近规划的地铁线路宣布要从这里经过并设一个站点后,这个古镇开始骚动起来,房价如谷雨过后的毛笋一样,一天一个样子;农宅也不甘落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在搭。证是肯定办不出的,造也是悄悄地造,先来个既成事实,地铁一通,到外滩南京路也就三四十分钟,租出去的话,进来的可是实实在在白花花的银子。

白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掘出来的。连冠失踪后,他的两个女儿把房子卖给了镇上一户人家,据说这户人家那个老的早就想多造几间房子,小的却一直反对。这次是小的去北京马甸淘邮票,老的立刻叫了工人进场,却在打地基的时候发现了异样。

这个地方海拔低,半人深的坑里,已经泛出水来,映出天上的彩霞。法医套着胶鞋站在坑底,仰起脸对莫高和梅一辰说,可以肯定是一具男性遗骨,但目前无法判断年龄、死因和死亡的时间,白骨上除了右小腿部有六个已经锈蚀的医用钢钉,未见其他伤痕。

人群中一个老太太,脸庞、身材、两只手,哪儿哪儿都宽宽的,刚刚还在急急地阻止看热闹的人们扯着树枝够上面的枇杷,一听见法医的话便插嘴说,小腿有钢钉,肯定是这房子老早的主人连冠。喏,这枇杷树还是他当年栽的呢。有一年,他下自家的小码头时没踩稳,脚下一块石头直接掉河里了,幸亏只是腿骨折,否则,河里正涨水,他不会游泳,下去肯定命没了。还好那天我儿子在,邮局的车也在,是他开车把连冠送到医院的。他那两个女儿,大的叫见贤,小的叫思齐,尤其是那个老二,野得边都豁得没有了,自己的老爸,管都不管,叫她输血,跑得人影都没有,还是那个老大孝顺,抹着泪,乖乖坐在那里输。唉,只恨我这房子,从此担上了凶宅的恶名……

现场维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悄声告诉莫高,这个老太太就是现在的房主,原来的房主连冠是本地人,在镇上的运输公司开车,又矮又壮又矬,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是外地人,上过师范学校,连冠去她家乡拉猪肉,顺便带回来的,后来在镇中学当老师,生老二的时候死了,连冠没有再娶,带着两个女儿过,有一次喝醉酒开车,被公司开除,没多久就失踪了。

近赌远嫖,近埋远抛。老一辈侦查员总结出来的,不会错。不过这埋得也够近的啊,直接在自家后院。梅一辰悄声对师父说。莫高没说话,他听说,这个地方的人相信枇杷树能带来好运,尤其是枇杷果里面的那一堆种子,预示着多子多福。可是,当年种下枇杷树的这个人,自己却被埋在了枇杷树下。抬眼望去,树上够不到的地方幸存一些黄熟的枇杷,一只虎斑猫正可爱地站在枇杷树后面的白色山墙上,好奇地看着墙里面这些人。

不过,要确定这具白骨到底是不是连冠,还得采集他女儿的DNA才行。

连思齐是提前了几分钟到的。这个女人带着浓烈的香水味,一双眼睛看上去也相当犀利,一头短发,凌乱但显然精心打理过,手上挎着一只大牌的贝壳包,衣服也相当大牌,只是左边的耳郭看上去有点儿奇怪,中间像是断开的,用一只镶嵌着珍珠的耳钉连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早时候的锔碗技术。

姓名?

连思齐。

年龄?

三十四岁。

婚姻状况?

已婚。

职业?

这个也要问?

对的,职业?

私营业主。

你和连冠什么关系?

你们叫我来,肯定知道是什么关系,这还需要我回答吗?

需要。

我是他二女儿。

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十四岁的时候。

他是怎么失踪的?

这个得问你们了,我也想知道。

……

直到连思齐的笔录做完了,血样采集过了,那个当姐的还没到。当时通知的时候,梅一辰先打的是连见贤的手机,欠费停机,只好打给妹妹连思齐,叫她通知姐姐一起来。连思齐说她把电话打到她姐夫的手机上通知的她姐,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

梅一辰送连思齐出办公区域的时候,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大妈一样的女人在电梯间东张西望,看见她们过来,她连忙奔向连思齐。梅一辰猜想,这个女人应该是连见贤,鼻子以下和妹妹很像,但身材完全两样,矮且松弛。她穿着一件洗得没有了筋骨的衬衣,像是某个中学的男生校服,头发已经花白,还缺了一颗门牙,这个样子说是连思齐的妈也不为过。她身上有一股酸味儿,应该有段时间没洗澡了。

果然,连思齐很大声地对她说话,像是叛逆期的孩子对父母说话的口气,都这个时间了,你还来干什么?就不会早点儿出门?连见贤显然有点儿耳背,没有听清楚妹妹说什么,但从妹妹的表情看出了不满,于是,像认错的小学生一样,双手贴着裤子,一声不吭站在一旁。连思齐还是不依不饶,继续训斥,姐姐只好说,不是四点吗?连思齐又大声说,是十四点,谁说四点了?

一对亲姐妹,这区别也太大了吧。

资料显示,连冠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六十斤。白骨中没有鉴定出毒物,中毒身亡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如果凶手是见贤和思齐这对姐妹,或者其中的一个,她们当时都才十几岁,要想弄倒他这么壮实的一个人不太容易。如果不是她们,埋个人在这家后院,不惊动她们,也不太容易……想起那个快言快语、哪儿哪儿都宽的现任房主,莫高和梅一辰决定上门拜访一次。

老太太他们了解过了,寡居多年,有个独生子。她做过镇中学的教导主任,退休以后也各种热心,看她那架势,天文地理都通晓的。

走进家门,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大门坐着,听到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左眼上卡着一个修表匠用的那种放大镜。听说来人是警察,要找老太太,男人说学校有事情叫他母亲去了。

男人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梅一辰好奇地走过去看,发现他面前的盘子里泡着一些邮票,邮票背面粘着稍大一些的纸,他白皙的手指捏着镊子,正等着背后这些纸剥落。

你这是在……集邮?

瞎弄弄。

能不能打扰你一下,我们想了解连冠家的情况。

連冠?不太熟,除了买了他家的房子。

听说你母亲一直想多造几间房子,你一直反对?

人老了,爱钱怕死没瞌睡。她不想想,没证的面积迟早都得拆,人辛苦了,钞票用掉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何苦呢?

听你母亲说过,你曾经送连冠去过医院,在他腿骨折的时候。

哦,有这事,顺便的,不值一提。

你说说当时的情况,他是怎么骨折的?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骨折了,怎么骨折的我真不知道。

你在邮局工作?

对,邮递员。男人答道。

说话的时候,那个奇怪的放大镜一直戴在他眼睛上。等说完这句话,那人忙转过头去看漂在水里的那些邮票,然后头也没抬说了句,抱歉,我在忙,恕不奉陪。

梅一辰朝莫高耸耸肩,两个人朝外面走去。刚坐进车子,法医的电话打进来了,DNA鉴定,连思齐和死者,两个人的基因位点不对。

什么情况?怎么可能?梅一辰对着电话叫。

法医的声调没有变,回答说,怎么不可能,DNA鉴定,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都不算,嘿嘿,你那机器说了算。不过,样本你确定没有搞错?梅一辰问。

拜托,警察小姐姐,搞错样本,这么大个锅我可不背。法医说。

梅一辰说,那就是说,死的这个人不是连冠?不是,这也太乌龙了吧?一瞬间,她觉得好像一脚踩了个空,思绪变得无比凌乱。

坐在一旁,莫高也听出了不对,怎么可能?

回到队里,莫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看那堆材料。死的这个人如果不是连冠,会是谁?连冠到哪里去了?畏罪潜逃?

他的目光停在父女三个人的照片上,是三张系统里拉出来的标准照,父亲连冠居左,长女见贤居中,次女思齐居右。看久了,他有个感觉,连见贤鼻子以上和连冠很像,鼻子以下和连思齐很像,也就是说,是连见贤搭起了连冠和连思齐长相的桥梁。连冠的妻子长什么样?莫高忙打开系统,在历史库里调出来这个女人的照片,放大细看,他便知道,两个女儿鼻子以下,完全继承了这个女人。但是连思齐鼻子以上的部分,尤其是那双眼睛,不同于她母亲,不同于她父亲,也不同于她姐姐。法医说死者和连思齐两个人的基因位点不对,说明他们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亲子关系。所以说,死者不是连冠,只是其中一个可能,另外一个可能,就是连思齐非连冠亲生。

想到这里,他隔着门叫梅一辰进来。小梅,那天两姐妹来采DNA,怎么就只采了连思齐的?莫高问她。

那个当姐的来晚了,我送那个妹妹去电梯间,才碰到她姐上来,我看了一下手机,当时有四点多了。告诉你啊,这两姐妹根本就是两回事,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另一个耳朵也聋了,牙齿也掉了。姐姐见了妹妹,老鼠见了猫似的,奇葩吧?她们当时有过争论,我听了两句,连思齐说给她姐说的是十四点,她姐说她听到的是四点。对了,师父,我发现她们两个人的耳朵都有问题,一个聋,一个耳郭好像断开过,用一只耳钉锔在一起。

十四点,四点。连思齐肯定知道姐姐耳朵不好,却存在把两点说成十四点的故意——想想看,除非是纸质的会议通知,日常交流中谁会那么正式地把下午两点说成十四点?可以想象,也许她在打电话时故意把十这个字咬得很轻,或者干脆就说四点,反正她姐姐耳朵不好,这样也许等她姐姐来的时候采集和询问都结束了。不过,这一切得建立在她知道自己不是连冠亲生女儿的基础上,如此一来,这具白骨就不会被认定是连冠了,也就是说,她至少是知道连冠之死真相的,而且不愿意这个真相被揭露出来。

他对梅一辰说,马上叫连见贤再过来一趟,不,你去一趟,直接采集。

莫高是对的,连见贤和白骨存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亲子关系,也就是说,白骨确实是连冠,所以说见贤和思齐是同母异父的姐妹。那么,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有多少?思齐的生父是谁?他和连冠的死有没有关系?连冠的妻子又是怎么死的?

派出所的资料里记载,连冠的妻子是死在医院里的,死的时候思齐还没满月,死因是产褥热,属于正常死亡。目前,除了两姐妹,最有可能知情的人是姐姐的前男友、妹妹的前夫。

他们是在一家烟雾腾腾的赌场找到这个男人的。知道梅一辰受不了烟味,莫高进去把这个人叫出来,叫到车上问话。他和这人坐后排,梅一辰在前排。

这个男人身材挺高,看得出曾经帅过,但地球引力的无情牵引和主人的滥用,让一副好皮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筋骨抽去了一样,松弛、委顿,两只眼袋挂在鼻梁两侧,还有那嘴唇,表现出过度的肉欲。眼白,牙齿,指甲,都泛着黄色,可以想见,他跟烟和酒交情都比较深。

见是警察找他,这人眼里掠过一丝惊慌,但听说是问前妻家的事情,惊慌倏地不见了,换上了玩世不恭。

你们怎么才来啊,听到老头子的白骨刨出来后,我就等着你们来找我。这人往后座上一靠,嚷着叫梅一辰把副驾驶座位往前拉,待腿伸直之后,没等莫高师徒问话,他径直说,这个老头子,还好有人收拾掉他,要不然……说着,这人两只眼袋一晃,问莫高有没有香烟。

莫高说,女士在,忍忍吧。

好,忍忍就忍忍吧,我又不是没忍过。比如这个老头子,我忍他时间很长了。当时想跟他学开车,一两个月都不让我摸方向盘,牛得不得了,什么事都得听他的,给他买酒,给他买烟,为了讨好他,他家老大长成那样我都不嫌弃,跟她谈朋友。为了让他同意,我兴冲冲提了好烟好酒上门,谁知老头子说,要等老二满十四岁才可以,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反正我不是真的喜欢老大,不谈就不谈,但老大缠着我。送上门来的岂有不要之理?我们两个人偷偷看录像轧马路,偷偷睏在一起。他知道后,拿了把刀在厂门口等我,说如果背着他和他女儿来往,一刀劈了我。可是谁叫他家女儿都是贱货呢?老大老二都喜欢坐我开的车。一开始,总是两个人一起坐,后来那个老二,十次有八次,我开车出厂门,总能在转弯的路口看见她。她留着男孩子的寸头,穿着校服,耳郭破了,耷拉着,但骨子里有股风骚,骚得你受不了。她招手,我停车,她费力地攀上来,坐我旁边,摇头晃脑,开心得不得了。

梅一辰提醒他,你前面说老头子的时候说“要不然”,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要不然我也不会收拾老头子,那是犯法的,我犯不着。这个人一翻眼皮,看了眼梅一辰。

他们父女关系好吗?梅一辰问。

好不好,我只给你说一件事。见贤耳朵怎么聋的?他打的。思齐耳朵怎么扯的?还是他打的。他们关系怎么样?你自己判断。这个人动作多得不得了,刚刚在翻眼皮,现在又晃脚,一晃一晃,弄得整个车子都在晃。犯罪心理学上说,这是心虚的表现。

连思齐不是连冠亲生,这个你知道吗?梅一辰问。

啊,有这事?你们不说我真还不知道,怪不得一个矬,一个仙;一个木,一个骚。我怎么没往这上面想呢?难怪呢!他继续晃着脚,车子也继续在晃。

要是你来判断,你觉得连冠是怎么死的?梅一辰问。

我首先声明,我跟这件事情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们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烂。老头子喝酒打老婆,老婆死了打女儿。喏,现在又加上一条,老婆出轨,还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见贤是个木头人,但也奇怪了,这个木头人,跟我谈朋友时居然已经是二手货了。思齐是镇上出名的小太妹,一堆一堆男孩子围着她,到我手上却还是处女。不过,这个思齐,是个狠角色,她想干什么事,是一定要干成的,不干成不罢休。

比如呢?梅一辰从后视镜里盯着这人问。

我再次声明,她出去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逼过她啊,是她自己要出去卖的。你刚刚问什么,对,比如,比如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她十四岁那年,想从她姐姐手上把我夺过去,她姐求也没用,哭也没用;比如同样出去卖,她能比别人卖得价钱高,拿回来的钱也多;比如想和我离婚,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但为了为难她,我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她最后居然拿出來了;比如她想嫁个成功男人,谁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最后居然真嫁成了……我看那个男人就一傻逼,一个贱货,居然当宝一样,她要不听话,看我哪天戳破她的大气球。

多少钱?你当时和她要多少钱?梅一辰转过身来。

这个跟她爸被杀的案子无关,我就不说了。说完,这人晃了晃眼袋,一副你们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有没有关系是我们来判断的,不是你来判断的,警察的问题请正面回答。莫高插话说。

我告诉你们,你们会给我钱吗?陪你们说话,耽误我赚钱的。这人晃着两只眼袋说。

赚钱?老弟你怎么这么可爱,管赌博叫赚钱,你是欺负我们重案队不管赌博的案子,对吧?莫高冷笑着说。

欺负?哪天我敢欺负你莫大队长,那我就出息了。不过,说真的,跟律师说话要钱,跟医生说话要钱,因为他们说的话对你来说有用,那我说的话对你们来说也有用,怎么不能要钱?

如果能帮到我们破案,奖励可能会有。莫高说。

那让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们,先走了,再会,两位警官。说着,这人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手嘭地一下碰到了车顶,自己啊地叫了声,抖抖手,不等这边回答,拉开车门走了,把莫高和梅一辰晾在那里。

回到队里,莫高翻开连思齐的笔录。前夫说她是个狠角色,想要干的事情,必须得干成。连冠失踪的时候她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女孩子,能夺得了姐姐所爱,但杀得了、埋得了母亲的丈夫吗?

可是,十四岁是个敏感的数字,对于一直和刑法打交道的人来说,尤其是。不满十四周岁,犯罪是可以不负刑事责任的。莫高又翻当年法院宣告连冠失踪的材料,上面记载的失踪时间是思齐十四岁生日前的两天。她会不会依仗自己未满十四岁这个法律上的屏障除掉母亲的丈夫?

那个买他家房子的老太太做过中学的教导主任,对见贤和思齐两姐妹应该都熟悉。上次寻访未遇,莫高和梅一辰决定再去一次。

老太太怀里抱着只虎斑猫,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家里。坐进老太太的书房才知道,这房间只差门口挂个教导主任的铭牌,里面铁皮文件柜、电话机、台式电脑,什么都有,办公桌内侧是老板椅,外侧是两张简易的椅子,莫高和梅一辰相视一笑,拉出那两张简易椅子坐了下来。而老太太,在泡好茶之后,坐在了老板椅上。

一个叫见贤,一个叫思齐,名字起得怪好。你们想象不到,这两个孩子,一个娘胎里出来,姐姐见人脸就红,三棍子能打出一个闷屁都不错了,初中毕业上了职高,十七八岁就进了厂子;妹妹就是小太妹一个,脸上涂得乌七八糟,什么难看穿什么,逃学,逃夜,小小年纪就出去跟外面的小流氓混。我一直说,女孩子成长,不能没有母亲,男孩子成长,不能没有父亲。我一辈子搞教育,看到的事情多得不能再多了。见贤思齐两姐妹,不光没有母亲,后来连父亲也没了。喏,现在知道了,是被人埋在了枇杷树下,害得我们一家陪他过了这么多年。不过想想,人死了,也就一堆碳水化合物,分解也就分解了,没什么好怕的,凶宅不凶宅,说说而已。

你好像和连冠的妻子从前是同事,她这个人你了解吗?梅一辰问。

了解,怎么不了解?你们想象不到,这种外地人,比那种做苦力的外地人还不如,太有心计了,且不说当初怎么搭着连冠拉猪肉的车子来到上海,明眼人都看得出,缠住他嫁给他,不就是为了个上海户口?要不然,一个读过师范的人,卖相又好,怎么肯啊?连冠想要儿子,第一个不是,隔了四年,生了一个,又不是,栽枇杷树有毛用?这个女人自己倒好,一了百了,害得连冠喝上了酒,把工作丢了,把镇上卖地分的钱喝光了。想想他也是活该,当年该娶老婆的时候,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最后非要娶了这个外地老婆。外地人就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上海户口,什么事都肯做。户口骗到手了,该翻脸就翻脸。喏,老天看不过,收走了她。命没有了,上海户口有什么用?

这话让莫高听了感到极度不适。上海人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排外这个恶名,一直洗刷不掉,群众基础不可谓不广泛。不过,她说的该翻脸就翻脸,不管是不是有所指,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那就是出轨。于是,梅一辰问,连冠的老婆和什么男人有较为亲密的关系吗?

她敢?要敢的话,连冠恐怕要把她大卸八块了。老太太宽宽的嘴巴如机关枪,收也收不住,接着说那个让她这个教导主任最不满、最恨其不争的老二。你们想象不到,这个老二,把校服的裙子剪得短得不能再短,放了学也不回家,经常在操场那边荡秋千,把那帮刚刚发育的小屁孩儿招惹得围着她转。听说后来,又抢了她姐的男朋友……

妈,你少说点儿。只见门口探出一个人头来,是她儿子,左眼上依旧卡着那个放大镜。外地人怎么了?上海人往上数三代,谁不是外地人?

老太太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她打开转角的铁皮柜子,搬出一堆文件盒,从其中一个里面准确地拿出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递给梅一辰。然后悄声对她说,这个本子,是一次全校大搜检中搜来的。你们想象不到,那些学生身边什么都有,手抄本、黄色录像带、避孕套、大麻、大砍刀,还有这个带着锁的日记本……你说说,还弄得好吗?

见莫高和梅一辰没有回应,老太太的声音又渐渐响起来了。她说,那些被搜到东西的学生,我一个一个叫过来谈话,责令他们写检查,这个本子是连思齐的,我一看,不得了,这事不光难以启齿,还要判刑的。你猜我和她谈话时她说了什么,她说这个是她编的故事。我当然不会相信,逼着叫她交代。她说在录像厅里看过一个美国电影《唐人街》,她模仿它编的。这个破电影我记得,海报在录像厅门前挂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还好我没去看,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她这话我倒有点儿相信了,她经常编故事,这种女孩子,说谎当喝凉水一样。

妈,不说这些你难受是吧?口舌生是非,这个道理不用我给你讲吧。隔着墙壁,老太太的儿子声音很响地叫着,老太太吐吐舌头。

日记本的锁应该是被蛮力拗开的,打开封面,有发霉的味道,纸已泛黄,笔迹很稚嫩,但字字触目惊心:

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

我从来没叫过他爸爸。他恨我,因为我的出生,让他死了老婆。这个老婆被他看成是私人财产,他收留了她,让她有了这个地方的户口,所以她只能是他的工具,生儿子的工具,解决性欲的工具。是我让他这个工具彻底损坏。而我恨他,他喝酒之后,会扯我的耳朵,一扯我一个趔趄,扯着耳朵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怕生虱子,我的头发被姐姐剃光了,在我光溜溜的头上,耳朵是这个男人唯一趁手的东西。耳郭被他扯破过很多次了,很多次化脓之后终于好了,但扯开的那个豁口还在,像个耻辱的旗帜,不得不每天举着。

有一次,他满身酒气回到家,很奇怪地看着我笑,然后把我抱起来,扔在床上,压在我身上。我被他庞大的身躯和难闻的酒气压得喘不过气,这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令人恐惧,天塌下来一样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姐姐的脚步声。我听到她把书包扔在地上,冲上来,哭着抱住他的手臂说,爸,妹妹还太小,你放过她吧。那个男人喷着酒气转过头去骂她,不能便宜了她,看她那贱样子,就不是我的种。要不是把她养大了有这个用处,早都把她溺死在马桶里了。姐姐说,那等她大一点儿吧,她还这么小,求你了。这个男人说,我照顾她那么小,那谁照顾我?不行,是她把我老婆弄死的,这个窟窿她得填。姐姐说,我有钱,我给你钱到外面去找女人。这个男人说,你有钱,你有几个钱?你的钱就是我的钱,钱拿来,买酒喝,自己家里现成放着女人,为什么要花钱找女人?姐姐哭着说,她还是小女孩儿,不是女人,至少等她长到十四岁行不行?那男人说,等她长到十四岁,那我现在怎么解决?姐姐停止了啜泣,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居然说,那我来替妹妹好吗?那男人的手脚停止了动作,过了一会儿,居然放开了我,对姐姐说,记住,这是你自己要的,你要一直这样替她,直到那个小婊子十四岁那天。

禽兽。那一刻,我在被子里握紧了拳头,心里念着,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无耻的男人。

我从来都不认为他是我父亲,他果然不是我父亲,我相信,一个真的是我父亲的男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着我去找他。

……

你觉得这是虚构的吗?等莫高看完之后,梅一辰问他。

莫高答非所问,看来,我们要去找一趟这个连思齐。

没等他们找到连思齐,她却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莫高和梅一辰赶过去时,一个老太太正在诉说,说得嘴角已经起了白沫。

還好我聪明哦,叫我家老头子打电话问市检察院有没有这么一个人,结果呢,没有。老头子又叫检察院的朋友在区检察院打听,在郊县检察院打听,结果呢,还是没有。你说这些骗子胆子大吗?敢冒充检察院的人,敢穿着检察院的制服从检察院门里走出来。这女的,这千刀杀的女人太会编故事了。

听到老太太说这句话时,梅一辰看了眼莫高,莫高眼皮一动,没有看回去,未动声色,继续听老太太的奇遇。

原来,老太太买了连思齐一套房子,价钱谈好了,合同也签了,还有二十万没给。老太太叫连思齐到她公司来拿。到了这天,连思齐踩着高跟鞋来了。老太太给她开了张现金支票,叫会计陪着去银行拿钱。从公司到银行走过去不到十分钟,连思齐有这能耐,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把老太太的底儿给摸清了。老太太的老公在建筑设计院做领导,公司靠着这层关系,把活儿过个手发给设计公司,钱就大把大把地赚来了。

连思齐心思一动,找了三个同伙假扮成检察院的检察官,来公司说有案件需要老太太配合调查,当场就要把老太太强行带走。老太太吓得不行,关键时刻连思齐出现,一口一个干妈叫着问出了什么事,帮忙说情。后来又翻开随身的大牌包包,拿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对领头那男的说,人你们就别带走了,这张卡里有三百万,密码就写在后面,你们拿去,就当是保证金,我保证我干妈随叫随到,配合调查。这才把人打发走。

之后,连思齐带着她新认的干妈去检察院疏通关系时,正好碰到领头那男的从检察院大门里面走出来,依旧穿着那套制服,胸前的国徽依旧别得端端正正的。见状,连思齐立马一扭一扭花枝招展地走上前去,娇声说,检察官同志,你看,我和我干妈诚心诚意来找你解决问题,帮帮忙好吗?钱不是问题。那男的脸色马上变了,甩开她们就要走,边走边义愤地说,你们也太小看我们检察院了,难道我们是能用钱买通的?这个女的忙赔不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和我干妈是看你们办案辛苦,自愿赞助你们办案经费,完全自愿的。听到这话,这男的脸色有所缓和,对她们说,看在你们诚心诚意想解决问题的份儿上,我给我们领导打个电话,可说好了,不保证成功,不一定有用,我只为你们求这一次情,领导答应就答应了,不答应我也没办法。

说着这男的拿出手机,背过身去走了几步,对着电话说了好一阵子。等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恭喜你们的表情,他说,领导答应晚上见个面,具体怎么解决可以谈。

老太太暗中吁出一口气,她扯过这女的说,姑娘,见面的事情麻烦你具体操办,我一个老阿姨就不方便出面了。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进这女人的包里,轻声对她说,这是一万元,你先花着。

第二天一早,会计到公司上班。上到楼上,发现这女的坐在公司门口的台阶上抽烟,衣衫不整,那只用来锔耳郭的耳钉,也斜到一边去了,一张隔夜的面孔上,残留的口红和腮红,分外凌乱,也分外妖娆。赶紧扶她起来,到办公室沙发上坐好,一问才知道,她们老板的事情基本搞定了,检察官答应帮她们老板,代价是这位姐整个晚上讲不出口的各种陪。

这个时候,老太太进门了,见这女的在,脸上顿时显出了急切之色。会计抢着向老板报告这位姐的各种义举。老太太刚刚还阴云密布的脸色顿时见了阳光,她问那女的,办妥这个事,还需要多少钱,这女的说,五十万应该差不多够了。老太太虽然肉疼,但想想前一天站在办公室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笔录纸上印着的那些黑字,她默默打开保险柜,拿出了支票。

……

这编故事的人,也太有才吧?去看守所的路上,联想起那本坏了锁的日记本,梅一辰感叹。见师父没说话,她又说,第一次做笔录时,连思齐说她是私营业主,难道这就是她的经营项目?那几个男的,是她的员工?他们有没有可能知道她什么事?

此刻,连思齐已经换上看守所的马甲,唇色发白,耳钉已经拿掉了,耳郭上那个豁口丑陋地支棱在空中,香水的味道没有了,精心修过的眉毛,周围已经长出了纷乱的杂毛,整个人好像漂洗过很多次的衣物一样,淡了也旧了。

见提审她的警察换成了莫高和梅一辰,连思齐说,我知道,比起这个案子,你们更关心连冠是怎么被埋在枇杷树下的。

梅一辰应道,连冠?你直呼你父亲名字?

连思齐说,我们都别装好吗?他是不是我父亲,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梅一辰说,好,你是明白人,我们就直接说明白话。如果他的尸骨不被挖出来,你会认为他去了哪里?

连思齐说,这么说,你们认为和我有关?

梅一辰说,有关或者无关,都得调查以后再说,关于连冠的死,你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线索?

连思齐说,你们认为我是犯罪嫌疑人,我要是主动提供线索,岂不太傻了?

梅一辰说,哈哈,一千年一万年,“傻”这个字轮到谁也轮不到你。检察院的故事,编得很精彩啊。

连思齐说,老太太的钱干净吗?我啊,不过是看不惯她,劫富济贫而已。

梅一辰接着说,老太太的故事是劫富济贫,那连冠的故事是劫强济弱了?

连思齐看了眼梅一辰,有点儿鄙夷的样子说,这位警察小姐姐,据说你们办案是讲证据的,难道这个说法不对?

梅一辰来了个针锋相对,你放心,证据我们会一个不落全部找到。

莫高眼看着讯问快要变成了拌嘴,他手一挥,打断了梅一辰,问连思齐,如果老太太这五十万元,你成功骗到了,你会拿它来做什么?

也许没想到莫高问这个问题,连思齐一愣,没有回答。莫高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会给你姐一些吗?我记得你前面说过,你是想劫富济贫的。你姐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如果那本带锁的日记本里的那篇故事,你不坚持是编的。

连思齐突然恼怒,她说,那个断子绝孙的老巫婆……

可是,连思齐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莫高和梅一辰又去找那个哪哪都宽的老太太,如今她多了一个外号,叫“断子绝孙的老巫婆”。“老巫婆”不是说过那个老二放了学不回家,总是穿着剪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荡秋千,惹得那些小男孩儿直流口水吗?这次,她怀里抱着那只虎斑猫,边抚边接着说,有一回,还真荡出了事,她正荡的时候,秋千突然从架子上脱出来了,整个人摔在地上,幸亏前面的水泥地面刚改了草坪,要不然恐怕就不是骨折了。她爸呀,不去医院看女儿,却醉醺醺地跑到学校来,开口就要赔偿十万。喏,这个是当时给教育局写的情况说明,怎么出的事,住了多长时间医院,给了她爸多少钱,学校怎么和秋千的厂家交涉,秋千的厂家不承认有质量问题,后来怎么拆掉秋千的……

坐在上次来的时候坐过的简易椅子上,莫高和梅一辰感到很吃惊,老太太居然保存了这么多学校的资料。

老太太正連珠炮一样说着,她儿子在门外说,妈,你几十年教导主任还没当过瘾,居然把学校的档案材料保存在家里,奇葩。

是复印件好吧?我奇葩你奇葩?整天在家里弄那破邮票,财么发不了,老婆么也不知道讨一个,弄得我年纪这么大了,抱个猫当孙子,你若是生个孙子给我管,我哪里有时间管这么多?说我管得多,你管得也不少啊,老妈和客人说话,不要插嘴。

梅一辰在这叠材料中发现,连冠失踪的时间正是连思齐住院的时间,她脚上打着石膏躺在医院里,根本就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她示意给莫高看。

什么?连思齐先是阻挠她姐姐生物信息的采集,再是在日记中声言要杀死猪狗不如的连冠,这个最有动机的人,此刻却因为在案发时间骨折住院而被排除在外,这让莫高和梅一辰措手不及。

如果不是她,会是谁?

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居然到现在没有一点儿线索,DNA库里也没有。她现在的丈夫,知道貌美如花而且很有赚钱才能的妻子涉嫌敲诈勒索而且还曾长年卖淫之后,已经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莫高打电话给他说想和他聊聊,这个男人很冷淡地说,我已经很受伤了好吧,我本来以为自己颠簸半生,终于找对了人,想想都恶心……毁了我一生的清誉啊……

那她的姐姐连见贤有没有可能?

以连家的实际情况,没有别的亲人,没有钱请护工,连思齐住院期间,连见贤应该在医院照顾,但这种照顾不需要一直都在。她是连冠的亲生女儿,为了使妹妹免遭父亲的毒手,在那种情况下甘愿成为父亲解决性欲的工具——如果连思齐日记里讲的是真的。也许她一开始不是真的想换下妹妹,只是想用这个方法唤醒父亲的良知,没想到父亲不顾廉耻、人伦。在连思齐的日记里,连冠骂她是野种的时候,连见贤在场,所以她明确知道,她和妹妹不是同一个父亲。同时她也明确知道,父亲说在妹妹十四岁到来的时候,要怎么怎么样,也许,她打算在妹妹十四岁到来之前,处理掉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这个时候,妹妹恰好要住院,她和父亲有那种关系,在对方松懈的某个时刻,一个人做掉他不是不可能。以前,她可以替妹妹承受父亲的魔爪,现在,也有可能会替妹妹也是替自己除掉他……看看如今她的样子,不由得让人一声叹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路走来,要承受命运安排给她的多少痛苦,才会变成今天这种困顿、苍老、木讷的样子?

梅一辰把这些想法讲给师父听,莫高说,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是,调查的抓手在哪里?是啊,梅一辰说,师父你忘了吗,你说我们有时候得做填字游戏,横的不通去做竖的,这条不通去做旁边一条,只要你真的想填完所有的空,总是有办法的。我们现在抓在手上的,除了连思齐,还有她那几个同伙,要不,去会会他们?

那几个冒充检察官的家伙,本来就是狱友,四处打猎时,被连思齐招至麾下。他们众口一词,只承认骗老太太是第一次合作。都是这个套路,莫高和梅一辰他们见多了。但问起连思齐还有什么事时,那个领头的抓了很久头皮之后说,我听人说,她骗过一个男人一两百万,我问过她,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我感觉不是真的。

原因呢?莫高问他。

很简单,为了抬高身价,拉我们入伙,如果没有这个战绩,我们哪里肯听她的?

那……这个被骗的男人是谁?

我看和队长你差不多一个姓,姓莫名须有。

哈哈。莫高大笑。看来,这家伙除了有表演才能,还有点儿小幽默感。

回身再提审连思齐,正如他们所料,连思齐矢口否认骗过一个男人一两百万,连同伙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都不承认。

走出看守所,莫高问梅一辰,你觉得这个事情可能吗?梅一辰说,抬高身价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看连思齐那个样子那种生活方式,没有一定数量的钱是堆砌不起来的。不过,师父,她骗与不骗,和连冠被害的案子有关吗?

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调查清楚以后才知道。莫高说,走,看我们是不是有本事把我这个也姓莫的本家给找出来。

十一

再次找到连见贤的前男友、连思齐的前夫,这个男人居然提出一个要求,要在黄浦江边一家名叫东野的日料店里吃一顿,外加两条三字头的软中华香烟。我们可以边吃边谈。这人晃着眼袋,剔着牙缝,用随便你上不上钩的神情看着莫高。

莫高心里叫道,我操,这家伙还真会提要求,这家东野,总是路过,我自己都没舍得去吃过……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至少他说过他从连思齐手中拿到过钱,这个错不了,钱的来历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走进这家叽叽歪歪的餐厅,一看菜单,莫高暗叫,看来,这头狼比想象的还要凶残,可再一看窗外的风景,这里是黄浦江边那个最著名的弯的地方,间或有游轮走过,有江鸥飞过,对岸是水晶宫一样的摩天大楼,右边是灯火辉煌的万国建筑群,一眼现代,一眼古典……莫高想,我操,人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对面坐着的这个家伙懂得享受呢。于是,他大叫,来,点餐。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子细声细气地应道,哈依。

等餐的时候,男人吆五喝六,一会儿叫服务员倒茶,一会儿叫上毛巾,毛巾来了又嫌毛巾是冷的,还顺手抓了一把牙线塞进裤袋里,接着拿起充当筷架的花生,直接剥开吃了。莫高从包里拿出这人点名要的两条三字头软中华递过去,对方也不客气,一手接过,捧到眼睛跟前仔细检查,待看清楚那行数字之后,一左一右,直接塞进衣服的前胸,也不嫌硌得慌。

清酒上来了,生鱼片上来了,芥末章鱼上來了,海胆上来了,法式红酒鹅肝上来了,炭烤活鳗上来了,直到和牛冷面上来了,这个人还是在吃,在喝。

梅一辰同情地看着莫高,莫高也只好苦笑。这个时候,这人打着饱嗝,伸长了手拿起摆在梅一辰面前的那个花生筷架,剥开塞进嘴里,然后边嚼边说,你们总算把我喂饱了,接下来该我喂饱你们了。抽支烟好吗?

梅一辰平素最厌烟味,这个莫高知道,莫高从不当着她的面抽。梅一辰说,我出去吹吹江风,你们两个人聊。这个人说,警察小姐姐自愿,不过,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可不要哭鼻子啊!梅一辰没有答话,撩起神奈川冲浪里图案的门帘起身走了。

我得感谢你们不放弃我,问题是我也想知道真相。这人诡异一笑,向莫高伸出两只黄手指,继续说,好奇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只猫啊!

莫高摸出来烟盒打开,这个人不客气,一摸就是两支,一支夹在耳后,一支点上,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开始讲他的故事。

十二

我是混蛋吗?我不管,反正,人生在世,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对吧?这个女人,我前面说过,我佩服她的狠劲儿,但……不说了,只说我为啥佩服她吧。当年我其实早就听说过她,豁着个耳朵,小太妹一个,小小年纪,就成了公共汽车,传说买票不买票,都能上。跟了老头子学车以后,才知道她是老头子家的老二。追老大,我也不是真的想追,为讨好老头子而已。不瞒你说,我心里也惦记着这个老二。后来,这个老二居然投怀送抱,我和她姐到哪里,她跟到哪里,还总用小媚眼撩我。她姐姐是木头人,她却是小妖精一个,我又他娘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我问过她姐她几几年出生的,一算那个时候她还不满十四岁,法律我知道的,所以也只敢偷偷流口水。谁知道这个小太妹硬是不放过我,一次我们开车出去玩,姐姐去路边买桃子,这个小太妹钻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亲,你吃得消吗?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妖精居然是处女。这之后,这个小妖精几次提出要搬到我家去住,好像自己家有老虎一样。这个太奇葩了吧,我和你姐谈朋友,凭什么你搬到我家去住。她不讲原因,只说她这辈子跟定了我。我说只要你姐同意,你们姐妹两个都做我女朋友。小妖精抽了我一个耳光,小小的手,力气蛮大的。我恼了,拎起她那只有豁口耳朵一顿痛扁,然后扔下她走了。等我回到家,她已经坐在我家门口等我。我没理她,转身要离开,她追上来,告诉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到你家住,你就等着坐牢吧。呵呵,她也知道不满十四岁是个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小妖精的狠。

奇怪的是,这个期间,我收到过几封邮递员送过来的没写名字的信,信是用报纸、书上的字拼出来的,都是叫我不要招惹连思齐,否则怎么怎么样,全是些小孩子的大话。看来,惦记这个小骚货的人还不少呢。

这些信还在吗?莫高插言问道。

当时就扔了,怎么,你觉得这些信有用处?要是留着,莫队长一定肯花大价钱买的,对吧?他接着说,一次,思齐和我开玩笑,问我敢不敢为了她杀人。我说敢啊,怎么不敢,杀谁?思齐说,一个想打我主意的人,名字到时候再告诉你。我想,又是匿名信,又是要杀人,这个小太妹在外面惹了不少风流债啊!不过,想到她给我的是处女之身,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不久之后,老头子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开始我没多想,一直找不到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思齐问我的话,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但是后来,我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因为老头子不见的那段时间,思齐的脚摔断了,用你们的话来说,她有不在场证据,她没有作案时间。

再说后来,她十八岁招工进了我们厂,但没多久,砸烂铁饭碗,我们都下岗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是一家三口了,两手一摊,三张嘴要吃,钱从哪里来?她说不怕,她想办法。她摆过小摊,但后来的办法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找活儿,我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有时候她一天能带回来几百块钱,有时候又只有几十块钱。我不问她钱从哪里来的,她也从来不说。窗户纸先让它留着吧。大概是一九九六年前后吧,有一天她带回来了五千块钱,一进门就邀功一样捧到我面前。钱是整沓的,五十元一张,一共一百张。那个时候,在正经单位上班,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块钱,这五千块……我疑惑地看着她,这整沓的钱,来历肯定不会是窗户纸挡着的那种方式,那是怎么来的呢?偷的?抢的?她笑着说,你老婆倾国倾城的貌,要偷要抢吗?

有钱真好,吃啊,喝啊,抽啊,赌啊,真他妈快活。靠女人,吃软饭,那又怎么样呢?多少人想吃,想靠,还吃不上靠不上呢。但是,在很多个左等右等夜很深了她还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发飙,我他妈吃啊,喝啊,抽啊,赌啊,都是头顶上的绿帽子换来的。

大概半年之后,有一次很晚了,她还没回来。孩子发寒热,一会儿哭,一会儿睡。我拳头捏了又捏,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直到深夜变成了凌晨,才听到她的脚步声。门开了,我怒气冲冲地站在门里面,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赶紧把挂在肩膀上的包捧起来,捧到我鼻子底下。隔着包,我都能闻到钱的味道,微微有点儿腥气,但这腥气刚刚好,能勾起人的欣悦感。

我拉开拉链,是整整齐齐一沓一沓的,不知道有多少钱。瞬间,我以为是做梦,后半夜的梦。绿帽子是男人给自己想象出来的屈辱,钞票拿回家是硬道理。

她说,这是十二万,用这十二万给你买辆出租车,以后你开出租车赚钱,我在家里带孩子。我在冲过天顶的欣悦感中回到她的话中,几秒钟之后回过神来,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十二万,十二万怎么够买出租车?我说。那个时候我总在抱怨,谁谁谁开出租车赚钱,谁谁谁开店赚钱,看来她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

怎么不够,我之前在一家店看过了,一辆桑塔纳标价九万多,还可以还还价,怎么不够?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买车是够的,购置税也是够的,但是牌照呢?幼稚。

她还是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啊,什么什么?购置税和牌照?

我说,姐姐啊,牌照比车子还要贵。急的时候我会叫她姐姐,虽然我比她大八九岁。

这十二万,我根本没问她从哪里来的。她敢往家里拿,我就敢收。但没问不等于我不想,谁有这么多钱给她?难道她碰到了那种怜香惜玉的恩公、大金主?或者,某个嫖客是个有钱有权的人,她敲诈了他?問题是,整套出租车手续办下来这么多钱不够,不如拿它当本钱,去试试运气,说不定一天就赚够了,再说这个钱也来得容易。棋牌室那种小来来的地方去了也没用,要去得去玩大的。你不要给我说十赌九输,万一我是赢的那一个呢?

结果不用我说你可能也猜出来了吧,她闹归她闹,我依然理直气壮。我赌,还不是为了赢钱买出租车?买了出租车还不是为了你不出去干活儿?你天天出去找男人,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半年之后,她又拿钱回来了,背着一个双肩包,这回是五十万。难以想象吧,那时候,市中心一套好一点儿的房子就三四十万,她居然拿回来了整整五十万。我做梦都在感叹自己的好运气,找了个这么会赚钱的一个老婆,绿帽子既然戴了,多来几顶又压不死人。

对于这个五十万,她提出一个方案,买套房子,她和孩子住过去,剩下的钱一人一半。呵,这是分手的架势啊,我怎么会同意?她安抚我说,买房子,给孩子换个好的环境,不能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我说买套房子可以,两个人名字都写,剩下的钱,都归我。她居然同意了。就这样,我们分开住了。我一个人,她和孩子。反正有那些钱在,先快活了再说。

为什么后来真的离婚呢?我感觉,在她身上,有两个她:一个把我看成是壳,知了外面那层限制长大的壳;一个把我看成是泥浆,泥鳅最爱的满是植物碎屑的温暖的泥浆。在分居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在我以为两个人关系即将结束之时,她都会过来找我,带着钱,带着好吃的、好喝的,两个人关在家里,几天几夜不出门,那个快活啊,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第二天。我明白,我再失败,再不堪,她还是留恋我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离不开我。但是,一旦我有这个想法,她又会消失很长时间,怎么也联系不到她。后来我也习惯了,随便她。

有一次,我们这样过了几天浓油赤酱的日子之后,要走的时候,她拿出一张纸,我接过来一看,是离婚协议书。开玩笑,这个我怎么会签?有她,钱伸手就来,好吃的张口就来,她还陪吃陪睡,离婚协议书傻子才会签。于是,我提出来,签字,可以,拿一百万来,拿来了我签,一分钟也不耽误。我打赌她拿不来,开玩笑,一百万,我们这种人,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到。

谁知道,过了三四个月,她真的拿来了九十万,用一个行李箱拉过来的。说另外十万,去民政局办好手续再给。

我真的很好奇,我跟踪过她。结果,我发现,她拿钱的地方,居然就在这个镇上……

正在这时,神奈川冲浪里的门帘掀开了,是梅一辰。

这个镇上什么地方?

她家原来住的地方。

十三

她家原来住的地方,不就是被她称作断子绝孙老巫婆的老太太家吗?再想起那个开设计公司、老公是建筑设计院领导的老太太,难道连思齐因为没有妈而专骗各种老太太?这次她编的故事又是什么?她们姐妹卖这套房子时的价钱,当然和现在不能比,要么是在房价上做文章,逼老太太?如果真有这事,那老太太前面怎么不说?她有难言之隐?如果有,这隐情和连冠之死有没有关系?

想到连思齐那个假检察官同伙说的莫须有的莫,莫高兀自笑了。梅一辰不清楚师父在傻笑什么,但她一脚油门,开着师父奔去那个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古镇。她知道,他们的填字游戏里,只有这几个字想办法填进去,难的那几个空格才能最后突破。

见他们来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虎斑猫,照例把他们请到那间模拟的教导主任办公室,他们两个也照例坐在下属应该坐的两张椅子上。他们这回想知道,为什么老太太他们家当初要买连家的房子?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们买房子和连冠的死有关吗?老太太宽宽的身子一堵墙一样坐在桌子后面问,语气是在课堂上向学生提问的语气。

不能说有关,也不能说完全无关。莫高沉静地说,麻烦你正面回答。

也许很少遇到有人这样对她说话,老太太面有不悦,但这不悦之色很快过去了,她沉吟片刻说,二十几年以前的事情了……连见贤这个学生不好也不坏,不是老师能记得住的那种,连思齐则是坏学生中的坏学生,保不准哪天会给你惹事。连冠开家长会的时候并不是一直闷声不响坐在最后,你无论说什么他都回应对对对,还说他回去后好好教育孩子。我是因为这个妹妹才知道这个姐姐的,直到有一天听说连冠失踪了,她们姐妹要卖这个房子,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好啊,连思齐这个问题学生就不用在我这个学校读书了,我这个教导主任也好松口气了。我去过她家家访,房子位置不错,前面是弄堂,后面是河,还有小码头,房子造得不错。那个时候连冠还在运输公司开车,收入不错,但是家里少有的贫寒,唯一感觉有亮点的是后院那棵枇杷树,满树肥厚的叶子和数不清的欲黄还青的枇杷。一棵树可以这么多子,难道我就是没有孙子的命吗?我家那个小浮尸一直不结婚,是我的心病。可以说,是这棵树打动了我。没等我和儿子谈,他先和我谈了。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连冠家的两个女儿要卖房子,我说听说了。他问我们可不可以买下来,我问为什么要买。他说那棵枇杷树长得真不错。哈哈,看来,母子连心,连这个想法也是一致的。谁知道,这棵我们都看好的枇杷树,下面却埋着这么可怕的一个秘密。莫队长,不知道我这样回答你的问题,你满意吗?

我们能和你儿子谈谈吗?莫高答非所问。

他呀,出去了,去局门路的卢工邮币市场了。别的男人爱女人,他就爱这个,钱都花在这个上面了,不是去北京的马甸,就是去局门路的卢工,人家靠这个赚钱,他几十年赚过啥钱?我后悔小时候带他参加学校的集邮兴趣小组,那时候这个小组多难进啊,我还用了点儿教导主任的特权来帮他,当时想着是培养一个兴趣,谁知道他进去就出不来了。要不是这个,我孙子早都抱好了。说话的时候,老太太带着手势,像在课堂上。

你儿子集的邮票在哪里,我们可以看看吗?莫高问。

不可以,不是你们不可以,连我都不可以,他放邮票的房间,只有他有钥匙。老太太气鼓鼓地说。这个时候,虎斑猫路过书房门口,老太太一招手,猫跳进她怀里。

回队里的路上,莫高问梅一辰,对老太太的儿子你有什么想法?梅一辰看着后视镜里的师父说,你是说他对连思齐有兴趣?莫高说,要不然呢?梅一辰说,你的意思是钱不是老太太给的,是她儿子给的?莫高说,好聪明的警察小姐姐,你说对了。梅一辰说,如果那个眼袋男人说的是真的,他为什么肯给她那么多钱?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莫高说,我们不能断定所有的钱都是老太太的儿子给的,也许只有最后十万是呢?不过十万也已经很多了,她做了什么,值得他至少给她十万?梅一辰说,他没有结过婚,但性的需求应该有,要么是既往的或者接下来的长期的性服务?

十四

再次见到连思齐时,梅一辰注意到,她瘦了,看守所的马甲穿在她身上晃来晃去,豁着口的耳郭上穿着一个用细线编的耳钉,没有从前的珍珠耳钉那么珠光宝气,倒显出了几分拙朴和文艺,只有眼神还依旧犀利。梅一辰请她在对面坐下,隔着铁栅栏把老太太儿子的名字抛出来,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相当的冷漠。梅一辰问她是不是认识他,她说认识的,教导主任、那个老巫婆的儿子,买了她家的房子。梅一辰问她有没有拿过他的钱,她反问我凭什么拿他的钱。

凭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一百六十二万五千元,真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买三四套房子都有余,他肯给你这个钱,一定有非常特别的原因。梅一辰发现,在她说出那个数字时,连思齐肩膀一抖,但等她说完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看来,她前夫没说假话。

五千,十二万,五十万,再九十万,再十万,是这个顺序吧?莫高不温不火地抛出这几个数字。

好笑,人家愿意给我,关你们警察什么事情?应该是意识到逃不掉了,连思齐板着脸反问。听了她这个话,梅一辰暗喜,她目前至少承认了两件事情,一是她确实从老太太儿子那里拿过钱,二是钱的数目和顺序也对。好,有突破。继续。

警察的职责呢,是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如果他真的是愿意给你,赠予你,这是他的自由,我们当然不会管,但如果因为是编了什么故事,或者是你前面所说的劫富济贫、劫强济弱,那我们就不得不管了。莫高依旧不温不火地对她说。

他就是愿意给我,他有他的理由,这个跟我没关系。连思齐说。

愿意?他和你非亲非故,不过是买了你家的房子,他有什么理由愿意?他为什么要给你,不给其他人?莫高问。

那你得问他自己了。连思齐说。

他是他的讲法,你是你的讲法,如果你不讲,司法机关只好以他的讲法为依据给你定罪量刑,你自愿放弃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你不后悔?莫高问。

听到这里,连思齐本来一双犀利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泽,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膀,开始了抽泣。

十五

一个人,生错了家庭,是不是她的罪?凭什么,有的人出生的时候含着金钥匙,有的人,无父无母无衣无食?她能靠上谁?她只有靠自己。如果不去争不去抢,我还不是和我姐一樣的命运,住最破的房子,吃最差的食物,穿最烂的衣服。她甚至比我好,至少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至少在母亲的爱抚和陪伴下长到四岁。我呢?整个十四岁之前,我只有她,她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她是姐姐,是母亲,是炉火,是屋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但是,我知道,在十四岁到来之时,她再也保护不了我。我得找一个能保护我的人。没错,她男朋友是我抢的,他帅不帅,忠诚不忠诚,有没有钱,这都没关系,关键是他的怀抱,让我有了安全感。我和姐姐坐他的车去兜风,是那种很高的大卡车,前排可以坐三个人,我坐在中间,每次碰到刹车和转弯,他都会单手开车,另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拦一下。长到这么大,有谁这么关心过我?下车的时候,我不敢跳,他下车,跑着绕过车头,站在车下面张开双臂接我。我好留恋被他接住的那一瞬间的感觉,长到这么大,有谁用过这么有力量的手臂抱过我?他还抚着我破了的耳郭问我疼不疼……我总缠着他要坐车,坐再长的路也不累,只要有那么短的几秒钟他会抱我,我便心甘情愿。

他比那些小屁孩儿力气大。有了他,就不会有人再打我的主意;有了他,我就有了除那个可恨的家之外可以住的地方。那时候我觉得,就像我姐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一样,为了这个男人,我也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厂里,一开始双职工的必须有一个人下岗,我说我下吧,他开车算是好的工种。他没受过苦,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我从小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在那几年里,我摆过烟摊,贩过西瓜、水蜜桃、葡萄那些时令水果,还兼带孩子。后来他也下岗了,他说他想买辆出租车开,靠卖烟卖水果肯定攒不出买出租车的钱,于是,我心一横,操持起了最古老的那门生意,也是你们公安局一直要抓的那门生意。

你们知道的,干我们这个的,不能在近的地方做。市中心的几条小马路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闹中取静,人流量也大,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认识谁,不像这个小镇上,抬头见了低头还得见。有一天,我却碰到了他,老巫婆的儿子,小镇上那个邮递员,谁都知道的一直不结婚的怪人。

看到他迎面走过来,我转身装作看橱窗,却从橱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他停在我旁边。我又转身快速朝街对面走去,他追过来,车流中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和咒骂声。在马路中间,我转过身质问他为什么跟着我。他说想和我谈谈,我说你神经病啊,有什么好谈的,别耽誤我时间。

正争吵时,突然一阵哨音响起,我转头一看,是警察吹着哨子指着我们两个。他一扯我的胳膊,我跟着他走到了对面人行道上。虽说我知道这个警察只是交通警察,不管别的事,但毕竟有点儿心虚。谁知警察还是跟过来了,走到我们跟前,我才发现他手上拿了个包,就是那个时候几乎每个男人都拿的那种一侧有手环的黑色大哥大包,问是不是我们丢的。老巫婆的儿子连忙说,是,是,谢谢警察同志。他伸过手去接,警察说慢点儿,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你讲讲看。老巫婆的儿子说,五千块钱,是一整沓的,一个传呼机,一张公交卡,还有点儿零钱。警察打开包查验,我真的看见里面有一整沓的五十元。警察教训说,父女两个连一个包都看不好,还在马路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待警察离开,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马上变了,肯定是因为那一整沓钞票。我挽着他的胳膊安慰他说,大哥,这警察什么眼神,也太离谱了吧。你这么年轻,什么父女,我们兄妹差不多,是吧,大哥?他反而更结巴了,我不管这些,挽着他的胳膊拖着他走向街边一个开在地下室的录像厅,用我能想到的最娇媚的声音说道,哎呀,走得脚都痛死了,你不是想和我谈吗?我们去里面谈,歇歇脚,好不啦,大哥?

那个时候,录像厅到处都是,录像是循环放的,从不清场,我们很多生意都是在录像厅里成交的,没有开房成本,也节约时间。他果然跟着我走进去。在一股脚臭味和霉味中我找了最角落的一个双人座,入座的时候我直接坐在他的大腿上,搂住他的脖子。他有点儿羞怯,两只手没地方放,只好撑着身子两侧。屏幕上放的是香港的武打片,港味的普通话叽叽歪歪,就当背景音乐了,我扭动着屁股挑逗他,感觉他身上突然一阵潮热。他说他找我很久了,我说找我很久了还不快点儿。他说你妈如果知道你做这个事情……我说我妈已经死了,她不会知道。他说你那么聪明,不该做这个。我说别废话,快点儿,别耽误我时间。他尴尬地朝四周看看说,这个环境不好。我说是你同意进来的,现在又说环境不好,你寻开心是吧?环境好不好,钱你都得付,五十块钱。他没说什么,伸手拉开那个大哥大包,我又看到了那一整沓五十元的钞票。我想,其实也只是想想,真没觉得有几分成功的把握,能不能让这一整沓钞票都归我?于是我换了种口气,大哥,你怎么带了这么多钱啊?他说,准备去邮币市场看看有没有好邮票。我说,你明明是来找我的,怎么说是去邮币市场找邮票呢?他说,你比邮票重要。我说,你认为我比邮票重要,那你肯为邮票花五千元,肯为我花吗?他说,我说你聪明,你还不承认,我就喜欢你的这股聪明劲。我说别说废话,喜欢就证明给我看啊。他问,怎么证明?我撒娇说,钱啊,钱是最好的证明,有多喜欢,就给多少钱,有一分钱的喜欢,就给一分钱,有一万分的喜欢,就给一万元。你现在只有五千元,那只好给一万分的喜欢打个对折了。他说,我喜欢你这个说法,好吧,这钱都给你。哈哈哈,我居然成功了,真没想到。

在要分手的时候,我想,这条大鱼不能放过,即使是条熟悉的也没关系,大就好。于是我说,大哥留个传呼机号码吧,下次给你介绍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妹妹,和我一样一次五十元,包你满意。他还真留了。

大概一周之后,我打传呼给他,他几乎是秒回的。我告诉他时间地点,我其实是自己想去的,但临了还是找了个小姐妹替我,一次拿了他五千块钱,总是有点儿气短的。后来我听那个小姐妹说他就像饥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一顿美食一样,很是疯狂,她趁机多要钱,他给了她一百元。我心想,呵,这位大哥蛮有钱,也蛮怜香惜玉的。此后,我几次打传呼给他,几次想自己赚这个钱,又几次改了主意,介绍了小姐妹去。

第二次那十二万,我也是突发奇想。他家买了我家的房子,现在不知道翻了几倍,所以他欠我的。我要他的钱,是应该的。克服了这个心理障碍之后,我打传呼给他,他很快回给我了。我说,大哥,不好了,那个小桃,死啦。他在电话里啊了一声,说哪个叫小桃?我说就是上周那个安徽妹子,你拉好拉链就走人,不管人家小姑娘的死活,等发现时,人都硬了。他连说两个那怎么办。我说,不要急,大哥,有我呢,我找了个民工顶包,反正不是故意的,公安局说判一年就行了。但是,大哥,钱你得出,一个月一万元,一共十二万,安顿这个民工的家人。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等着他讨价还价,谁知道他居然说,行,给我两周时间。

直到把那十二万拿到手之后,我才相信我又一次真的成功了。镇里的人一直传说老巫婆的儿子怪,我看不仅是怪,还傻,傻到冒泡。老巫婆是教导主任,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还整天说三道四说别人家的孩子教育得不好。

我拿这十二万献宝一样献给老公。他没问这十二万是从哪里来的,但破例拥抱了我,亲吻了我——自从我做这个之后,他不再吻我,哪怕是在床上,我知道他是嫌弃我。他的拥抱和亲吻让我像戴了朵小红花一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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