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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乐漫,昂籁漫”:从音乐人类学到首届华语音乐影像志展映

2019-12-10何力

中国艺术时空 2019年6期
关键词:木卡姆唢呐民间

何力

作为一个唱作人,离开待了近20年的北京,回到新疆初期,我就有了为南北疆的民间艺人制作百张唱片的计划。后来,随着对民间音乐的进一步认识,发现当务之急是先为每一件民族乐器做一张标准的多语种视频教程。

2016年4月,新疆艺术研究所主办的乐器展展出了160多件乐器,这实在令人振奋。塔克拉玛干腹地作为人类四大文明的唯一汇聚地和世界三大音乐体系共融并存的音乐生态空间,乐器似乎更能令人触摸和聆听到其中的人类文明和音乐的讯息,这也是本土音乐在发展传承进程中融入世界、进入现代的一个有力的入口。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2016年8月,我读到音乐人类学家萧梅的一段话,在一天之中就读了无数遍,并暗自将这段话“窃为己有”。当时带来的震撼,从未减褪,因为它似乎就是专门说给我听的。这本来是我的秘密,今天把它公布出来:“丝绸之路沿线的音乐,是否真能在西方古典以及欧美流行音乐之后流动起来?……只是我们需要理论、想象力、知识储备、勇气、合作与耐心。”

这段话对我而言,变成了音乐人类学的邀请函,《恰乐漫,昂籁漫——神吹托乎提再丁》也是对这段话的一种实践和呼应。当我开始接触到大量的音乐人类学论著,并认为唯有它才能改善中国音乐的现代面貌并为创作打开一个突破口的同时,有幸了解并介入了非遗及其保护相关的项目,尤其是作为学术专员参与了“十二木卡姆”和“刀郎木卡姆”国家级传承人的抢救性记录的拍摄工作。

我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完全由民间音乐和民间音乐家构成的音乐世界。尤其是发现很多以前的想法和非遗传承和保护有大量的交集,甚至完全重合,只是考虑的重点不一样的时候,再没有比从事这样的事业更令人感恩的了。在工作期间许多现象和事件,引发了我的思考和疑问,对非遗的保护也相应地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

探溯民间音乐,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这是这些音乐文化的来源,有话要说,有歌要唱,有忧伤需要排解,有苦恼需要倾诉,有苦难需要吟唱,有爱情需要表达,有黑暗需要照亮,有阴郁需要晾干,这些都是每一个最普通的民间艺人无可或缺的人生。

歌唱首先源自生命本质的歌唱冲动,在塔克拉玛干腹地民间艺人身上,我一次又一次感觉到这一非凡的力量。他们没有机会去学院里面深造,但他们对音乐的热爱超过了许许多多的专业人士和职业音乐家。音乐排解他们的忧虑,抚慰他们的伤悲,带给他们宁静和快乐,陪伴他们终生。

正是这一切构成了民间音乐的海洋,而保护常常不得不选择这个海洋中的一滴水,或者一朵浪花,不幸的是这样的“一滴”“一朵”很快就面临干涸的问题。因此,最需要关注的恰恰是这些民间音乐的土壤,为何会有如泉涌一般涌出的诗歌和音乐的文化,乃至更根源的人心的冲动,在这个基础上,是否能找到更好的方式来保护和传承呢?

同时,在民间的行走,也使我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思路:来不及抢救的音乐文化遗产,那就让它消失吧,因为该文化的持有者(族群)已经不配或者不再需要它们。相反,即使是消失了的音乐文化,如果未来的孩子们内心有一天又有了歌唱的冲动,即使100年以后,还会迎来这些音乐的复活,因为基因是带着这些印记的,只是可能那时候这些音乐文化不再叫京剧、花儿或者木卡姆,而叫别的东西了。推到这样的一个极端上来思考与“非遗”保护相关的事情,是不是更能抓住重点?

在这里我愿意多写几句,因为此文的写作和完稿地皆在塔克拉玛干腹地。20天前,在沙雅海楼镇,我遇到了一位民间歌手莎瓦南姆,她演唱了“原汁原味”的吐鲁番民歌、库车民歌和十二木卡姆的片段之后,忽然转到了豫剧和黄梅戏,一曲接着一曲唱得如鱼得水。后来,她和1998年来此定居的河南唐河县曲胡演奏家张振山大哥的曲剧班社的合作,更令我惊叹——这么轻而易举就遇到了一位有双重乐感的民间音乐“大师”!这一切就是当下在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音乐事件,也是“非遗”保护和传承的机遇。我不由得希望下一部影片是关于莎瓦南姆的双重乐感,以及一个来自中原的曲剧班社在塔克拉玛干腹地落地生根的故事。

同时,我也偶然发现了极具沙雅本地特色的卡莱朗歌谣的来历:从前,乡村的打麦场中碾石都比较罕见,麦子堆到打麦场后,农民就把家里的牛和能借到的牛集中起来捆到麦地中间的木桩上,赶着它们靠着牛的踩踏使大麦脱粒儿。时间长了,赶牛人会渐渐身心俱疲。他只好牵来一头驴,骑在驴背上,继续转着圈赶牛给麦子脱粒儿。而在腿脚获得了解放的同时,他忽然堕入了可怕的难以忍受的绝望无聊境况中,可又不得不重复这无聊的劳动来保证一家人的口粮。在最绝望的时刻,他骑在驴背上,突然开始唱起了歌谣。

唢呐作为一件小乐器,其结构非常简单,却成为了一件世界性的乐器,在民间拥有“神吹”美誉的托乎提‘再丁,带我认识了这一之前难以想象的乐器和它的魅力。

第一次聆听他的吹奏,因为音律使然,短短的二十来分钟,他的唢呐就带着我游历了世界各地的音乐世界,这种体验居然魔法般轻而易举地发生,我暗想它是发生在四大文明的唯一汇聚地,这真是个辽阔、包容、有魔力的地方。

我开始兴趣盎然地追问这一切何以发生?他说,7孔唢呐怎么都吹不出来我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木卡姆的旋律,然后就做了8孔、9孔,直到做了10孔唢呐,不但吹出来了所有想要的十二木卡姆的旋律,也能吹出世界各地不同地区的风格与韵味。

而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关于托乎提‘再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与东方唢呐天王任同祥先生通过唢呐在上海相遇的故事,这也是《百鸟朝凤》和十二木卡姆的相遇。当时,任同祥先生听到十二木卡姆,便将托乎提‘再丁请到自己家里,向他毫无保留地无偿传授了用鼻子呼吸的方法和唢呐基础练习技巧,而托乎提‘再丁也向他传授了潘吉嘎木卡姆的片断和一些喀什民歌。而今,托乎提‘再丁的兒子雅森。托乎提已是新疆知名的唢呐演奏家,他同样是受惠于任同祥先生。这样的传承简直是音乐世界的奇迹,更是小唢呐之大幸。

而在影片中还未提及的一点是,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托乎提‘再丁家时的所见。他的工作间放着一张普通的单人床,床上摆满了近百张录音带,床头桌上放着两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双卡录音机。他告诉我他如何演奏十二木卡姆,然后把它们录成录音带保存。在今天任何一个家有电脑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小型的录音室。而这样一个大师级的唢呐演奏家,依然在用磁带来录制他探索中的音乐成果,录制他昂贵到无价的音乐,着实让人心生感动。

实际上,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维吾尔鼓吹乐团。那一刻我也下定决心,为他录制完整的十二木卡姆鼓吹乐套曲:一轨由他来演奏纳格拉鼓,因为像他这样熟悉维吾尔各地不同风格的鼓师也已难找;另一轨录制他本人通过几十年的探索和吹奏实践得来的唢呐成果。

互联网时代,为我们聆听世界各地的音乐提供了极大便利——始自民间音乐的启蒙,又在逐渐理解勋伯格、巴托克、约翰‘凯奇等二十世纪作曲家之后,再次指向民间音乐的核心。我发现传统的音乐和声理论,包括当下流行的音乐还处在“加减乘除”的幼稚园阶段,而民间音乐从生活本身出发就天然地凝结了微积分、模糊数学、混沌理論等自然规律,也即“加减乘除”还远未眺望得到的未来。只是,藏龙卧虎的民间只管发声并不在乎理论,自然就被教条研究、解剖乃至篡改、改编、再造,削足适履。

音乐人类学也带我接触到了许多令人惊喜的学术成果,但因受到载体的限制,仅仅是平面上的文字,没有音响,更谈不上画面,对很多人来说不亚于读古谱看天书。这些有益的观点和思想研究,与普通的大众无缘,令人痛心,能不能用简单直接的学术通俗化,论文视频化的方式,把这些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普及给大众?因为恰恰是这样有机天然的指向未来的音乐,在信息时代却被遮蔽——呈现它们价值的平台,解读和传播的工具,与音乐的价值成了反比,因而令人有一种错觉,在消费时代的商业运作面前,好像这些民间音乐一无是处,变成了“弱势群体”。然而,非也。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一个网友在质问,说为什么流行音乐的录音那么精良、包装那么精美,但是价值却不高?为什么那些价值很高的音乐录音,质量和包装却都那么差?

值得一提的是,当今的录音技术的发展和钢丝录音机时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钢丝录音是走在时代前沿的保护,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在今天,一个手机就能解决当年学者们的许多困境。然而,当今有价值的音乐不但没有配备当今最前沿的设备、录音师和专家学者,甚至这一切都被忽略了。

在这些层面上,首届华语音乐影像志展映,是关于中国民间音乐的学术研究的一次质变,也是复兴、保护、传承的一个崭新开始,它将令那些表面看上去是“弱势群体”的亟待保护的音乐展现它顽强的生命力,通过影像和音响释放这些音乐前所未有的能量和价值。因为读懂和理解它才是当今世界的重中之重——作为文化资源,它承载的不单单是过去,更重要的是未来,这也是一种千载难逢的时代机遇。正如阿根廷作曲家Mauricio Kagel所说:从根本上来说,寻求创新,就是寻求对古老事物的认知。

《恰乐漫,昂籁漫——“神吹”托乎提再丁》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拍摄完成,并在首届华语音乐影像志展投稿截止期还剩一天的时候,发送到了组委会指定的网盘。“恰乐漫”为维吾尔语演奏之意,“昂籁漫”为聆听之意,片名《恰乐漫,昂籁漫》,来自托乎提‘再丁先生在关于制作10孔唢呐时的讲述:“我吹了听,听了吹,吹吹听听,听听吹吹,直到作出10孔唢呐并用它吹出了我想要的旋律为止。”

(责任编辑:赵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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