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2019-12-09羌人六

椰城 2019年11期
关键词:媳妇儿

作者简介: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公开出版作品有诗集《太阳神鸟》,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现供职于四川省平武县文化馆。

绵阳,长虹大道和剑南路交汇处,一根雄伟的立柱在空气的皮肤上格外扎眼,放眼望去,就像一株肥壮但没有枝叶的岷江冷杉,耸立在十字路口的心脏位置,默默注视着周围近乎永恒的车流,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在喧闹和树冠共同编织的浓荫之下四处流淌。

柱子遍体金黄,有些谎话精的嘴巴就开始刮起风来,他们一般广泛宣称立柱由纯金铸造,唯恐天下不乱。庞然大物,透着十足的阳刚之气,锋芒毕露,任何家伙,都没有它见的车多;任何家伙,在它的雄壮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这地方叫“金柱园”是有根据的,不是空穴来风。这一带很热闹,邮局、饭馆、寿衣店、茶楼、宾馆、书店、眼镜超市、小卖部……众志成城般沿着宽阔的马路一路延伸,展现着一个城市的绮丽多姿。金柱园离你住的地方很近,朝园艺山方向步行只要十分钟。不过,对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路痴来说,并非如此,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所以经常会绕更远的路。有时候你怀疑自己的记性是不是被狗吃了,为什么总是记不住路呢?

比起成都、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绵阳的城市格局与面貌算不上有多复杂,但迷路这样的事情就像断裂带夜空里的星星一样普遍,层出不穷。即使是去过无数回的金柱园,你也时常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

那些走错的路,那些搭错的公交车,一次次将你的自尊和信心摔得粉碎,你咬牙切齿,痛苦万分,气得很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看它在方向的判断上面是否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智力追求。

你估计你的另一半,也就是你媳妇儿,必然跟你有一样的想法,把你的心挖出来,仔细查探,认真研究,看你是否爱她,或者是否还有别的女人。事实上,她经常这么问你。你们的爱情,在进入婚姻这座围城之后,变成了一个个问题。这些问题往往在激情之后那疲惫的喘息间生长。毫无新意的提问方式,仿佛生来如此。处于热恋状态,或者刚刚结了婚的女人,几乎都有类似的嗜好。她们总是试图抓住某样东西。她们需要爱和关心,就像鱼儿需要水,鸟儿需要天空,大地需要阳光。

法国著名存在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有句名言:“成人是什么?一个被年龄吹胀了的孩子。”

你觉得这话可以改成:“男人是什么?一个被年龄吹胀了的孩子。”崇尚自由,无拘无束。

你的苹果手机是半年前在金柱园的二手手机市场买的。

半年来,你们天天相依相伴,如影随形,如胶似漆,从未在彼此的世界当中缺席。然而,这款苹果手机在它们那个家族里究竟排行老几,依然是个谜。你这个流行事物的门外汉,愿意紧跟潮流却被远远地甩在潮流身后的落伍者,始终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倒不是有意保持神秘感,而是买它的时候你压根儿就没考虑过问下老板。不问最好,那相当于拿着一把雪亮的尖刀戳自己的脸。骨子里,你有个貌似愚蠢却也有益无害的“经验”:与其暴露无知,不如一无所知。

买个新的苹果手机至少得花掉整整一年的烟钱,你自然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去做傻事。这种事要是让在老家独自生活的母亲知道了,肯定会被吓坏,依照她的生活经验,她肯定會说,那么大一笔钱,要是买成盐,估计这辈子都吃不完!母子连心,你确定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肯定会这么说。

偏偏你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否则,半年前你就不会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战战兢兢在二手市场花四百块钱买二手苹果手机。

“猪鼻子插葱——装象!”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你媳妇儿不但没有因为你给家里节约开支而公开对你进行表扬,反而殚精竭虑地挖苦你,说你虚荣。她的手机也是苹果,但让你想不通的是,她以原价买的和你花几百块钱买的区别何在?现在还不都是旧的?难道虚弱还有新旧之分?这真是“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

爱面子当然不是坏事,否则,你很难找到自己跟早就去了天国的父亲的相似之处,仿佛本该驻扎在身体某个部位延续某些记忆的特征,早就被空气或海绵吸收得一干二净。

来到这个世上,你至今没有听母亲或者别的什么人说你的外貌长得像那个让你有幸来到这个世上的男人,通过照片、镜子,还有记忆中的真人比对,你也没有任何丝毫的发现与收获。不过,好就好在,在面子这个古老的问题上,你倒是继承了来自你父亲的传统。面子问题,与时俱进。长江后浪推前浪,因此,你也自认为你比父亲聪明。父亲的面子,完全可以用“死要面子活受罪”来盖棺定论。你相对理性一些,在你的观念里,面子的实现和经济状况挂钩是过去时,而面子的实现和经济状况如何保持平衡的状态是现在时。

然而,世事难料。比如现在,手机让你有过的美好体验一眨眼就变成过去时,仿佛盘旋在青少年时期走廊上那一截截的、长长短短的恋爱史;此时此刻,它精致的外观、默默为拥有者增添的物质光环,以及含蓄但显而易见的尊贵体验,正在你乌云密布的意识里迅速褪色,啪啪掉漆,如同挺立在风雨中的墙壁……

它实在太闹了,就像襁褓中想要吮吸母乳的孩子,闹得你心烦意乱。

这个手机不时响起的夜晚,你和你大学住一个寝室的兄弟正面对面坐在顺河街烧烤摊上喝酒。

扫兴的是,从你们开始喝酒到现在,手机一直响个没完没了,就像雨后的蘑菇,一个紧接着一个地冒出来。

手机疯了,你也要疯了!作为主人,你对它的叛逆表现很不满意,平时假正经一声不吭;应该安静点儿的时候呢,它又吵闹得让你心烦气躁,让你恨不得一巴掌将它拍成齑粉,或者扔到大气层外面的遥远世界。

手机已经不再是手机,而是司机脚下的那一脚又一脚的刹车,踩在这难得自在的时光里,拼了老命似的要让它停下来,要让它变成剩菜、残渣,或者一个空空的酒瓶。

赴约之前,你已经跟家里人,也就是你媳妇儿,请了假。现在看来,这个假是白请了。

因为,打来电话的不是外人,正是你“亲爱的老婆”。

望着手机上“亲爱的老婆来电”提示,你感情的波涛在汹涌、在奔腾,仿佛它们也卷走了你所有的力气,你感觉自己只是它们剩下来的两样东西——无力和生气。

但你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马不停蹄地接你媳妇儿打来的电话,厚颜无耻地讨好,再讨好,还是讨好,除了讨好,你别无选择。电话是媳妇儿打过来的,你只敢恨自己的手机。很多时候,你都别无选择,面对荆棘遍布的生活,你积极乐观、充满激情、信心满满,你一直喜欢大学时代在图书馆看过的美国作家海明威写在其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中的一段话:“生活总是让你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你还不够强大,或者说永远都不可能强大,现在,你媳妇儿的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从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变成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以前,你手机上的联系人的名字只是“老婆”,而“亲爱的”三个字则是在“老婆”热心的帮助和关怀下加上去的,好像只要这样,你们的感情就能更近一步。事实说明,她有意强调的那种感觉,并没有真正在你的精神上变得茁壮。就像她喜欢你叫她“老婆”而不是“媳妇儿”,就像你喜欢叫她“媳妇儿”而不是“老婆”。很多时候,你们就喜欢这么对着干。你刚进入婚姻模式不久,爱情的热气却一天天地凉下来。爱情确实比婚姻简单、实惠得多,两颗心在一起就够了,婚姻则不然,物质、金钱、思想、性以及小家庭背后的大家庭,泥沙俱下。

你媳妇儿脾气火爆,要是不接电话,她会很生气,后果自然也无需多说,保不准就如她多次威胁过的那样,倘若真得罪了她,那么,趁你睡着的时候,她就会拿剪刀把你的小弟弟,咔嚓。你相信,媳妇儿这个胆子绝对是有的。因此,你要是脑子没有进水,没有被门夹过,就绝对不会不接她打过来的电话。

在盘问过无数遍“你人在哪里”之后,你媳妇儿开始不遗余力地频频打电话催你回家,要你陪她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红高粱》。你们都特别喜欢这部电视剧,她尤其喜欢余占鳌,你尤其喜欢九儿。可能是入戏太深,你媳妇儿有时候会突然在你面前爹声爹气地说:“老公,你好像余占鳌哦!”这种话,让你心里很是快活,但也难免失落,心里琢磨:“要是媳妇儿也像九儿,该有多好。”

“再不回家,电视剧就要播完了!”

你告诉她:“回头你可以在网上看嘛!再说,电视上也可以看回放。”

“乖乖,我的意思是说,再不回家,你就完了!”

“乖乖”是你媳妇儿对你的昵称。你媳妇儿的话里藏着刀子呢,她喜欢软硬兼施,但真要是刮起风下起雨来,力度绝不亚于警察打击犯罪分子。你心知肚明,媳妇儿并不讨厌你在外面喝酒逍遥人生,她分明是担心你酒后背着她跟别的女人“胡搅蛮缠”。

每挂掉一个电话,你都忍不住叹气,感觉很是对不住面前的兄弟。

“抱歉抱歉!”

你端起酒杯,跟兄弟敬酒。

“没什么,没什么……”

兄弟不冷不热地说完,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许真的没什么,但他这样一说,你反而有些不自在。

你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兄弟隐隐的不快。

下班前,他跟你们打了个电话,说很久没坐在一起“聊聊”了。

你一口答應下来,毕竟,你们确实很久没有坐在一起“聊聊”了。平时上班都忙,难得一聚,既然有空,好好喝几杯,叙叙旧,也是应该的。

你们毕业于省里一所体育院校,学的专业都是体育教育。毕业以后,你的这位兄弟因文笔不错,现在在绵阳开了一家作文培训学校,据说效益不错。你现在在一家健身会所当健身教练,而且还是头头。自然也算混得不赖,至少吃喝不成问题,

时间在走,人也在变,酸甜苦辣,冷暖自知。如今,你们都在绵阳买了房,各自成了家。你如果记得没错,兄弟现在的孩子大概已经两岁多了。掐指算来,你也在绵阳混了整整六年。六年,说长也不长,还没有长颈鹿的脖子长,比起地球的起源、恐龙灭绝的日子,这六年就像一眨眼的事情,但要是换个思维方式,把六年的光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每天二十四小时再乘以每小时六十分钟再乘以每分钟六十秒钟,这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你的房子的首付,就是用这个天文数字换来的。买房子就是为了爱情,为了成家,房子是一种安慰,有房子的地方不一定有家,但有家的地方绝对有房子。很多时候,人们习惯性将家和房子的概念混淆,就好像你们唾沫横飞地说起身边那些富得流油的朋友,他们的房子、车子还有积蓄,都躺在自己的荷包里似的。你本来想和兄弟聊些关于房子的话题,但想到自己每个月大部分的工资都得喂牛喂马似的塞进房贷的肚子里去,勒紧肚皮的皮带换了一根又一根,生活压力大,瞬间没了兴趣。

可能是你媳妇儿电话打得太勤,影响了你们说话的心情,空气似乎变得有些僵硬,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沉默。

反正,不说话嘴巴也不会长草。

无话可说,你只好侧着脑袋,去看顺河街上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大大小小的车辆。然后,往肚子里灌上一杯酒,继续沉默。

在灯红酒绿的夜晚,街上那些喝小酒吃烧烤寻快活的,几乎都是三五成群,而如你和你兄弟这样清一色的男人,比较稀罕。

因此,你们在开怀畅饮的同时,也一定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形形色色的怀疑目光带来的冲击。

你兄弟文武双全,不但是体育尖子,还是个笔杆子——就是说,他是个作家。

任何时候,作家都不是秋天的深山老林里那些被大风吹落的叶子,不可能遍地都是。整天为生计奔波为稻粱谋的你一直认为,你兄弟在你熟识的那些人里面,绝对算得上另类,虽然他总爱强调自己不过是“在纸上种地的农民”。你记得,刚读大学那会儿,你跟寝室的其他人对他是有些偏见的,觉得他很神经病。后来,看法变了,在一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中间,有这么一个“知识分子”,有助于提高大家的文化自信,有利于文化觉醒。

作家就是作家,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只有一个名字,而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本名,一个笔名,真名叫李……什么来着?你这一时半会儿真记不起来,印象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就像河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沙子,随手抓,一大把。记不起来,首先是因为你们已经喝高了;其次是因为,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兄弟的本名,而是他的笔名——该隐。

你到现在都没有拜读过该隐的大作。他也从来不愿在你们面前显摆。倒不是徒有其名,寝室里原来搁了很多印着他笔名和文字的“样品”。“样品”,你们就是这样称呼的。直到有一天,该隐似乎忍不住了,才懒洋洋地纠正道:“兄弟们,这不叫样品,这叫样刊!”你们恍然大悟,恨不得变成偷油婆,或者一只只老母虫,钻进墙的裂缝。

该隐的大学生活可谓多姿多彩,因为会写诗,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既有单纯的学妹,也有风情万种的学姐。他是你们那个班的“总指挥”,简而言之,就是“群架召集人”,要是班上哪位同学在外边受了欺负,第一个电话肯定是打给他的。当然,并不是因为他能打,而是他人脉广,很多人都买账,只要他发号施令,宿舍门口很快就会形成一个战斗群,前去拼命。

如果不是压在鼻梁上黑色的框架眼镜,几乎没人相信,他是个作家。

从新闻联播结束那会儿到现在,你跟该隐已经各自往肚子里面装了几十串烧烤,四瓶“小郎酒”,一打雪花啤酒。要不是接电话耽误了不少时间,你们可能喝得还要多。想当年,刚上大学那会儿,一个寝室八个人,一人一瓶啤酒都能醉得半夜起床搞不清厕所的方向。年纪大了,肚子也跟着大了。

你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酒精让时间流淌得很快。现在,好就好在,这半小时,你的手机像是睡着了一样,不吭声了。

“快十二点了,”你说,“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该隐似乎并没有回家的意思,看样子,还想在这儿继续坐下去。

在这儿坐下去,就是把这个夜晚坐穿,也没什么意思。你心想,看样子今晚上这酒没怎么喝够,喝酒的人是越喝话越多,而你跟该隐,好像是越喝越沉默。

“我们要不要再来一打‘雪花?”你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必须喝!不醉不归!”

该隐回应。

像是正在实习阶段的服务员小妹摇摇晃晃地将啤酒一阵风似的送到面前,你拿起开瓶器,开起酒来。不是一瓶,而是將十二瓶全都开了。该隐既然想不醉不归,只开一瓶,怎么说都没诚意。

“兄弟,你现在除了搞培训,还在写东西吗?”

酒是开了,话匣子还没有打开,你索性来个主动出击,打破沉默。

“嗯,还在写,只是没以前那么来劲儿了。主要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我又不可能像人家路遥,晚上写作,白天睡觉。嗯,我前段时间还看了他的一本书《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是谁,你朋友?”

说实话,你还真是一头雾水。你没想到,在社会大学接受再教育这么多年,该隐似乎还是原来那般自我,想起什么说什么,压根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即使那些远得不能再远的人和事,他也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换句话说,他还是没让自己与眼前的世界靠得更近一点。

“天啊,有你这样的兄弟,我也是醉了!你居然不知道路遥是谁?你知道《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吗?就是他写的。我们隔得远,人家写作的时候,我们还连毛都不是,连毛都还没有!可惜啊,可惜,英年早逝,走得早了,四十多岁就走了。”

该隐一边说,一边故作心疼状拍打着胸口。

原来如此。连自己的手机是苹果几都不知道,还路遥?你一时无话可说。

“兄弟,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今晚上陪我喝酒,你喝一杯,我喝一瓶!”该隐突然拿起啤酒瓶,托在半空,“为了你刚才那句话,就是你问我还在写东西没有,这句话太让我感动了,真的。这么多年,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还有人关心我的写作不过,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我人还在,我就会一直坚持写下去。话不多说,咱们干了!”

说完,杯也没碰,该隐便对着啤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要不是因为多年的感情,你可能真不喜欢跟他这样的人喝酒,更不会去了解、深交,他的异于常人的跳跃性思维、他的神经质、他的掉书袋、他的天马行空的言辞,对于所有普通人来说,都像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台面上,你们惺惺相惜;背地里,你们互相嗤之以鼻。

该隐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人家喝一瓶,自己喝一杯,怎么好意思?你不由分说地拿起一瓶,往肚子里一阵猛灌。

“酒还多,不着急,咱们慢慢喝。”

喝完,你打着饱嗝说:“行!”

“该隐,你媳妇儿孩子都还好吧?”

你决定转移话题,以免该隐又在那儿说些“高深莫测”的话。

“孩子好得很,都上幼儿园了。至于孩子他妈怎么样,我不知道,实话跟你说,我前段时间离婚了。”

该隐不紧不慢地一番交待着,脸色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看不出来像是刚离了婚的人。

“啊,你……离婚了?骗人的吧?”

你一时难以相信该隐的话,但看他说话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我又不是谎话精,这事儿也不是儿戏,骗你有什么意义?”

该隐很认真地表示。

“我看,你就是把这事儿当成儿戏了。你们为什么离婚?”

你慢吞吞地说话,呼吸似乎有点困难。

“哎,那娘们儿自打生过孩子以后,就好像把对那事儿的兴趣也生出来了似的,居然碰都不让我碰。你说,我怎么办?只有离婚!我现在是乞丐喂猪,无所谓了。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既然不能睡在一起,那就好聚好散呗!这年头最重要的是什么,性福!”

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你反复咀嚼着该隐的话。对于处在婚姻地平线上的你而言,离婚这个字眼远得就像天上的云。而对于该隐,似乎也不是难言之隐。感觉他还比较得意。该隐告诉你,现在他又交了个女朋友,还是个大学生,要文化有文化,要身材有身材,比原来那个黄脸婆强多了!

你无话可说。

有种莫名的惆怅,一言难尽的惆怅,在你的血液里扩张,在你的思绪里翻滚,在你的呼吸里蔓延。要知道,该隐一直是你心目中的榜样,成家立业,过安静如水的日子。

真实的生活,或者说生活的真实,却又如此讽刺,就仿佛一场隐秘的闹剧,你以为自己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赶上了潮流,你以为你的日子已经称心如意,却在不知不觉间被“潮流”和“称心如意”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甩出了好几十米远。

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人比人,气死人。

好就好在,你始终保持清醒——你和该隐,完全没有可比性。

你一点也不羡慕他现在的生活,当然,他也不值得你同情。

在世界如其所是,在人人“自以为是”的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的道路上,没有人值得同情。无论爱情,还是婚姻,都有各自的宿命,各自的烦恼或局限,不可能尽善尽美。

一辆出租车将醉醺醺的你拉回了位于园艺山上的小区门口。

你要回到家里,至少还得过六道门,就像读书,你得依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这样的顺序来,一道门都不能少。六道门的顺序:第一道门,小区的大门;第二道门,楼下的玻璃门;第三道门,电梯口的安全门;第四道门,电梯门;第五道门,一道木门;最后一道门,家门。如果要回到卧室上床睡觉,还有一道卧室门。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零二十八分。

你有些忐忑,结婚以来,你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过;你有些愧疚,媳妇儿肚里的宝宝已经七个月,自己今晚上却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酒醉心没醉。被愧疚和忐忑缠绕的你快步进入电梯。家在34楼,电梯快速攀升着,你想象自己是一名宇航员,正被发射器缓缓推入太空。

电梯,你每天可以公开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地方。

如今,你可以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地方除了电梯,就是藏在衣柜里的那个淘宝上买回来的日本仿真充气娃娃了,那是你媳妇儿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自从媳妇儿怀上孩子以来,她便义正言辞地向你宣告身体的某些部位暂停使用。不过,出于人道主義方面的考虑,为了生理需要,不至于让这个特殊时期变成你们日常生活产生矛盾的重灾区,也为了防止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尤其是你健身房里那些虎视眈眈的中老年女会员,她竟然在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的情况之下,擅自做主,给你买了这么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女朋友”。你觉得,媳妇儿为你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当然,规矩是每个月最多使用两次,而且,每次使用都必须打报告,倘若擅自使用,后果自负。最难过的关是心理关,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你渐渐适应了这名来自国外的漂亮女友的安抚。

这段时间工作的确太忙,如果不是电梯的牵线搭桥,激活你日益枯萎的想象,你压根就不会想起身体上那些久违的快乐,不会想起藏在衣柜里的日本“女朋友”。你打定主意,今晚必须释放一下。

回到家里,媳妇儿正在卧室里呼呼大睡。昏暗中,你下半身有棵小树正在迅速生长。听着那均匀而又抑扬顿挫的鼾声,你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于是,你幽灵一般蹑手蹑脚地从卧室的衣柜里将你的日本“女朋友”抱了出来,径直走向次卧。那是个空房间。平时家里就你和你媳妇儿,没人住。一股呛人的油漆味差点让你窒息,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你轻车熟路,很快进入战斗模式。

然而,这仿佛注定是个要让你难堪、要让你“长记性”的夜晚。正值你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时,你媳妇儿好像杀气腾腾的程咬金,突然气冲冲地推开门闯入卧室,气冲冲地开灯,又气冲冲地在你脸上狠狠地扇了好几巴掌,你压根没有一点防备。等你反应过来,只觉得无地自容,只觉得天崩地裂。事实摆在眼前,你被媳妇儿抓了现行。

“我……”

你本想解释点什么,却感觉喉咙被卡住一般,只好把头深深埋下,像胆怯的鸵鸟。

你媳妇儿挺着大肚子,这个不久就要当妈妈的人,脸上燃烧着愤怒,她泪雨滂沱地冲你大声吼道:“你这个臭流氓!”

“媳妇儿,我错了。”

你嗫嚅着。其实,你也清楚,媳妇儿如此生气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事儿,喝酒喝到这么晚,媳妇儿肯定生气。

“不要脸!”

你媳妇儿似乎有意要抓住你的尴尬不放,很多时候,她就是想跟你对着干。此时此刻,她一边说,一边向你发起第二次攻击,不过,事实证明,这次她不是针对你,而是你身下肤如凝脂的日本“女朋友”。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她将她一下子从你的身体下面拽了出来,推开窗户,一下子扔了出去,就好像送走一朵云。

不由分说,你便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媳妇儿,生怕她再把自己扔下去。

阳光翻开了新的一天,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你在小区门口,在兴奋地指指点点的人群后面,看到业主服务中心张贴在公告栏里的一则通知:昨夜保卫处工作人员在小区绿化带的草坪上发现“坠楼女子”(充气娃娃)一名,请失主尽快到物业管理处认领,谢谢!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忍不住背地里喷了一句,就像没事人似的转身离开。你有些疲惫,昨晚你守在又哭又闹的媳妇儿身边,一夜没睡,生怕再出别的岔子。

好在夫妻没有隔夜仇,你们已经原谅了彼此。

一个人慢慢走在上班途中,阳光绚烂,风声在树叶间蔓延,你吹起口哨,你用响亮的口哨包围了自己,也让它盖住了内心隐隐的刺痛。然后,你想起自己已经死掉的那一部分,想到了永恒。

猜你喜欢

媳妇儿
低调
我那败家媳妇儿
我那败家媳妇儿
男猫
男猫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你有20没
你爸
反应快
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