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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畅标先生身边的日子

2019-12-08

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乐曲钢琴音乐

●葛 明

(美国亚利桑那大学)

1977年底,经赵震霄先生和孙桂英老师的推荐,我追随刘畅标先生的学习生涯开始了。没有见到先生之前,懵懂的我想象着先生肯定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特别是从他的名字听上去,一定既高大又威猛。第一次去上课,我忐忑不安,应声开门的却是一个再和蔼可亲不过的小个子中年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旧时代读书人的彬彬有礼,智慧而柔和的目光透过镜片专注地看着你。简短的交谈后,招呼我在琴边坐下,用轻柔的语调特别叮嘱我不用紧张,让我开始弹琴给他听,我悬了若干天的心终于落下来,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信任油然而生,这是我与先生长达十余年学习的开始,这种紧密的师生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不曾改变。

刚开始同先生学琴时,由于自己小时候精于各种偷懒招术,而疏于严格认真的练习,弹的可以说是除了本能的一点点音乐感觉外,几乎一无是处,更谈不上对音乐有什么深刻理解。先生对于我这种长着如同细面条一般手指的学生,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一个“五字诀”即“强、连、净、匀、齐”,从五个手指的连音着手,用缓慢的速度,甚至是把每一个弹奏动作分解开来,平心静气地听自己发出的声音。除了车尔尼作品337、365、821、718、299、740、克拉莫、黑勒、克莱门蒂、莫舍莱斯、莫什科夫斯基、勃拉姆斯51首练习,到肖邦和李斯特练习曲,先生一本也没让我落下,还专门针对我手的弱点,编了各种基本练习,印象最深的是各种位置上的五个紧挨着的半音的练习,不听话的手指呀,当时练得我吡牙咧嘴!

音乐上,我如同白丁一般,先生循序渐进地引导我,先从巴赫的二部、三部创意曲入手,学习怎样让两只手歌唱,什么是乐句、什么是乐段,先生在课堂上不断提及圣咏,在那个刚刚脱离了“极左”数年的时代,讲西方文化还是要冒大不讳的风险的。但正是这样激起了我这个十几岁少年对于世界文化遗产异同的好奇心,使得我开始对世界各国历史、文化主动去探求学习。

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莫扎特、海顿和贝多芬奏鸣曲,都不同于时下音乐学生蜻蜓点水式的学习,因为先生的观点是:学习一个作曲家或是一个乐派的风格,没有量的积累,必定无法深入理解这个作家或是乐派。这也就无形地要求我多学快学,逼得我无论任何一个奏鸣曲乐章,都不得不在头一个星期上课时完成读谱,不超过四个星期基本完成这个乐章。先生教我学习肖邦,也是先从前奏曲、夜曲、圆舞曲、玛祖卡、练习曲这些小型乐曲开始,有了大量的积累才会进阶到即兴曲、波兰舞曲这样中等篇幅的乐曲,最后才准备好去接触诙谐曲、叙事曲、奏鸣曲、协奏曲这些艰难大作。每一学期在先生指导下,我可以涵盖三、四十首乐曲,同学们会常常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总在换新的乐曲,其实那是先生用辩证法则,专门为我量身定制的教学方式“由量变到质变”。

那时,每学期每个专业学生都有详细的教学计划,而且是经全系教师认真讨论通过后,方可具体实施的。因为我时常自信心不足、有畏难情绪,先生为鼓励我继续前行,制定了从附中到大学十年细致的学习曲目,几乎覆盖了所有重要作曲家的作品,让人不由惊叹先生所知曲目之广,而且勇于涉足任何冷僻领域,不拘一格!这数十页工工整整手写的教学计划伴随我多年,虽然因为我上大学后在选曲上颇为挑剔,并未老老实实地按照先生计划所做,但还是会时不时拿出来读一读,激励自己,可惜后来由于家庭变故失去了这份弥珍的礼物。

每堂课前,先生会用他不离身的笔记本预先仔细备课,课后也会密密麻麻的记录上课情况。先生不仅在课前亲自上手在琴上试读所教的每首乐曲,而且在当时资讯困乏的条件下,千方百计去查询有关具体乐曲和作曲家背景的文字资料,头发花白的先生埋头在故纸堆中,时而摘下眼镜凑近书页阅读,是最常见的场景,燕京大学高材生的出色英文水平,让我们这些小辈艳羡不已。倘若为学生找到几句甚至是对乐曲有提示作用的几个字,先生脸上都会绽开愉快的笑容,一副满足的样子!

先生个性谦和,从不保守,但凡同事、学生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记得我上学的十年间,无数钢琴系、师范系、演出团体、外地外校的钢琴教师和演奏者前来听先生的课,有的教师甚至听课有五、六年之久,先生从来都是和气平等待人,每次课后除了交流沟通外,还会谦虚的征询听课老师的意见和建议。

先生主持钢琴系的工作多年,顾全大局,能忍能让,虽然教师之间会有争议,但是全系工作气氛环境正常,教师和学生的水平越来越高,这些年西安音乐学院钢琴系的长足进步,离不开先生以及老一辈教师们的共同努力和辛勤耕耘,没有他们这一辈人一生的劳作,没有钢琴系的今天!

1979年秋季的一天,先生兴冲冲走进我琴房一定要与我好好谈谈。原来那一天是陕西省高教系统在西安音乐学院召开结束十年浩劫大会,并为浩劫时期在西安音院招开的全系统公开批斗大会平反,先生同我谈的目的是怕我听到什么谣传,但最主要是一舒胸臆。先生神情激动眼含热泪,从他的家世讲起。先生出身于生活优渥的家庭,家庭气氛良好,受过很好的教育,自幼聪颖,有音乐天赋,从小跟随名师——自己的大姐刘金定学习钢琴,可以算是中国钢琴名家刘诗昆的师兄;大学去读燕京医预,同时在基督教青年会中弹合唱伴奏,虽然他并不是基督徒;后因为酷爱音乐,转入燕大音乐系学习钢琴,曾师从于法国、美国钢琴家,参加工作后随苏联专家进修;当燕京音乐系并入中央音乐学院时,先生留校任教,并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担任系秘书;解放前夕,因时局动荡,先生的家人大部分移民美国,只有先生和他的孪生姐姐坚持留下来,参加革命,报效祖国;1957年,因先生被内定为“右派”边缘人物而被逐出中央音乐学院,指派到西安音乐学院;先生在十年浩劫中是西安音乐学院被纠斗、打倒的第一批反动学术权威,且被指有美国特务嫌疑,这一罪名的来由是因他著名的大姐曾获得过燕大的金钥匙(即优秀毕业生),因此先生刚入学燕大时,被校长斯徒雷登招去简短会晤一事。先生一边叙述一边潸然泪下,拳拳报国之心,遭受不白之冤,不尽的人身污侮,痛彻心扉!擦干眼泪,先生连连说这下好了,春天来了,十年的岁月蹉跎,自己转眼已人到中年,现在党和国家拨乱反正,自己要以千百倍的努力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那是个百废俱兴、人人向上、火热奋斗的年代。在先生的主持下,钢琴教研室(后为钢琴系)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们紧密合作,一起制定了新的教学大纲、引入西方音乐作品、开展教学研讨活动、举办全系公开课,每个教师都担负一个主题的钢琴音乐赏析讲座,接应不暇的外国专家先后来院举办了无数的钢琴音乐会。先生那时除了教学,还参与创作、学术研究和演奏。印象深刻的是他与几位弦乐教授组成三重奏小组,公开演奏作曲系教授的新作;凡是学生弹奏协奏曲,先生都是亲自操刀,上手弹协奏曲乐队部分;还经常可以看到先生在课室里伏案创作,记得有前奏曲、特性练习曲、可能还有些标题音乐等;先生勤奋好学,手不释卷,几乎每周会数次去学院图书馆借一大堆唱片、书籍、乐谱,这时就常常会在我没有课程的时候,招呼我一起去他家中读谱听唱片,先生借阅的唱片包罗万象,无拘流派与风格,我跟随着什么都听,大开眼界,特别是有先生在耳旁不断的解释评论,使我受益终生。先生的英语水平在学院里卓越超群,每每外国专家来访,基本都是先生接待,并且担任公开课的翻译。时不时也可看到先生在翻译英文文章或是唱片套的解说供自己研究所用,甚至于学院里的专职翻译也时常会同先生商榷讨教。20世纪80年代初,先生去美国探亲,同时访问了数所美国大学的音乐学院,用英文做了演讲介绍中国钢琴音乐,这在西安音乐学院历史上也是无出其右的!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每一步都离不开先生的扶助。除了正常的课时外,先生为我加课的时间不可计数,上学的十年间,无论寒暑假,每周的钢琴课从未停顿过,甚至于大年三十和初二都上过课,所有这些都是先生的无偿付出;更不用说这样的场景:我时常在下午和傍晚的时间到先生的课室里练琴,先生总是带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如乐曲创作或是教学研究在一旁的小课桌上埋头苦干,但会时不时的停下工作,提醒我在练习中的问题,例如错音、错节奏或者速度不当等;每二、三周,先生会同我进行一次亲密无间、平和愉快的交谈,我们的谈话无所不有,无论是音乐、艺术、历史、文学,还是我在学习和成长中的各种疑惑,涉及的范围从思想意识、道德观念,到天南海北的各种见闻,这种亲密如父子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我离开钢琴系的工作岗位赴美留学之前。入学之初,我自信心严重不足,有难以克服的怯场,时而想改换专业,放弃学习演奏,先生为了挽救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有一次出示给我看了他写给中央音乐学院一位老同事的长信,信中谈论的中心是关于我的情况,特别是数次同傅聪先生上课后所得的正面评价,以及先生自己对我的问题的观察和殷切期望,信中所言对我当时产生了巨大的鼓舞,事后多年方知,这是一封先生煞费苦心专为我所写,而永远没有发出去的信。

先生如同父亲一样关爱学生,在学院里也是出了名的。每一个有才能的学生在先生的眼睛里都是国家赋予他的重托,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所以不让任何一个学生掉队,是先生持之以恒的信念,也是他一生的作为。我做为先生手下年长一点儿的学生,经常会听说先生为挽救一个学生费尽心力的故事,甚至看到他亲自满校园去寻找调皮捣蛋、贪玩儿旷课的小师弟们,押他们回来练琴。刚刚入学时,我身体孱弱,面色苍白,一天到晚坐在琴上,有一个下午,先生走进课室,勒令我停下手中的练习,让我一定要到球场上去锻炼、晒太阳,并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怕我偷懒,当我老大不情愿的与同学们打着球,扭脸观望教学楼时,先生果不其然站在课室的窗前盯着我。随后一周是天天如此,直到我自觉自愿地下楼锻炼,当时觉得先生的注视是那样让我不自在,如芒在背,可几十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这事,仍可感到那关爱的目光,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先生人品贵重,道德高尚,热爱教学,恪守教职,在术业上勇于探索,从不墨守成规,既是名师又是学者;因材施教是先生教学的最大特色,从未被任何流派所拘,在授课中使用启发式教学,从不简单说教,亦不动怒发火,以调动学生主观能动性为主,在音乐处理上也常常提供给学生多种选择,希望学生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先生倾尽一生耕耘,结出无数硕果,子弟遍布各地,其传道授业的表率、对学生无穷尽的大爱的薪火,已是代代相传!我在此仅能以点滴的回忆记叙先生令人景仰的德行,在先生身边成长是幸运和幸福的!

今年正值西安音乐学院建院七十周年,正因有像先生这样大量优秀无私的教育家们为主体,贡献自己毕生精力,在风浪中承载着重负骈足砥砺前行,才使得学院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水准和成就!在先生九十大寿之际,以此短文斗胆代表所有先生的高足们,敬祝先生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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