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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15楼的回忆

2019-12-06老多

科学文化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科学家

摘  要  作者在中关村15楼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本文追忆了曾经在中关村15楼住过的科学家,以及与他们家庭的交往。

关键词  中关村15楼   科学家   李善邦

中图分类号  N092

文献标识码  A

因读到《知识分子》上的一篇文章《“钱三强们”的待遇:1949—1966科学家收入与声望的过山车》,勾起了老多的一通回忆,就像掉进了上下翻滚的过山车,重新把我带回到了那个时代。

中关村15楼(图1),和另外两座楼,即13、14楼,是三座灰溜溜的老楼房。如今她们还静悄悄地躺在北京西北四环北边,在中国科学院中关村宿舍区里一排大杨树的后面。虽然这幢楼如今看来其貌不扬,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里曾经居住过很多大科学家,他们中有不少人是中国20世纪早期某个科学学科的开创者。住在15楼的科学家伯伯老多不是都熟悉,有些甚至不认识,老多就把认识的写出来。无论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老多讲的故事都是20世纪50—70年代,在小老多眼里看到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琐事。不过从这些琐事中,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点平和,感觉到一点书香。

中關村15楼,以老多的记忆判断,应该建成于1954—1955年期间。那是一个百废待兴、飞速发展的年代,中关村正在规划建设中国的科学城。老多1953年3月出生在南京,那时我们家住在南京九华山的中国科学院宿舍。1954年春节前后,老多还不满周岁,我们家举家搬到北京。当时中关村是个大工地,许多楼房已经开工,其中包括各个研究所的大楼和职工的宿舍。几十年来中关村的建设似乎没停止过。

最早建成的职工宿舍有9号楼,我家刚到北京时就住在9号楼。不久10号楼建好,又搬进10号楼。记得妈妈说1954年或者1955年,我家又搬进了新建好的15楼112号,一住就是28年。

15楼是东西走向,呈L型,共三层,有三个门洞的一座灰砖楼房,老多家住的112号在楼西侧的门洞。这个门洞里住着六家人,六家的爸爸都是科学家。老多不是历史学家,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写一写六位科学家的一些普普通通的故事,写的是从儿时一直到少年时代,看到的、感觉到的、并留在老多心里的,几十年没有忘却的印象。

一    第一个门洞

小时候老多管楼里的各位科学家和科学家太太,都叫伯伯和伯母。先从15楼的第一家,111号说起。

111号住的是蔡伯伯和蔡伯母,蔡伯伯就是蔡邦华先生,昆虫学家。“蔡邦华,著名的昆虫学家,农业教育家。是我国早期昆虫生态学学者之一,在实验生态学和农业昆虫生态学上做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是我国昆虫生态学奠基人之一。他在昆虫分类学上,发现了150余个新种属,涉及等翅目、直翅目、鞘翅目、鳞翅目和同翅目五个目。”①这些是从百度百科上拷贝的文字。中国人写历史喜欢写“之一”,这里也有很多之一。老多觉得蔡伯伯很可能不是之一,他的许多工作应该是前无古人的。

蔡伯伯是一副典型中国文人的形象。如果在外面见到他,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一位老先生,而且印象里他总是笑眯眯的。记得他走路比较慢,总是穿一身笔挺的灰色的中山装,领扣都扣着。蔡伯伯说话“丝丝”的,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蔡伯母则是典型的中国式大家闺秀,虽然那时她已经是老年人,但是她的仪表和做派仍然是大家闺秀。我们两家住对门,记得小时候妈妈做了啥好吃的,会端一碗过去,蔡伯母也会端过来,但是端的是什么早都不记得了。

蔡家二代我只记得有两个男孩儿,都比老多大不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关村回忆》①,就是蔡伯伯的大公子蔡恒胜先生主持编辑的。他先忽悠我们三个楼的后代写回忆,然后由他和他的哥们儿,也就是住在15楼(313号)的化学家柳大纲先生的公子柳怀祖一起编辑完成。蔡公子现在生活在加拿大,《中关村回忆》的作者简介里说,他是IBM的软件工程师。蔡伯伯的小儿子叫蔡恒熙,老多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白白净净、挺帅、文质彬彬的小哥哥。但是他的命运比较悲惨,“文革”时他爸爸挨斗,他可能受到了惊吓。

二楼211号住的是陈伯伯和陈伯母。陈伯伯是陈世骧先生,“昆虫学家,进化分类学家。浙江嘉兴人。192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1934年获法国巴黎大学博士学位。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名誉所长。以鞘翅目叶甲总科为主要研究对象,把叶甲总科三科分类改进为六科系统,为国际同行采用。发表昆虫新种700多个,新属60多个”②。这也是从百度百科上拷贝的,这里没有“之一”。

陈家和蔡家风格迥然有别,他们虽然都是祖籍江浙一带,但陈家夫妇带着很浓的洋味儿。陈伯伯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有时他会低着头匆匆地走过,似乎在想着什么重大问题,有时他又像年轻人一样,穿着短裤作锻炼状。陈伯母则有时像一位雍容的贵妇人,有时看到也是匆匆的身影。陈伯母绝非一庸俗的贵妇人也,她是一位科学家!“陈世骧所长夫人谢蕴贞,她与陈世骧合作撰写了《华北果实蝇》一书,译有达尔文巨著《物种起源》等书籍。她还进行了中国铁甲科龟甲亚科、跳甲亚科等类群的分类研究,发表一系列高水平的论文。她参与编写的《中国动物志:昆虫纲·鞘翅目·铁甲科》于1988年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她还在所内举办的法语学习班中担任教员。”③

那时候在15楼的东侧有一片足球场那么大的广场,其中一半夏天是个网球场,冬天则泼上水,变成一个冰场。那里不是小孩子的乐园,而是中科院为国外留学回来的科学家准备的。记得陈伯伯会打网球。

陈家二代老多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儿,和老多的小姐姐岁数差不多。陈家姐姐年轻时非常漂亮,老多小时候总喜欢看她,她似乎也喜欢老多这个小不点儿。记得有一次老多独自在楼下玩,陈姐姐走出来,她看见老多,顺手塞给老多一颗黄油球。陈姐姐好像上的是北大生物系,后来也成为一位很著名的生物学家,2000年前后是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所长①。

三层311号住的是王伯伯和王伯母,王伯伯就是王淦昌先生,原子能专家。“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1933年获柏林大学博士学位。1964年,他独立地提出了用激光打靶实现核聚变的设想,是世界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理论和研究的创始人之一。王淦昌参与了中国原子弹、氢弹原理突破及核武器研制的试验研究和组织领导,是中国核武器研制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曾荣获两项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特等奖等奖项。”②

王伯伯王伯母和楼下两家的伯伯伯母又不太一样了,王伯伯和王伯母是旧式婚姻的夫妻,是媒妁之亲,王伯母好像还是小脚。王伯伯虽然也是江浙人士,但他有一双大眼睛,说话声音也比楼下两位伯伯要浑厚,给人一种极其宽厚、慈祥的感觉,留在老多心里的王伯伯也是笑眯眯的。由于工作的关系,见到王伯伯的机会不像其他伯伯那么多,偶尔会看见楼下停着一辆小汽车(好像是伏尔加之类的),不一会夹着公文包的王伯伯匆匆钻上去,车开走了。印象里王伯伯的衣服是深色的。据说王伯伯和王伯母两夫妻恩爱有加,不过王伯母好像不太出门,老多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听妈妈说过,王伯母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王家二代老多只记得也有一个姐姐,她后来应该是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的研究员。其实,王伯伯还有一个大儿子王懋基,是“中国国土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教授。在上世纪50年代应用综合物探方法评价证实松辽平原为大型沉积盆地,进而圈定出沉积坳陷和背斜构造带,奠定了突破大庆油田的基础,1982年获《大庆油田发现过程中的地球科学》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1984年荣获国家突出贡献奖”①。真乃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311号的对门是312号,这里住的是赵伯伯和赵伯母,赵伯伯即赵九章先生(图2),气象学家。“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1938年10月获德国柏林大学博士学位。赵九章对大气科学、地球物理学和空间科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是倡导和开拓中国地球科学数学物理化和新技术化的先驱。在气团分析、信风带热力学、大气长波斜压不稳定、大气准定常活动中心、有关带电粒子和外层空间磁场的物理机制等方面的研究成果是奠基性的。”②

赵伯伯个子比较高,他又是老多爸爸工作的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所长,经常会来我家,和爸爸一起满脸严肃地讨论问题。所以在老多幼小的心里,赵伯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是比爸爸还厉害的人,是一位伟岸的大学者、大科学家、大人物。可命运之神却没有眷顾老多心中如此伟岸的赵伯伯,“文革”时,赵伯伯自杀了……

赵伯母则是一位像慈母一样的老人,她还特别喜欢老多。听妈妈说,赵伯母曾经和妈妈商量,希望把老多过继给她。但是妈妈说:“我哪里舍得啊!”赵伯母也经常会端来她做的好吃的给我们。他们家最早买了电视机,星期六老多在得到妈妈准许的情况下,会跑到赵伯伯家去看电视。

赵家二代老多记得的也是姐姐,赵伯伯家有两个姐姐,应该都是学者,而且都是在某个领域小有成就的学者。

二楼的212号,住的是顾伯伯和顾伯母,顾伯伯是顾功叙先生,地球物理学家。“对中国地球物理勘探事业和石油等矿产资源的发现及开发做出了重要贡献。先后编著《大庆油田发现过程中的地球科学工作》和《地球物理勘探基础》,对发展地球物理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③这儿的介绍也没“之一”。

顾伯伯是个胖伯伯,而且有一副非常慈祥的面孔,用玩笑话说,他的样子就像那个大腹便便、满脸堆笑的弥勒佛。顾伯伯住在我家楼上,和爸爸也是一个研究所的,他也经常会出现在爸爸的书房里,和爸爸不知在讨论啥,我们两家来往也很频繁。他们夫妇好像是上海人,尤其是顾伯母,一口的上海口音。顾伯伯夫妇膝下没有孩子。记得他们家是这个门洞里唯一有保姆的,保姆在“文革”时离开了。

最后到112号,老多的爸爸李善邦(图3),地震学家。“中国地震科学事业的开创者,最早的地震地球物理学家之一。1930年在北平西郊创建我国第一个地震台——鹫峰地震台,成为当时世界第一流的地震台。1943年在重庆北碚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近代地震仪霓式地震仪,20世纪50年代进一步设计制造了51式多种型号的地震仪,并领导建成我国第一批全国地震基本臺站,负责提供国家基本建设地震烈变数据。同时编制我国第一幅《全国地震区域划分图》,主编了第一部《中国大地震目录》,为中国地震研究奠定了基础,为我国地震研究工作培养了大批人才。”①百度百科关于李善邦这段介绍,曾经有一张照片,照片不是李善邦。另外这里的“之一”如果算上张衡倒也没有问题。

对自己的父亲老多不太好评价,因为老多出生时爸爸已经53岁,所以在老多眼里,爸爸就是晚上坐在书桌灯光下的那个老头。老多的爸爸出身农民家庭,农民的特点就是接地气。前几天和一个很久没见的中关村小学的同学见面,聊天时他说,离开家时他妹妹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找老多。他妹妹说,哦,我认识老多爸爸,老多爸爸人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妹妹这么说,是因为20世纪七八十年代,她在中关村餐厅做服务员。那时老多爸爸每天去图书馆看书,回来时路过中关村餐厅会进去喝一杯啤酒。他喝啤酒的时候就会和服务员们聊天,侃大山,服务员都喜欢这个老头。农民出身的科学家,接地气也。

老多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广东兴宁县的客家人,爸爸年轻时曾经在家乡的兴宁中学(现在的兴宁一中)当老师。当时妈妈在那里上高中,所以老多爸爸妈妈的结合是传说中的师生恋。爸爸在1930年应恩师叶企孙的召唤,离开广东家乡,来北京建立鹫峰地震台,从此开始了他为之一生的地震研究和观测事业。妈妈在1930年晚些时候也来到北京,陪伴着爸爸一同度过了几十年漂泊不定,却恩爱有加的生活。

老多家的孩子比较多,老多有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于是老多的“小盆友”给起了个外号叫老多。三个哥哥中,大哥毕业于清华大学,二哥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小哥哥毕业于北京建筑工业学院(这个大学“文革”时和地质学院、钢铁学院等迁出了北京,即现在的武汉理工大学)。三个姐姐中,大姐在成都音乐学院学声乐,是花腔女高音,二姐和小姐姐一个学水文,一个学化学。老多小学毕业时,“文革”开始了,现在玩科普。

前面说的六位科学家中,除了蔡伯伯、陈伯伯是生物学家,其他四位,也就是王淦昌、赵九章、顾功叙和李善邦,把他们引进科学之门的恩师都是一个人,他就是叶企孙先生。而叶企孙先生的这四位高徒和两位生物学家,也是把他们的子女引进了科学大门的恩师。

说了半天15楼,只有外形,里面啥样子呢?一进大门,首先是一间大约12平方米的客厅,客厅一侧有一个走廊,走进去分布着四間屋子,都不大。靠南侧的两间,加起来大约有25平方,一间是书房、一间是主卧。北侧的两间是儿女的住房,每间也就8平方米的样子。客厅另一侧还有一个小走廊,通向餐厅、厨房和卫生间。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个独特设计,就是厨房的灶台里安装了盘管。做饭时盘管被加热,热水注入屋顶的储水罐,这个罐子比现在任何一款电热水器都大好几倍。所以只要用灶做饭,而不是自己再买个小煤炉,就有24小时的热水供应。这样的设施在中关村很多楼都有,不光13、14、15楼。

六家中老多去过赵伯伯和顾伯伯家,不过只进过客厅和书房。赵伯伯家客厅里的沙发,应该是从单位借用的,书房里四壁都是装满书的书柜,中间有一个书桌。顾伯伯家家底厚,他家的客厅里摆着很漂亮的红褐色的皮沙发,书房里两个大红木书柜里也都是书,中间是一个红木的书桌,还有一对红木的小沙发。

老多从小在15楼长大,前面有十多年,大约是老多从幼儿园到小学(1955—1966),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20世纪50年代,楼外面还比较乱,大家可以自己种花种草,养鸡养鸭。到了大约1960年左右,园林工人在楼外种了冬青,把一层楼的每一家围成一个小院子,里面种上了各种花草,也不允许养鸡养鸭了。不久中关村里到处绿树成荫,楼与楼之间铺上了平整的柏油路,小孩子们可以在上面骑着自行车飞奔(有一次老多因为骑得太快,冲进了冬青树丛里)。那时候老多胆子小,晚上如果回来得晚,天黑了,走在中关村树影婆娑的小路上,会吓出一身冷汗。而且这样的景象,现在还时常会出现在老多的梦中。

那时中关村的各种服务设施也逐渐完善。中关村很早就有餐厅、茶点部、网球场(夏天)、冰场(冬天)、俱乐部(里面有台球室、高级理发店。很多中关村的“小盆友”可能都不知道高级理发店,但是老多知道,老多有一次还去理了个发,师傅理完发还喷香水)、新华书店等。还有一个叫“四不要”的礼堂,即不要柱子、不要梁、不要钢筋、不要水泥,是使用新兴建筑材料建成的。四不要礼堂可以看电影、听京戏(梅兰芳来过)、听粤剧(红线女来过)、听相声(侯宝林来过)。后来中关村一座有两个标准泳池的游泳池也建好了。

那时候的科学家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待遇①,每年夏天可以到青岛或者北戴河,享受半个月的休养。所以那时中关村的科学家们,都可以过上比较舒适,却一点都不奢侈的生活。

20世纪60年代的前几年,整个中关村沉浸在一片平静祥和、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气氛之中。记得好像是1964年,郭沫若和张劲夫两位领导带着很多人,在中关村种树、修路。中国的科学事业在那个时代也进步很快,人工合成牛胰岛素就产生于那个时代。

1966年的某一天,“文革”开始了。平静祥和、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气氛彻底结束了。首先是“破四旧”,红卫兵小将冲进了15楼,不久在楼外的空地上堆起一大堆的“四旧”。什么是“四旧”?最多的是外文书,还有其它被认为是“毒草”的书,另外是黑胶唱片、高跟鞋、网球拍等等。1966年的某一天,13、14、15楼前燃起了三堆大火,大火烧了好几天。接着,几个伯伯戴着高帽子游街……

十年以后,除了赵伯伯没有了,其他五位伯伯仍然在为科学工作着,一直走到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步。了解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干科学是为求知,求知是因为好奇,科学研究是为整个中华民族,为整个人类,所以他们要继续干下去。

二   第二个门洞

中关村15楼是个L型的楼,老多家住的第一个门洞在最西边,中间是第二个门洞,然后拐个弯,楼东边是第三个门洞。

第二个门洞从西边数一层第一家113号(就是老多家隔壁),住的是地球物理学家、地震学家傅承义,这是傅伯伯家。百度上傅伯伯的词条是这样的:傅承义(1909年10月7日—2000年1月8日),福建福州闽侯人,地球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名誉所长。傅承义主要从事固体地球物理学、地震学和地球物理勘探研究,包括地震体波、面波、首波、地震射线及地震成因的理论等研究①。除了这些,最近听陈运泰院士说才知道,傅伯伯也是美国著名地震学家谷登堡(Beno Gutenberg)先生的学生。老多爸爸算是谷登堡先生第一个中国学生,傅伯伯应该是第二个。图4是1947年李善邦访问帕萨迪纳时与古登堡的合影。

傅伯伯家有两个男孩儿,一个比老多大四岁左右,一个比老多大一岁。因为老多爸爸和傅伯伯都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同事,所以我们两家特别熟,孩子之间像亲兄弟。他们家比我们先买的电视,老多有时候晚上就跑傅伯伯家去蹭电视,饿了就跑饭厅的橱柜里偷馒头吃。

傅伯伯浓眉大眼,样子有点像周总理。老多小时候楼里的科学家伯伯们大约还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他们都很儒雅,穿的虽然都是很普通的蓝布衣服,却很整洁,白布衬衫熨烫得平平的。那时候每个星期天早上,普兰德洗染店的人都会在傅伯伯家外面支上小桌子收活,其他伯伯家不知道,老多爸爸每星期都会把几件已经补了补丁的衬衫拿去熨烫。老多生性胆小,见着伯伯伯母心里会比较紧张,但是在我这个胆小的小豆包眼里,无论傅伯伯、赵(九章)伯伯、顾(功旭)伯伯、王(淦昌)伯伯,还有各位伯母等等,他们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样子。傅伯伯除了笑眯眯,从一些事情又可以看出傅伯伯是个特别风趣的人。记得在星期天的傍晚,几个伯伯和伯母会聚在傅伯伯家的门洞前聊天,总能听到傅伯伯的欢笑声。傅伯伯好像很喜欢相声,当时的相声是侯宝林先生讲的,和现在的不一样。傅伯伯是福建人,但是他普通话说得最好,应该是15楼所有科学家里说得最好的,估计就是听相声听的。

还有件事令我感觉傅伯伯挺会玩。记得有一次我们两家一起去北戴河,当时科学院每年可以安排科学家去北戴河疗养大概一周。在北戴河我们都在海里游泳,过了一两天傅伯伯说他可以仰面朝天漂在水上,大家听了都想学,他就教人家。结果没几个人能漂起来,老多爸爸不知怎么却学会了,学会以后他每天乐此不疲漂在水上。

还有个趣事。老多爸爸和傅伯伯都是地球物理学家也是地震学家。1976年唐山地震以后,中关村到处都搭地震棚,但是老多家和傅伯伯一直都没有搭。搭了地震棚的,开始大家都不敢回家,晚上睡在地震棚里。时间长了,老睡地震棚也难受,想回家睡又害怕。怎么办?于是他们就跑来看老多爸爸和傅伯伯两个老神仙如何。他们看到这两家人没有什么事儿,于是就安安心心回家睡觉了。

楼上213号住的是中国著名地球物理学家,地磁学家陈宗器先生。百度上是这样介绍陈伯伯的:“陈宗器(1898—1960,英文名Packer C. Chen)字步清,号伯簋,又号君衡、道衡,浙江新昌人……1943年任中央研究院气象所研究员。解放后任中国科学院办公厅副主任、地球物理所副所长。他是我国地磁学的奠基人。” “1929年夏至1934年夏的5年内,陈宗器在内蒙古、祁连山、柴达木、新疆等沙海连天、荒无人烟、极为艰苦的地区,完成了这一地区举世瞩目的综合科学考察任务,开辟了我国西北荒原地球科学事业。”①研究地磁学是要在崇山峻岭里的,所以陈伯伯一生工作辛劳,1960年陈伯伯估计就是因积劳成疾去世了,那时老多才7岁。但是陈伯伯家和我们家很熟,陈伯伯是1920—1925年读的大学,老多爸爸是1921—1926年,他们是东南大学物理系读书的同窗。记得小时候大家都非常尊重陈师母。另外陈伯伯家有两个小孩子(第三代)和老多是小时候的朋友,陈伯伯的儿子女儿虽然比老多大很多,但也很亲近。

陈伯伯是20世纪30年代,由瑞典著名科学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组织的西北考察团的中国成员之一,是第一个进入罗布泊的中国现代科学家。陈伯伯的儿子陈斯文,就是陈伯伯为纪念和斯文·赫定的友谊给孩子起的名字。陈斯文是新一代的地磁学家,现在也已经80岁左右的人了。女儿陈雅丹,是因为发现西北特殊地貌雅丹地貌给女儿起的名字。陈雅丹是很著名的版画家,清华美院教授,是第一个上南极的中国女画家。

从老多爸爸的日记里看到,陈伯伯和老多爸爸在重庆时就一起工作了,那时陈伯伯的中研院气象所和老多爸爸的地质调查所都在重庆北碚。听老多哥哥说,他们和陈斯文哥哥小时候在一起玩,所以我们两家一直比較熟。老多自己和陈伯伯家的渊源则是因为两位小朋友,他们就是陈伯伯家的小外孙和小外孙女。陈家小外孙和老多是中关村小学的同班同学,所以我小时候经常去他家玩。他橡皮泥玩得特别棒,可以用几团橡皮泥和军旗子,组成一个全副武装的部队。每个军旗子配一支步枪,一小队军旗子还配一门野战炮,然后分成红蓝两军(军旗子的颜色为红蓝色)进行阵地战,他用橡皮泥捏的步枪和野战炮做的特别逼真。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从1956—1969年。1969年陈家外孙去了黑龙江兵团,老多去了云南兵团。后来他还当了坦克兵,圆了橡皮泥的梦,退休前是个单板机专家。陈家外孙女则是中青报资深记者。

二门洞的313号,住的是中国著名化学家柳大纲。百度是如此介绍柳伯伯:“柳大纲(1904年2月8日—1991年9月14日),字纪如,江苏仪征人,无机化学和物理化学家、中国分子光谱研究先驱者、中国盐湖化学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科学院青海盐湖研究所名誉所长。”①

因为柳伯伯家的儿女比老多大很多,所以我跟他们家不太熟悉。不过这几年读书发现,柳伯伯和老多爸爸还有一段渊源。前几年有一部写叶企孙先生的书《最后的大师》②,作者讲到叶企孙先生1924年在东南大学物理系教书的时候,写到二人的关系:“关于他这段教学实践获得成功的最有力证明,就是后来成为化学家的柳大纲和地球物理学家李善邦,因为深得叶企孙真传而学业大进,‘他们因功课学得好,给叶企孙留下很深的印象。”从作者这段描述可以知道,老多爸爸和313号的柳伯伯还有213号的陈伯伯,都是叶企孙教授的同门弟子。

柳大纲先生在“文革”前是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所长。柳伯伯的儿子柳怀祖是个大哥哥,老多小时候不认识他。后来因为他和蔡邦华先生的儿子蔡恒胜,搜集整理关于13、14、15楼科学家故事的时候,认识了柳大哥,他在中科院院部工作。后来我们三个楼的第二代一起出了一本书《中关村回忆》。

三   第三个门洞

15楼第三个门洞,也就是最东边门洞里住的科学家。不过遗憾的是老多只熟悉两家,其他四家老多都很不熟悉,就不写了。

第三个门洞一层最南边一家,应该是116号,住的是陆元九(图5),这是陆伯伯家。百度百科上是这样介绍陆伯伯的:“陆元九,1920年1月9日出生于安徽滁州,自动控制、陀螺及惯性导航技术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中国航天科技集团科技委顾问。陆元九在美国期间从事最优控制、动态系统分析和测试、涡轮机控制等研究工作。1956年回国后,长期致力航天工程控制问题的研究。参加和领导多种航天器控制系统和导航系统的研制工作。”①这些表述大家不必有怀疑,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但是,大家肯定不会知道,陆伯伯在“文革”中的遭遇!用他儿子的话说,活下来不易。

陆伯伯一家和钱学森先生、郭永怀先生家一样,都是20世纪50年代从美国回来的科学家。陆伯伯个子比较高,是一个儒雅的老头,老多记得在自己小时候,他的头发好像就白了。陆伯母更是一位非常慈祥、和蔼的伯母。老多有五十多年没有见过陆伯母了,但是她的样貌老多还清晰地记得。昨天听说陆伯母已经在五年前仙逝了,老多想哭……不过陆伯伯虚岁100岁了,现在每天还可以下楼走一会儿,真心地祝福陆伯伯健康长寿!

他们家有几个孩子老多不确定,但应该都是在美国出生的。老多肯定地知道的是他们家有两个小姐姐。大姐姐比老多岁数大,但是也大不了多少,她是一个很有大姐范儿,很亲切的女孩儿。对于我们这些淘气小男孩儿的无理,她总是宽容以待。老多为啥会有如此印象呢?因为有一件事老多至今都没有忘记。小时候我经常和陆伯伯家的两位小姐姐(还有个弟弟)早上一起去上学。记得有一天下了大雪,我们都非常高兴,一路玩着雪去上学。老多也许高兴过头了,突然推了一把大姐姐,她一点防备也没有,一下就摔在雪地里了,弄得浑身都是雪。干了坏事以后老多突然清醒了,看见她从雪地里爬起来心里害怕极了,怕她会教训我。可是大姐姐没有教训我,她若无其事站起来,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我们说笑着继续上学去了。如今老多和两位小姐姐也都有五十多年没见了。

老多在写这篇文章时,恰好与多年没有联系的陆伯伯儿子联系上了。他为老多这篇文章做了如下精彩的回忆:

马北北①提到在钱荷②家玩藏猫猫,其实那时佩奇、林建、贝贝(都是15楼的小豆包)等常来我家玩藏猫猫,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但我妈从来不抱怨。我们变本加厉,好像藏猫猫到我家最多。

我家56年回國时,陆惠5岁多,陆忻3岁,我不到1岁,想想一家人在船上那么长时间有多难。我爸自传里说,上船要签生死文书,因我年纪太小,还没种牛痘,如在船上发病,要扔到海里去。我后来想,我妈在船上那狭小的空间里,要照顾3个小孩,还要保护我不能出一点事,真是很难很难。

我外公是武大的第二任校长,我妈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但她非常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走到哪都有朋友。我和陆忻回国岁数小,都是过敏性体质(陆惠没事),我小时候老生病,我爸单位里忙,都是我妈用自行车推我去中关村医院。陆忻的过敏性哮喘是到东北兵团时爆发的,回北京看病她晕倒在医院,我妈扶不动她,急得在我们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掉了眼泪,她真的很不容易。③

很温馨的回忆。

陆伯伯家楼上216号,住的是叶渚沛,叶伯伯。百度百科上是这么介绍叶伯伯的:

叶渚沛(1902—1971),祖籍厦门,出生于菲律宾马尼拉,冶金学家,中国化工冶金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氧气转炉炼钢的倡导者之一。

1933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获金属物理化学博士学位。1955年选聘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学部委员)。1962年,叶渚沛在国内率先提出关于微粒学研究。1965年在0.7立方米小高炉上采用炭热高温竖炉炼磷,该课题通过了中科院级鉴定。

叶渚沛创建了中国科学院化工冶金研究所(2001年更名为“过程工程研究所”)并担任首任所长。提出了强化冶练的“三高”理论及提倡矮胖型高炉炉型。在中国率先提出冶金领域内发展碳热超高温新技术和开发微粒学及采用电子计算机控制冶金过程,为中国冶金事业作出贡献。①

这些赞颂看似冠冕堂皇,但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令人痛心的是,叶伯伯没有熬到“文革”结束就去世了。

叶伯伯是1950年从美国回到中国的,属于1949年以后最早回国的科学家。叶伯母是美国人,他们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小哥哥,两个小姐姐,他们和陆伯伯家孩子一样,都是在美国出生的,我们都很熟。但是小哥哥一般是和老多的小哥哥还有其他家比较大的哥哥们一起玩,不太搭理老多这些小豆包。大的姐姐也比老多大,胖胖的,非常可爱,叫Susan。最小的姐姐和老多一样大,我们是小学同学。

老多小时候没怎么去过叶伯伯家,不过他们家有个很特殊的情况,那就是他们家南边窗户外有一颗老槐树,槐树树干很粗,大概要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树干中间已经被蚂蚁蛀空,这棵树现在没有了。老多小时候经常看见叶伯母从窗户里伸出手臂晾衣服啥的。有时还会看见叶伯母站在窗户里面向外面喊我也听不太懂的话,意思是叫孩子们回家吃饭。他们家一直有一个老阿姨,帮助做饭打理家务,一直干到最近几年。

“文革”发生以前,我们的生活是平静的,伯伯伯母们是忙碌的。经常会看见叶伯伯微微驼着背,快步在中关村青砖小路上走着的身影。那时15楼所有的伯伯、伯母都非常忙,因为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蒸蒸日上的时代。

“文革”发生以后,像老多这样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人,虽然不是“黑五类”,但也属于出身不好,不受待见的人,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是不会要我们的。不过“文革”开始以后,出身不好也可以自己组织一个红卫兵组织。叶伯伯的小女儿是个性格很泼辣的女孩儿,她就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家的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好像叫“红色战斗队”的护校队。“文革”开始以后学校都停课了,老师都自身难保,学校就没有人管了。我们这个“红战队”就每天晚上在学校里巡逻,不让小偷进到学校偷东西。

混乱了大约两年,秩序逐渐开始恢复,1968年复课闹革命,老多和小姐姐都上了北大附中。一上学就开始分男女界限,我们就再也不说话了。1969年老多去云南建设兵团当知青,大概在20世纪70年代初,叶伯伯去世以后,他们三兄妹都去美国了。小姐姐现在是波士顿大学的教授。

四  后记

老多记忆里的,关于15楼的故事基本就是这些了。15楼这个门洞里的科学家也是普通人,从这些普通人的普通事儿里,我们似乎闻不到那些纸醉金迷、喧嚣浮躁的味道,有的是一点儿平和及书香味儿。但愿这点儿平和及书香的味道能慢慢传播下去,把我们带进新的平静祥和、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气氛中。

这些曾经为科学事业做出极大贡献的人,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情。科学家们也许并没想过要“奉献”,老多说过,“他们干科学是为求知,求知是因为好奇,科学研究是为整个中华民族,为整个人类”。

Memories about Building 15 of Zhongguancun

LAO Duo

Abstract:The author spent his time of childhood and youth in the Building 15 of Zhongguancun. This article recalls the scientists who lived in the Building 15 an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ir families.

Keywords:Building 15 of Zhongguancun, scientist, Li Shanb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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