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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地平线

2019-12-06高明德

延河 2019年11期
关键词:黑子娃娃

高明德

杨生旺当过王村的贫协主席。他高而瘦,背有点驼,拖着一条跛了的腿,穿得破破烂烂,灰白的头发和几根稀疏的胡须上常粘着尘土和草屑之类的东西,外人常把他当成老头,其实杨生旺那年才四十一岁。据他说,那条瘸腿是四六年打胡匪时跌坏的。

那时大搞阶级斗争,杨生旺的父亲在旧社会租种过地主的地,受过地主阶级的剥削,所以杨生旺那条跛了的腿和他的贫农出身就成了光荣。因为这个光荣,杨生旺经常到社办中学和公社各小学给那里的师生作阶级教育报告。杨生旺的阶级教育报告根据他自己的要求一般安排在中午以后,每次作完报告都在下午饭时分了,学校领导就让学校灶上给他蒸一个八两重的白面馍,炒一大碗猪肉白菜,用招待公社领导的标准招待他,但每次他都扭捏着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是他每次都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用很密的针线缝好的帆布小口袋,把那个馍和一大碗猪肉白菜一笼统倒进去,往怀里一塞,说,回家吃,回家吃。实际上,拿回去的这些吃食从来都轮不上他吃一口。

杨生旺的老婆白满清那年三十五岁了,长得像模像样,虽说是农村人,经常要到地里参加劳动,但是太阳就是把她晒不黑,白白胖胖,一点也不显老,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白蔓菁”。

这么炫目的白满清,怎么就成了跛着一条腿,比她大六岁的杨生旺的老婆?其实要感谢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

一九六○年春天,王村来了个逃荒要饭的女人,蓬头垢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婴,病倒在大队驴圈旁边的草料室里。据她说,她是甘肃人,叫白满清,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饿死了,家里就剩下她和这三岁的孩子。当时王村有三个光棍,杨生旺,杨生宝,李来福,这三个人都想讨白满清做老婆。杨生旺已经三十一岁了,还跛着一条腿,所以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让杨生旺娶白满清。他喷着唾沫星子说,你杨生宝二十八岁,李来福二十七岁,都圆胳膊圆腿的,和杨生旺争什么老婆?就这样白满清跟了杨生旺,而杨生宝和李来福却因为杨主任这句话打了一辈子光棍。

白满清二十五岁跟了杨生旺,从二十六岁开始一年一胎,一口气又给杨生旺生了八个娃娃,把她逃荒时带来的那个女娃算上,杨生旺就有九个娃娃了。杨生旺很自豪,在学校给师生作阶级教育报告的时候,总忘不了说这么一段话: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人的因素第一,只要有了人,没有办不成的事,所以我就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让老婆给我养了九个娃娃……白满清却说,杨生旺说了,女娃将来都是人家的,男娃才是家里的根,她之所以生了这么多的娃娃,是因为前面八个都是丫头,第九胎才是个儿子,不然她还会生下去。

杨生旺和白满清没什么文化,因为白满清带来的那个女娃叫凤凤,所以后面生的女娃依次就叫二凤、三凤、四凤……直到白满清第九胎给杨生旺生下个带把的,杨生旺才感到给娃娃起个名字挺费劲,什么牛牛、虎虎、狗狗、毛毛……都叫村里的娃娃占完了,所以他决定请村里的民办教师给这个带把的老九起个好名字,给家里添点喜气。

杨生旺到自留地掰了几个嫩玉米棒,给老师送去,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男娃,请先生给起个名字。老师说,恭喜杨主席喜得贵子(因杨生旺当时是王村的贫协主席),你这娃娃是九亩地里一棵苗,宝贝得很,就叫宝柱吧。老师说,宝柱这名字里含有“保住”的意思,容易往大抚养。长大以后说不定还是你家里的擎天柱呢。

杨生旺和白满清刚结婚时,杨生旺的日子过得还滋润。当了多年光棍的杨生旺积攒了点粮食和钱,那时每当政府把每人每年的七尺布票发下来,杨生旺就和白满清背着凤凤走二十里山路,到龙镇供销社扯几尺花布和蓝布。每到这时候白满清就一定坚持再扯几尺黑布,直到把布票用完为止。

白满清吃上了饱饭,穿着崭新的花布衫和蓝裤子,竟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杨生宝和李来福见了白满清一口一声嫂子,并啧啧嘴说,怎么这么白?我生旺哥给吃啥来着?白满清就笑着说,还不是吃咱王村的老黑豆,吃的你俩都想放屁。杨生宝和李来福就说,咱王村的老黑豆我们家也有,你也过来吃,我们就想听你放屁。白满清说,你们家的老黑豆等你们媳妇进了门去吃吧,你们媳妇放的屁一定会让你们听个够。白满清说着就笑了起来,杨生宝和李来福也就笑了起来。杨生旺则跛着一条腿,穿着白满清给缝的新黑裤子,有滋有味地对杨生宝和李来福说,赶快找个老婆吧,女人是个好东西。

这样的好光景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随着二凤、三凤……的降生,杨生旺和白满清的日子越来越紧。

先开始,二凤穿凤凤的旧衣服,三凤穿二凤的旧衣服,凤凤每年还能穿件新衣服。再后来,凤凤穿她娘白满清的旧衣服,而二凤三凤四凤只能依次穿姐姐们的旧衣服了。赶到有了五六七八凤和宝柱,她们就可怜了,从此就没有穿过衣服,一年四季光着身子。

五凤已经六岁了,六凤也五岁了,看见姐姐们旧也罢,破也罢,都有个褂子和裤子,经常闹着哭着向白满清要裤子穿,白满清抡起巴掌在五凤六凤的小屁股蛋上抽一下,骂道,穿你娘的屁,这么小的嫩娘们,穿什么裤子,这么小的碎人,还怕谁把你的小X看见!这时候大凤二凤她们就“嗤嗤”地笑起来,穿着烂褂子烂裤,胳膊上挎着烂筐子,很骄傲地挺着胸,把烂裤子往起扯一扯,排成一行到山上去挖野菜,五凤六凤掉着泪珠,看着姐姐们穿着衣服得意的劲儿,羡慕死了。

杨生旺有两孔土窑洞,一孔放置些烂瓷烂瓮和一些必要的農具等杂物,杨生旺、白满清和他们的九个娃娃则生活在另一孔土窑洞里。这孔窑洞的窑掌盘了面大炕,大炕上铺着张烂席子,炕上惟一的那块大被子,是杨生旺的父母留下来的,因为盖了几十年,已经很旧了,到处是窟窿,哪儿有窟窿,白满清就在哪个窟窿眼上钉个补丁,十来年下来,大被子上已经钉了上百块补丁了。这块被子原来并不是很大,随着娃娃们增多,白满清就找了些旧棉絮和旧布片、麻包袋子,转圈往大加被子,等到有了宝柱以后,这块大被子已经加大两圈了。

这块又脏又臭又烂的大被子,晚上在大炕的中间铺开,杨生旺和他婆姨及九个娃娃围圆圈躺在里面,把十一个脑袋露出来,白天则堆在炕窑掌。天气冷的时候,娃娃们就钻在大被子下面。天气暖和了,娃娃们就在那个铺着烂席子的大炕上你打我一下,我拧你一下,哭的哭,叫的叫。杨生旺说,一个驴圈里的驴踢不死,让他们闹去。

杨生旺娃娃多,孩子们尽吃些熬红薯叶子,烩野菜,就经常闹肚子。一会这个在烂席子上拉一滩黄屎,一会那个在烂席子上拉一滩绿屎,这时候白满清就喊,黑子、黑子。“黑子”是白满清养的条老黑狗,整日蹲在杨生旺窑洞门口,听见白满清喊唤,头一伸,把那烂门推开一条缝,快步地跑进去,跳跃上炕,很快地把烂席子上的屎舔个干干净净,这时候白满清就抱起拉屎的娃,屁股对着黑子,黑子就伸出长长的舌头,很轻柔,很细致地把娃娃屁股上的屎舔干净,然后留恋地瞅瞅娃娃的屁股,一转身从炕沿上跳下去,从门缝钻出去蹲在门口。这活计白满清在的时候由白满清做,白满清上山劳动时就由大凤二凤她们做,大凤二凤她们挖野菜走了就轮到五凤六凤了。因为七凤八凤宝柱他们拉屎之前根本就没有预兆,想拉屎了就“扑”的一声喷得满世界都是,如果没有黑子,杨生旺和白满清这个家真正就成臭厕所了。

家里有了黑子,白满清不知省了多少心。想当年,白满清用一块钱从龙镇把它抱回来时还是个小巴狗,杨生旺嫌黑子吃东西,没少和她生气,可是黑子吃过多少东西?多少年了,人都吃不饱,还有黑子吃的?刚把黑子抱回来时只给它喝点刷锅水,后来娃娃们一年比一年多了,刷锅水也轮不到黑子喝,每次吃完熬菜糊,再往锅里倒瓢水,又被娃娃们喝光,全凭娃娃多,屙的屎也多,黑子才活了下来。白满清每每想到这些,心里就发酸,感到对不起黑子,欠着黑子什么,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它赶上了这饥饿的世道,所以白满清每天从地里回来都怜惜地摸一下黑子的头。过年的时候她总忘不了把自己碗里的吃食拨一点给黑子吃,而黑子看见白满清总要跑到她腿边,亲昵地在她腿上蹭蹭,欢快地摇摇尾巴。

日子就这样熬着。杨生旺每次给公社各学校作完阶级教育报告后,回到家中就从怀里掏出那个装有一大碗猪肉炒白菜和一个大蒸馍的帆布口袋,骄傲地给白满清递过去说,给娃娃们吃去。然后又满脸堆笑问白满清,有吃的没有?白满清说,饭留着哩,在锅里,自己舀去。跟着叫九个娃娃坐好,随手从锅台上拿起个小铁勺,把帆布口袋解开,从凤凤开始,叫娃娃们把嘴张大,一个娃娃给喂一口,最后轮到宝柱,她对宝柱说,天可怜的小东西,三岁了还不会走,剩下的这些都是你的,够你吃两天,你要再想吃上这油花花,肉片片,又要等革命需要你爸的时候了。每到这时候,杨生旺端着大老碗喝着菜糊糊,嘴张得大大的,乐哈哈地笑着说,那是、那是,过几天革命就又需要爸爸了,爸爸再给你往回挣肉片片。说着把蹲在一旁,摇着尾巴,不停伸着舌头舔着嘴角,两眼死死盯着帆布口袋的黑子猛踢上一脚,骂道,滚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黑子乖顺地从门缝钻出去……

王村在山上,全队有六条毛驴,队里二十四户人家的吃水,送粪,犁地等活计就全凭它们了,所以喂好这些驴子就成了最重要的革命工作。这么重要的革命工作交给谁呢?村委会认为杨生旺最合适。让杨生旺喂驴并不是因为他跛了一条腿而照顾他,而是因为他根正苗红,苦大仇深。有一次公社书记在大会上表扬杨生旺说,不要看杨生旺是跛子,他是革命的跛子,他阶级觉悟高,路线觉悟高,他给公社各学校作的阶级教育报告很精彩,我听了都很受感动。连公社书记都被感动的人,一定是最革命,最可信赖的。杨生旺则说,喂驴对我们王村来说是最大的革命,驴子如果让阶级敌人喂坏了,就破坏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么重要的革命工作,我不干谁干?就这样杨生旺很骄傲地当上了王村的饲养员。

因为王村的毛驴太重要了,王村革委会决定给每头毛驴每天吃半升黑豆的饲料,外加半升麸皮。又因为王村这几年粮食一直没有过关,大部分人家都是糠菜度日,有的人家还经常断顿,所以为了保证这些毛驴能吃到规定的黑豆和麸皮,每天下午六点钟,饲养员到大队仓库从保管那里领出黑豆和麸皮,和保管一起又到大队部的那口大锅里把黑豆煮熟,然后把黑豆和麸皮带到饲养室分成六份,半夜里由饲养员一份一份喂到每条驴子的嘴里。

毛驴吃的干草,村革委会让白满清每隔三天帮杨生旺铡一次,铡一次干草够驴吃三天,给白满清记十分。本来铡干草是个十分轻松的活,把成把的谷子秆铡成一寸长短的碎草就行了,可是杨生旺则要求把干草铡成半寸长,这样给驴子铡干草就要多费一倍的气力。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多费点气力就要多吃饭,男劳力们都说杨生旺这是没事找事,都不愿意和他一起铡干草,这铡干草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老婆白满清头上了。

其实杨生旺把干草铡得碎碎的有自己的道理。他说这是给毛驴吃“细粮”,把干草铡碎用铁筛把干草上的尘土筛干净,这样毛驴吃了就不拉稀,尽长膘。

杨生旺的这些说法王村的书记队长都认为是对的。杨生旺作阶级教育报告的时候也常常加这么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对这两个字的体会最深刻,我是王村的饲养员,我把干草铡得碎碎的,这就叫认真……

当时王村每人平均的口粮大约是300斤,其中有谷子,糜子,黑豆,绿豆,洋芋等,政策是按人头吃粮,大人娃娃都一样,每个人的粮钱也就是27元左右。杨生旺和他老婆白满清因为有九个娃娃,连工分粮算上,就要分13个人的口粮,而这13个人的口粮钱大约就是347元人民币。王村因为没有什么副业,一个工分也就是0.18元,杨生旺和白满清拼死拼活的干一年,能挣五百来个工分,也就是九十多块,这样每到分粮的时候他们都要卖掉五六个人的口粮,才能付给劳力多的口粮钱。再加上一年量盐倒油的钱也要在这口粮里寻,所以杨生旺和白满清全家十一口人实际能吃到嘴里的也就是六七个人的口粮,因此杨生旺和白满清的这一大家子人口,一年四季都处于一种饥饿的状态。

每年的春困时月,都是杨生旺和白满清家里断顿的时候。为了应付春荒,每年秋天,白满清家里的几条大缸都腌满了白菜叶子,萝卜叶子,红薯叶子,洋芋叶子等,凡是能吃的东西她都腌在缸里。就这样每到五黄六月,杨生旺和白满清都要带着孩子到山上拔苦菜,捋榆树叶子,摘禿扫叶子,剥榆树皮,用来贴补吃食的不足。

这秃扫叶子,榆树叶子吃不了几顿,人就浮肿。那时国家有一种叫“浮肿散”的药面,是免费发到每个生产队的,大人娃娃们浮肿了,杨生旺就跑到王村大队去领一小袋“浮肿散”混到菜糊糊里吃上几回,浮肿就消散了。可是人不能不吃一点粮食啊,所以每到这五黄六月断顿的时候,白满清就让杨生旺往回弄点驴饲料。杨生旺那件破夹袄里面有两个大兜兜,每天半夜给毛驴喂黑豆和麸皮的时候,就往里面装一兜黑豆一兜麸皮。这事都在半夜的三四点钟的时候进行。杨生旺把这些东西弄回来,白满清就把这些东西倒进大锅里,天明的时候,白满清把腌红薯叶子,洋芋叶子等一股脑倒进锅里,再把水加满,一天的饭就有了。

开始白满清让杨生旺往回弄驴饲料的时候,杨生旺不干,说这不是偷吗?咱是贫下中农,共产党员,怎能干这偷驴饲料的事呢?这时候白满清就用指头戳着杨生旺的脑门骂道,你这个瓷脑,每天守着那么多黑豆,那么多的麸皮,不往回弄点是想把娃娃们饿死啊?杨生旺想想,认为老婆说的对,凭什么毛驴能吃黑豆麸皮,我的娃娃就不能吃黑豆麸皮呢?难道我的娃娃连驴也不如?他还想,我给驴把干草铡得碎碎的,把灰尘筛得干干净净,把水饮得足足的,也对得起这些驴了,你看我每天拿点黑豆和麸皮,不是照样把驴喂得滚瓜流油?时间长了,杨生旺就把每天往回弄点黑豆和麸皮看成极正常的事了,也正是这些黑豆和麸皮,帮助杨生旺和白满清度过了几年最难熬的五黄六月。可是谁知道锣鼓长了没好戏,他杨生旺和白满清怎就不明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呢?

一天半夜四点钟左右,杨生旺又像往常那样,破夹袄的两个兜兜里装满了黑豆和麸皮,从饲养室门口出来往家里走去,迎面碰上了来拉驴的三个生产小队的小队长。

因为是初夏,早上四点多钟天就有点麻麻亮了。三个小队长看见从饲养室走出来的杨生旺说,生旺,县上给我们每个小队拨下二百斤救济粮,让我们今早从龙镇糧站驮回来。因为通知的晚,头天晚上就没有来得及给你说,给咱把六头驴的鞍子鞴上,我们想趁凉快早点走。杨生旺迎面碰见了三个小队长,早就慌了,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鼓囊囊的两个大兜兜,颤着声说,好,好,这就鞴鞍子。返身忙忙地走回饲养室。三个小队长跟着进去,帮杨生旺把驴从驴圈里往出拉,再把驴鞍子抬出来往驴身上鞴。也怨杨生旺把兜兜里的黑豆和麸皮装得太满了,他每弯腰和小队长们把驴鞍子往驴身上鞴的时候兜兜里的黑豆和麸皮就“沙喇喇”地往出流。这时候杨生旺就手抖得连驴鞍子也鞴不好了,头上直冒汗,出气也粗了。小队长们说,生旺,你这咋了,连个驴鞍子也不会鞴了?杨生旺说,我着凉了,有点感冒。一个小队长说,你兜兜里装的啥,鼓鼓囊囊的?杨生旺说,不装啥,老婆怕我晚上饿,给我带点干粮。小队长们说,你老婆给你带了啥好吃的,我们也尝尝。不由分说,三个小队长就上来抢杨生旺的“干粮”。结果杨生旺就露馅了,小队长们说,好你个杨生旺,往家里偷饲料,把狗日的送到革委会。最后验证赃物,杨生旺一个兜里有黑豆1斤8两,一个兜里有麸皮1斤2两。

在批斗杨生旺的大会上,他承认自己偷了几年饲料。最后算下来,这几年杨生旺竟偷了600多斤黑豆,300多斤麸皮。因为杨生旺家里断了顿,村革委会决定让他在三年时间里给大队退赔。而这时候又有人揭发,杨生旺的父亲当时在王村包租了米脂城里艾姓地主的三十墒好地,在农忙的时候还雇过短工,所以他父亲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是二地主。这样杨生旺就成了漏划的二地主崽子。

在批斗杨生旺的大会上,还有人揭发杨生旺跛了的腿不是为革命跛的,是1947年他17岁的时候在镇川赶集,听人们说米脂沙家店解放军把胡宗南的部队围住打了一天一夜,把胡匪都打死了,好多人都跑去发“洋财“。他也跟着去了,抢到一头骡子,谁知在回来的路上,骡子认生,一撅屁股把他撂到沟里去了,从此杨生旺就成了跛子。这样,杨生旺又成了假革命,假党员。

在一片“打倒二地主崽子杨生旺”,“打倒假革命假党员杨生旺”,“打倒偷驴饲料的坏分子杨生旺”的口号中,杨生旺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贫协主席。杨生旺再也不能给各学校的师生作阶级教育报告了,当然他的那些娃娃也就吃不上油花花肉片片了。他从王村最革命的顶峰成了王村最底层的“黑五类”,但是他还要给他的那些娃娃们刨弄吃食,他要想办法养活这九个娃娃。

杨生旺偷驴饲料的事情发生后不久,国家给每人每年的七尺布票也发了下来。天还没亮,杨生旺和白满清就在被窝里商量着这些布票的用途。白满清说,每人七尺布票,咱家九个娃娃两个大人,总共能领七丈七尺布票,龙镇掏碳工人多,挣的钱也多,一尺布票听说能卖1毛5分钱,要去就去龙镇卖。白满清掰着指头算着,总共能卖11块5毛5。白满清说,这11块5毛5可不敢乱花,买上10斤大盐,咱平常要吃,秋天腌菜也要用,再倒上二斤煤油,有时收工晚,不点个灯连饭也做不成。白满清接着说,龙镇供销社如果有减价的布头,买上两块,五凤、六凤也一年比一年大了,该给她们穿短裤了。她忽然伏在杨生旺的胸脯上不好意思地说,如果能多买几块布头就多买点,我的内裤也烂得不能穿了,长裤上也尽是窟窿,屁股都露出来了。杨生旺紧紧地把老婆抱住,心里一阵阵发酸,真是个好老婆啊,这穷日子真是把老婆亏了,嘴里念叨着,称盐,倒油,买布头,我一定叫你穿个新内裤。白满清猛一下把杨生旺推开,厉声说,你一定把剩下的钱都拿回来,买了什么用了多少钱一一记清楚,咱们这么大一家人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杨生旺说,那是。

天未明,杨生旺喝了碗菜糊糊,怀里揣了几个头天晚上老婆给他留下的蒸洋芋蛋,把七丈七尺布票小心翼翼地装在贴身的口袋里,拿了个装盐的布袋就到龙镇赶集去了。

龙镇赶集的人拥拥挤挤,街上尘土飞扬,买东西卖东西的很是热闹。因为布票是刚发下来的,卖布票的人很多,买布票的人也很多。卖布票的乡下人看见掏碳工人或者穿戴整齐的市民们,就凑过去问,要布票不,1毛5一尺。生意一谈成马上就交易走人,因为布票是国家发给老百姓的,让老百姓用来买布穿,是不允许买卖的,如果被市管会发现要全部没收。

杨生旺的运气不错,他到了交易布票的地方,很快就碰到一位穿戴整齐的老头。老头说要给儿子娶媳妇,急需几丈布票,杨生旺的布票他全要了。正在交易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很胖的年轻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说他是市管会的,布票买卖是非法交易,要全部没收。杨生旺一下灰了,连声说那老头是他亲戚,是借他的布票,他们不是买卖。可是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老头却悄悄溜了,而那个胖胖的年轻人毫不留情地把杨生旺带到了市管会。一个钟头以后,杨生旺灰溜溜地从市管会走了出来,七丈七尺布票全部被没收了。

杨生旺抱着头蹲在龙镇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他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当下正是春困时月,家里已经断顿了,顿顿是熬野菜,熬榆树叶子,连吃的盐也没有,点灯的煤油也没有。家里一切的希望都在这七丈七尺布票上,卖了就能解决燃眉之急,谁知道就被全部没收了呢?杨生旺,你就怎么这么倒霉啊!杨生旺对自己说,死又不能死,我死了婆姨白满清怎么办?我的九个娃娃怎么办?

正当杨生旺在龙镇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垂头丧气胡盘乱算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杨主席,杨主席。杨生旺抬头瞅了瞅,喊他的人是九里沟的刘三。这个刘三平时爱胡倒腾点零碎东西什么的,因为杨生旺在九里沟小学做过阶级教育报告,就与刘三认识了。刘三说,杨主席,你这是怎么了,灰眉土眼的。杨生旺说,再不要叫我杨主席了,我的贫协主席被撤了。唉,人倒霉了喝凉水也牙疼,今天卖点布票,结果七丈七尺布票全被市管会没收了。刘三也同情地唉了一声,说,这几天市管会对买卖布票查得很紧,这事怎么让你摊上了?不过现在有一宗生意,不知你做不做?杨生旺说,只要是赚钱的生意我就做。刘三说,我们村有一个后生打洋芋窑让土塌下来给压死了,后生的父母想给儿子冥婚一个媳妇,礼钱是200元,其他一切费用男方出。你看你们村周围有没有死了的年轻女子,咱们从中撮合一下,给女方家里100元,咱俩一人分50元。杨生旺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对刘三说,这事赚钱还真是赚钱,就是一下子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年轻女子?刘三说,就是难找,男方才掏的钱多,如果好找这钱还轮上咱俩赚吗?

杨生旺高一脚低一脚无精打采地深夜了才回到王村。他家里的那孔破窑洞里,九个娃娃都早已睡觉了,他老婆白满清板着脸双腿盘坐在炕沿上,杨生旺悄手悄脚地从门里走了进来,揭开锅盖摸索着找到勺子准备舀几口菜糊糊吃。猛地,白满清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劈手从杨生旺手里夺过勺子,往大锅里一摔,铁勺子在大锅里“砰”地响了一声。白满清扯着嗓子厉声喊,你挣下了?你拿回来多少啦?吃你妈的X!杨生旺,你把老娘的布票弄到哪里去了?你量回的盐呢?你倒的油呢?白满清喊着,叫着,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骂杨生旺,你个憨怂,人家的布票都卖了,都把钱拿回来了,你个假革命,你个不长眼的灰驴,怎么就把布票让市管会没收了!这是十几块钱啊,以后的日子怎过呀?你个憨脑,你怎有脸回来啊?白满清拍打着炕沿越骂越伤心,放声嚎起来。白满清说,杨生旺,你看看咱这吃喝,几个娃娃从养下来都没穿过衣服……老娘不活了,老娘活够了,哭着就往门外跑去。这时睡在大被子里的九个娃娃也醒了,都大哭起来,凤凤二凤三凤四凤从炕上跳下来死死地抱住白满清叫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在白满清高声咒骂哭喊的整个过程中,杨生旺双手抱着个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口一口地长叹气。他知道家里的日月,知道这十几块钱对家里的重要性,他也知道这七丈七尺布票被没收掉等于摘了白满清的心肝,他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布票被没收了,怨自己不小心,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像刀子割一样,不过杨生旺心里说,我就不信没有过不去的河!杨生旺站起来,拍了拍凤凤二凤让她们退开,对白满清说,布票被没收了,我心里也难受,我当时急得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可是咱们俩死了这九个娃娃咋办?咱们宝柱还不会走啊!咱要活下去,咱要把咱们的娃娃抚养大。不就是七丈七尺布票吗?咱想办法挣,要挣的比七丈七尺布票更多。他开始还畏畏缩缩结结巴巴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说话越来越流畅,声音越来越高。

白满清“呸”地唾了一口说,七丈七尺布票都被你弄没了,你那个球本事老娘还不知道,到这个时候还吹牛,吹你娘的大脑袋!你能把这没收的布票挣回来,老娘就服了你,老娘天天给你舀饭,天天给你暖被窝。杨生旺瞪了凤凤二凤她们一眼,说睡去,上炕睡去。然后神神秘秘地凑到白满清身边说,现在有桩好事情,做成了要挣几十块钱哩。白滿清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到老娘跟前摆什么谱?杨生旺说,九里沟的刘三说他们庄的一个后生死了,想冥婚一个女子,这事成了咱能分50元。白满清说,真能分50元?杨生旺说,真能分50元,从龙镇回来的时候我想了一路,就是想不起谁家死了女子。白满清说,你小姨啊,你不是说过你小姨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埋在草帽山的背沟洼。把她挖出来冥婚给九里沟那后生不就成了?杨生旺一拍大腿,说,唉,我竟把我小姨给忘了。说完又松了下来,灰灰地说,我的三个舅舅还活着,我那八个姑舅兄弟还不知道让不让。白满清说,这事不能和他们商量,商量肯定办不成,要办就悄悄一个人去办,死了几十年的人啦,把尸骨偷偷刨出来再把坟堆起,谁能知道?杨生旺想了想说,也只好这么办了。白满清早就没有鼻涕眼泪了,欢快地从大锅里舀了一老碗菜糊糊给杨生旺递过去说,吃,咱明天就把你小姨的尸骨刨回来,把这50元给挣了。杨生旺呼噜呼噜喝完了一大碗菜糊糊,把嘴抹了抹说,九里沟要冥婚的人家给200元,刘三和我说好,100元给女尸家里人,100元我们俩每人分50,我舅舅家的那100元就不给他们了,这事是瞒着他们干,如果给了他们反而给自己找麻烦。白满清说,对,是这么回事。

杨生旺和白满清又细细地商讨了一遍,然后钻进被窝高高兴兴地浪了一回。杨生旺幸福地闭着眼睛问白满清,布票被没收的事你怎知道的?白满清说,是杨生宝说的,他也去龙镇卖布票了,见把你叫到市管会去了,布票被没收了,他没敢卖早早回来了。杨生旺唉了一声说,也怨我太粗心了,没有事先打听一下风声。白满清说,没收就没收了,老天总要给咱留条活路,睡吧,睡吧,都累了一天了。说着就听见白满清呼噜噜地打起了鼾声。杨生旺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明天要盗取小姨的尸骨,心中一阵阵地害怕,这在旧社会是要灭九族的呀。可是家里就这么个烂摊子,这150元能解决多大问题啊?娃娃们可以有衣裳穿,饭里可以有盐,晚上可以用煤油点灯。借杨生宝和李来福的59元也可以还给他们了……杨生旺想着想着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睡着了。

次日晚上深夜的时候,杨生旺跪在小姨的坟前,祷告说,小姨,我今天给你完婚来了,你的男人是九里沟的刘姓后生,他是打洋芋窑被土塌下来压死的,是个好人,我明天就给你办喜事,你不要怨恨我,外甥实在没有办法了,一大家子快活不下去了。杨生旺祷告完就把小姨的坟刨开,爬进小姨的墓坑。杨生旺摸着黑在烂棺材里把小姨的尸骨一块一块装进准备好的红布袋,又把坟堆按原样堆好,到天快亮的时候就回到了王村的家中。白满清也没睡,一直在炕上坐着等杨生旺,听见响动,就见杨生旺鬼鬼祟祟地回来了。白满清问,办妥了?杨生旺说,妥了,都在红布袋里装着呢。白满清就打开放杂物的烂窑洞,说,快把小姨请到炕上,咱给小姨点上三炷香。

吃过早饭,白满清对杨生旺说,快到九里沟找刘三去,今天是个好日子,就给小姨把事办了。

杨生旺到了九里沟找到了刘三,两人到了做冥婚的那户人家,把情况一说,人家很高兴,给他俩吃了擀杂面。然后说,那就把女方的尸骨请来吧,今天就办事,原来说好的200元,绝不少给。

杨生旺急匆匆地赶回王村,把装有小姨尸骨的红布袋装在一条烂布袋里,往肩上一扛,一溜烟又跑到九里沟。九里沟的那户人家拿出两斤红苕酒,炒了12个鸡蛋,一碗洋芋条,又拌了碟萝卜丝招待他俩,又给了他们200元财礼,不声不张地把杨生旺小姨的尸骨冥婚到自己儿子的坟里去了。

刘三拿了50元,杨生旺拿了150元,各走各的路分手了。

九里沟距龙镇只有五里路,杨生旺想,前天布票让市管会没收走了,老婆安顿下的事什么也没有办成,现在有钱了,肚子又吃得饱饱的,干脆到龙镇去把前天要买的东西都买回家。

杨生旺来到龙镇供销社,找了两个酒瓶子倒了二斤煤油。又看见柜子上摆着黑的、白的、蓝的、花的布头头,他想,家里布票也没了,这些布头不要布票,正好给娃娃们缝短裤,两块弥在一起还能给老婆缝一个,所以他就都要了。那时供销社还有一种不要布票的再生布,厚厚的,和麻袋片子一样一尺才3毛钱,他想,这也是好东西,几年没有给老婆缝新衣裳了,给老婆缝一身,给凤凤二凤三凤四凤都缝上一身,至于小的就穿姐姐们的旧衣服去。于是他就把再生布扯了五丈。他心里盘算着,如果有剩余,还可以给自己缝条再生布裤子。他又称了十斤大盐,1毛钱买了30根橡皮筋。白满清和自己的几个娃娃头发从来都是乱蓬蓬的,头上尽扎些不知哪里拣来的烂布条子,以后用皮筋把头发扎住肯定利索好看。最后一算账,总共花了二十一元八角三分,杨生旺觉得自己有钱了,狠了狠心,又买了十一个用玉米面和黑面做的糖月饼。平常一个月饼得花一两五粮票再加一毛钱,现在议价卖,一毛五一个,不要粮票。杨生旺觉得他们全家都应该开开洋荤,这样就又花了一元六角五分钱。他算了下账,买了这么多东西兜里还剩下126块5毛2,他决定今天晚上回去就把欠杨生宝和李来福的59元给还了。

杨生旺回家后,全家人都喜气洋洋,比过年都高兴。杨生旺给杨生宝和李来福还钱时,他们都说,生旺哥,你到哪里发财了?给我们教一教让我们也跟你发一回财。杨生旺一句话不说只是傻笑。

杨生旺滋润的日子只过了半天。第二天中午,杨生旺刚吃过午饭,就听见外面踢踢踏踏地来了好多人,听见黑子“汪汪”地叫了两声突然像挨了打似的呜呜地低吠着,虽然还是叫,却没有了往常的凶狠劲。杨生旺从门里走了出来,一看来人那阵势,就软了,腿也抖了起来。

从坡上来的是大舅,二舅,三舅和他们的八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姑舅表弟。他们个个手里拿着镢把,锄把或铁锹把,刚才黑子肯定就是让这些木棍打了,现在还在墙角趴着不敢过来。杨生旺打着颤,心里想,事犯了,事犯了。嘴里强撑着,保持着镇静,说,舅舅们来了,姑舅们来了,窑里坐,窑里坐……大舅的儿子叫大虎,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问杨生旺,杨哥,我小姑的尸骨是不是你盗了?杨生旺的阵脚早就乱了,结巴着说,啊,不是盗,不是盗……话没说完,二舅的儿子就一个箭步扑了过来,一镢把就将他打翻在地,狠狠地说,杨生旺,你前天在草帽山转悠了半天,晚上我小姑的尸骨就被盗了,昨天你给九里沟姓刘的送去一副女尸骨。你说,这缺德事是不是你干的?说,我小姑的尸骨是不是让你卖了?杨生旺躺在地上,抖着声一个劲说,那不是卖,那不是卖,是冥婚。三舅的儿子手里握着一根洋槐木做的铁锹把,几步就冲过来,凶狠地说,还不是卖?还不是卖?你把小姑的尸骨卖了200元,又喝了人家的酒,吃了人家的白面饸饹,你还说不是卖?说着就抡起铁锹把照着杨生旺身上砸去,其他的几个后生也抡着家伙冲了上来,嘴里喊着,打、打,打死这个坏怂,打死这个盗墓贼。杨生旺双手抱着头,嘴里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了!雨点般的木棍早就落在他的脊背上,屁股上,大腿上。

院子里的闹腾声,杨生旺大声呼喊的救命声,早把窑里的白满清惊动出来。她知道这事闹大了,怀里抱着宝柱,领着八个闺女齐齐地跪在三个舅舅跟前,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地放声大哭,拿着嗓子喊着,舅舅们饶命,舅舅们饶命,他也是没有办法了,九个娃娃快要饿死了,舅舅们饶命啊!凤凤二凤宝柱她们也放声大哭,嘴里喊着,老舅饶命,老舅饶命……

杨生旺院子里的救命声,大人娃娃的哭喊声,早就把王村上下都惊动了。正是晌午时间,王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拥到杨生旺家破败的土院落前。王村的人看见这么多的外村人围着用乱棒打杨生旺,谁也不敢劝架,只是互相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三位老者,也就是杨生旺的三位舅舅,终于说话了,叫他们的儿子停下手退到一边。然后他们走到被打得趴在地上只顾抱头喊救命的杨生旺跟前,厉声对杨生旺说,爬起来!他们的八个儿子也都厉声喊道,爬起来!你就欠打!杨生旺艰难地爬起来,跪在三位舅舅面前,嘴里低声地祷告,舅舅们饶命,舅舅们饶命。白满清像捣蒜锤子一样不停地磕着头,不住地哭喊着。杨生旺的九个娃娃也大声哭喊着,老舅饶命,老舅饶了我爸爸。杨生旺的大舅说,杨生旺,你为什么要盗取你小姨的尸骨?你知不知道这在旧社会是要灭九族的?二舅说,杨生旺,你把你小姨的尸骨卖了多少钱?三舅说,杨生旺,你也是四十几的人了,即使有人要冥婚媳妇,你也应该和我们商量一下,我们是你小姨的亲哥哥,是你小姨的娘家人,这事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做主!即使我们不在了,还有你这八个兄弟呢,你怎敢半夜偷盗你小姨的尸骨卖呢?

杨生旺趴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嘴里不停地说,错了,错了,我错了。

最后杨生旺交代,总共得了200元礼钱,刘三拿了50元,他还账和买东西后现在还剩67.52元。

杨生旺让白满清把再生布,大盐,布头,煤油还有剩下的67.52元人民幣都拿出来,摆在舅舅们的面前,说,给我小姨冥婚的财礼都在这儿。

杨生旺的大舅说,杨生旺,你真不该这样做啊。我们三个老疙瘩还在,你咋能把我们灭了呢?你妈是老大,你外婆去世得早,我们小时候是你妈把我们拉扯大的,你日子过不下去可以给我们说,我们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你咋能半夜三更把你小姨的尸骨卖了呢?冥婚本来是个好事,也该按阳间的事来办,也该办个订婚,结婚仪式。你这样一闹腾,让我们在庄里头也抬不起来,我们在庄里也是大户人家啊!杨生旺,你真是白白活了四十几岁!

杨生旺磕着头说,我错了,我错了,全是我的错,这些东西都是用财礼买的,你们都带走,我给别人还的那59元的账,我以后一定补给你们,另外那50元让刘三拿走了……

大舅长长叹了口气,把拐杖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看了杨生旺一眼,把杨生旺的二舅和三舅喊到一边商量开了。一会大舅过来,对杨生旺说,你还账的那59元就不说了,你看你那几个娃娃到现在还是个精身子,这几块布头和那再生布就给娃娃们缝身衣裳吧,那盐和煤油你也留着用去。这剩下的67.52元,给你留下7.52元,看你日子可怜成啥样了。这60元我们拿回去,还要给你小姨过个事,你小姨虽然已经冥婚了,事还是要办的。

杨生旺的舅舅们和他们的儿子们走了,白满清把盐,煤油,再生布等收拾回家里,又把浑身伤痕鼻青脸肿的杨生旺挽扶回到窑洞的炕上,问杨生旺,骨头断了没有?杨生旺说,骨头没事,看来我那几个姑舅兄弟来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只打我的屁股和大腿,我头上的伤是他们用拳头打的,不要紧。接着杨生旺又得意地对白满清说,这顿打挨的也划算,你看咱把59元账还了,还落下了再生布和布头,盐和煤油也有了,咱们每人还吃了个糖月饼,舅舅们又留下了7.52元,咱不吃亏。白满清也说,咱不吃亏。

杨生旺能下地走路不久,白满清得了个怪病。晚上白满清起来上厕所,看见个黑疙桩一点一点向她逼近,不由打了个寒战,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黑子“汪汪”地狂叫着,倏地一下,黑疙桩不见了,白满清“哇”地一声叫起来,提上裤子就往回跑,第二天白满清就发起了高烧,直说胡话。杨生旺说他老婆是遇见鬼了,是他小姨作祟。杨生旺让白满清睡在炕上,用大被子把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又在灶火里加了几把柴,烧了两老碗姜汤,让白满清喝了,然后杨生旺拿来一张黄纸,绕着白满清蒙头盖脚的身体来回晃动,嘴里念叨,是小鬼你去,是小姨你去,给你吃米喝水你不去,一刀砍断你的头……

白满清让杨生旺这样胡折腾了一阵,出了身臭汗,身子轻快了许多,病慢慢好了。白满清问杨生旺,你哪里学会的这本事?杨生旺说他这治病的方法是跟他母亲学的。白满清说,这方法还挺灵验。杨生旺神秘地说,鬼魂这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吃完晚饭睡下后,劳碌了一天的白满清和娃娃们早早都进入了梦乡,杨生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春困时月的,整天吃的是野菜糊糊,再不吃粮食,娃娃们又要浮肿了,这日子咋过啊!杨生旺越想越头疼,看看熟睡在身旁打呼噜的老婆,他又想起了白满清这次得的怪病,猛一灵醒,拍了一下脑瓜说,当“神汉”。他见过神汉治病,自己好吃好喝不算,每次还能三升二升地往家里赚黑豆。

杨生旺越想越激动,忍不住推醒睡得正香的婆姨说,我想到赚钱的好办法了。白满清两眼惺忪,睡得糊里糊涂,顺口说了句,就你那本事,赚个鬼啊!杨生旺说,老婆啊,你可说对了,我就要赚“鬼”的钱啊!白满清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说,杨生旺,你是不是犯神经病了?杨生旺说,我可不犯神经,我想当“神汉”。白满清说,你当个鬼啊,还想当神汉,神汉用手在开水锅里往出捞毛巾,你敢吗?不褪你一层皮才怪呢?再说神神老爷要你这个共产党员?杨生旺说,我被开除党籍了,不是共产党员了。再说当神汉是糊弄哩,这本事我会。白满清说,你装神汉还蛮像那么回事,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让你这神汉当得好。于是,杨生旺在白满清的指导下天天在家演练当神汉的把戏。

有一天晚上,队里在饲养室开完“政治学习会”,要散会的时候,杨生旺突然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饲养室的地上。村里人都以为他得了什么急病,赶紧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胳膊的揉胳膊,乱成一团。忽然杨生旺一跳站了起来,眼瞪得老大,双手叉腰,吁吁地喘了几口气,用很粗的嗓门说,我是王村圆顶山的山神,你们把我的神像砸了,以后要给我塑好,从今天开始杨生旺就是我的替身,就是我的神汉,我赏给杨生旺八卦神板一块,有病治病,有鬼打鬼,神板在东山梁那棵枣树下埋着。杨生旺,你明天一早取回来,好好服侍我,不然我要给你们家降灾难。

杨生旺一说完这些,“嗵”地一声睡在地下,又口吐白沫,全身缩成了个弓形。村里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杨生旺慢慢地睁开了眼,从地上爬了起来说,我这是怎么了?杨生宝说,生旺哥,山神爷爷让你当他的“神汉”。李来福说,山神爷爷看上你了。杨生旺说,我前天晚上就梦见山神爷爷让我当他的神汉。我说我不干,山神爷爷说你不干你们家就有灾难。还说给我一个什么神板,让我到东山梁那棵枣树下取。众人说,山神爷爷让你干你就干吧,山神爷爷管着咱这一方土地哩。不过政府现在不兴这神神鬼鬼的事了,你还是小心点。

第二天杨生旺从东山梁那棵枣树下果真挖出一块木板,上面有朱砂画的符,这样杨生旺就成了“神汉”。直到杨生旺犯事后,人们才知道那块画着符的“神板”是白满清从家里一个不能用的大簸箕边沿拆下来的,又用刀子把四周割齐,然后用朱砂在上面乱画一气埋在东山梁枣树下的。杨生旺成了神汉,一下子成了王村和周围村子人们议论的中心,都说山神爷爷显灵了,而杨生旺居然也在东庄西庄治好了几个病人,就这样他的名气渐渐地大了起来。

杨生旺治病,让病人家在院子里垒一个大“火塔塔”,往做饭的大锅里倒进大半锅水,把花椒,生姜,干辣椒,大葱,旧铧犁烂砖头等放进去。然后要病人脱光衣服。这时他让人舀来一马勺醋,然后从“火塔”上取来一块烧红的炭往醋里一放,窑洞里就充满了醋味。接着杨生旺从大锅里舀一大碗滚烫的又麻又辣的水,硬让病人喝下去,又把那个“神板”在大锅里蘸一下再到病人身上抽打一通。然后他拿把菜刀,在院里院外,窑里窑外乱砍一气,嘴里说着,毛鬼神,走!白狗精,走!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天兵天将,齐天大圣孙悟空,来降魔捉鬼……

每次治病之前,杨生旺都要让主家炒两个菜,有肉更好,没肉也行,但酒是必须要有的,他喝上二兩,剩余的拿回去,说山神爷爷喜欢喝酒。治完病了,杨生旺就把肩上背的褡裢给主家递过去,让装二升小米,一升黑豆,如果没有小米黑豆,糜子谷子也行。如果看见主家院子里有鸡,还要捉一只鸡走,说山神爷爷吃五谷,也吃肉。如果主家没有鸡,有兔也行,再不行就要几个鸡蛋。杨生旺想,这些吃食拿回去,娃娃们又要欢呼雀跃了,他每次看着娃娃们吃这些吃食,心里就滋长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他常常把宝柱抱起来,说,宝柱,亲爸爸一下,这些都是爸爸挣的。每到这时候,白满清就在旁边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看把你能的。

刘渠刘得厚老汉的二儿子叫狗蛋,病病恹恹的,极怕见人,整天躲在窑里自言自语,都说狗蛋得了邪病,跟上鬼了。刘得厚老汉为给狗蛋治病跑到王村来寻杨生旺,杨生旺对刘老汉说,你那个儿子狗蛋叫一个屈死的女鬼缠上了,这个女鬼很厉害,你得准备三只大红公鸡,三斤酒,三尺红布,三升谷子和三升黑豆。刘老汉说,那是,那是,我今天回去就准备好。杨生旺说,你今天准备好,我明天就来给你儿子治病。

第二天一早,杨生旺拿个“神板”,肩上搭着褡裢来到刘老汉家。刘得厚老汉有三孔土窑洞,东边窑洞里住着刘老汉的大儿子和儿媳妇,狗蛋在西边窑洞里住着。中间那孔窑洞里,刘老汉早把自己的烂被子叠起来了,炕上的席子上放着一瓶酒,一碟萝卜丝,醋,酱,盐等。刘得厚老汉把杨生旺让在炕上,毕恭毕敬地给杨生旺敬了三杯红苕酒,说,家里穷,昨晚上我借了半升杂面,正让大儿媳妇在东窑里擀着哩。咱先吃饭,还是先给狗蛋看病?杨生旺说,不忙,不忙,咱先喝酒,再吃饭,吃完饭再给你儿子治病。

杨生旺喝完酒,吃饱了擀杂面,让刘得厚老汉在院子里烧起了“火塔塔”,浓浓的黑烟向四面散开,把刘老汉的小院落笼罩得灰蒙蒙。他又让刘老汉把花椒,生姜,大葱辣椒等放进盛着大半锅水的锅里,让刘老汉加劲用大火烧。一会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翻滚着白浪。杨生旺说,狗蛋,你把衣服脱下。狗蛋惊恐地睁着两只惶惶不安的眼,双手紧抱着自己的双肩,蜷缩在土炕的墙角,说,不,不,不。杨生旺对刘得厚说,你们上去帮他脱下。刘老汉和他大儿子就上了炕,硬把狗蛋的衣服扒了下来。

火塔塔的浓烟一起,村里的男女老少就都跑到刘老汉的院落里来看热闹。杨生旺见人越来越多,抖擞精神,端起盛满陈醋的马勺走到“火塔塔”跟前,用铁锨把一大块烧红的炭块放进马勺,嘴里高喊着,驱鬼了!驱鬼了!然后跑回窑洞,把马勺举上举下地在窑洞门窗口转三圈,又跳上土炕,把冒着白汽的马勺在狗蛋头上转三圈,绕着狗蛋的精身子转三圈。杨生旺又从炕上跳了下来,把马勺放在锅台上,抓起一只捆住了爪子的公鸡,用菜刀把公鸡头“叭”的一声剁了下来,使劲抓着公鸡的两只翅膀,让公鸡的血滴进沸腾的开水锅里。杨生旺连着剁了三只公鸡的头,顺手抽出“神板”,在沸腾的开水锅里蘸了一下。就开始抽打精着身子蜷缩在炕角的狗蛋,杨生旺用神板把狗蛋使劲地抽,打得狗蛋嗷嗷直叫,抽打狗蛋一会,又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拿把菜刀,从土窑洞跑进跑出,嘴里喊着,屈死鬼,杀!白狗精,杀!黑煞神,杀!白无常,黑无常,红鬼、黑鬼,统统杀!杀!杀!

杨生旺的菜刀乱砍,擀面杖乱舞,一会从窑洞杀到院子,绕着那火塔塔左转七圈,右转七圈;一会又杀向大门口,然后返身再杀回窑洞,还把头在土墙上“咚、咚”地碰得直响,脸上满是灰尘,黄土,鼻涕眼泪。

这样闹一会,杨生旺又返回窑洞,用“神板”再猛抽狗蛋,狗蛋痛得满炕打滚,嘴里喊着,不敢了,不敢了。饶命,饶命!杨生旺声嘶力竭地怒喝道,屈死鬼,我要火烧你,我要用五雷震死你!说着拿起一把香点燃,又点了几张黄表纸,围着狗蛋转圈圈。转着转着,杨生旺说,拿二斤酒来!刘老汉赶紧递过去二斤红苕酒。

杨生旺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噗”的一声喷了狗蛋一脸,然后让刘老汉和他的大儿子把狗蛋压住,把二斤酒全给狗蛋灌了进去。可怜的狗蛋,一天没吃饭,又让杨生旺折腾了半天,肚皮里灌进二斤红苕酒,口吐白沫,浑身软瘫地睡在土炕的角落里。杨生旺随手拿起一条破麻袋片子盖在赤身露体的狗蛋身上,对刘老汉说,屈死鬼跑了,你儿子的病三天后就好了。

杨生旺的褡裢里装了剩下的一瓶酒,三只没有了头的公鸡,三尺红布,三升黑豆,三升谷子,打着呃,离开了刘三老汉的家,离开了刘渠小村庄。

杨生旺给狗蛋治完病的第三天,大人小孩都围在大锅跟前捞的吃熬菜糊糊里的鸡骨头。忽然听见黑子“汪、汪”地叫了起来,接着听见黑子一声惨叫就没有声音了。白满清嘴里喝着熬了鸡汤的菜糊糊,对杨生旺说,你出去看来了什么人?杨生旺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大声喊着,杨生旺在家吗?杨生旺连声回答,在家,在家,急急地趿拉着鞋出去了。出门一看,杨生旺惊得呆住了,只见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七八个人,有村里的治安员,公社的治保主任,还有四五个挎枪的警察。

只见公社的治保主任对一个胖胖的警察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个警察就走到杨生旺跟前,问道,你就是神汉杨生旺?杨生旺颤着声音说,我就是杨生旺。胖胖的警察把杨生旺的两只胳膊扭住,只听见“喀嚓”一聲,一副手铐就铐住了杨生旺的双手。其中一个警察掏出一张硬纸片对杨生旺说,这是逮捕证,杨生旺,你把狗蛋治死了,你被逮捕了!杨生旺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因为刘老汉二儿子狗蛋的死,杨生旺以过失伤害罪被判了三年徒刑。

杨生旺被抓走后,家里就像是塌了天。白满清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没心思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白满清觉得这个家就要完了。在那几天,凤凤好像一下长大了许多,她做饭,喊来黑子清理宝柱、八凤、七凤拉下的屎,铺排二凤、三凤、四凤、五凤她们上山挖野菜,让六凤招呼好宝柱和八凤。她把熬好的菜糊糊端在不吃不喝的白满清跟前,说,我爸被抓走了,听说不是死罪,我们还要活啊!妈,你就吃一口吧。白满清呆呆地看着这个懂事的女儿,抱住凤凤放声大哭。

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啊。这么大一家子人,要活下去没有个男人不行。杨生旺这三年是没指望了,因为杨生旺回不来就和他离婚,白满清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也不愿做这事。再说这么一群娃娃,就是和杨生旺离婚了,谁愿意倒插门来当上门女婿呢?这年头,一个男劳力稍微手脚大点,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倒插门来这个家当女婿,不是睁着眼跳黄河,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最好的办法是找临时男人,他要跟老娘睡一觉,要他二升黑豆,睡半夜要他一升黑豆,就这样凑合吧。

第二天早上白满清扛了把锄头,提了个筐子到自留地想捋些红薯叶子,中午熬菜糊糊。顺便把洋芋地锄一下,再过一个月,洋芋就可以接济的吃上了。

白满清锄了没几分钟地,杨生宝也扛着把锄头到了地头。杨生宝说,嫂子锄地呀,要不要我帮你?白满清说,你地里的草长得快比你高了,你还要帮我锄地?锄你的去吧。杨生宝说,我是光棍一条,地里长草也够我吃,生旺哥现在回不来,还是我帮帮你吧。说着杨生宝就走到白满清身边帮着锄了起来。

杨生宝边锄地边说,嫂子,其实我比你大三岁,应该叫你妹子才对,那年要不是杨生齐一句话,你应该是我的婆姨。就因为村主任一句话,生旺哥可拣了个大便宜,我现在还打着光棍。白满清叹了口气说,一切都是命,杨生旺被抓走了,我这一大家子怎过呀!杨生宝嬉笑着说,妹子你不要急,生旺哥不在,還有我哩,你家里的生活我包了。白满清说,就这点地,夹住泡尿也做完了。现在九张嘴张着要吃饭,我一个女人家,哪里刨弄这些吃食?杨生宝说,我今晚给你送二升黑豆来,够你们吃几天了。白满清斜着眼看了看杨生宝,说,你今晚送黑豆来,我给你留门。杨生宝把锄头往肩上一扛,说,我走了,今晚一定给你把黑豆送来。看着杨生宝嬉笑着离去的背影,白满清心里一阵阵地难受,眼泪从她那大大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知道,她走出这一步,就会走出第二步,第三步……

吃过晚饭,白满清把娃娃们安顿的睡了,打了盆水,把自己洗涮了一下,走到放杂物的窑里,没脱衣服,囫囵身子躺在铺着烂麻袋片子的土炕上,等着杨生宝来送黑豆。虽然是农历五月了,但是乡村的夜晚还是凉凉的,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庄稼发出的清香,白满清没心思体会这些,她只看见那惨白的月光从破窗格钻了进来,在窑洞的脚地上撒下了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光斑。黑子凶狠地叫了起来,又听见杨生宝惊恐地拼命喊着救命。白满清跳起从窑里出去,看见黑子在惨白的月光下把杨生宝扑倒在地,两只爪子搭在杨生宝的胸脯上,长长的舌头对着杨生宝因惊恐害怕而变形的脸,锋利的牙齿对着杨生宝的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让人战栗的低吠……

白满清赶紧出去喝住黑子,从地上把杨生宝拉起来说,你没事吧?杨生宝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从地上拣起一个装着黑豆的小布袋说,你家的狗太恶了,我这就走,再也不敢来了。白满清说,既然来了就到窑里坐坐,有我哩。杨生宝畏畏缩缩地紧跟着白满清进了那眼放杂物的土窑洞,用门闩把门插住,长长地吐了口气,浑身发软地坐在了地上。白满清说,要坐坐到炕上去,坐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不由分说,就把杨生宝拉扯到了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杨生宝心满意足地从白满清的窑洞里走了出来,因为有白满清的照看,黑子只是静静地蹲在墙角,“汪、汪”叫了两声,眼睛里流露着疑惑和愤懑。

杨生宝离开白满清的院子时,说,我今晚还来,你把黑子照看住。白满清说,你来时要带二升黑豆。

当晚,杨生宝果真又带着二升黑豆来找白满清,谁知又让黑子把他扑到了,又是白满清把他从地上救起,拉扯到窑里。杨生宝说,明天我是不敢来了,说不定会让黑子把我咬死的。白满清说,今晚我用绳子把黑子拴住,这样你就安全了。

到了晚上,白满清果真用一根很粗的绳子挽了个圈,打了个死结,把黑子拴在院墙边的一根大石条上。黑子看见杨生宝“汪、汪”叫着,一扑一扑凶狠地向他扑去,尽管有大石条压着绳子,黑子扑不到杨生宝跟前,但还是把他吓得三魂出窍,战战兢兢地溜进白满清窑洞,说,你们这条黑子真凶啊,就想把我撕碎了吃。白满清说,你还不是一样天天晚上都想把我揉碎吃了。

白满清把杨生宝带来的二升黑豆倒进纸囤里,上炕陪杨生宝睡觉,很卖力,杨生宝也很尽兴。杨生宝说,啃了几天了,你这个“白蔓菁”我还是没啃够。白满清说,没啃够,就慢慢地啃,时间长着哩,只要你有黑豆。杨生宝叹了口气,扫兴地说,黑豆不多了,谷子也不多了……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杨生宝舒服地打着哈欠,心满意足地从白满清的窑洞里走了出来。因为黑子被拴在大石条上,白满清也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照看杨生宝。就在这时,黑子“汪”地叫了一声,凶狠地一扑,就把拴在石条上的绳子挣断了,一口咬住了杨生宝的小腿,杨生宝惊恐地大喊“救命”。白满清连衣服的扣子都没有扣住,赤着脚从窑里跑了出来,嘴里喊着,黑子,黑子,一脚向黑子踢去。黑子松开了口,“唰”地一下向后退去。杨生宝的烂裤子早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小腿肚上血淋淋的一片,“哎吆,哎吆”地抱着右腿直叫唤。白满清把杨生宝搀扶到窑洞里,烧了把香灰撒在他的伤口上,又用破布条缠住,然后从窑里出去把黑子的头抱住,说,杨生宝,你走吧。

杨生宝拐着腿,看着被白满清抱住头的黑子,咬牙切齿地说,白满清,黑子不除,我是再也不到你这来了!

杨生宝忿忿地走了,白满清抱着黑子的头,抚摩着黑子瘦骨嶙峋的脊梁,和被绳子勒去狗毛露着鲜红嫩肉的脖颈,眼眶里滚出一串一串的泪珠……

做早饭的时候,白满清往大锅里多加了两马勺水。饭后,她把锅里剩下的菜糊糊舀进一个盆子里,端给黑子。黑子犹豫着,蹑着爪子走到盆子跟前,闻了闻盆子里的菜糊糊,看着自己的女主人。白满清说,黑子,吃吧,吃吧!黑子看出女主人是真心让自己吃,于是把头伸进盆子里呼隆呼隆地吞食起来。黑子从狗娃时候到了白满清家里,还从来没有吃过主人家的饭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高的待遇。黑子高兴地摇着尾巴,把盆子里的菜糊糊吃完,又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主人,把头在她腿上蹭蹭,“汪、汪”地低叫两声,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着女主人转了几圈。

白满清拍了拍黑子的头,把已经空了的盆子端了回去,进窑洞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撒欢的黑子,眼圈红了。

中午过后不久,白满清又做了半盆菜糊糊,放在有多半瓮水的水瓮上,她让凤凤她们都围坐在土炕上,把黑子喊进了窑洞,又让黑子跳在锅台上去吃放在水瓮里的半盆菜糊糊。黑子犹豫地小心地走到锅台边沿,头伸进水瓮闻了闻,又把头抬起来疑惑地看着白满清。白满清轻轻地抚摩着黑子的头,说,吃吧,吃吧。黑子警觉地摇了摇耳朵,向后跳了一步,摇着尾巴,把头在白满清的胸脯上蹭来蹭去。白满清慢慢地把黑子抱了抱,抚摩着它脊梁上的长毛,然后松开手,把盛满菜糊糊的盆子从水瓮里拿出来,让黑子闻了闻,把盆子放在锅台上让黑子吃。黑子深情地看了看白满清,把嘴巴伸进了盆子大口地、香甜地吞起了里面的菜糊糊。盆子里的菜糊糊还剩一半多,白满清拍了拍黑子的头,黑子把嘴从盆子里伸出来,白满清又把盆子放进水瓮说,黑子,吃吧,去水瓮里吃吧。黑子极不情愿地又蹑着爪子走到了锅台边沿,看了看自己的女主人,慢慢地把头伸进了水瓮,去吃剩下的菜糊糊。

就在黑子把头伸进水瓮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盆子里的菜糊糊时,白满清猛地抓住黑子的两条腿,往起一掀,把黑子头朝下整个地掀进了盛着多半瓮水的水瓮。黑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耳朵、鼻子里就进去许多的水。黑子张开嘴,想叫,想撕咬,可是大量的水灌进了它的肚子。它拼命地蹬腿,用爪子去抓,可是光溜溜的水瓮它又能抓到什么呢?

黑子整个身子都淹进有大半瓮水的水瓮里去了,从水瓮里溢出的水在地上流了一大片,这都是黑子的眼泪。一会黑子就安静下来了,脚不蹬了,尾巴也不摇了。凤凤、二凤、三凤她们吓得大声哭喊,叫着,黑子黑子,爬到锅台上,趴着水瓮沿边,伸出她们的手想把黑子捞出来。她们要黑子活着,从她们生下来黑子就一直陪伴着她们,照看她们,和她们一起玩,吃她们的屎,舔她们的屁股,她们的生活不能没有黑子。可是黑子现在让她们的妈妈掀进水瓮里淹死了。她们摇着妈妈的胳膊,连声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们的妈妈只是流着眼泪说着一句话,这是没办法呀!这是没办法呀!

下午白满清让凤凤喊来杨生宝,让杨生宝帮着把淹死的黑子从水瓮里拉出来,说,生宝,你到院子里把黑子开剥了吧,晚上就到这里吃饭。说完白满清就掩着满是泪痕的脸从窑里跑了出去。

杨生宝喜气洋洋地把黑子的尸体拖到昨晚拴它的石条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尖刀,在长条石上磨了磨,把刀尖对准黑子的肚皮说,我让你咬,我让你咬,一刀捅了进去,一会就把黑子的皮剥了下来,又掏出了黑子的内脏,把黑子剁成了无数的碎块。白满清坐在堆放杂物的窑洞里,默默地流着泪,凤凤坐在跟前,摇着白满清不停地问,妈妈,为什么要淹死黑子?为什么要淹死黑子?白满清没有办法给凤凤解释这一切,只是抱着她说,凤凤啊,你就不要问了,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黑子的肉炖熟了,杨生宝过来喊白满清和凤凤吃饭。白满清说,你们吃吧,不要管我。凤凤也说,心里难受,不想吃。

杨生宝挽了挽袖子,就和二凤她们围着大锅捞得啃黑子的骨头,可是黑子的骨头上哪有什么肉啊?娃娃们每人握着一根骨头使劲地啃着骨头上的筋,而杨生宝因为黑子太瘦,骨头上没有肉,气得把骨头往锅里一扔,说,瘦哩吧唧的,连点肉也没有,还把你老子咬了一口,老子吃你的肝花。说着捞起一大块黑子的肝子吃了起来。七凤八凤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来夺杨生宝嘴里的肝子,喊着,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那天白满清和凤凤都没有吃饭。

晚上杨生宝对白满清说,我今晚不走了,还睡你这里。白满清说,你回家把黑豆背来。

杨生宝在白满清的那孔窑洞幸幸福福地住了十几个晚上,杨生宝家里黑豆完了,谷子也没了,白满清对杨生宝说,等秋收了,你存了粮食再来吧。杨生宝对王村的人说,杨生旺的这个“白蔓菁”啃是好啃,越啃越有味,就是心重,睡一晚上要二升黑豆或者三升谷子,一点情意都不讲。杨生宝还对王村人讲,白满清家的黑子也让他炖的吃了,狗肉汤熬的菜糊糊真香……

王村人就都知道白满清现在是门户大开了,只要有粮食就行。

王村的女人们见了白满清就“呸”地唾一口,或者指桑骂槐地骂,臭不要脸的卖X货。白满清真成了勾魂的女鬼,王村的女人们对她充满了仇恨,她们恨不得把她从王村赶出去。日出日落,白满清扛着农具出工,收工,凤凤她们也日出日落地挖野菜,拾柴火,苦苦地熬着日月。當王村的男人想寻找刺激的时候,只要他们带着黑豆,或者其他粮食,白满清是来者不拒。

后来王村的男人们发现,只要白满清住的那孔窑洞的灯亮着,那就是白满清那里没有男人,庄里的男人谁都可以去。带黑豆最好,谷子也行,实在没有粮食了就是背一袋洋芋,一筐子萝卜也行,但是绝对不能空手去。

第二个走进白满清窑洞的男人是李来福。那天白满清从自留地里摘了两个南瓜正往回走,迎面碰见刚收工回来的李来福。李来福是个老实人,见了白满清问了声嫂子好,脸就红了,吭哧吭哧地再也不说话了。白满清说,来福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嫂子已经活得不像个人样子了。李来福说,嫂子是好人,我心里亮堂得很,我有二升黑豆,想给你吃……白满清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说,来福,吃过晚饭你来吧,我在亮着灯的那眼窑洞里等你,娃娃们睡的早,黑子死了,你不要怕什么……

李来福家里有瞎了眼瘫痪在炕的老娘,还有一个只会吃,乱屙乱尿不会劳动的傻弟弟,负担挺重的,家里紧巴巴的也没有多少剩余粮食,白满清就让他每次带一升黑豆来,但只让他在那住半夜。她同情李来福,但她不能因为李来福而破坏了自己的规矩,她必须养活这九个娃娃。

李来福也幸福地在白满清那里得到了一个男人应该得到的欢乐,可是他家庭的经济状况,迫使他也暂时中断了和白满清的来往。

白满清还是白满清,她那孔窑洞里的灯,有时通夜亮着,有时前半夜熄了后半夜又亮了。王村的男人们,就是那些有老婆孩子,经常受到老婆警告的男人们,有时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花心,偷偷地到白满清那里溜一回,像馋猫一样偷吃一回腥。王村平静的生活让白满清搅乱了,有二十多户人家的王村,不是东头夫妻打架,就是西头两口子吵嘴。这些打架吵嘴,不是因为生活的贫穷,也不是因为自家的男人不好好劳动,都是因为王村有个白满清。这些家庭的女人们,不管自己的男人和白满清有没有关系,只要发现自己的男人在劳动中和白满清拉一句话,路上和白满清相遇互相笑一下,打个招呼,就都成了个事,家里就不得安宁。

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的老婆叫王莲花,发现自家纸囤里的黑豆少了四五升,她怀疑杨生齐把黑豆拿给白满清吃了,并和白满清睡过了。她很害怕杨生齐,不敢问杨生齐这件事,就把一切怨恨都搁在了白满清的身上。她暗地里串通了村里二十来个婆姨,密谋着要狠狠整治卖X婆姨白满清。

吃过晚饭好一阵子了,白满清把娃娃们安顿得睡下,一个人坐在原来堆杂物的那孔土窑洞里想心思。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她在娘家时也算个人尖子,那年公社来了招工的一下就把她看上了,可是一问,连一个字也不识,最后她只能嫁给那个比她大三岁的男人。二十二岁生的凤凤,男人对她很好,公婆也好,虽说他们一家生活在甘肃敦煌市的一个小村子里,也能吃上喝上,她很知足,她觉得她这辈子有了依靠。可是谁能想到,五八年她们那么小的村子,也来了个大跃进,家家户户做饭的锅都被收走了,几个村的人都被赶到一个大沙梁上修“人造平原”,几个村的人都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棚里吃饭,男女分别在两个铺着麦草的大棚子里睡觉。因为大沙梁上的“人造平原”没有修好,村子里的麦子熟了也不让人们回去收割。连着下了几场暴雨,等公社干部发命令让村里的劳力回去收割麦子,饱满的麦子都已经长出了芽,有的已经沤得发黑了,村民们都蹲在地里放声大哭。那一年,她们村子里只从地里拉回了已经发沤的麦秆。可是公社的民兵还是背着枪,拿着绳子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催收公粮,不知被绑走了多少人。公社大礼堂的那几根二梁上,天天有人被吊在上面,有的还被打得皮开肉烂。她那比她大三岁的男人,也被抓去在二梁上吊了三天,她们全家跑遍了村子,跑遍了亲戚,最后把她陪嫁的一对箱子,还有她出嫁时她妈给她的一只银手镯卖了,换的交了公粮,才把人放出来。她那比她大三岁的男人在二梁上吊了三天,饿了三天,身上被打得到处是伤痕,抬到家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没过几天就死了,她成了寡妇。

那年的天气也怪,麦收的时候下了几天暴雨,把麦子都沤在了地里,麦收以后却再也没有下雨。家里早就断粮了,公公婆婆拄着拐杖天天在四周的村子里讨饭,可是到处是饥饿,到处是讨饭的,老头老婆两个讨一天饭又能讨到什么呢?即使讨到一点麸皮,几颗洋芋,两位老人也要拿回来让白满清吃,因为白满清还抚养着凤凤啊,他们整天躲在房子里偷偷吃麦杆……他们腿肿了,脸肿了,最后活活饿死在那间土坯房子里。白满清流着泪,和村里人用两扇门板把两位老人抬到地里挖了个坑埋了,她背着凤凤,恭恭敬敬地给老人们磕了三个响头,走上了逃荒的路。就这样,她逃荒到了王村,在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的力主下,跟了杨生旺。

她嫁给了杨生旺,杨生旺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们娘俩,她觉得这后半辈子又有了依靠。谁知道杨生旺又摊上了狗蛋这么条人命。为了这群孩子,她白满清只好不要脸面了。她现在这样活人,她知道活得很下贱。她打定了主意,等杨生旺回来,她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她绝对不隐瞒什么,无论杨生旺如何处治自己,她都心甘情愿地接受,绝无怨言。

黑子也让自己弄死了,她对不起黑子,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好好对待黑子。听公社里的人说,杨生旺被判刑后在煤家坪煤矿劳动。那里阴湿,杨生旺腿不好,她托人把从黑子身上剥的那张狗皮给杨生旺捎去了,起码可以给他挡挡寒气……

白满清一个人坐在土炕上胡盘乱算地想着自己的苦命,土窑洞的烂门“哗”地一下被推开了,从门里进来的风把煤油灯的火焰吹得忽闪忽闪,差点熄灭。从门里进来的是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的老婆王莲花,她现在是王村的妇女主任,和王莲花一起进来的还有王村民兵队长李来贵的老婆孙秀如。白满清见她这个窑洞里进来的两个女人是村里的头面人物,赶忙从炕上跳了下来,让两人在炕上坐。王莲花很严肃地对白满清说,今晚咱村在饲养室要开一个很重要的政治学习会,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谁也不能缺,你一定要参加。就这样白满清跟着王莲花和孙秀如一起来到了大队的饲养室。

饲养室里黑压压地坐着王村二十多个婆姨,都在交头接耳地不知谈着什么,见王莲花和孙秀如带着白满清走了进来,都唰地一下把目光投到了白满清身上,饲养室顿时静了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见。白满清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她站在饲养室的门口,用狐疑的目光望着王村的这群婆姨们……

王莲花严肃地对白满清说,进去,进去!孙秀如不客气地推了白满清一把说,站到中间去。

白满清趔趄了一下,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饲养室脚地的中间。那里留着一块不大的空地,王村的婆姨们都静静地围着圆圈坐着瞪着眼睛看着被推搡着站在中间,手足无措惶惶然的白满清。

王莲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大声宣布,批判斗争白满清的大会现在开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白满清勾引我们王村的男人,破坏我们王村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好形势,我们王村的妇女们答应不答应?王村的婆姨们齐齐地举起了拳头,高喊着,绝不答应!王莲花举起拳头,又高喊口号,谁破坏革命就砸烂谁的狗头!王村的婆姨们也举着拳头喊,谁破坏革命就砸烂谁的狗头!

孙秀如一跳站在白满清的对面,指头戳着白满清的脑门,凶狠地问,白满清,你勾引了王村多少男人?是怎样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老实交代!围着白满清的王村婆姨们都凶凶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齐声高喊,不老实交代就砸烂你的狗头!

白满清像被一群猎人围住的小猎物,脸色煞白,一双惊恐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嘴里不停地低声辩解,我没有,我没有……孙秀如一脚踢倒白满清说,没有,你家里吃的黑豆哪来的?白满清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绝望,只听她含糊不清地辩解,不是我勾引,不是我勾引……这时听见有个女人高呼了一声,是敌人我们就把她打倒!白满清双手抱着头,只觉得有无数的臭鞋抽打她的头、脊梁、屁股和大腿,也有人死劲拧她的乳房,脸蛋……

混乱中,又有人喊,把这烂货的裤子扒下来,抽这烂货的臭X!于是几个婆姨压住白满清扒她的裤子。白满清死死地拽住裤子,哭喊着哀求,不要啊!不要啊!可是这群已经疯狂了的失去理智的女人们,有谁理会弱者的求饶?有谁会同情弱者的悲哀?她们感觉着摧残弱者的那种痛快,感觉着欺凌弱者的那种发泄野性的满足。

几个婆姨死死地压住白满清,扒下了她的裤子,把她的两条腿扒开,无数的鞋底子抽打白满清的阴部,白满清拼命地挣扎,可是在这群疯狂的女人面前又有什么用呢?混乱中,王莲花抓来了一大把驴粪,张着疯狂的变了形的嘴说,这个长着烂X的女人,把驴粪给她塞进去,让她再卖X!白满清绝望地抱着王莲花的腿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啊!王莲花狰狞地不管不顾地把一大团驴粪硬生生地塞进了白满清的阴道,孙秀如还使劲地用脚往瓷实踢了几踢。白满清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她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满清醒了过来,她一个人躺在饲养室的空地上,裤子扔在一旁。她觉得自己的阴道憋涨得厉害,疼痛得厉害,用手去摸,挖出了几大块驴粪,并有粘糊糊的东西从里面往出流,白满清探了胳膊过去把裤子抓过来,费力地给自己穿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哭喊着,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从饲养室里爬了出来,向自己家里爬去。从她阴道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从王村饲养室到白满清家里的那条弯曲不平的土路。

夜已经很深了,白满清凄厉的哭声使整个王村都震颤了,那尖利的哭声像刀子把王村割了个粉碎,刺向了王村每个人的心。使王村的男人女人们心里一阵阵的发寒。往常这个时候,王村的人们都已经睡在自家的土炕上进入了梦乡,可是今天不同了,白满清那凄厉悲惨的哭声,把王村每家每户的男人女人都搅乱了套。男人们都在逼问自己的老婆,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到哪里去了?白满清为什么会那样凄厉的哭喊?婆姨们胆怯地向自己的男人说着晚上在饲养室里发生的事情。王莲花重重地挨了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的一记耳光,又被他踢倒在地。杨生齐气愤地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那五升黑豆是我借给五保户满囤了,他天天吃秃扫叶子,人肿得不像样了。混账,你们这样殴打侮辱白满清,她死了你是要坐牢顶命的,如果白满清有个三长两短,那九个娃娃我看你怎么办?杨生齐一把扯起王莲花,说,你快到白满清家里去,不要让她出意外!

被男人揍的还有民兵连长李来贵的女人孙秀如,她也被男人从家里撵出来,让她去照看白满清。王村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斥责咒骂着自己的婆姨,婆姨们解释着辩解着什么,这个夜晚王村真是乱了。

自从杨生旺被公安局的人带走后,凤凤一下好像长大了许多。这天晚上,妈妈被妇女主任她们叫走了,这么久了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凤凤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妈妈凄厉的让人心惊胆战的哭喊,声音越来越近。

凤凤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从门里跑了出去,在离家不远的那棵柳树下,她发现妈妈正吃力地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着,嘴里微弱地反复喊着,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这天是农历七月二十八,细细的弯月刚刚从后山爬了上来,星星们也偷偷摸摸地从柳树的缝隙里撒出些微弱的光。凤凤看见妈妈披散着头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污垢,上衣扯开了几个口子,扣子也掉了,裤子下面湿漉漉的,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妈妈下身好像还在流血,爬过的山道上留下了一条时断时续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凤凤吓得大哭了起来,她妈妈妈妈地叫着,想把妈妈扶起来,可是她的力量太小了,刚把妈妈的半边身子扶起来,又和她一起摔倒在了地下。白满清无力地抬了一下头,看了凤凤一眼,紧紧地攥住了凤凤的手,头一耷拉昏了过去。凤凤一边发了疯似的往起拉扯妈妈,一边拼命地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救命,救命”。

凤凤凄惨、刺耳的呼救声,震颤了整个王村,好多窑洞熄了的煤油灯又亮了,人们纷纷从窑洞里跑了出来,向凤凤呼救的地方跑去。

最先到的是王莲花和孙秀如,她们看见满身血污,昏迷过去的白满清,也慌了起来。当村里其他人跑來的时候,孙秀如和王莲花两人已经帮着凤凤把白满清背回了堆着杂物的那孔土窑洞。王莲花让凤凤打了盆水,给白满清把脸上的污垢擦掉,把她披散的头发拢在了一起,又让凤凤给白满清把满是血污的裤子褪了下来。看着满脸青肿,身上伤痕累累阴道流着血失去知觉的白满清,心里也害怕了,她俩原本是想教训教训白满清,认为白满清不但勾引了她们的男人,还吃了她们的粮食,事实现在搞清楚了,她们是真正冤枉了白满清,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她们也活不成了,今天这事都是她俩暗中策划的,她俩是罪魁祸首呀!孙秀如说,王莲花你快去叫赤脚医生来,把血先止住,不然怕要出人命了!

赤脚医生王春和跟王莲花来到白满清住的那孔窑洞时,白满清还在昏迷中。王春和看着浑身血污、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白满清,气愤地对王莲花和孙秀如说,咋能把人糟践成这样?她俩心虚慌乱地对视了一下,只是催着王春和赶快止住白满清从阴道里往出流的鲜血。

王春和检查了一遍白满清的伤势,又看了一眼王莲花和孙秀如,很愤懑地说,怎能把驴粪往那里塞呢?子宫都破了。他给白满清打了两支止血针,一支强心剂和一些青霉素之类的消炎针,然后针灸了白满清的一些穴位。天快亮的时候,白满清阴道里流出的血小了许多,王春和又取出药棉和酒精递给王莲花和孙秀如,说,你们给她把下面清理干净,不然以后会留下大麻烦的。他把事情交代后就到门外等去了。好心的王春和,他根本没有想到就是因为他这一错误的决定,使白满清留下了很严重的病根,使她丧失了生活的能力,两年以后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人世,这件事使他后悔了一辈子,自责了一辈子。因为王莲花和孙秀如没有一点医学常识,人又粗心,在清理白满清阴道里的赃物时,不但没有清理干净,而且使她破裂了的子宫的创面更加扩大了。

天亮了以后,白满清慢慢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凤凤。白满清握着凤凤的手,嘴唇微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她太虚弱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王莲花和孙秀如端来了红糖冲鸡蛋让白满清喝,这是王春和对王莲花和孙秀如说,白满清流的血太多,应该喝红糖冲鸡蛋补补。红糖是王莲花回家取来的,那年月红糖缺,就是城市人每年每人凭票也只能买一斤。因为杨生齐是村革委会主任,他曾把王村的一个年轻人送的当了兵,后来这个年轻人在中印自卫反击战中当了英雄,成了营长,回村看望他时给他带了一斤红糖,王莲花几年了一直没舍得吃。但是王春和说白满清流了那么多血,要拿红糖冲鸡蛋喝补血,她就跑回去从箱子里翻出来送到了白满清的家里,她真想让白满清喝这红糖水。今天晚上的事情她真是后悔死了,她没有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她更没有想到她真冤枉了白满清。她开始头脑还清醒,后来不知怎么就发昏了。在那夜晚的混乱中,是她抓了把驴粪硬塞进白满清的阴道里,她现在唯一祷告的就是白满清快快好起来,不要出什么意外。不然杨生齐饶不了她,村里人唾骂她,白满清的这些娃娃们长大了,如果知道了她们的母亲是她挑头批斗坏的,那仇就结大了,她真后悔呀!

鸡蛋是孙秀如回家取来的。两只老母鸡总共下了二十二个鸡蛋,她舍不得给娃娃吃,准备龙镇遇集的时候拿到街上去卖,换得倒二斤煤油,称二斤大盐,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她跟着王莲花晚上把白满清整惨了,白满清是她一脚踢倒的,是她硬扒下白满清的裤子第一个用烂鞋抽的,在混乱中王莲花抓了一把驴粪硬给白满清从阴道里塞进去,她还狠狠地对白满清的阴道踢了两脚,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她真是疯了,真是不由她了。

白满清苏醒过来后,王莲花和孙秀如把红糖水冲鸡蛋给白满清端了过去,凤凤说,妈妈,这是我杨大婶和李大婶从家里拿来的,王叔叔说红糖水冲鸡蛋喝了能补血,你流的血太多了,你就喝了吧。凤凤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眼泪一颗颗地滴在了妈妈的脸上。白满清漠然地看了一眼王莲花和孙秀如,把头歪向一边,眼角淌出了一串串的眼泪,再也不看王莲花和孙秀如了。

王莲花和孙秀如尴尬地端着红糖水冲鸡蛋,呆站在炕沿边,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把红糖水冲鸡蛋放在炕沿上,对凤凤说,等你妈一会想喝了再喝,我们先回去了,现在让你王叔在这照看着,她们说着用手抹着眼眶里涌出的泪水。王莲花、孙秀如走了以后,王村的婆姨们陆陆续续都走进了白满清那个破落的院子。这些婆姨们都参加了昨晚对白满清的批斗会,并用烂鞋抽打了白满清,她们看见了从饲养室到大柳树下白满清往回爬时留在地上的血迹,她们也知道了因为昨晚她们的行为,白满清现在只剩下了半口气。她们有的挨了自己男人的拳头,有的挨了自己男人的臭骂,她们都问自己,昨晚那是怎么了?白满清妨碍她们谁了,她们凭什么那样欺负她?如果自己也遇上了白满清那样的遭遇,那该怎样活啊?她们心里都打着寒战。听说白满清苏醒了过来,有的拿一升小米,有的拿半筐洋芋或萝卜,也有的拿半升黑面……三三两两地来看白满清。白满清头朝里歪着,对来看她的女人她都用流着泪的漠然的眼睛看着她们,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凤凤,二凤,三凤她们都围着白满清放声大哭,喊叫着,妈妈!妈妈!王村的女人们心里一阵阵发酸,她们感觉到了凄惶、残酷和悲惨,她们害怕白满清那漠然的眼神,害怕看这群娃娃,她们都抹着眼泪一个个从白满清破败的院落里退了出去。

中午时分,凤凤熬了一锅菜糊糊端了一碗让妈妈喝。白满清喝了口菜糊糊,对凤凤说,你去把你李来福叔叔找来,我有话要说。

凤凤招呼弟弟妹妹们吃完饭,把李来福找了来。白满清流着泪说,她李叔,昨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看来我暂时是很难下炕了。她虚弱地一口一口长出气,又说,她李叔,这个家是很难活下去了,杨生旺在王村也没什么亲人,他母亲的娘家是草帽山的,姓牛,是大户,离王村有四十里路,麻烦你带着凤凤把杨生旺的三个舅舅请来,万一有个什么,我也有个交代,她李叔,我给你磕头了。

白满清脸上都是泪水,挣扎着要爬起来给李来福磕头,李来福脸上都是义愤,急着上去按住白满清,说,嫂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好躺下,不要动,我现在就和凤凤去草帽山。白满清身子在炕上躺着,双手并在一起给李来福作了个揖,哽咽着说,一切拜托了。

李来福把二凤三凤叫到了白满清跟前,对她们说,照看好你妈妈,如果有什么事就赶快去找你王春和叔叔。又对白满清说,一切事情都会有个了结,看着这些娃娃们,你一定要坚持住,保住自己。说完,他就带着凤凤到草帽山去了。

十一

李来福和凤凤及杨生旺的三位舅舅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坐草帽山大队的两辆毛驴车来到王村的,当时白满清又昏迷了过去,赤脚医生王春和刚给白满清打过针,正在给她针灸,二凤三凤她们地下的、炕上的都围着他们的妈妈在放声大哭。王春和对杨生旺的三位舅舅说,白满清失血过多,到现在还没有把下面流的血止住。他还说,凭了白满清的身体好,不然,现在恐怕都死了。王春和还说,咱王村缺药少针的,就这个条件,应该把白满清连夜送到公社医院去,不要把人耽搁了。杨生旺的舅舅们一人手里拄着一根铁锨把,对王春和和李来福说,麻烦你们照看一下白满清,饿了自己在锅里做的吃。然后对凤凤说,你把宝柱抱上,二凤三凤她们都坐在毛驴车上,咱们到杨生齐家去。杨生旺的三位舅舅随着毛驴车把凤凤她们送到杨生齐家时,杨生齐一家人刚吃完晚饭,见家里来了一大群人,吃了一惊,只见杨生旺的三位舅舅狠狠地瞪着眼睛把铁锨把往地上一戳,凶凶地对凤凤她们说,跪下,从今天起,杨生齐就是你们的大,他老婆就是你们的妈,又对着杨生齐说,你老婆叫人把白满清打坏了,孩子们就让她照看去。杨生旺的两个表兄弟手里拿着毛驴车上的顶把,把车辕敲得梆梆响,蛮横地高声嚷着,给你们这些恁大恁妈做饭去,娃娃们要是有点好歹,饶不了你们。

凤凤抱着宝柱和二凤三凤她们在杨生齐那孔土窑洞的脚地上跪了下来,二凤、三凤、四凤、五凤抱着杨生齐的两条腿,哭着喊,赔我妈,赔我妈,六凤、七凤、八凤抱着王莲花的腿,边哭边喊,你再打我妈,你再打我妈,并用两只小手尽力拧王莲花腿上的肉,还不时地用牙齿在王莲花的腿上狠命地咬,王莲花疼得哎哟叫,可看着拄着铁锨把那三个凶狠的老汉和拿着驴拉车顶棍的二个满脸横肉的壮实汉子,只是直着嗓子喊,动也不敢动。

凤凤顺手从案板上拿起切菜刀,一手拉着宝柱,一手用菜刀指着王莲花,咬牙切齿地说,我妈妈要是死了,我就杀了你。三岁的宝柱用小手指着王莲花嫩声嫩气地学着姐姐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了、你……凤凤从牙缝里挤出地带着杀气的声音,使王莲花泛起一阵阵的寒意,从心里感到了害怕,就连宝柱嫩声嫩气,我、杀、了、你……的娃娃话,也让王莲花心惊胆战。王莲花号啕大哭着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杨生齐毕竟是在农村当了多年的基层干部,村里的大事小事他不知处理了多少,可这回的事太大了,还是他婆姨背着他挑头闹成这烂摊场的,他把婆姨也打了,也采取了些补救措施,但他没有想到這群憨婆姨们把白满清伤得这么严重,白满清今天昏迷了几次,如果白满清真的死了,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他婆姨,今天杨生旺的舅舅和他的表弟来了,他觉得应该好好解决这件事。

杨生齐心里有了主意,对杨生旺的三位舅舅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看还是先救人,白满清还很危险。杨生旺的舅舅们沉着脸说,也好。他们对凤凤说,把刀子放下,你们跪在院子里,看杨生齐你大,王莲花你妈怎么做。凤凤把菜刀放下,抱着宝柱,领着二凤三凤她们齐齐地跪在了院子里。杨生齐吩咐王莲花,你快去给舅老爷和娃娃们做饭,一边喊来民兵连长李来贵等人说,你们赶快摘一块门扇,绑付担架,把褥子被子弄厚点,把马灯提上,和王春和一起连夜把白满清送到公社医院,记住,一定要让医院全力抢救,一切费用暂时都记在咱王村的账上。

就这样,白满清被连夜送到了距王村二十里的公社医院。

杨生旺的舅舅表弟们和他的九个娃娃在杨生齐家吃过晚饭,杨生齐说,舅舅们劳累了一天,娃娃们也困了,你们都是客,本来应该睡在我这,你们也看见了,我就这么孔窑洞,只好委屈你们先睡在杨生旺家,毛驴就在大队饲养室喂,你们有什么话,有什么条件,明天谈,一定让你们满意。杨生旺的舅舅们沉着脸“嗯”了一声。当晚的事算是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送白满清去公社医院的那四个人扛着门扇回到王村。他们给杨生齐汇报说,医生连夜对白满清进行了抢救。说白满清的子宫破裂了,失血过多,要手术还要输血。医生说公社医院治不了,要赶快转到县医院去。现在王春和在医院照看白满清很不方便,王春和的意思是让凤凤来照顾她妈,队上再派一名妇女,看来白满清十天半月回不来。

杨生齐立即召集村革委成员就白满清的问题进行了研究,大伙们的意思是先听听杨生旺舅舅们的意见,再由杨生齐代表村革委会答复解决。

杨生旺舅舅们的意见很明确。白满清是王莲花撺掇王村的婆姨们打坏的,所以治疗白满清的一切医药费用,都由王莲花和参与打人的婆姨们负责。对白满清要全力救治,如果治好了,一切都好说,如果留下什么后遗症,这一大家子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们必须要有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白满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杨生齐、王莲花不但要披麻戴孝埋葬白满清,我们还要把王莲花送到禁闭窑子里,这九个娃娃还要你杨生齐抚养,少下娃娃们的一根指头,你杨生齐都不得了。

杨生齐代表王村革委会成员对杨生旺舅舅们的答复很诚恳。杨生齐说,在这件事情上,白满清没有错,错都在王莲花身上,如果白满清有个什么,我杨生齐绝不护短,该我杨生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杨生齐又说,今天回来的人说,白满清需要手术,公社医院条件差,今天村里就派人把白满清送到县医院去。王春和是个男同志,伺候白满清不方便,我们的意思是村里派一名靠得上的妇女和凤凤一起去县医院照顾白满清,舅舅家有合适的人也可去照看,一切费用由我们王村负担。杨生旺的舅舅们商量了一下说,就按你们的安排办,这样好照应,有什么事,随时给我们打招呼,问题是凤凤走了,家里这八个娃娃怎么办?杨生齐说,我们商量了一下,在白满清和凤凤回村之前,八个娃娃每天一户轮流吃饭,并负责照看她们,绝对不会再出什么差池,你老们放心吧。杨生齐接着说,昨晚我们革委会全体成员开了个会,杨生旺和白满清这个家娃娃多,本来就是村里的困难户,现在又出了这么几档子事,以后公社、县上下来的救济粮、救济款,村里优先照顾他们。杨生旺要回来还得二三年,白满清就是治好了,暂时也上不了工,就是能出工,她也赚不回来这群娃娃的粮钱,所以村革委决定,特殊事情特殊办。杨生旺没有回来之前,秋季分粮的时候,把白满清她们所欠的粮钱全部挂在村里的账上,以后再说,不能饿着娃娃们,有我们王村人吃的,就有娃娃们吃的。至于白满清治疗时期的工分,按大队出勤记,因为白满清这件事村里人大小不等都有点责任。说到这里,杨生齐用征询的语气问杨生旺的三位舅舅,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咱们再商量。

杨生旺的舅舅们听了杨生齐的话,点着头表示认可,他们说,事情已经出了,解决事情的办法和以后的问题你们想得很周全,只能这样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再说吧。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戳着铁锨把说,杨生旺如果争气,家里也不会弄成这么个烂摊样。

十二

白满清在县医院住了二十几天,病情基本稳定了,就是不能干重活,不能多走路,稍注意不到,下面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流血,医生给了些药,说,回去慢慢调养。白满清在县医院住院期间,村里派人看了几次,送了几次钱,杨生旺的几位舅舅也看了几回,给她说了村里的态度,劝她想开点。白满清想起那晚王村婆姨们疯狂地摧残她,凌辱她,现在都心悸。那些人简直是禽兽,人地里也没过来。我白满清怎么了?只不过为了养活娃娃们,招了几个野汉,主要是光棍汉杨生宝和李来福,就是那几个有婆娘的,也是他们自己偷偷摸摸找上门来,与我白满清何干?你们没本事管住自己的男人,就这样往死整我这个外地来的女人?白满清每想到这里,心里就充满仇恨。所以当杨生齐代表王村革委会到医院看她时,她提出要追查是谁把驴粪塞进她阴道,又是谁把塞进她阴道的驴粪往瓷实里踢,把她子宫整破,她要起诉,要上告……可是村里调查时,没人敢承认,都说当时很混乱没看清。她们以为我白满清不知道,可是那晚王蓮花和孙秀如那狰狞的面目,疯狂的举动白满清永远不会忘记。她从医生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伤恐怕要留下后遗症,而且很严重,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医生没说,只说怕将来发生什么病变。病变就病变,大不了就是个死,与其这样不死不活,没皮没脸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好。只是她不甘心这样死去,她一定要在死前把一切告诉杨生旺和娃娃们,她要叫娃娃们有出息,要叫仇人们知道什么是报应。她不在王村的这些天里,她知道娃娃们每天轮流在每户人家吃饭,这些人家的女人们大都侮辱过她,殴打过她,她觉得娃娃们在这些人家吃饭,是理所当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几户没有参与那晚批斗会的人家,也自愿照看着她的娃娃们,她心里很感动。她知道她们也很困难,她觉得人心并不都冷酷。

白满清回到王村后,村里的女人们基本上都来看过她,来的时候都拿点葱啊、米啊、洋芋啊什么的,她不能起来,不能多动,动就要多流血,就躺在炕上淡淡地应酬一下,然后让凤凤把看她的人从坡里送下去。杨生旺被判刑有一年零五个月了,再有一年多杨生旺就回来了,她现在一天捱一天地掐着指头算日子,等着杨生旺回来。

村革委会说话还算数,到秋收的时候,把她治病养病的工分都记在了大队的出勤里,所欠粮钱,也都挂在村里的账上,家里的粮都是村革委派人送来的,上面下来的救济粮、救济款也优先考虑了她们,家里的生活倒比以前好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凤凤一下大了许多,驮水、做饭,照顾弟妹们都凭她了。自留地的农活凤凤干不了,大部分由杨生齐和李来贵干了,他们也不到家里来,只让他们的婆姨来看她。家里的其他重活,杨生宝和李来福帮着干,他们也轻易不进这个院落。

王村最近发生了件大事。县上给王村安排了两位插队学生,村革委会商量后,倒腾出三孔队窑,让他们办了个小学。往常娃娃念书都要到六里以外的王家畔去念,路太远念个小学还要拿中午的干粮,所以王村的娃娃们基本不念书,这下好了,王村有了小学,娃娃们能识几个字真好!白满清想到自己,暗暗地掉泪,她如果小时能念几天书,说不定现在也在兰州当工人,怎么能让生活折磨成这个样子?现在村子里办起小学,又是半天制,早上八点钟去学校,中午十二点就放学了。娃娃们上山挖苦菜,刨药材,帮家里割草喂羊啥都不耽误。白满清比村里一般女人看得远,当那两个插队学生到她家动员娃娃去学校念书时,她让九个娃娃都去了。那年,凤凤十四岁,宝柱也五岁了,她们姊妹九个都念一年级。

为了让娃娃们念书,白满清也动了番脑筋。每天天刚亮,她就让凤凤起来把洋芋、白菜、萝卜什么的切好放进锅里,加好水,准备好柴炭,然后让凤凤带着弟妹上学去了。估摸过上一个多小时,白满清慢慢地从炕上下来,托着墙走到灶前,燃起柴火,等孩子们回来,锅里的饭也熟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杨生旺被放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白满清觉得自己也越来越不行了。她下身的血这一年多来就没有干净过,后来小肚子也常涨疼,头经常发昏,王春和给她看过几次也不见效,原来白白胖胖的白满清,现在瘦成副骨架子了。那天娃娃们到学校去了,她起来洗了下脸,把那块小破镜拿来照了照,梳了下头,看着镜子,她吃惊得愣了半天。这镜里的人是她吗?脸色焦黄焦黄,颧骨老高,脸上都是皱纹,就像六十几岁的老太婆。白满清的眼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她才三十八岁啊!从那以后,白满清就知道自己病很重,活不长了。其实白满清的病情村革委会主任杨生齐早就知道了,王春和告诉杨生齐,白满清得的是子宫癌,最多活不了一年。杨生齐听了很是内疚,他知道白满清这病和他婆姨王莲花有极大的关系,他常常埋怨婆姨,也就常常想办法给白满清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十三

杨生旺是七三年分完秋粮后刑满释放的。杨生旺刑期快满之前,白满清让凤凤领着二凤三凤几个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能拆洗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把杨生旺的几件开窟窿的破衣服也洗了洗,补了补。白满清还让凤凤买了几张麻纸,把几年都没有糊的窗户重新糊了一下。白满清对凤凤说,咱们几年都没过年了,你爸这两天回来,明天龙镇遇集,你去买点肉,咱们也吃上一顿。

凤凤下午从龙镇回来,对白满清说,咱村有人看见我爸了,说我爸今晚就回来。白满清“哎”了一声,吩咐凤凤把肉切了,再切上一筐子洋芋放在锅里一起炖。又对凤凤说,你爸爱吃黑面擦擦,纸囤里还有三升黑面,你都舀出来,咱家人多,锅里倒点水,混成稀的……

天黑下来以后,杨生旺一手拄着根树圪杈,一手提着用烂布条捆着的黑子的那张狗皮,身上还穿着走时用再生布缝的那身衣服,不过补满了各样颜色的大小不一的补丁,上面满是汗渍、土灰和煤面子。头发乱蓬蓬的,灰白灰白,有几寸长,脸上刻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那条跛着的腿走路东倒西歪好像随时都会跌倒,那只提着黑子狗皮的胳膊微微蜷缩着,好像伸不直似的。

杨生旺直接走进娃娃们住的那孔窑洞。凤凤、二凤她们愣了半天才认出是自己的爹,哇地一下哭了起来。杨生旺把树圪杈放在灶火圪崂里,在脚地的一个角落,放下黑子的狗皮说,不要哭,不要哭,你妈呢?凤凤说,我妈在那边窑里。杨生旺随着娃娃们走进了白满清住的那孔堆着各种杂物的窑洞。

白满清本来在炕上躺着,听见娃娃们爸爸、爸爸地喊,知道杨生旺回来了,挣扎着坐了起来。窑洞里先跑进来的宝柱高兴地大声喊,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回来了!接着从门里进来的是杨生旺和那群女儿。白满清没说话,定定地看着杨生旺,两行泪水脱眶而出。杨生旺站在脚地的中间,也定定地看着白满清,娃娃们也都站着,不说一句话。空气一下好像静了下来。杨生旺颤抖着,拖着那条跛着的腿,一步一挪地向坐在炕上的白满清走去。他嘴唇颤抖着,两只凝固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杨生旺终于走到了炕沿跟前和白满清四目相对,任四只眼睛里的泪水往外流淌。猛然间,杨生旺伸开两臂抱住白满清,号啕大哭起来,宝柱、八凤、五凤、六凤她们见爸妈放声大哭,也哭了起来,凤凤和二凤、三凤抹着眼泪从门里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白满清说,你洗洗脸,大概也饿了,今天凤凤到龙镇割了点肉,又做了你爱吃的黑面擦擦混洋芋,先吃饭再说。杨生旺说,你也过去咱们一起吃。白满清红着眼眶说,我现在不能多走动,叫凤凤给我端一碗行了,你和孩子们一起吃吧。

吃过晚饭,凤凤洗完碗筷,安顿弟妹们睡觉,杨生旺一瘸一拐地走到白满清住的窑洞,在炕沿边坐下,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大把零零碎碎的人民币,有一分二分的硬币,也有一角二角的纸币,他用抖着的手把这些人民币一张张地抹平,叠成一摞,向白满清坐的位置推了推说,放出来十几天了,腿脚不好,一路要饭回来攒的这点钱,一共是二块九毛八分,能称点盐,倒点油,你收起。杨生旺说着,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镜,抖着手放在那叠零碎的人民币跟前说,本来要饭攒的三块一毛六分,今天到龙镇集的小摊上,见这个小圆镜后面的那个女人特别像你,我就买了。杨生旺往出掏这些零碎钱和圆镜,对白满清说这些话时,白满清侧着身子坐在炕的另一边,默默地任眼泪往出流,身子不时抽动一下,低低地啜泣。杨生旺哽咽着说,真想家啊!到了劳改场,先让我下井挖煤,我腿脚不方便,一块煤下来把这条胳膊打折了,落下这残疾,后来让我帮着推煤车,稍不合那些劳改犯们的心意,就要挨打受骂,井下又潮湿,腿和胳膊天天像针扎一样疼,还天天死人,真不是人活得地方。这几年家里全亏你了,总算熬过来了,以后就好了……说到这里,杨生旺长长地出了口气。白满清抹了把眼泪说,你原来就腿脚不好,现在胳膊又伤了,明天你找一下革委会主任杨生齐,就队里这生活,看能照顾的做点什么。杨生旺摸着炕上的褥子和被子说,天不早了,睡吧,我明天去找杨生齐。

白满清一直侧着身子坐在炕的一边,这时,她艰难地挪动双腿,面对土窑洞的墙壁,背对杨生旺跪着,很低沉地对杨生旺说,咱们结婚十三年了,凤凤是我带来的,我给你养了八个娃娃,在你出事之前,你从来没有下眼看我和凤凤,虽然有一顿没一顿,我找了你,从来没后悔过,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走了这三年,我已经不干净了,娃娃们全全囫囫交给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撵我走,我明天就带上凤凤走出这个门……白满清说着说着又压抑不住自己低低地哭了起来。

杨生旺剧烈地抽搐着,任浑浊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滴,哽咽着说,这没啥,这几年苦你了。他爬到白满清背后,搂住白满清,用手轻轻给白满清拢了拢头发,扶着白满清慢慢躺下,抱住白满清说,咱不哭了,咱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白满清躺在杨生旺的怀里,仍然低低地哭泣着说,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把你走后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给你讲一下,任凭你处置。杨生旺叹着气说,别说了,这么一大群娃娃,真难为你了,我今天在龙镇集上听说杨生宝和李来福他们给咱家送黑豆,咱要记住人家的好处,现在要紧的是治好你的病,我能躺在你身边,比什么都好……杨生旺轻轻地搂着白满清,安慰着她,把满是皱纹和长满杂乱胡子的脸,紧贴在白满清的脸上,很快就香甜地睡着了,而白满清动也不动地躺在杨生旺的怀里,眼睛里又淌出了许多说不清的眼泪。她原本以为把一切告诉杨生旺,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处置,再让他知道往死整治她的仇人,替自己报仇。可是杨生旺阻止着不让她说,还要记住那些野男人的好处。三年的牢狱生活磨掉了杨生旺的男人性气,只想活下来就好,白满清心里很伤心,看来指望杨生旺替自己报仇,他现在这个样子是靠不上了。在黑暗中,白满清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还没吃过饭,白满清就让杨生旺拿了个南瓜和几个红薯去找杨生齐。白满清说,我有病以后,自留地的活,基本是杨生齐和李来贵帮着侍弄的,拿着去也好说个话。杨生旺在烂筐子里放个南瓜和幾个红薯,一瘸一拐地提着走进杨生齐的大门,一条大黄狗汪地叫了一声,呼地向杨生旺扑来,杨生旺怕得妈呀叫了一声,把烂筐子向大黄狗顺手扔过去,大黄狗灵巧地向旁边一跳把烂筐子躲了过去,烂筐子里的那个南瓜在杨生齐的院子里一摔又一滚就裂成了几瓣,那几个红薯稀稀落落地撒开了半个院落,而杨生旺则斜着身子从杨生齐的大门往出跑。大概因为腿脚不方便吧,被大门的台阶绊了一跤,连着打了几个滚,头上戴的烂帽子也掉了,好在那大黄狗只是站在大门口对着杨生旺汪汪地叫着发威,却不从大门里出来咬杨生旺。这时杨生齐端着个大老碗从窑门口走了出来,边喝菜糊,边把大黄狗叫住了。杨生齐看见从地上往起爬的杨生旺说,生旺回来了,窑里坐,窑里坐。杨生旺畏畏缩缩地探头看了看溜回狗窝的大黄狗,嘴里说,这狗真厉害,差点咬了我一口!杨生齐说,它看起来凶,其实没甚。杨生旺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说,给你拿个南瓜和几个红薯,也被你的狗追得撒在院子了,说着把烂筐子提在手里,一瘸一拐满世界地拾那几个红薯和已经摔成几瓣的那个南瓜。杨生齐说,不要拣了,吃完饭我去拣。杨生旺说,你吃饭吧,这活又不累。说话间,杨生旺把撒在地上的红薯和那摔成几瓣的南瓜都拾在烂筐里,小心地放在杨生齐窑洞门口的角落。这时,杨生齐把老碗里的菜糊喝完了说,生旺进窑里坐吧。杨生旺说,你先进!你先进!杨生齐让了让杨生旺,见他不肯先进去,就自己先进去了。杨生旺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手扶着门框,一只脚慢慢地从门槛迈了进去。

杨生旺进了杨生齐的窑洞后,看了看正在锅台边忙活着的王莲花一眼,小心翼翼地在窑洞门口蹲了下来。这时杨生齐把吃完饭的老碗已放在锅台上,对王莲花说,给生旺舀一碗,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王莲花抬眼看了看杨生旺,拿勺子把大锅里的菜糊糊往杨生齐吃过的碗里舀了半碗,又用勺子在大锅里“嚓嚓”地刮了几下说,就剩这些了,生旺你吃吧。杨生旺缩了缩头,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着唾沫说,你们吃,你们吃,我吃过了。杨生齐从怀里掏出旱烟锅,给杨生旺递了递说,过来吸口旱烟。杨生旺堆起了受宠若惊的笑,说,好。他慢慢站起来,一拐一瘸地走到坐在炕沿上的杨生齐跟前,献媚地笑着双手把旱烟锅接了过来。就势蹲在了炕沿的下面,在烟布袋里挖了锅旱烟,颤抖着手用杨生齐的火镰打着,美美地吸了一口,眼圈红了红对杨生齐说,真香啊,几年都没有抽这么好的旱烟了。杨生齐说,我这里还不少,一会你带上一点。

杨生齐看着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有点猥琐,一条胳膊也好像有了点毛病的杨生旺,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怜悯和同情,毕竟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又在村革委会混了几年,想想他这几年的遭遇和白满清现在的情况,心里也难过了起来。他想探探杨生旺对白满清这件事的态度,想问问杨生旺的打算。杨生齐轻轻咳了一声问,生旺,白满清身体好点了没有?杨生旺闷着头吸了几口旱烟,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转,苦着脸说,人瘦了不少,下面的病看来还不轻,不能多走动,多走就流血……她说这一年多来,我家自留地的活多亏你和李来贵帮忙,让我给你拿个南瓜和几个红薯,谁知……杨生齐说,她有病,你又不在家,娃娃们也小,我们帮着种一下锄一下是应该的,你还是让她少走动,这几年苦她了。杨生旺唉了一声说,她现在那样子,我又成了残疾,这以后的日子怎过呀!杨生旺说着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埋在自己的两腿间。杨生齐说,你的情况我们几个昨晚讨论了一下,重活你现在干不成了,咱村的羊群现在扩大了,想分成两群,那苦不重,就是要经心些,工分也赚的不少,按全劳力算,你愿意的话从明天开始就给咱队里拦羊。杨生旺听了杨生齐的话,把头慢慢从两腿中间抬了起来,木木的眼中有了点光亮,干涸的眼圈又红了起来。他把旱烟锅递给杨生齐,激动地抖着嘴唇,结巴着说,拦,拦,我拦。又讨好地看着王莲花说,这几年我不在,家里娃娃多,多亏了你们照顾!王莲花看了杨生齐一眼,杨生齐也正看着她,王莲花扭过头小心地对杨生旺说,咱本村本家的,帮点忙是应该的。杨生旺看着王莲花,眼圈又红了,说,那是,那是,他又微微弯了弯腰,嘴角抽动出一点喜悦,说,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上工。杨生齐看着杨生旺佝偻着腰一瘸一拐从门里走出去,他把旱烟锅放在炕上,从炕沿边跳下来,从放旱烟的小纸囤里抓了一把旱烟,紧走几步,把旱烟装进杨生旺破衫子的口袋里,说,抽完了,再到我这拿。杨生旺看着杨生齐诚恳的眼睛,感激地说,行,行。狠劲地在杨生齐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杨生旺刚从窑门槛走出去,狗窝里卧着的大黄狗又汪地一声,呼地扑了过来,怕的杨生旺又呀地叫了一声,退了回来。杨生齐抢前一步从窑里出去,喊,大黄,大黄,大黄狗低着头溜回到自己的狗窝里去了。杨生旺从窑里走出来,提起自己的烂筐子,把里边的红薯和那个摔烂的南瓜拿出来堆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说,给你拿个南瓜还摔烂了……杨生齐从杨生旺手里夺过烂筐子说,我家里人少,不缺这些,你还是拿回去吧。说着就把堆在地上的红薯和烂南瓜重新装在烂筐子里,让杨生旺提回去。杨生旺推让了一下,看杨生齐是实心让他拿回去,不好意思地说,生齐哥,这南瓜也摔烂了,等以后有了眼生的吃食,我给你送来。

杨生齐站在窑洞门口,望着杨生旺东倒西歪一瘸一拐从大门洞走出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着,王莲花走了过来,把刚才杨生齐放在炕上的旱烟锅递过去,斜着眼不屑地说,看杨生旺那个怂样势,你还让他吃饭,又给他旱烟,你就不能把那个南瓜和红薯收下,也够咱家吃一顿。杨生齐瞪了老婆一眼,狠着声说,你懂个屁!不是你弄下的乱子,老子要这样对杨生旺?看来白满清的事杨生旺还不知道,白满清现在病很重,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杨生旺把白满清的尸体抬在咱炕上,看你怎办?王莲花胆怯地说,那怎办?杨生齐沉着脸,好一阵没有吭声,最后说了一句,我看杨生旺坐了三年牢,心怂了!

十四

杨生旺拦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看来他对村里安排的这个活路很满意,早出晚归,羊儿都长膘了。王村人都说杨生旺好像重新让娘老子养了一次,见了人就是笑笑,卑怯地点点头,从不过问村里的事,也不多说话,只是精心伺候自己拦的那群羊。白满清觉得杨生旺把那群羊看得越来越重了,而对自己,却好像越来越无关紧要。杨生旺刚回来,她下面虽然不太干净,但想想杨生旺才是四十几岁的人,坐了三年牢,就是有病,她也想尽尽婆姨的义务。可是杨生旺只是摸一摸,捏一捏,他下面的那东西软蔫蔫的,就是硬不起来,问他是不是有病,他也说不上什么,说到劳改煤矿后,就没有硬过,大概在那里边受的罪太厉害了,把什么东西坏了。

杨生旺回家后,也不问这三年中家里发生过的事情,白满清几次都是主动想给他说,刚提起话头,他都有意把话岔开,白满清弄不明白,到底是他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每天晚上睡觉,他都用手捏炕上铺的那条褥子和盖的那塊被子,却不问这是哪来的。他也看过纸囤和仓子里的粮食,他知道这是全部口粮,也不问欠不欠粮钱。白满清告诉他所欠粮钱都在村里账上挂着,杨生旺眼睛亮了一下,唉了一声,就什么也不问了。白满清觉得杨生旺对家里现在的状况很满足,生怕破坏了这种生活。家里这三年来发生的事,她断断续续给他说了几回,杨生旺闭着眼,不是假装睡着了,就是真的睡着了。最让她气的是那次下雨不能拦羊,她流着泪给杨生旺说那晚王莲花和孙秀如把她叫到饲养室开批斗会的事,还没说到怎样打她,杨生旺冷冷地插了一句,说他在劳改场经常挨打,有一次几个犯人把他压住,硬让他把自己屙下的吃了,他吐了三天三夜,吃不下一口饭……还有一次,白满清说到她这病就是那次挨打后遭下的根子。话还没有说完,杨生旺唉了一声,木着个脸说,有一次在劳改场的工棚里,两个犯人把他压住,让犯人头,一个像土匪的横蛮汉子骑在他脖子上,卡住他的腮帮子,让他的嘴张开,把裤带解开,掏出那又粗又硬的阳物,塞进他嘴里,直抵喉咙底部,把那阳物里排泄出的东西,硬硬地让他从喉咙里流了进去,他连气也出不来,差点把他憋死……杨生旺说,从此他那东西就再也没有硬过,想起男女之间的事就恶心。杨生旺的话使白满清心里又难受又震惊,原来在这三年中,杨生旺遭的罪不比她少,杨生旺已经把一切都看淡了。

凤凤今年十六岁了,人样出落得像白满清年轻的时侯,又水灵又漂亮,到龙镇赶集时,常有很多后生追着看。村里不断有人来给凤凤提亲,白满清推说凤凤还小都挡住了,可是这个狗娘养的杨生旺,白满清不由地在心里恨恨骂着,好像一辈子没见过黑豆似的,已经在她跟前淡淡地提过两回了,说离王村二十里的周家峁有个二十八岁的光棍汉,愿意出三石黑豆,三丈布,六十元彩礼娶凤凤,还说他了解过那家人,就有个老父亲,很本分,凤凤一过去就能当家等等,真是放他娘的臭狗屁。凤凤不是他生的,罗家村来信想让凤凤回去,她也有这个意思,她在县医院住院时就和罗家村她二爷联系过,这事可由不得杨生旺,白满清可不想卖凤凤。凤凤不但人漂亮,脑子也聪明。前几天村里学校的那两个老师又来家访,说起她那九个娃娃赞不绝口。听那两个老师说,凤凤本来和二凤宝柱他们原来都念一年级,凤凤两个学期连跳四级,现在已经念五年级了。还学得不错,现在拿来张报纸,她都能顺顺当当念下来,数学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他们说,明年凤凤就可以到公社中学念初一了,他们还说,一定要供凤凤念书,不然就把凤凤害了。

两位老师谈到二鳳、三凤……宝柱他们也极为赞赏。他们说这几个孩子都是念书的料,二凤、三凤也跳级念四年级了,五凤、六凤、七凤都跳了一级现在念三年级,八凤和宝柱更是聪明,好好培养,将来一定是人才。白满清对自己的几个娃娃极其满意,她知道让娃娃们念书这条路走对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今天是冬至,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前两天王春和给她看病后说,不想哄你,想吃点什么就吃去,有什么困难给他说一声。王春和还说,她子宫里的什么细胞已经扩散,怕挨不到过年,说她是个对什么事都能想得开、看得开的女人。王春和最后还淡淡地极诚恳地给她丢下一句话,杨生旺怕是支撑不起这个家。她应该对一些事早有考虑。

十五

一九七三年农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过小年的那一天,白满清的病情突然恶化了,下面大量地出血,王春和连着给打几支止血针也止不住,人也时醒时昏,王村的好多婆姨都来看白满清,九个娃娃围着她哭泣,杨生旺红着眼圈手足无措地只会在地上转圈圈,王春和对杨生旺已经说了,白满清再挨不过三天,让杨生旺准备后事。

腊月二十四,白满清忽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精神也好多了,凤凤给她连着喂了两个蒸鸡蛋,王村的人说,白满清命大,阎王老人家不收,又撑过来了。就在这天晚上,王村看望白满清的婆姨们走了以后,白满清把杨生旺和娃娃们都叫到自己跟前,说有话要给他们说。

白满清对杨生旺说,我六○年跟了你,十三年里给你养下八个娃娃,最后生了宝柱,也算给你们杨家留了一条根,我看来过不了这个年,今天给你说几件事,你思量着回答,能做到就说能,做不到就说不能,不要说假话。杨生旺红着眼圈直点头。白满清说,咱家娃娃多,你有没有办法把每年的口粮钱赚回来?让娃娃们不要饿肚子。杨生旺迟疑着摇了摇头。白满清又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供娃娃们念书,不能使她们中途退学。杨生旺艰难地又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咱这些娃娃都是念书的料,可是我,我只能供最小的两个念书,大些的只能是大一个往出嫁一个。白满清苦笑着但坚决地说,杨生旺,你不能卖闺女。白满清再不看杨生旺,让娃娃们过来,一个个摸着她们的头说,你们一定要好好把书念成,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话……娃娃们哭着说,我们一定好好念书,记着妈妈的话!白满清又说,我死后,你们把我埋在咱村南面官帽山那两棵松树下面。官帽山是王村和张庄两家的地,那两棵松树下面的地是张庄的。白满清板着脸,严厉地对杨生旺说,一定要把我的坟修在张庄的土地上。杨生旺红着眼点着头说,我记着,我记着。娃娃们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白满清喘了口气,说,你们还要记住几件事。头一条,我死后,不能动哭声,不要让王村任何男人女人来帮忙。墙角那个烂包包里,放着一件补了几块补丁的花衫,一条蓝裤,我已经洗干净了,那是六○年我和你爸在龙镇扯布缝的,我死后,让凤凤给我梳梳头,洗洗脸,擦擦身子,把那套衣服给我换上。第二件事,我的坟不要请村里人来挖,白满清说到这里,目光中忽闪出一束电一样的光,看着杨生旺说,她爸,我跟了你十三年,这事你就领着咱九个娃娃亲自去做。杨生旺红着眼说,我对不起你,这十三年来让你受了不少苦,这事你就放心吧……杨生旺说着用袖子拭着眼里流出的泪。娃娃们也流着眼泪说,妈妈放心,我们跟着爸爸,按你说的做。白满清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悲愤,一字一句地说,第三件事,你们也记着,咱窑门后立的那块杨木板,是六○年我和你爸用五块钱买的,原来准备再买点木料,凑齐做口箱子,后来没力量了,这块杨木板就闲了下来。我死后……白满清顿了顿,用目光扫视着杨生旺和娃娃们说,八凤和宝柱把院子里烧火用的干草背一捆,你们几个把我放在那块杨木板上,不要惊动任何人,晚上把我抬得埋在你们挖好的坟坑里,里面潮湿,你们把干草铺在我身下。白满清说着,眼里涌出大串大串的泪珠,娃娃们看着她们的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杨生旺也用袖子把眼睛擦个不停。

白满清停了停,说,你们不要哭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黑子,说着,她用手摸着放在身边的杨生旺拿回的黑子那张狗皮,眼里又流出泪来,说,黑子在咱家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照看了你们几个娃娃,照看了咱们这个家,没吃过一口像样的东西,可是我就让它那样死了,还吃了它的肉,熬了它的骨头……白满清说着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娃娃们都低声地哭泣着,她(他)们想起了黑子的死,想起了她(他)们当时抱着妈妈问,为什么要淹死黑子……白满清擦了擦眼泪,摸着黑子的皮,对杨生旺和娃娃说,我死后,你们在我的坟旁边再挖个坑,把黑子埋进去。我活着对不起黑子,死了在阴间要好好待它,黑子也是咱家的一员啊!说到这里白满清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哭了起来,娃娃们也放声哭了起来。

全家哭了一会,白满清擦干了眼泪,说,都不要哭了,还有些事要对你们说。大家擦着眼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妈妈。白满清看着凤凤,沉着声说,凤凤,妈今天要告诉你,你本姓罗,不姓杨。凤凤睁大了两只挂着泪珠的眼,往前走了一步,拉住白满清的一只手摇着,急得嗓子也变了,喊着,妈,你说啥?你说啥?凤凤用手摸着白满清的头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白满清说,凤凤,你听妈说,妈和你本是敦煌罗家村的人,六○年,天灾人祸,你爷爷、奶奶、爸爸都死了,是我背着你逃荒来到王村,跟了你现在这个爸爸。你爷爷叫罗怀树,你奶奶叫赵玉莲,你爸爸叫罗逢春。因为交不起公粮,你爸爸被公社干部吊了三天三夜,没给吃没给喝,后来我把陪嫁的一对箱子和一只银手镯卖了,把公粮凑的交了才把你爸抬回来。没几天你爸就死了,是我和你爷爷奶奶埋的。你爷爷和奶奶也是那年死的,饿死的。两位老人家把每天要饭弄来的一点东西让给咱俩吃,自己吃麦秆……说到这里白满清泪如雨下,凤凤跪在妈妈炕沿边放声大哭起来,白满清抚摸着凤凤的头发,哽咽着说,村里人死的死,逃荒的逃荒,我和你二爷爷用两扇门板把两位老人抬埋到村子东面的槐树岗,你爸爸的坟也埋在那里。你记住,槐树岗在罗家村的东面,离村子有一里路,长着十八棵槐树,有两块大石头,在大石头中间,就是你爷爷、奶奶和你爸爸的两座坟,那是块坡地,你爷爷、奶奶的坟在坡的高处,下面那座就是你爸爸的坟。

说到这里,白满清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揉得很皱的信递给流着眼泪的凤凤,说,我在县医院治病的时候,托同房的病人给甘肃你二爷爷家试着写了封信,他还活着,今年六十六岁了,叫罗怀林。他们家那年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当时都在兰州工作,给家里有点接济。你二爷爷回信说,他的三儿子,就是你的三叔,现在是罗家村的革委会主任,你爷爷留下的六间土坯房还在,院落也在,他们堆些柴草用着。你二爷爷来信说,他希望你回来,房子他先给你收拾一下。

白满请说到这里,长长地出着气,擦着凤凤脸上的泪痕,眼里充满说不清的情感,对凤凤说,凤凤,从今天起,你就是罗凤凤了,在敦煌罗家村那个家里,你就是一个人了,也就是那个家的一条根。白满清一只手在怀里慢慢地掏出一沓钱递给凤凤,一脸难过和悲伤,说,这是我十三年来一分一分攒下的48块钱。她两眼直视着凤凤,停顿了一下,决断地说,从王村到罗家村坐汽车、火车,路费大概要28块钱,剩下的20块就是你以后过日子的錢了。这个家只能给你这些了,你回罗家村以后多依靠你二爷爷和你三叔,找一个老实的后生入赘进门,继承罗家的香火。这样,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爷爷、奶奶和你那死去的爸爸了。

凤凤手里捏着一角、二角、一元、二元……那一沓钱,爬在白满清身上,妈妈呀、妈妈呀地叫着,恸哭着。白满清抹着自己脸上的泪,又抹着凤凤的眼泪说,你三岁到了王村,今年十六岁了,你在王村整整生活了十三年,穷也罢,苦也罢,是你爸把你拉扯大的,以后不管你有出息,没出息,不要忘了你爸,不要忘了你的弟弟妹妹。凤凤颤着声说,妈妈,我忘不了,我忘不了!说着又大哭了起来。白满清说这些话的时候,杨生旺开始靠墙站着,嘴角抽搐着,不停地用破袖子揉着红红的眼圈,后来靠着墙蹲了下来,低着头一颤一颤地抽泣。白满清悲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不停地往出流。孩子们也都在低声的哭泣着,窑洞里空气都在颤抖呜咽。

在哭声中,白满清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擦干了凤凤脸上的眼泪,看着孩子们,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她突然对凤凤和孩子们高声而严厉地说,你们都给我跪下!九个娃娃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看着白满清,齐刷刷地跪在了母亲跟前。白满清悲愤地说,咱家的眼泪流得够多了,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哭!她顿了顿又说,凤凤,你爷爷奶奶、你爸爸是那样死的,是那样埋的,我也挨不了几天了。白满清用目光扫睃着娃娃们说,你们要记住,你们是怎样埋你妈的!你们将来如果有出息,二十年后,你们重新回来埋你妈,如果没出息,也就算了。凤凤,你要记住,活人要一直向前走,将来有出息了,重新安葬你爷爷、奶奶和你爸,也不枉他们疼你一场。二十年后,我在官帽山坟地里等着你们!白满清停了停,说,我还有件事要给你们交代。将来不要把我拉回罗家村和凤凤的爸爸合葬。她又看着杨生旺说,也不要把我和你合葬,把我安葬在官帽山以后,让我单独自在生活,有黑子陪伴就行了。白满清问娃娃们,你们记住了没有?娃娃们说,妈妈要一个人过日子。

白满清说这些话的时候,杨生旺两手抱着头,不停地用烂袖子擦拭着那苍老萎缩的脸上的泪水。

白满清又对凤凤说,我死后,你过了正月初六就拿上你二爷爷那封信回罗家村去。你现在过去,给你爸磕上三个头,感谢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也记住这养育之恩!

凤凤转过身,跪在杨生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流着眼泪说,爸爸我会记住你的。杨生旺颤抖着扶起凤凤,任浑浊的眼泪在满是苦难和悲伤的脸上流淌,颤着声说,记住你妈的话,记住你妈的话!

十六

白满清把家里的后事安顿好以后,对凤凤说,你爸在家里看我就行了,你们姐弟相跟着去把杨生齐你伯伯请来,就说我请他。

凤凤带着二凤、三凤……宝柱他们到了杨生齐的大门口,喊着杨伯伯、杨伯伯。王莲花开了大门,吃惊地看着白满清的九个娃娃,她拉着脸,看住大黄狗让娃娃们进了家。杨生齐吃过晚饭不久,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凤凤他们姐弟九个从门里进来让杨生齐愣了愣。凤凤说,杨伯伯,我妈请你过去一下。杨生齐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挑,他稳了稳神,问,你妈病好点了没有?凤凤说,精神好多了,给我们说了好多话。杨生齐嘴角抽动了一下,浓密的络腮胡子跟着动了动。他听王春和说白满清大概熬不了几天,今天白满清精神好,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知道煤油灯将要枯竭的时候,火苗都要窜几窜,蹦几个火花,人快要死的时候精神也要好那么一下子。听王春和说过,医学上把这叫作什么“回光返照”,白满清不知是不是这种情况?白满清一定是要给他安顿些事,杨生齐脑子里猛地想到了这一层。白满清让他过去,一定是为她死后这个家的生活问题。这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白满清肯定有几个棘手事等着他。杨生齐一锅一锅地猛吸着旱烟,头脑里快速地思索着。到底去不去?杨生齐反复地问自己。

杨伯伯,我妈请你过去呢!凤凤的话让杨生齐清醒了过来。白满清不让杨生旺过来请他,而把九个娃娃打发了过来。杨生齐啊杨生齐,你能惹得起杨生旺,可是你能惹得起这九个娃娃吗?今天如果不随着这些娃娃们去看白满清,白满清死了以后,杨生旺或他的那些舅舅们把白满清抬到他家,把这九个娃娃扔到他家里,这事就麻烦了。杨生旺没这胆量,可白满清……他摇了摇头想,如果不过去帮着她把以后的事解决好,她会想到这些事的。想的这里,杨生齐把腿伸了伸,在鞋底上磕去了旱烟锅里的烟灰,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对凤凤和那八个娃娃说,走,看你妈去。王莲花皱了皱眉头,看着杨生齐一脸不高兴地说,这么晚了,明天去不行吗?杨生齐黑着脸说,你懂个屁!

杨生齐跟着凤凤他们走进了白满清住的土窑洞,就见杨生旺抱着头还蹲在炕沿下的墙角里,眼圈红红的,不时用手擦一下鼻涕,在烂裤子上一抹。白满清像死人一样躺在炕上,脸色焦黄,松弛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整个人都成了一副骨架子,包裹在一团灰暗的光泽中。炕沿上的那盏煤油灯小黑豆般的火苗像随时准备熄灭。杨生齐站在距白满清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和蹲在墙角的杨生旺,看着脚地上的一群娃娃,心里一阵阵发酸,眼圈也红了。他问杨生旺,你老婆好点了吗?杨生旺哆嗦着站了起来,嗫嚅着说,给我们安顿了好多事。白满清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说,你来了?杨生齐说,听说你精神好多了!白满清对杨生旺和凤凤她们说,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主任说几句话。杨生旺木木地看了看白满清和杨生齐,一瘸一拐慢慢地从门口走出去。凤凤她们看了看她们的母亲,也跟着杨生旺走出去了。

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中,骨瘦如柴的白满清吃力地把盖在身上满是污垢和血渍的被子掀开,艰难地爬了起来,杨生齐两手摆动着,说,你躺着不要起来,不要起来!白满清也不说话,跪在满是血污的褥子上,端端正正地给他磕了一个头。慌得杨生齐连声说,你这是怎么啦?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制止,因为他和杨生旺是稍微远一点的堂兄弟,他又比杨生旺岁数大,在农村是很忌讳当伯伯的和兄弟媳妇之间的礼数。白满清说,杨主任,你听我说几句话。杨生齐慢慢地镇静了下来。白满清说,我磕这个头,是感谢你和村里这一年多来对我和这个家的照顾。如果村里不送我去县医院治疗,不把这个家欠队里的粮钱挂在村里的账上,不免除娃娃们的学费和书费,不安排杨生旺去放羊,我早就死了,这个家也早就完了。所以这个头,是我给你也是给咱王村革委会和王村全村人磕的。杨生齐急急地说,不能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有好多事村里都没做好,还要请你原谅。白满清苦笑着,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说,好多事我都明白,我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也不想说其他的话,刚才那个头就把我前面说的话都表示了。杨生齐听了白满清的话,眼圈红了红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白满清又端端正正地跪好,趴下给杨生齐又磕了一个头。慌得杨生齐说,不要磕了,不要磕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再磕头就让我站也站不住了。白满清说,这第二个头,是我敬重你是个正直的人,是个好人。我到王村生活了十三年,你没有欺负过人,虽然当着主任,可是从来不搞特殊,遇事也有主见。我知道自己挨不了几天了,杨生旺坐牢回来就这个样子,指靠不上了,娃娃们还小,我想让你当娃娃们的干爸,我走了以后,娃娃们有什么事,寻你讨个主意,不要由着杨生旺胡整。杨生齐想了想说,这些话你不安顿我也会这样做的,你不应该磕这个头。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我是娃娃们的伯伯,这个干爸?白满清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是娃娃们的伯伯不假,但不是亲伯伯,是村里按辈分排下来的,你当了娃娃们的干爸就不一样了,有什么事杨生旺就不能胡来了,娃娃们就有了依靠……杨生齐想了想,点着头说,你认为娃娃们有个干爸好,我就当这个干爸。白满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那我就谢谢你了,我死了也就放心了。我在九泉底下也会记着你的这句话。

白满清说完,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睛,抬起头直视着杨生齐说,我还要给你磕第三个头。杨生齐愣了愣,定住神对白满清说,你不要胡折腾了,有什么事,就这么说。白满清硬着声说,我曾要求村革委會追查那晚在饲养室把驴粪硬塞进我阴道里的凶手,村革委会没有查出结果,那是给我留下的祸根,这是条人命啊!白满清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硬着劲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眼睛瞪着杨生齐说,其实驴粪是你老婆王莲花硬给我塞进去的,当时我抱着她的腿,哭喊着央告她看在我娃娃的份上不要啊!可是你老婆好像疯了一样,给我硬塞进去,孙秀如又狠劲踢了几脚,以后我就昏过去了……白满清说到这里,泪水像决口的河堤,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杨生齐的脑子轰一下就涨大了,血直往上冲,脱口骂了句粗话,妈的个X,老子找她算账去!白满清脸上满是泪水,冷着声说,娃她干爸,那个晚上王莲花和孙秀如好像疯了,脸都变了形,我永远忘不了她们当时那凶残的样子。其实那晚在场的婆姨们都看到了,只是不敢说。白满清顿了顿,平着声说,事后王莲花和孙秀如后悔了,看了我不少次,只是不敢承认是她们干的,我现在已经被弄成这样了,就我这条命,我再不想把事情弄大,白满清的目光中包含着愤懑、理智和宽容,但语气中有一种压人的东西。白满清接着说,我没有告诉杨生旺,也没有告诉娃娃们,更没有告诉杨生旺的那三个舅舅和他的那些姑表兄弟。说到这里,白满清打住了话头,喘了口气,停顿在杨生齐脸上的目光,直逼近杨生齐的心里。杨生齐感觉到了这种力量,这让他想起那天杨生旺的三个舅舅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带着九个娃娃在他家里闹腾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凤凤拿菜刀指着王莲花所说的话:“我妈有什么好歹,我杀了你!”杨生齐心里打了个激灵,他意识到白满清请他来,并不是为了前面所说的那些……想到这里,杨生齐正视着白满清的目光,诚恳地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尽力。

窑洞里很静,白满清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沉沉地说,我没有几天了,这几个娃娃还小,听老师们说,她们都是念书的料,凤凤的老家在甘肃敦煌罗家村,她的二爷和三叔来信让她回去。杨生旺养活不了其余八个娃娃,更不要说供她们念书,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谈这件事。杨生齐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白满清说,我死后不惊动村里任何人,不动哭声,让杨生旺和娃娃们把我抬埋在村南官帽山那两棵松树下,那块地是张庄的,我这被羞辱和遭贱的身子没法在王村搁下去了,我能活到现在,是为了等杨生旺回来,等凤凤老家来信。说到这里,白满清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杨生齐心里也一阵阵发酸,蹲在地下,抖着手从烟袋里挖了锅旱烟,用火柴打着,闷着头猛吸了几口,白满清抽泣着说,这两年我家欠的粮钱都挂在村里的帐上了,我死后,娃娃们念书时期,村里能不能把每年欠的粮钱,仍然挂在村里账上,让娃娃们长大了还。杨生齐想了想说,问题不大,我回去和村革委们商量一下,一定给你们解决。白满清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娃娃们念书时期经济上如果出现什么困难,村里能不能也帮一下,把账记下,让娃娃们以后还。杨生齐说,村里也困难,但上面下来的救济款、扶贫款……村里一定不会忘记你家的,村里如果有困难解决不了的,我杨生齐会尽力的。白满清叹着气说,这就给你添麻烦了,说着又端端正正地跪好,给杨生齐磕了一个头,说,我这是替娃娃们谢你!杨生齐无奈地说,你磕这头是往死逼我啊,我说话是算数的。白满清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接着喊杨生旺和娃娃们进来。

白满清盘着双腿,坐在满是血污的褥子上,厉声对娃娃们说,你们九个跪下,给你杨伯伯磕三个头,我有话要说。九个娃娃对着杨生齐齐齐整整地跪下,凤凤说,杨伯伯,我们给你磕头了。二凤三凤……宝柱也跟着说,杨伯伯,我们给你磕头。九个娃娃嗵、嗵、嗵给杨生齐磕了三个头。杨生齐忙弯下腰,对娃娃们说,起来,起来!白满清沉着脸说,你们听着,从今天起,杨生齐就是你们的干爸。你干爸刚才答应了几件事:我死后,你们念书期间,每年咱家所欠粮钱,都挂在村里的账上,你们必须好好念书,争口气。第二件事,以后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你爸解决不了的,就找你干爸,他会帮助你们的。第三件事,二十年以后,你们有出息了,回来重新埋我时,不要忘记我和你爸这样的可怜人。第四件事,你们必须记住,不管将来有没有出息,但欠村里的钱必须还,白满清严厉地说。她摸摸身下的褥子和炕上那块被子又说,这褥子和被子是村里的公被,那天送我去医院时借给咱的,现在上面都是血污,我死后,你们洗一洗让你爸用。等你们长大了,给村里还一床新被褥。白满清强撑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虚弱地喘成一团,用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杨生齐和娃娃们。杨生齐叹了口气,沉重地对娃娃们说,要记住你妈妈的话,我也会记住自己说的话,你们起来吧!

杨生旺进窑洞后,就双手抱头蹲在墙角。这时,他抖着身子站起来,对娃娃们说,爸爸是个没本事的人,有你们干爸支撑,就好好念你们的书……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白满清平缓着声音,慈爱地看着孩子们说,起来吧,送你们干爸回去。

凤凤、二凤她们去送杨生齐,白满清觉得累极了,好沉重,身子好像不由自主地向万丈深渊坠了下去,坠呀,坠呀,没有个底,她怕极了,想喊,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想抓,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抓不住。她想自己是不是死了,要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可是她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啊!她接纳过村里的几个男人,但那是为了赚黑豆,为了养活自己那群娃娃呀!她只是觉得对不起杨生旺,在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谴责自己是个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可是不这样做,她家就要断顿,说不定就要饿死人。她在甘肃敦煌罗家村见过饿死人,那可真是悲惨,她不愿意自己的娃娃们饿死。杨生旺被判了三年刑,這痛苦、苦难、悲哀的三年,这遭受凌辱和摧残的三年,心里的悲哀使她白满清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为了娃娃们,她活了下来,直等到杨生旺回来。杨生旺回来又能怎样?她白满清心里明白,自己是用这条命换来了杨生齐的承诺,她白满清不觉得自己冤,现在就是死了,她心里也踏实了。下十八层地狱就下十八层地狱吧,一切罪孽都由她白满清来承受,但愿娃娃们能争气。想到这里,白满清什么也不怕了,她对自己说,你就坠吧,就我这几根骨头,老天爷,你要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吧!白满清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子往下坠,往下坠……

妈妈、妈妈……这是凤凤她们的哭声,对,是凤凤、二凤……宝柱她们的哭声。娃娃们怎啦?她白满清可以死,但娃娃们不能受委屈,她觉得有股力量托住了自己下沉的身子,使自己飞快地向上飘,向上飘……

娃娃们的哭声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从深渊中飞了上来,睡在了软绵绵的云朵上,她闭着眼,体会着这种感觉。妈妈!妈妈!这不是宝柱在哭吗?宝柱是她白满清最小的宝贝,尽管家里贫穷,却从来没有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她要看看宝柱到底怎了?

在幻觉中的白满清费力地睁开了干涩的眼睛,明白自己刚才是昏迷了过去,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躺在那条肮脏的被褥里,看见杨生旺跪在炕沿下,两手拍打着土炕,正低低地哭泣,宝柱爬在她的胸脯上,妈妈,妈妈,拼命地叫着,哭喊着,凤凤和二凤她们围了她一圈,都哭着喊妈妈,白满清伸出干瘦的手,轻轻抚摩着宝柱的头,看着凤凤她们,吃力地说,不哭,不哭,咱们不能再流眼泪了,我说过不动哭声……凤凤流着眼泪,看着二凤她们,咬着牙说,不要哭出声。于是窑洞里响起一片低低的令人心颤的抽泣声。

白满清使尽全身力气,用力握住凤凤的一只手,要对凤凤说什么,凤凤把耳朵贴近妈妈抖动的嘴唇,听见白满清说,凤凤,记住妈的话,照顾好弟妹们,让她们好好念书,咱不能永远欠人家的,将来一定要把账还上。凤凤不停地点着头,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白满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死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妈妈的眼睛阖上了,你们就把妈妈抬埋上山……

一九七三年农历腊月二十四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风也停止了呼吸,白满清闭住了早已干枯的眼睛,躺在王村那孔破土窑洞的土炕上睡着了,永远睡着了。凤凤流着眼泪,擦洗干净了妈妈的身子,给妈妈梳了头,换上十三年前满是补丁的花布衫和蓝裤子,和二凤她们把自己的妈妈抬在了那块六○年用五元钱买的杨木板上。

就在那晚,凤凤在前,杨生旺在后,抬着躺在杨木板上的白满清,二凤、三凤她们一手拿着镢头、铁锨、铲子等,一手在两旁扶着,八凤和宝柱背着干草,他们就这样走出那破院落,走下山坡,向村南的官帽山走去。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但眼泪却像河水一样从他们的心底流出,悄悄地流过了王村,流向了官帽山。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悲哀,但从杨生旺和他九个娃娃心底和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带血的沉痛,使整个王村笼罩在一种悲哀之中。杨生旺和九个娃娃心里流出的带血的眼泪,使王村在白满清死后好长时间都不能平静。

在官帽山那两棵松树之间张庄的土地上,杨生旺和凤凤她们在点燃的一堆枯树枝火光的照耀下,拼命地用镢头、铁锨、铲子等挖破冻土,在平缓的山坡上,刨出了一个小土洞,白满清身下铺着干草,躺在那块杨木板上,被埋了进去。他们用铁锨和双手,把伴随着他们的眼泪、汗水和鲜血的冻土严严实实地封住洞口,又堆起一个坟头。凤凤和弟妹们跪在母亲的坟前,宣誓般地说,妈妈,我们记住你的话,二十年后,我们一定重新跪在这里……

第二天的夜里,在白满清的坟旁,又多了一座小土堆,那里面埋着用碳氨袋子装着的黑子的狗皮。

那天夜里,杨生旺和他的九个娃娃流着泪默默地在白满清的坟前站了好久好久。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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