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璇

我不要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我梦见你了。”鹿欢终于把自己梦到陆钊鸿这件事告诉了陆钊鸿本人。

半个小时后，快要把手机屏幕看破但仍没有得到回复的鹿欢并未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失魂落魄，而是望着对方分明亮着的头像暗自庆幸：“光这样就被我吓跑了，要是跟你说这三年来我每次做梦几乎都会梦见你，那你还不得为了避着我逃到太阳系外去？”

但她还是有些失落。

你把我的梦占据了整整三年，到头来真的成了一场让我空欢喜的梦。

大混蛋。

你比艳阳天明媚了千千万万倍

2015年的夏天快要结束了，鹿欢并未觉得今年的夏天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高温、暴雨、蝉鸣。

一如既往，盛大而热烈，却也单调。

虽说十六岁正值花季，前不久被省重點沧海一中录取的经历又给这花季增加了不少亮色，但鹿欢的内心还是没有多大起伏。所以在新生报到当天，从小住学区房，每天出小区门口一眼就能看见沧海一中这所百年名校的她，有些难以理解校门口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

鹿欢背着只装了一份录取通知书的书包本想轻松上阵，但在艰难地穿过校门口由提着大包小包的男女老少组成的黑压压的人群之后，她感觉自己简直是由地狱来到了天堂。所以，当她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看见迎面走来的陆钊鸿的时候，从未用过“天使”来形容人的她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同样走在林荫道上的陆钊鸿身上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像流年里的浮光掠影；乌黑的眼里像盛着一汪清凉的泉水，随着如蝶翼般的眼睫的翩跹，流动着明澈的光。

黑发白衣，干净得透明。

比艳阳天明媚了千千万万倍。

“嗨……”鹿欢情难自禁地跟陆钊鸿打了个招呼。

陆钊鸿淡淡地看了鹿欢一眼，表情有些困惑。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陆钊鸿的步伐稍一迟疑，随即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鹿欢耳边响起：“嗨……”

2015年的夏天快要结束了，鹿欢此前并未觉得今年的夏天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在刚才，她却突然觉得，今年的夏天还是有些变化的，即使这变化是发生在夏天的小尾巴上。

未经允许梦见你，很抱歉

半小时之后，同处高一十六班教室的鹿欢和陆钊鸿尴尬地将初遇时的情景重演了一遍。

鹿欢：“嗨……”

陆钊鸿：“嗨……”

而后两人便沉默着相对而立。最后还是陆钊鸿打破了眼前的迷之僵局，他对鹿欢生涩地笑了笑：“好巧。”

“是啦是啦。”

鹿欢终于觉得没那么尴尬了。她环顾教室，满眼都是亲子档，年轻的班主任在讲台上努力控制着一度十分混乱的场面，各路家长在台下很不给面子地各说各话，同龄人陌生的脸庞上透出难掩的兴奋。

教室里只有鹿欢和陆钊鸿没有家长陪着，于是他们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了两个挨着的空位坐了下来。

鹿欢好奇地问陆钊鸿：“你怎么不叫家长来？”

“我家就在附近，我走读，不需要拿行李，再说家里也挺忙的。你呢？”

“我也一样。”

陆钊鸿轻笑一声。

“我家在学校后面的文风小区，你家住哪儿？”鹿欢又问道。

“福安小区。”

“哦，学校前面那个啊，那咱俩家还是对门。”

“算是吧。”

……

等到班主任终于控制住场面，并将所有家长请出了教室，鹿欢和陆钊鸿也差不多把彼此的“底细”弄清楚了。

年轻的班主任思想开明，让同学们自由选座位。这次鹿欢和陆钊鸿就没那么尴尬了，在其他人无头苍蝇般满教室乱窜的时候，他们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动也没动。

很自然的一件事，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如果忽视掉那一束束其他女生朝鹿欢射来的明显带着不满与嫉妒的目光的话。

那天晚上，陆钊鸿第一次走进了鹿欢的梦里。

鹿欢不是个喜欢做梦的人，偶尔几次做的梦也都离奇得不像话，所以这次好端端地梦到一个刚打上交道的人，一时让神经大条的她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梦里只有陆钊鸿，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花、草、树、木、云、风。

除了陆钊鸿之外，一切都是透明的，隐了形状，褪了颜色。

而陆钊鸿是唯一的色彩。

他处在一个像水晶球一般的空间里，因为看不见任何别的人或物，所以他所有的动作都变得让人费解。

看样子他是坐在板凳上的，稍稍侧着身子，神情放松，不时轻笑出声，像是饭后在与人进行愉快的闲谈。

真是的，他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鹿欢犹豫再三，决定不把梦见陆钊鸿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她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本里，写的时候鬼鬼祟祟，像干了什么亏心事的小孩。

日记结尾处，她这样写道：“未经允许梦见你，很抱歉。”

我只要世间的雨淋不到你

鹿欢只在晴天写日记，要是那天是阴天或雨天，她是不会动笔写日记的，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写日记是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鹿欢从不排斥，从写第一篇日记到现在，她已用完了二十个日记本。高中是转折点也是一个新的起点，所以鹿欢的日记也翻开了新的篇章。

第一行是固定的模板：

2015年×月×日，星期×，天气：晴，心情：晴。

不同的是内容：

“我的同桌中考考了736分，脑子运转飞快，课本上的内容一看就懂，但还是一直认认真真听课记笔记。有这种学霸当同桌，爸爸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啦。”

“我的同桌颜好三观正，品位出众，志向高洁，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不久前还加入了学校的篮球社，我觉得他的技术真好，投三分球跟我撕零食包装袋一样简单。”

“我的同桌虽然总是在发下卷子后向我施以援手，帮我改正错题，但我实在是受不了他拿到自己考了满分的卷子时故作矜持不以为意的样子。考了满分你该高兴就高兴，要不多伤旁人自尊啊，我觉得他把卷子展开摊在桌面上绝对是在故意刺激我。”

……

翻过这些篇章后，夏天结束了。秋天在第一片金黄色的枫叶被做成书签时到来。

但流转的光阴因为笔尖下清秀的字迹而留下了珍珠般的回忆。

不会消失，不会被湮没。

鹿欢以前只在晴天写日记，但现在情况变得不同了。

“2015年×月×日，星期×，天气：小雨，心情：晴

今天不是晴天，但我还是破例写日记了。自进入高中以来只下了两场雨，之前那一场雨特别大，今天的雨就小了很多，但下得突然，我沒有带伞。放学时我正准备冒雨回家，可刚在雨中跑了两步就被人拽住了。我回头一看，是陆钊鸿撑着一把伞站在我身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给我一种干净得近乎透明的感觉。我的心咚咚咚狂跳，不过这反应应该算是正常的，比起那些见到他就流口水的女生，我的定力让我自己都佩服。我赶紧叫了他一声‘救星，他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撑着伞把我送回了家。今天就记这么一件事就够了。我很开心。”

那晚鹿欢再次梦见了陆钊鸿。梦里除了陆钊鸿，其他的一切依旧是透明的，所以她还是无法理解陆钊鸿在梦中的一举一动。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天空飘落的雨丝，随后低下头，撑开了一把伞。撑着伞走了没多远，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向前走去，这次他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还把撑着的伞向一侧倾了倾。

应该是伞底下多了个人。

他在给谁打伞啊？笑得这么开心。

无所谓啦，只要他能开心，伞下是谁都无所谓。

陆钊鸿，我只要世间的雨淋不到你。

陆钊鸿同学，新年快乐

秋天的存在感远不如夏天强烈，几场霜降后便在令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下匆匆退场。冬季的寒意从脚后跟直上脊背，人们的头皮被冷风刮得阵阵发麻。这座沿海的新一线城市很少见到壮阔的雪景，但今年的雪攒足了劲似地下个不停，往往是上一场雪还没化干净，下一场便结结实实地覆了下来。校园里，学生们几乎天天都得去清扫积雪，如若不然，学校就变成实实在在的“雪校”了。

放寒假这天又下了一场大雪，本该当天离校的住宿生被全体留下清扫积雪，什么时候打扫完班级卫生区里的积雪什么时候才能离校。虽然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大家都怨声载道，但除了认命也没有别的办法。

鹿欢和陆钊鸿在校门口看见对方时都愣了一下。他们俩是走读生，早早地就离开了学校，本不用返校扫雪，但都抱着“我是集体的一分子”的心态回来帮忙。鹿欢的爸爸在鹿欢身后跟着，父女两人手里各提着两只中型的送餐盒。葱花的香气从盒中逸散出来。

陆钊鸿快步走到鹿父面前，笑着说道：“叔叔，这里面装的是葱花粥吧？真香。我来帮您提吧。”

陆钊鸿早就从鹿欢那里了解到鹿欢的爸妈经营着一家顾客盈门的小吃店，想必这几只送餐盒里装着的直冒热气的葱花粥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不久前刚做出来的。

“是葱花粥，听说你们班的同学在扫雪，我和欢欢她妈就多做了点，想让班上的同学都尝尝……哎呀，不用不用，粥不重……啊，谢谢你呀。”鹿父见陆钊鸿一直坚持，便只好将手中的送餐盒交到了他手中，随后便开始夸奖起陆钊鸿来了，“你就是欢欢每天不离口的陆钊鸿吧？真是谢谢你平日里帮欢欢补习功课，让她成绩进步这么大。欢欢她妈开完家长会回来也对你赞不绝口，你……”

“行了，行了，爸，你回去照顾生意吧，留我妈一人看店怪累的，你赶紧走吧。”鹿欢唯恐她爸滔滔不绝说到葱花粥冷掉，于是赶紧下了“逐客令”。

陆钊鸿笑着看了鹿欢一眼，转而对鹿父道：“叔叔，您回去帮阿姨吧。等扫完雪我和鹿欢一块儿回去。”

“那就麻烦你了，我先回去了，这粥你也记得喝上一碗啊。”

“我一定会喝的，先替同学们谢谢叔叔、阿姨了。”

鹿父转身走了没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对着陆钊鸿的背影喊道：“嘿，小陆呀，过年来我们家玩啊，叔叔给你包大红包！”

葱花粥很快便被同学们喝得干干净净，而喝了粥之后大家明显干劲更足了，于是高一十六班成为最先完成扫雪任务、最先离校的班级。

鹿欢和陆钊鸿走得稍晚，一块儿半蹲着收拾餐盒。两人的脸隔得很近，鹿欢不断用余光偷瞄着陆钊鸿。在某一瞬间，她的心中又产生了那种感觉——陆钊鸿真是干净得透明。

“寒假里一起出来玩吧？”在回去的路上，鹿欢主动向陆钊鸿发出了邀请。

“好。”

“你家里人会放你出来吗？”

“过完除夕他们基本就不会在家了，都有应酬，很难脱身。”

“啊……你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差不多吧。”

“那你……”

“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罢了。小时候不理解，现在懂了，也习惯了。”

“那你来我家玩吧，你想吃什么，我让爸妈给你做，我爸做的脆皮童子鸡那可是一绝，还有很多其他拿手菜，保准让你吃个够。你想喝什么就给你准备什么，玉米麦片汁喜欢吗？”

“都好。”

“那你一定要来哟！”

“好。”

陆钊鸿果然没有失信，除夕刚过没两天，他便提着一堆东西来到了鹿欢家里。

“叔叔、阿姨，还有鹿欢，新年快乐！”陆钊鸿还没进屋便对出来迎接他的鹿欢一家人送上了新年祝福。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来，换上鞋，进屋暖和暖和。哎呀，你这孩子穿得也太少了……咦？你手里怎么还提着东西？”对陆钊鸿的到来鹿欢的父母自然是十分欢迎的，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陆钊鸿的手里还提着一堆东西。

陆钊鸿难得地不自然起来，低声道：“我也是头一次单独到别人家做客，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

推辞了半天，鹿欢的父母终于把陆钊鸿提着的燕窝一类的东西收下了。

“来来来，给你的红包，收着收着。”见陆钊鸿换好了鞋，鹿父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了陆钊鸿的手中。

“谢谢叔叔。”陆钊鸿在道谢之后并没有推辞就收下了红包，因为在来之前鹿欢就嘱咐他收红包的时候不能推辞，她的爸爸妈妈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红包是几天前就给他包好了的。

随后，倒贴着喜气洋洋的“福”字的门轻轻合上。

不久之后，笑声与饭菜的香味一同溢出。

……

“这个陆钊鸿，笑起来那么好看，太犯规啦……”

当天晚上，回想起临别时陆钊鸿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躺在床上的鹿欢脸颊一阵发烫。

“今晚肯定又要梦见他了。”鹿欢心想。

果然，当晚陆钊鸿如赴约般地来到了鹿欢的梦里。

在这个四周的一切依旧透明的梦境里，陆钊鸿和现实中一样，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鹿欢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心过。

这时，鹿欢听见一个声音对陆钊鸿说：“陆钊鸿同学，新年快乐！”

陆钊鸿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正注视着某人，眼神异常温柔。

“你也是，新年快乐！”他轻轻地说。

你在我的梦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新学期开学之后，鹿欢和陆钊鸿的感情迅速升温。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除了这种看似暧昧的说法之外，鹿欢暂时找不到别的更恰当的说法。

虽然陆钊鸿本来就和她相处得很好，但鹿欢也只是觉得那是相较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陆钊鸿对她是比较好的，但现在已经不是比较好，而是升级为超级好了。

比如陆钊鸿会亲手给感冒了的鹿欢熬制姜汤，比如陆钊鸿会为了买一本鹿欢无意中提到的小说的精装本而跑遍全市大大小小的书店，比如陆钊鸿会斥“巨资”搜集珍稀的影视光盘给鹿欢重温……

班上的同学都觉得鹿欢和陆钊鸿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但直到高一结束，他们俩之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二开学，鹿欢正式成为了一名文科生。

鹿欢被分到了位于教学楼四楼的高二十六班，而陆钊鸿则是在一楼的二班。一班和二班是尖子班，是学霸云集的地方。分班考结果出来后，学校根据成绩抽调普通班里成绩格外出眾的学生到尖子班里，陆钊鸿凭着年级第一的成绩被学校相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他为什么不是刚上高中就在尖子班……

“学校组织直升考的时候我还在国外，没赶上。”陆钊鸿曾这样向鹿欢解释道。

当初鹿欢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背着陆钊鸿翻了个白眼，腹诽做人不能太嚣张。

沧海一中有重理轻文的传统，分班后理科生与文科生的比例基本维持在三比一，选择文科的男生更是少之又少，鹿欢所在的班里只有十六个男生，但这跟别的班比起来已经算是多的了。

以前的同学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级，偶有幸运儿能在新班级里见到旧友，而鹿欢这次则没有那样的运气。

百无聊赖大半天，鹿欢都要抑郁了，这才想起去骚扰新同桌。

新同桌是个脸上长着几粒雀斑的瘦弱的男生，鹿欢觉得他还没女生壮实。

“这位同学，你……”鹿欢刚想和新同桌套套近乎，却发现班里的女生突然骚动起来。她扭头朝门外望去，看见陆钊鸿正朝他们班这边走来。

“鹿欢，来。”陆钊鸿走到教室门外，朝鹿欢打了一个手势。鹿欢激动之下一个起身带翻了板凳。

其他女生的哀叹声不绝于耳，扰得班上的男生一个劲儿地叫烦。

大课间时间充裕，离下节课上课还有四十分钟。

同学们打球的打球，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闲聊的闲聊。

最后一个说的就是鹿欢和陆钊鸿。

陆钊鸿是牺牲篮球社的练球时间过来找鹿欢的，这着实让鹿欢感动了一把。

忘了是谁先开了头，之后整个大课间他们俩之间的话就没断过。

“这样轻松愉快又让人投入的聊天，可能很难在新班级里体会到了吧。”想到这里，鹿欢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临走前陆钊鸿看她情绪不太对，便停下来，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鹿欢看着他，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陆钊鸿笑着开了口：“你是不是怕分班以后没人陪你聊天了？放心，我会经常上四楼来找你玩的。”

见自己的心事被陆钊鸿看穿，鹿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在刚才看着陆钊鸿的时候，那种“他真是干净得透明”的感觉又出现了，让她差一点向陆钊鸿吐露出那些透明的梦境。

那些除了他之外，全都透明的梦境。

你知道吗，你在我的梦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彼时的鹿欢还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还要将她的梦占据更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