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6月底，朋友忽然问我：“在天安门看升旗要不要预约？”我实言相告：“我没看过，不知道，估计网上有攻略。”1分钟后，她骇然对我说：“要凌晨2点半排队，3点多进场，4点多就升旗了，一共就升几分钟。天，1点起床一晚上就别睡了，第二天估计得睡一整天才补得回来。”我随口说：“那就别去了。”她毅然说：“不行。这是我给孩子的承诺。”

去年寒假《无问西东》大热的时候，她带上初中的儿子去看了电影，孩子对清华一见钟情，立刻决定了高考目标，誓要进入牛人的行列。朋友心中暗爽，嘴上却说：“这志向太小了，你为什么不想上哈佛？”准备给儿子推荐《风雨哈佛路》。不料儿子板起脸来：“妈，为什么你觉得哈佛大而清华小？清华是中国最好的学校，如果它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学校，只因为它的历史太短。做科研出成绩都是需要时间的，百年树人，大师也不是一天就能炼成的。”

她像第一次发现，儿子嘴角隐隐发青，是即将长出来的胡须。已经高她一个头的儿子，此刻以成年人的姿态，在庄重地与她对话。儿子继续说：“我是中国人，我想进中国的学校。我只怕我自己不够好，但我愿意十倍百倍的努力。”这是狭隘抑或就像“我是你的儿子，我会永远爱你”一样，都是为人子最纯粹的爱。

她答应给孩子一次朝圣之旅：去清华北大领略书香，遥遥看见“泥土实验室”的招牌而肃然起敬;去北沙滩感受曾经的五四运动，在这里在那里，是谁不顾生死为民族而呼;去军事博物馆、去故宫、去天安门看升旗……

为什么去年的事拖到了今年？因为一整个暑假以及一整年，孩子都为了中考在拼。这是当然的，想上清华，必须在那之前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就像勇士志在屠龙，就得一生苦练剑法。

到了今年暑假，孩子是揣着好成绩出发的。我猜他心里在想：“我来了，我看到了，总有一天，我会进入你。”我还猜，当五星红旗升起，听见“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母子二人都会感觉到泪的咸及热。

能陪孩子共看大好河山的日子也不多，我另一个朋友向我苦笑：“我被抛弃了。”这个夏天，朋友上大二的女儿表示要去新疆支教。朋友第一个想法就是：遇到骗子了。并不是。女儿的学长们，和新疆的支教机构一直有联系，多年来每个暑假都会去开短期集训班，让当地孩子们有机会听一下相对纯正的英音美音，看一下物理化学实验是怎么个玩法。他们会带上显微镜、烧杯和试管，一大箱实验器材，很小心地提着抱着，总之不能托运。

这是女儿学校里一个传统，年轻的学子们把得到的知识与经验，尝试着传递出去。每一个去过的人，回来后都会感叹自己的拥有，原来连一杯奶茶、一块鸡排、一张可以无限量借书的图书证，都是一种福利，并不是人人生而有之。有许多学生想去，事先很久就要报名，对体能、成績、性格、口才……都有要求，当女儿好不容易知道自己被批准后，乐得一跳三尺高，过来告诉她。

无数问题涌上她嘴边，不知道先问哪一个好。多少人？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全女生一定不安全，但有男生岂不更不安全？你会什么，你懂什么，你能做什么？你别给人家添乱。那边有水吗？有电吗？有WIFI吗？如果联系不上大人怎么办？遇到危险知道如何处理吗？

女儿终于毛了，大声叫停：“妈，你在说什么？现在中国已经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你真是可笑，你以为中国还有没水没电的地方吗？”女儿挺直腰板，像她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一样，有板有眼地回答她：“什么都有，已经去过好几拨学生，一切都完备，老师也提前把各种应急预案发给他们。”至于女儿能做什么，这一年将试开一个英文戏剧表演班，表演社团是主讲，女儿是助教。

“你？你是英文够好还是会表演呀？”她脱口而出又后悔了。女儿绷着脸说：“妈，最重要的是分享，也许当地的学生从来没机会看到真人的英文戏剧，我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当众表演，这一次，他们不会嫌我差，我也不用面对挑剔的观众，我们彼此给彼此机会。”朋友被说服了。这一去，万里疆土，女儿会看到什么领悟什么，又会播种什么留下什么，都不是她能干预的。只是，当地图上的名词变成现实，当图片上的落日发生在眼前，她相信，女儿对中国的理解一定很不一样。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一个朋友在带女儿进行古都之旅，最初打算从西安出发，问过我，才及时把第一站改成了洛阳。2000多年前，周就建都在那里。他们将一路迤逦，终站于北京，在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处。另一队我认识的年轻人已经在延河之旁住下，从此，枣园的灯火、窑洞的沉默，将从书本里走出来，变成他们握满的记忆。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在读研，年纪最小的不过是初中。

这一切，源于爱。爱是什么呢？爱是想了解、想触及、想拥你入怀。爱人如此，爱国亦然。你怎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不知道每一寸山河之名？若你不曾用自己的双足经过它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你怎么能发自内心、深沉地说：“我爱你中国。我属我国，我国属我。”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