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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木头

2019-12-02董书敏

满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手电明德木头

董书敏

她站在一棵大树下面,不时地探头往路上张望。马路对面的灯光投射到她身上时已经不能算是灯光了,很轻微,又很恍惚。但我还是看清了她,不高的个子,有点儿微微的驼背,不时地往上挺一挺,只一会又缩回去,再挺一挺再缩回去。我笑了一下,是苦笑。我见过的劳动妇女大多是这个样子。

这里是进出沈城的咽喉要道,前面不远就是三环桥,桥洞几经翻修仍然不够宽阔,每天来回这里都是必堵之路,没有二十分钟别想通过。如果遇到剐剐碰碰堵的时间更长。就在昨天,这里还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被撞死了,许多人围在那里,把道路堵得更加水泄不通。我挤过去时只看到一辆被撞得变形的电动车和一地散落的破木板。

此刻,前方一辆大罐车终于成功脱困,我们也像水一样开始流动起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这时道路还没有完全通畅,所有车辆都还是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的状态。在密密麻麻的车流之中,她竟然只相中了我。她几乎是小跑着跟上来,讨好似地冲着我笑。这时前面的车再次趴窝,我只好停下来,并笑嘻嘻地问她想干嘛?她说打车呀!我摆出一副蒙逼的样子,说你可看清楚了,我这是私家车,不拉脚儿。她说,别装了,我知道你跑黑车。一句话,让我立马警觉起来,她是谁?干嘛的!她怎么知道我跑黑车。难道是碰上交通队“钓鱼”的了?难道我让人盯上了?上个月我的一个同行就是被一个看着老实的女人给钓了去,托了人还罚了不少钱。喂!说话注意点儿!大帽子别随便扣,我这人胆小,吓出病来你可得负责。我边说边又跟着前车往前蹭了几米。看我要走,她急了,扒着车窗跟我说小话儿,兄弟,我在这都等半天了,帮个忙,搭你顺风车不犯法。她的声音喑哑得厉害,脸色也暗淡无光,像生活在地底下。我这人心软,见她这样,就觉得应该拉她一程,至于钱,不收又怎样,反正我也要回家,顺路拉她一程我也不搭啥。你去哪?我问。上三家。她说。上来吧。我一甩头,自已都觉得自已超级帅又超级拽。不过话要说清楚,要是真遇到交通队查黑车,你可得给我打证实,得说认得我。我叫明德,张明德!记住了。她说记住了。接着我又问她的名字,她迟疑了一下,就说我是你同学的姐姐吧。她说。我说行,赶紧上车,别磨蹭。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说我还有点儿东西要带,你等等我行吗?我一摆手,说拿来吧,快点啊!她笑了,小跑着去到大树后面。等我再看清她时,她手里拖着一个大号的编织袋,袋子很重,她拖得很吃力,整个腰都哈下去,怪异地扭着,一点点地往我这边拽,像拖着一只死狗。我想下车去帮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连连冲我摆手,说不用,你好好坐着,帮我打开后备箱就行。我哪里坐得住。见我真的下了车,她也不再推托,把编织袋子丢给我,自已又跑回去拽另外一個。这里装的什么?我问。木头。她说。我把袋子往后备箱里放的时候顺便摸了这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宽窄不是很匀,长短也不一样,还有毛刺儿,应该是钉包装箱的板皮。大姐,你哪弄这么多降龙木,我故意逗她。她看我一眼,说我在楼下捡的两个包装箱,给拆开了。你就打车带它?值得吗?她说,什么值不值啊,这是给我妈带的,她七十八了,自己一个人过,我想让她高兴高兴。

她要去的上三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只要多走上二里多地就可以把她送到家门口。路上她和我说,她妈看见村里谁家有木头就眼馋,很眼馋很眼馋,几乎天天都念叨,谁从城里拉了一车破木头,谁谁的姑爷给谁谁拉了一车电线杆子,够他烧一年。又谁谁谁自已去城里的工地捡了多少多少木头。她妈也想去城里的工地捡木头,非常非常想,可她那么大岁数,忘性又大,谁敢让她去,万一走丢了怎么办,万一摔了怎么办,万一被看工地的人打了怎么办。所以她一直想着圆了老太太的这个心愿,给她弄点木头回来。不然老太太万一哪天走了,后悔都来不及。本来她是求儿子来办这件事的,儿子在工地负责现场施工,有这个方便条件,可和儿子说了大半年,儿子也没有一点儿行动,说是不好意思从工地往外拉,像偷似的,而且雇车也不合算。没办法,她只好自已想辙。她在城里打工,没有休息日,所以只能晚上回去。唉!她长叹一声,你说人要是会分身术该多好,那我就哪样事都不耽误,家里活也做了,外面钱也挣了,还能偶尔陪陪老太太,去给儿子做做饭,省得他一天三顿都吃外卖。

你想的可真美!我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妈现在也是一个人,而且已经开始小脑萎缩。我想每天都去陪她,却怎么可能放弃其他。

我们似乎并入了一条轨道,并一路畅谈下去。

她说她爸在世的时候爱耍钱,为这她没少和她爸怄气,每次回去都要和母亲联合起来数落她爸一通,用她爸的话说叫开批判会。但等她爸病得不能出去耍钱的时候她才知道,要是她爸能出去耍钱那该多好。她的话让我很有同感,我爸在世的时候体格不好,一天总是不停地哼哼,把我都哼烦了,一见他就说,你就不能不哼哼,你就不能忍一忍。后来有一天,我爸终于不再哼哼了。当时我想得很开,觉得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我没怎么伤心,里里外外地张罗着怎么发送他,怎么让送他的人都吃好喝好,却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媳妇就说我,说你装也要装一下吧,我说怎么装?装给谁看!可是当所有人都散尽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那个整天哼哼的老爸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哼哼了。我开始后悔为什么离得那么近都没有每天去看他,都不陪他说说话。这是几年来一直折磨我的一件事。现在想来哪怕是听他哼哼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多么希望他能回来,就像从前一样,每天躺在床上哼哼也好啊!但是他真的回不来了。想他想得厉害时,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学他说话,学他哼哼,然后再替他骂我。有一次我连着打了自已十几个嘴巴,把脸都打肿了。

我把她一直送到家门口,并帮她把木头从车上搬下来,堆在大门垛旁边,院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里也没有亮灯,想必她妈已经睡下了。她摘下大门上套着的铁环,推开大门,把木头往院子里拽,我没有过去帮她,而是坐回车里,给车调头。等我再回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手里捏着一张钱。我停下车,把钱接过来,是二十元,不够捎脚的钱,但油钱足够了。我笑笑,说大姐,你不给钱都行,我就住对面二台子,近!她说我知道,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你。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她天天让我帮她拉木头,每次都是傍晚,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冬天天短,每次到她家时天都是漆黑漆黑的,她妈家的院子里更黑,没有一点儿光亮,像无人居住的荒宅。每次她都是自已把大门打开,然后把木头拖进去。再出来把钱给我。她从没让我进过屋里,连让一让都没有。

最后一次帮她拉木头是星期五。她依然在老地方等我,也依然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身衣服,最老款的深蓝色羽绒服。我想她的日子过得一定很紧,于是便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收她的钱,看她那样子,挣钱一定不容易。路上她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老太太送木头,以后就不再送了,她说这么多次都是我帮她,她很感激,也没有什么送我的,就送我一个自已做的小玩物吧,我接过她递我的小玩物,是木头雕成的一头长着犄角的公牛,健壮的肌肉,粗短的四肢,眼晴炯炯有神,仔细一瞅还是双眼皮。我问是你刻的?她说不是,迟疑了一下,才说是她弟弟刻的。我说手艺不错啊!正好我属牛。她说我知道,你今年本命年。我有一些奇怪,三里五村住着,彼此知道一些事不额外,额外的是她知道的过于详细。我说,你怎么连我本命年都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和我弟弟同岁。我说是吗,你弟弟叫啥?看我认识不。她说你认识。我问是谁?她却不告诉我,说是怕她弟弟生气。我心说,不说拉倒!就你们村那两个半人,和我认识又和我同岁的想也想得出来。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几个同学。董三,不对,他比我大一岁。二胖和我倒是同岁,可他没姐,这我知道。那就是大春了。记得大春上学时就会刻木头玩物,说是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后来我们各奔东西,听说他开了一家木雕厂,没过几年,他的木雕厂也黄了,留下不少艺术品和一屁股外债,从此他就开始躲着我们,头影不露。

这些,我没对她说。我收了她的钱,一旦是大春,没面子。

到了她家门口,她先下了车,这时一条狗摇着尾巴冲过来,她轻叫了一声,二狗子,那狗便欢天喜地地围着她转,并往她身上扑,好久不见的样子。她和那狗亲近了一会儿,这才从车上往下拖木头,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一阵风刮过,我突然感到后背发凉,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每天搭车的女人一直在骗我,这院子里根本就没人居住。我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篇小说,题目我忘了,但内容却记得,说是一户富人娶亲,穷困的父子俩前来帮厨,做的极其细致,同时又感叹这户人家菜品的丰盛。到最后才知道这户人家办的是阴亲,于是赏钱都没要就跑掉了。我当时很不理解这对父子,活都干了钱为什么不要啊!管他娶的是人是鬼。

我第一次帮她把木头搬进院子,看见前几次拉来的木头依然堆在那里,甚至都没有从口袋里拿出来。再回头看那间屋子,更觉阴森森的。我说大姐,你骗我,你妈不住这儿,这院子里根本没人。她嘘一声,说小声点儿,我没骗你,我妈是住在这的,现在她可能正扒窗户看我们呢。听了她的话,我似乎真的看见那黑森森的窗户里面有个瘦瘦的老太太正趴窗户往外看。我吓出一身的冷汗,于是赶紧出了院子。大姐,不用给钱了。我钻进车里说。那怎么行!她追出来。你已经是帮我了。她扒住车门,非要把钱给我,我又坚持不收,正推让着,就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手里拎着手电简,她一见,立马把钱扔进车里。来人用手电冲我脸上一晃,说谁呀!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是谁?呀!是明德啊!我就寻思这人我一定认识。借着他手电的光亮,我也看出了他,真的是大春。大春对我很热情,也很感激。他说明德呀明德,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我说谢啥呀,就是捎个脚儿,让老太太高兴高兴。明德说,亏你这么想着我妈。我扭头往阴森森的屋子里看一看,说老太太真住这儿,怎么不开灯呢?连点儿亮儿都没有。大春说,这几天家里有事,我妈被我弟弟接走了。我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看来是我想多了。大春非拽我去他家里坐坐。我说不了,我家那个还等我吃饭呢,哪天咱们有时间再聚。

我从车里找到那张钱,递到大春手里。说你姐每次都给钱,这事整的,要早知道是你姐,我说什么也不能收她钱啊!这钱一会儿你还给她。大春愣在那里,用手电往我的脸上晃了一下,你说谁?我姐?我说是啊,就是她让我帮着拉的木头,她说老太太就喜欢木头,总想去城里捡,你们不让。大春更加愣在那里,手电光胡乱地照向远处,这时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发抖。我扒拉他一下,怎么了大春,发神经了?他说不是我发神经,是你见鬼了,我姐已经没了,今天就是头七。我说怎么可能,刚才她还在这儿。大春说,你肯定!我说肯定!我拿出他姐送我的那个木刻的小牛,说你看,你姐送的,说是你刻的。他接过去,在手电光下仔细看了又看,然后攥在手里,说,那天我姐骑电动车来给我妈送木头,结果在三环那儿出了车祸。我想起那天的车祸,想起散落在电动车周围的破木头,看来我真是见鬼了。这时大春已经关了手电,周围顿时漆黑一片。姐,是你吗?大春带着哭腔冲着黑暗中喊。你要是回来,怎么不让我看见你呢,你出来吧,我不害怕!

他是不害怕,但我害怕。我钻进车里,调转车头,逃也似地开走了。谁知刚到村口,就见大春的姐姐等在那里,向我招手,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一瞬间,我汗毛倒竖,头皮发紧,真想开车直撞过去,看她到底是人是鬼,我也真的这么做了,狠踩油门向她冲过去,在她凄厉的尖叫声中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身贴着她的身体扭向一旁,隔着车窗,我看见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回到家,我的手仍然抖个不停,媳妇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得先打个电话。电话是打给二胖的,我问他大春他姐是不是真的死了,二胖说,千真万确,就在三環那儿让车给撞死了,还是我陪大春去的现场。大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前一阵儿刚离婚,现在他姐又出了这事,你说这人怎这么脆呢?咱以后可得想开点儿,想吃啥吃啥。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来了,天越来越长,每天回到家,天还没有黑。有一天,路过平安镇,在一家面食店门前看见大春正眉开眼笑地和一个个头不高的女人说话。那女人背对着我,有些微微的驼背,不时地往上挺一挺,只一会儿又缩回去,于是再挺一挺,如些反复。我停下车走过去,喊声大春,他们两个同时向我看过来,我一愣,那女人正是大春的姐姐,当初搭我车的那个女人。我抬头看看天,天还很亮,太阳还没有落山,西方一片火红。这个时候鬼是不应该出来活动的。再看她的脸,有红是白也真的不像是鬼,这是怎么个情况?我有些懵。看清是我,女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我没理她,问大春,这谁呀?介绍介绍!大春说,还能有谁,媳妇呗。叫嫂子。女人赶紧纠正,是前妻。大春马上加一句,我们正想复婚呢!我瞪大眼睛向大春求证,你肯定她不是你姐?大春说,你有病啊!她怎么可能是我姐!我一拳打过去,你们两口子差点儿把我吓死知道吗?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平安镇上的一家回民饭店里吃了饭,席间,我又说起送木头的事儿,女人说,她只是想了了一桩心愿,替老太太,替死去的大姐,也是替她自已。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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