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玲 金亚芝 王晗 丑志荣 翟青青

摘    要： 《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情欲意识是了解杜丽娘形象塑造的关键因素。本文通过对许渊冲和Birch两个英译本的比较，发现Birch在解读杜丽娘的情欲观方面更胜一筹，他的译本为《牡丹亭》在世界戏剧排行榜中赢得了一席之地。

关键词： 《牡丹亭》    杜丽娘    情欲观    许渊冲    Cyril Birch

《牡丹亭》作为明代的传奇剧种，被称为中国戏曲第一剧。从文化内涵看，在明清时期的戏曲作品中，《牡丹亭》以文化内涵的丰富性、深刻性、复杂性而鹤立鸡群。在明清时期，“传奇十部九相思”，以描写男女爱情婚姻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但女性情欲方面的内容，却很难见于文字，女性情欲的真实状况犹如水面下的冰山，无以显露于人。但在众多爱情婚姻剧里，没有一位女主人公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样为爱情可生可死，可死可生，杜丽娘追求爱情的独特方式凸显了剧作家汤显祖非凡的创作构思和艺术才华。汤显祖在杜丽娘身上赋予的新思想和新观念使杜丽娘的爱情婚姻追求在明清时期有了典型意义，从而熔铸出《牡丹亭》极为丰富、深刻而复杂的情感世界和高度的艺术成就。

然而关于《牡丹亭》杜丽娘的情欲描写却是大家讳莫如深的，甚至人们的解读是多种多样、有所分歧的。例如美国导演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ars）曾对《牡丹亭》进行了解构和再创作，融合话剧、通俗音乐、架子鼓等表现形式，把美丽、典雅又多愁善感的杜丽娘塑造成为一个自恋又充满肉欲的少女形象，杜、柳之间含蓄柔美的爱情经过改编，重点突出他们的情欲。这种颠覆传统的创作受到东西方媒体和学界的强烈关注，争议很大。本文从中西双方的译文比较管窥出中西方译者对待杜丽娘情欲观的解读差异。

一、自然感发——情欲的自觉性

在森严的礼教管束下，杜丽娘的父母想把她培养成为“德、言、容、功”兼备的标准淑女。除了让女儿做针线、读史书外，连花园也不让女儿去，“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这种半封闭的生活环境使得她的命运更严格地操纵在家长的手中，因此杜丽娘的情欲意识的觉醒完全是自发的，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获得：经典阅读和游园观赏。杜丽娘的父亲首选《诗经》作为培养她品德贤淑的指导教材，然而杜丽娘没有受到《诗经》中“后妃之德”的教化，书中的恋歌反倒唤起了她潜伏于心的爱情欲望。如下：

1.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1]（汤显祖，2012：18）

She signed at the verse 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 a fair maiden he loves. Closing the book， she said， here we can see the heart of a sage and the feeling shared alike by the ancients and the modern[2]. （XuYuanchong， 2012：42）

But， when she reached the lines“So delicate the  virtuous maiden， a fit mate for our Prince，” she quietly put the book down and signed， “Here we may observe the full extent of love to the true sage. As men felt in ancient times， so they feel today， and how should it be other than this？”[3]（Birch，2002：38）

杜丽娘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品味出，圣人是从不讳言两性之情的，因此她说：“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在这两处“圣人之情”翻译中可以看出，文中的“圣人之情”指的是男女之情，但许渊冲的译文用heart和feeling并未體现出这层意思，相对来说，Birch的the full extent of love to the true sage 就能真实地传达原文的感情，凸显杜丽娘对男女情爱的自发思考，也让她意识到：“今古同怀，岂不然乎？”她怀有与古代圣人相同的情愫，这是人之常情，而非羞耻之事。

在以往的文学作品里，男性通常是欲望描写的主体，在《牡丹亭》里女性首次成为真正的主角。汤显祖描写的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她受圣人感召，暗自思忖：“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于是不顾父母“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的家训，偷游后花园。她从大自然花开花谢中感悟到“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个人的生命应该像花草一样可以自我主宰。大自然的春色在她的心中产生强烈的震撼，唤起她心中最原始的人生欲望和对爱情的憧憬，在美好的大自然风光的感染和召唤下萌生的朦胧性意识，是长久被挤压的，对生命的本能欲求的觉醒和强烈渴望，使他游园伤春呈现出莫名的感伤和无处不在的焦灼。如下：

2.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1]（汤显祖，2012：21）

Im sixteen years of age， but where is the young man who would win the laureate for me，or fly up to the moon to woo the beauty in the silver palace？ Where is the poet to write a love verse on the maple leaf and send it afloat to me？[2]（XuYuanchong， 2012：50）

Here am I at the “double eight，” my sixteenth year， yet no fine “scholar to break the cassia bough” has come my way. My young passion stir to the young spring season， but where shall I find an “entrant of the moons toad palace”？[3]（Birch，2002：46）

程琼认为，青春少女的怀春与爱情是合二为一的，是“春时天地皆忻合”，属于自然的现象[4]。在游园过程中，大自然的春色让她意识到：“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因此受春色感发，春情萌动，她开始渴望有情人的出现，也把自己渴慕“折桂之夫”的感情归属于“忽慕春情”。但在许渊冲的译文省略“忽慕春情”的译文，没有体现出春天带给杜丽娘的情感启蒙。Birchd的译文很好地还原了这一点。My young passion stir to the young spring season，体现了杜丽娘受春色感发，怀春之情蓦然而生的因果关系。

二、感梦身亡——情欲的合理性

经过闺塾的启蒙和游园的触景生情，杜丽娘的少女情感和两性欲望被激发出来，但是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不容许她放纵自己的欲望，于是汤显祖通过“梦中欢饶”和“鬼魂幽欢”这种写作手法，将杜丽娘的情欲重复展现。但是他又在《牡丹亭题记》中发出“梦中之情，何必非真”的宣言，宣告杜丽娘自然情欲的纯粹真实与合情合理，这在当时无疑是大胆创举。

汤显祖主要在《惊梦》《寻梦》《幽媾》和《欢挠》四出中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的两性之情。同时在处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性爱场面时，汤显祖吸收了其他传奇作家的表现手法，或用暗场处理，或用虚拟场景，间接地表现了两性之情。《惊梦》主要采用杜、柳下场，花神上场的方式曲折地呈现杜、柳之间的第一次性行为，《寻梦》《幽媾》和《欢挠》则由主人公用吟唱的方式对性场面加以叙述。不管是暗场还是吟唱，《牡丹亭》都充分利用了戏曲艺术特有的表现手法，使性行為的场面展现得富有诗意，从而与色情小说中露骨的性场面描写有效区别开来，使杜丽娘的性行为合理化，也因此更容易被接受。如下：

3.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 强我欢会之时[1]。 （汤显祖，2012：26）

Here is the place where the seductive Dreamer asked me to write a verse in praise of the willow twig he plucked off.  It seems long， long ago[2].（XuYuanchong， 2012：65-66）

Yesterday， when the young scholar sought a poem on his willow branch， before

forced our union of delight！[3]（Birch，2002：59）

丽娘与柳梦梅的情感是灵肉结合的爱恋，严格地说，是先生理后心理的。丽娘游园梅树下，不自觉进入梦乡，梦中一个手里拿着柳树枝，容貌比那潘安还俊丽的少年书生向她求欢，梦里的她又惊又喜，稍加迟疑，便和这俊美书生来了段攀龙附凤之风月。在此处，许版的译文并未翻译出“强我欢会”的含义，直接略去杜丽娘初始略微被动的含义，之后的欢会时光没有付诸笔墨。Birch的译文用force传达出杜丽娘最初的被动，用union of delight 传达双方你情我愿的欢乐时光。

如果说梦中的杜丽娘还是内敛而被动的话，那么《寻梦》里的杜丽娘经过白日梦的教育洗礼，其行动已转变为外向而生动的了。在她不停地回忆和体味梦中的细节的过程中，她的情感态势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梦里的被动者变为梦后的主动者。如下：

4.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1]。（汤显祖，2012：22）

Iwashesitating when he came forward to say something touching，held me tight in his arms and carried me away among theblossoming flowers by the Peony Pavilion and brought freshshower for my thirsting flower.  How enchanting it was whenwere merged into one body and soul！ When all was over， hesaw me back to my boudoir and asked me to take a good rest.I was about to see him off when mother came and woke me upfrom my sweet dream[2].（Xu Yuanchong：56）

But just as this was in my mind he came close and began to speak fond words to me; then taking me in his arms he carried me to a spot beside the peony pavilion， beyond the railings lined with tree peonies， and there together we found the “joy of cloud and rain.” Passion was matched by passion， and indeed a thousand found caresses， a million tendernesses passed between us. Passion was matched by passion， and indeed a thousand found caresses， a million tendernesses passed between us[3]. （Birch，2002：51-52）

这一出，在两个版本的译文中，许的译文只有“merged into one body and soul”，指出了杜柳是灵欲结合，杜丽娘在回味中对两性情感认识的升华和审美并未表达出来。Birch不仅用“joy of cloud and rain”直译了中国表达男女欢合的词语“云雨之欢”，而且进一步用“a thousand found caresses， a million tendernesses”直接传达杜丽娘体会出来的“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在杜丽娘的品味和回忆里，世俗化的性行为升华成为一种销魂荡魄的审美享受，沉淀成为一种柔肠千转的审美情感，生动地表现了杜丽娘性行为的审美性和合理性，并从心理上变为主动。如下：

5.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1]。（汤显祖，2012：27）

He made up his mind to hold me tight

And kissed my shoulder with his might

Slowly I returned his love

Coming from above[2].（XuYuanchong， 2012：67）

Tense in his eagerness he put his lips to the fragrance of my shoulder while I with thoughtful ease responded to him[3].（Birch，2002：59）

这段文字中是在《寻梦》中，杜丽娘再次来到牡丹亭畔回味和刘梦梅的欢会时刻，是杜丽娘内心的真实写照。由于现实中长久的情感压抑，汤显祖让春情萌动的杜丽娘品味梦中激情时，大胆宣泄着怀春少女奔流不息的自然情欲。从“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中看出，作为饱读诗书的传统大家闺秀杜丽娘，在梦中与“素乏平生半面”的书生云雨，并无羞涩之情，而是尽情放松和享受，由此可见杜丽娘对情欲追求的主动性。在两组翻译中，许用“return”表达杜丽娘对柳梦梅爱抚的回报和反应，是被动的行为，没有体现出“做意儿周旋”中杜丽娘主动回应的这一含义。Birch的译文“while I with thoughtful ease responded to him”，用“ease”表现杜丽娘在云雨时的享受。

三、发情止礼——合礼性

如果說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初遇时的情爱是自发、被动的话，那么经过寻梦的洗礼，特别是成为鬼魂之后，她的情爱行为升华为自觉而主动。特别是初次幽会，其反常的主动甚至令柳梦梅忍不住感叹：“敢是梦也？”在接下来的《欢挠》《冥誓》里，杜丽娘再三主动赴约，最终实现理想的爱情。但是杜丽娘主动追求情爱，并非彻底违背封建礼教，更追求这份情爱的合理性和合礼性。

杜丽娘的幽魂之所以能够与柳梦梅再次会暗，前提条件是冥问判官在婚姻簿上查到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姻缘之分，有红梅观相会之命，故此放她回到人间。吴人说：“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始于夫妇。”[5]也就是说，要使两性之情合乎伦理，只需男女之间的最终关系是夫妇即可，夫妇关系是两性之情伦理化的前提。正如判官所示，杜丽娘与柳梦梅“前系幽欢，后成明配”（第二十三出《冥判》），最终是属于夫妇范畴的两性之情，因而具有坚实的伦理内核，符合传统礼教的规范。于是，在追求情爱理想之时，杜丽娘幽魂与柳梦梅的幽媾便具有了伦理性与合法性。

6.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1]。（汤显祖，2012：70）

Belle：I have given you all I have， heart and soul. I hope you will do the same. Do not change your mind. From tonight on， I will come to share your pillow， and so my wish is fulfilled[2].（XuYuanchong， 2012：129）

This body， “a thousand gold pieces，” I offer you without hesitation. Do not disdain my love. My lifes desire is fulfilled if I may share your pillow night by night[3].（Birch，2002：164）

这段是杜丽娘鬼魂初见柳梦梅委身与他时与他的约定，在译文中，对于“千金之躯”，许的翻译没有直接表达杜丽娘对她身体的托付，而是用“heart and soul”隐晦这层意思，Birch不仅直接点明将身体交付柳梦梅，还加了“without hesitation”，更鲜明地表明杜在追求爱情时的大胆和坚决，鲜活地塑造杜丽娘的形象。Birch的翻译展示杜丽娘首次关于“从一而终”爱情理想的宣言，目的既是为之前的幽欢寻找到合乎伦理的依据，又是促使柳梦梅与她一起共同实现互为“唯一”的理想爱情。柳梦梅的宣誓不仅使杜丽娘“从一而终”的追求具有了可能性，而且为后来的成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四、结语

杜丽娘的为情而死和密约幽媾行为使《牡丹亭》在中国文坛上产生石破天惊的效应，压倒并超越《西厢记》，一跃成为中国戏曲第一剧。与其汲取了时代新潮又不逸出传统伦理范畴的思想紧密相关，因此被广大读者和观众所接受。杜丽娘在追求情爱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对符合伦理与符合礼教的追求，始终以“情”与“理”“情”与“礼”的统一为前提与基础，是杜丽娘情爱理想的思想内涵之一。从译文看，对性欲描写的解读部分，Birch的译文比许渊冲的译文更接近原文，更能诠释汤显祖对杜丽娘情欲的缘起缘发，为国外读者和学者了解《牡丹亭》，了解中国戏曲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

参考文献：

[1][明]汤显祖.牡丹亭[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2.

[2][明]汤显祖，著.许渊冲，许明，译.牡丹亭[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12.

[3][Ming Dynasty]Tang， Xianzu. The Peony Pavilion， Mudan Ting （Second edition）， trans[M]. Cyril Birch.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2.

[4]吴震生，程琼，批评.华玮，江巨荣，点校.才子牡丹亭[M].台北：学生书局，2004：144.

[5]吴人，钱宜.还魂记或问[A].陈同，谈则，钱宜.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C].情康熙三十三年（1694）梦园刻本，卷末。

项目来源： 2019年苏州市科协软科学课题立项项目成果，课题名称：“一带一路”背景下昆曲的海外传播研究——以《牡丹亭》为例;“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建设基地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项目成果，项目编号：2018ZDJD-B018;苏州市职业大学教改项目（研究性课程）成果，项目编号：SZDYKC-190303;江苏省高等学校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成果，项目编号：201911054022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