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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别

2019-11-28盛慧

散文 2019年2期
关键词:摊主橘子外公

盛慧

梦中所见

下午逝去了一半,炽热的自光中,开始捧入浅灰的调子。我和外公往镇上走去,准确地说,不是走,是爬。不过,我们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地上铺了干净的藤席,从家里一直铺到镇上,不是那种新编的藤席,而是酱色的藤席,年代久远,被身体熨平,被汗水浸渍,清凉如玉。当我们低下身子,仰视世间的一切,熟悉的村于立刻变得陌生起来。村子里没有其他人,所有的房子都空空荡荡,微风带来远山的气味,它从大门进去,又从窗户出来,最后,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上。

外公在前面,我紧随其后。过了村口的小桥,有两条道路通往镇上,一条宽阔,一条狭窄。外公选择了狭窄的那一条。我们像甲虫一样,在路上爬行,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他如果不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快,他如果要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慢。我并不知道,到底要去镇上干什么。在一间倒掉的红砖房前,外公说了很久。那是他当年养蚕的地方。他说,每次卖完蚕茧,养桑的三家人就会聚餐。最令人难忘的是红烧甲鱼,甲鱼的裙边炖烂了,像胶水一样黏嘴。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他一边吃甲鱼,一边喝烧酒,喝了整整三斤。说着,他咂了咂嘴,露出幸福的表情。

所有的路都有终点,不知道爬了多久,路被一间房子挡住了。房子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密集的枝条遮住了天光。房子是水泥的。有着圆形的拱顶,上面布满了青苔,门口的一双拖鞋,也早已被青苔紧紧拥抱。这里好像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一样。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声来。

门锁着。外公从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串钥匙,他一把一把地试,门还是没能打开。或许锁已经锈死了,我心想。外公没有放弃,他继续试锁,光滑如镜的脑门上,开始沁出汗珠。我期待着门不要打开,可是,我昕到一声脆响,门开了。霉味像关押多年的犯人,纷纷跑出来,我不停打着喷嚏。

房子里十分怪异,看上去像一个病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墙壁上的石灰,一片片翘起,像某种脆薄的饼。空气稀薄,令人窒息,我们试图打开窗户,但很快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窗户,圆形的拱顶上有条裂缝,阳光就是从那里渗进来,在光线的指引下,我看到墙壁上模糊的雨水痕迹,宛如一只清瘦的小鹿。外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突然说,你走吧,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房子里光线更加稀薄,我僵持着,不愿意商去。甚至哭了起来。外公像平常一样笑眯眯地说,我叉不是离开你们,而是搬家,换一个地方住而已。外公叫我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房子外面。我不甘心,四处找门,发现根本就没有门。天色已经黑透,黑暗中传来外公的声音,他叫我回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不能转世。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萤火虫,它们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护进我回家。

早起的外婆

外婆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她却总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点,眼睛就会准时睁开。就像成熟的豆荚叭的一声在风中爆开。整个世界还在沉睡,对于一般人来说,冬天离开被窝。就像孩子离开母亲,总是十分不舍的。可她没有,因为汤婆子冷了,被子里没有一丝热气,不再值得留恋。

那个黄铜的扬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买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她冬天里唯一的亲人。整个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实,家里早就装了空谰,但她舍不得开,她说空调一开,电表像风扇一样转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日,家就贼完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电表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间有一只铁罐,吸收了灶膛的余温,过了一个晚上。水还是温的。她就从里面取水洗脸。洗脸是一种仪式,代表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出门之前,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两只眼睛,尤其是脚,冷气总是从脚底钻进来,她必须穿三双袜子。

崖外很冷,打开门是需要勇气的,像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此时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样行走在村子里,幾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几乎每天都有雾。它是从夜里就开始下,到了早上,推开门,前面的房子好像被人推掉了,整个世界就像个澡堂子。她的服睛有白内障,看东西本来就有重重叠叠的影子,下了雾之后,世界就更加朦胧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每天早早地出门,用她的话说。一天不上街,她就觉得自己要发芽了。

她左脚底生了一个鸡眼,本来就走得慢,起了雾后,怕掉到沟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在村口,她见到一个人,便主动打招呼说:“这么早去哪里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气,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树。

出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小房子,上面贴着绿色的琉璃瓦,四周贴着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两间小房子,一座住着我的外公,一座住着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时候,爱打呼噜,外婆不和他睡在一头的,外公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声外婆的名字,听到她滕朦胧胧地应了一声之后,他才将心放在肚子里。有时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着急地起身。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没有封死,留了一个活动的口子,到时候,她就从那里钻进去,像钻进他热乎乎的被窝。

每天去一次镇上。是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仪式。只要她还有力气去,说明她腿上还有劲,如果哪天走不动了,只能站在自家的场院上远远地望,那就离入土不远了。不过,她也明显地感觉到,上街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回到家,她耍在躺椅上休息很久才缓过劲来。

街上亮着路灯,散发出惺忪的自光。路上没有人,只有她的影子相伴。她的鞋子在地上发出疲惫的摩擦声,像是被人硬拉着往前走。拐过一个拐角,她进入了破败的老街,街上只有一家商铺开了门,煤球炉上的水滚了,热气弥漫,宛如仙境。那是一家卖早餐的小店。专门做团子。因为时间尚早,店里只开了一盏灯。店主只要听到脚步声响起,不用抬头,就知道她来了。她也不开口,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不一会儿,三个青菜馅的团子、两个萝卜丝馅的团于便端到了她面前。她的胃开始暖和起来,手脚也开始暖和起来。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团子,如今,每天都能吃到,这让她觉得每天都是节日。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一只橘子

大姑妈已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时,我总会想到她给我买橘子的事。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这样的日子,街道的行人很少。我放了学,像袋鼠一样一跳一跳往家里走去。风根冷,一阵大过一阵,好像要把我的耳朵吹落了。我只好把领子竖起,将脖子缩在里面。

过了供销社,有几家水果摊,一排毛竹支起的篷于,围着军绿色的油毡布。摊主的脸,一个个冻得发紫,多年以后,每次吃布林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他们的脸。对于这些水果,我总是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是可望不可即的,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来没有买过水果。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城里的亲戚到来,才会带来几只苹果,或者一串香蕉。有一次去一个同学家玩,看到桌子上排满了青苹果,我惊愕不已。在我们家,一个苹果,至少耍分成四份。我已是小学五年级了,但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苹果。至于香蕉嘛,也要像香肠一样切成一片片,吃的时候,我连皮都舍不得扔,皮上那层米粉一般软绵绵的东西。我都要用牙齿刮干净。最有幸的是,我还吃过一颗桂圆呢,记得,村里最有钱的那户人家的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我磨了半天的嘴皮,讨了一颗,雪白的果肉很甜,但只有薄薄的一层,我却嚼了整整一个下午,舍不得吐掉,最后,舌头都快抽筋了,才不得不吐掉。我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小心地埋上士。希望有朝一日,长出一棵龙眼树来。

在水果摊前,我見到大姑妈,她虽然住在镇上,但我并不常见到她,她经常不在家,她总是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何时到来,何时离开。我叫了她一声,她很亲热地叫我过去,问:“你想吃什么水果?”我说:“随便。”她说:“你说出哪种水果的英语,我就买哪种。”我为难地说:“我才五年级,英语要初中才学呢。”她一听,脸上便有微笑晕开,章起一只金黄的橘于,兴致高涨地说:“orange。”我跟着说:“饿了鸡。”她皱了皱眉头说:“舌头要卷起来,arange。”我又学了一遍:“饿了晕鸡。”这下她满意了。

她在排得整整齐齐的橘予面前翻着,每个都拿起来看一看,好像不是买橘子,而是一个母亲,在寻找着失散多年的孩子。摊主见她如此挑剔,皱着眉头,一脸不快。不知道挑了多久,大姑妈终于挑出了五只橘子,又从中间挑了最大的一只说:“这只最漂亮,来,称一称。”摊主从未遇到选样的主顾,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笑非笑地说:“只要一个?”她像一个大慈善家一样,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他父母从来舍不得买水果。”穷人最怕别人说穷,我也不例外,像被人当众脱了裤子,窘得不行,脸上一阵阵发烫。摊主早已不耐烦,也懒得称,破在手里掂了掂说:“三毛。”大姑妈却怕被摊主占了便宜,坚持要称,摊主无奈,一称,竟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三毛。得意地咧开了嘴。姑妈付了钱,接过橘子,将皮剥了,又把果肉上的白丝一缕缕撕掉,分了一半。递给我说:“你自己吃就好,千万不要告诉你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橘子很甜,但不知道为什么,吃到我嘴里,却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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