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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晓苏新著《夜来香宾馆》的现代性

2019-11-27果海尔

文学教育 2019年14期
关键词:夜来香宾馆现代性

果海尔

新年伊始,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了著名作家晓苏的小说新著《夜来香宾馆》。这是晓苏近几年创作发表的以乡村为背景的短篇小说结集。作品从多角度、多视野、多层面呈现了今日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所发生的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物质与精神等各个方面的文化冲突和人性裂变。作者善于用民间话语讲述中国故事,又融入了现代主义精神,在凭吊中有反思,在缅怀中有批判,在继承中有扬弃,可谓是一部内容丰饶、形式多样、主题深沉、情感复杂的小说力作。

作为晓苏的忠实读者,我觉得《夜来香宾馆》这部小说集在作者的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我看来,与晓苏此前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集的最大特点在于,其现代性体现得更为鲜明,更为全面,也更为深刻。

晓苏早期的小说,尤其是上个世纪的小说,虽说也有现代主义的某些意识和技巧,但在作品中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似乎有些羞羞答答,欲言又止,犹抱琵琶半遮面,如他早期的代表作《老粗》《两个人的会场》《麦地上的女人》等,虽然也有荒诞、隐射、反讽等现代性元素,但却显得过于轻浅,过于单薄,过于匆促,仿佛是信笔所至,偶尔为之,稍纵即逝,昙花一现,给读者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传统的现实主义面貌。然而,在《夜来香宾馆》这部集子中,小说的现代性特征已经得到了充分彰显,并且压倒或者说取代了作者之前已经习以为常并驾轻就熟的传统叙事。

在《夜来香宾馆》所收的十几篇小说中,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渗透了作家的现代性思考。比如排在首篇的《看病》,就是一个极具现代意味的典型文本。作品初看上去写的是一个乡下人进城看病的故事,而实际上是一个疾病隐喻。从故事层面来看,它讲述了局长、院长和秘书小曲对林近山、张自榜、李兆祥的连环式救助,但从话语层面来看却蕴藏了多重寓意。第一个层面指的是林近山的身体之病,即腿疾或称骨病;第二个层面指的是张自榜和李兆祥的精神之病,即私欲和贪婪;第三个层面指的是局长、院长等人代表的社会之病,即滥用公权或曰损公肥私。显而易见,“病”在这篇小说中便不再是简单的实指,作者通过隐喻的手法将它由实而虚,由近到远,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从而将文本话语从狭窄的“所指”扩展到了广阔的“能指”。正如评论家王海燕所说:“《看病》通过疾病隐喻,勾画出当下乡村与城市的人性、人情生态病象。在城与乡、病者与医者、身体与精神、人情与规则难分难解的复杂关系中,从容地打量社会变迁中世道人心深处的美德与痼疾、温情与冷漠、慷慨与贪婪,既有抚今追昔的缅怀,也有敏锐警觉的批判。”(王海燕《疾病隐喻与人情尺度》,《文学教育》2017年第5期)这段论述明确地指出了这篇小说的现代性所在。

作为一种价值观,现代性思维与传统性思维的一个显著区别在于,传统性思维强调价值的唯一性,而现代性思维则特别强调价值的多样性。由于传统性思维受到本质主义的影响较深,认为任何事物只存在着一个唯一的本质,并且对这个唯一的本质深信不疑,所以一切思维活动都是为了证明、揭示和传达这一本质。现代性思维因为受到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影响较多,对事物的唯一性本质持一种怀疑态度,认为事物是复杂的,因此价值也是多样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夜来香宾馆》,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绝大部分作品都属于现代性写作。比如《父亲的相好》,它通过女儿的独特视角叙述了父亲吕爽与情人李采长达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一反传统小说对婚外恋的道德审判与伦理谴责,转而从人性的角度去考察男欢女爱,客观而全面地分析了这种特殊情感产生的必然性和存在的合理性,并且还发现了其中暗含的真诚、善良、责任、温暖,以及它带给人们的积极意义与正面力量。在这篇作品的结尾,父亲吕爽从情人李采那里带回了一些糖果给妻子和女儿分享,作者写道:“我把一颗糖深深地藏在舌头下面,不动声色,让它一点一点慢慢溶化,然后再让糖汁慢慢进入喉咙,沁入心脾,融入骨髓。”可以说,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把作家的现代性思维发挥到了极致。

评论家夏元明在谈到晓苏小说时曾经指出:“他非常会讲故事,深得讲故事之道。但是,晓苏的小说,既不乏中国传统故事的审美特性,又吸纳了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表现手法,将故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使得他的小说既有民族风格又有现代意味。”(夏元明《晓苏小说的故事体式与现代意味》,《语文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5期)其中所说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实际上属于方法论的范畴。与纯粹的现代小说不同的是,晓苏在学习借鉴西方现代小说技巧时并没有完全抛弃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经验,而是中西结合,取长补短,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巧妙游走,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当然,从策略上来讲,在传统叙事和现代叙事二者之间,晓苏显然是偏向现代的。换一句话说,他之所以念念不忘那些传统的叙事策略,是因为他要借此强化其小说对现代性思考的表达。所以,他的叙事从表面上看是传统的,但骨子里却是非常现代的。在《夜来香宾馆》中,这种看似传统实则现代的作品比比皆是。

最为典型的当属《除癣记》。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十分中国化的故事,身患癣病的少妇谷珍,因为病情顽固长期无法消除,奇痒难熬,便回到娘家找江湖游医谢去病为她除癣。谷珍受到母亲影响,观念保守,穿戴封闭,刚开始对口碑不佳的谢去病也是心存戒备。但是,谷珍被癣病折磨得苦不堪言,加上渐渐发现谢去病并非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好色和下流,于是就逐步接受了谢去病的治疗方案,脱掉衣服,撕去遮蔽,将自己彻底打开,让清风吹拂,任阳光照耀,最后终于除掉了癣疾。从上述情节来看,这是一个标准的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框架,从故事的发生到发展,再到高潮和结局,包括人物的矛盾与内心的冲突,都符合中国读者的接受心理和审美趣味。但是,传统结构只是叙事的外壳,其叙事的内核却是一种非常现代的象征结构。晓苏说:“象征是一种运用十分广泛的现代技巧,它有三个特点:①用某一事物代表、表示别的事物;②用以代表、表示别的事物的这一事物必须具有独特而完整的形象。③这一事物的象征意义大于这一事物的本身。象征手法对表达主题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效力,它既能使主题具有模糊性,产生多义性,又能增强主题的审美性。”(晓苏《文学写作系统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除癣记》中,虽然写的是一个治病除癣的过程,但作者却是言此意彼,声东击西,弦外有音,用皮肤之癣象征思想痼疾,用层层包裹在身的衣物象征禁固和封闭,用脱掉衣物象征冲破桎梏与束缚。在为谷珍除癣时,谢去病说:“长癣的人大都是把身体裹得太严了,遮着,掩着,揶着,藏着,吹不到风,晒不到太阳,时间一长,身上就发潮,就生霉,就长癣。要想从根本上除癣,就必须把全身打开,让风吹,让太阳晒。”他这番一语双关的话正是一种象征表达,充分彰显了作家的现代意识。

除了隐喻、象征这些现代技巧之外,反讽也是《夜来香宾馆》中常见的现代叙事策略。比如《推牛》《撒谎记》《道德模范刘春水》等作品,都成功运用了反讽艺术,有效增强了小说的现代性。

文学,尤其是小说,无论秉持什么观念和运用何种策略,说到底都是为了表达作家对生活、对社会、对世界独特的发现与思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说的现代性,除了现代观念的照耀和现代策略的运用之外,最关键、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点,还是要表达作家独特的发现与思考,即独特思想。就小说文本而言,现代观念和现代策略都只是手段,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表达作家的现代思想。因此,我们可以说,思想的现代性才是最深刻的现代性。

再回到《夜来香宾馆》这本集子上来看,我们发现,其中的每一篇小说都表现出作家对生活的独到见解。晓苏所讲述的故事,也许并不新鲜,有些甚至是大家司空见惯、耳熟能详、见多不怪的,如《两次来客》中反映的城乡差异,《推杯换盏》中描述的男女私情,《说的都是一个人》中展示的双面人格。但是,这些故事经由作家的现代性观照和现代性叙述,都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主题。这些主题与传统小说所传达的主题是迥然有别的。从主题的角度来看,传统小说对主题有三个基本要求,一是教育性,二是明朗性,三是集中性。然而,晓苏小说的主题却正好相反,它突出的是审美性、模糊性和多义性。正因为如此,晓苏的小说才充满了丰富而深刻的现代意味。

《吃苦桃子的人》无疑是这本小说集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说通过一个车花的视角,讲述了农村青年憨宝大智若愚的故事。一辆运苹果的车子开到油菜坡脚下出了故障,司机要去宜昌买配件,留下车花独自一人守车,因为地处野外又临近坟墓,车花胆小,便雇来老实巴交的憨宝为她做伴儿。作品通过车花和憨宝两个人的交集,运用反复性叙事,从不同角度将憨宝的生活态度与处世原则呈现得淋漓尽致。比如,车花要每天给憨宝150元的雇佣金,憨宝却只要100元,理由是这次收了150,以后就会嫌别人开的工资低;又比如,车花给憨宝毛毯盖,憨宝却不盖,理由是这次盖了毛毯,以后就不想盖自己的破棉絮了;再比如,车花给憨宝吃苹果,憨宝却不吃,理由是这次吃了苹果,以后不爱吃苦桃子了;还比如,车花让憨宝跟自己睡一觉,憨宝却不要,理由是这次睡了车花,以后就不乐意睡老白菜了。憨宝的言行举止,在一般人眼里显然是又笨又傻,迟钝愚昧,滑稽可笑。但是,与那些聪明人相比,他却过得自足自在,踏实充实,平静平安,并且活出了自己的价值,也活出了自己的尊严。正如著名评论家洪治纲所说:“在憨宝心里,欲望与金钱,必须与日常伦理中的自我身份相一致,所以,面对女人的暧昧,憨宝最终还是护住了应有的尊严。”(洪治纲《俗世不俗,日常不常——2018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小说评论》2019年第1期)评论家曹霞在论述这篇小说的主题时,还把憨宝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原则上升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她说:“晓苏将男主人公命名为憨宝,在亲切的意味里蕴含着古老的智慧和辩证的考量。表面上看,憨宝集中了无数弱势与缺点:丑、傻、呆、穷、痴。但是,憨宝并不是真的‘憨’,他有他的‘宝’。他的‘宝’就是一整套迥异于常人的生存哲学、价值哲学。”(曹霞《憨宝的哲学——评晓苏《吃苦桃子的人》,《文学教育》2018年第11期》)由此可见,晓苏对生活的审视明显是有别于常人的,他对憨宝生存哲学的发现正是作品主题的深刻性所在,也是小说现代性的体现。

晓苏小说的主题之所以总有新意,除了他有一整套现代叙事策略支撑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在美学取向上彻底打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从而导致了其小说主题的开放、含混、暧昧、模糊、多元,甚至是歧义。比如《打飞机》,写了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弟弟,为了给年近半百还没接触过女人的光棍哥哥过四十八岁生日,专程从南方赶回油菜坡,要找个三陪女跟哥哥睡一觉,以此作为献给哥哥的生日礼物。这个故事看似一则有悖道德的笑话,实则体现了人性关怀和人情温暖。更有意味的是,弟弟在传统视野下这一显得有些荒唐的创意,是因为他有南方打工的背景。这样一来,从前在很多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相互敌视与排斥不仅被消解了,而且还达成了和解。晓苏的这个独特发现,无疑是打破了二元对立的结果。

综上所述,《夜来香宾馆》是一部充满了现代性的小说,体现了晓苏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道路上所作的全方位探索,具有标志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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