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誉 姚 丫

自古以来，人们就十分关注语言叙说技巧。然而技巧为手段、方法，其根本则为追求表达的有效性。此外，人们的表达都是在一定场域中展开的，而表达策略的选择也应充分考虑这一因素。就小说而言，人物表达的场域则为具体的场景。明人冯梦龙《警世通言》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篇，其中人物语言表达就十分精彩。在精准把握受众心理的基础上，人物语言表达直击内心，无往不破。如杜十娘劝说老鸨同意其赎身离开妓院，孙富施计赎买杜十娘，十娘怒斥孙富等。从总体来看，小说人物言辞采用了以下策略：一是以利相诱，迂回前进；二是攻心为上，诱其上钩；三是真情相待，以德服人。

一.以利相诱迂回前进

杜十娘是京中名妓，久有从良之意，见李甲忠厚志诚，欲从良跟随于他。然而作为老鸨的摇钱树，岂可被轻易放行？但杜十娘却凭着智谋脱离了老鸨。

杜十娘年纪虽轻，却深谙世道。她懂得洞察人心，深知老鸨视财如命，根本不关心她的处境和命运。她与李甲终日厮守，谢绝了富家巨室。日子久了，李甲的钱袋逐渐空虚。依照老鸨的处事方式，李甲钱财散尽之日，便是他被驱逐之时。杜十娘知晓老鸨的心思，她越是与李甲相好，老鸨越是焦虑，所以杜十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静观其变。老鸨见十娘不开口，便教十娘将李甲打发出去，十娘也不听，只能故意用言语试探李甲。偏偏李甲性情温和，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作用。

杜十娘深知老鸨爱钱，一旦没有钱财入账就会心急。待到老鸨的不满情绪到了极点，其嘴脸便暴露无余，开始怒骂杜十娘。十娘据理力争，说李甲也是曾付过大钱的。老鸨在着急的情况下入了套，以为李甲囊无一物，便提出了条件，曰：“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好不好”i。如此正中了十娘“请君入瓮”之意。老鸨要求李甲在三日之内出三百两银子才肯放走杜十娘。如果十娘真是立即应下三日之约，可能会让老鸨心生疑惑，反而会处于更不利的地位。于是她一边强化李甲已经没钱，一边请求老鸨宽限时日。这样就给老鸨放了一个迷雾弹，让老鸨认为李甲出不了这个钱，诱其答应提出的方案。可见若想在谈话中处于上风，就不要直接切入正题或是先提条件。正如触龙说赵太后一般，迂回前进。

当然，杜十娘成功把时间延长至十日只是胜利的第一步。对于老鸨这般贪心的人，即使是最后筹到三百金与她，她可能也会变卦。于是，杜十娘在交钱的时候先动之以情，再以死相逼。其曰：“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真情只可动有情之人，对于无情之人显然是无效的。杜十娘十分清楚这点，于是又说道：“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这里隐含了几层意思：第一，这些年来我为你赚了不少，你并没有吃亏；第二，如今有三百金你还不要，你若反悔，我让你连三百金都得不到。若是如此，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由此，老鸨才不得已放走了杜十娘。

二.攻心为上，诱其上钩

杜十娘随李甲行至瓜州之时，遇见了富家公子孙富。孙富窥其容貌美丽，欲谋夺之。于是杜十娘的妓女身份、李甲的隐忧都为孙富所充分利用。

孙富故意吟诗引起了李甲的注意，接着主动向李甲自报家门，与其叙些太学中的闲话，拉近距离，后又盛情邀请李甲喝酒，打探细节。酒到深处话更多，在喝酒赏雪的期间，孙富很自然地聊到了花柳之事，于是话题就切入到了杜十娘身上。《韩非子·说难》曰：“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ii孙富经过与李甲的谈话，获取了几条关键信息：一是杜十娘是京城名妓，而李甲为官宦家子弟；二是李甲囊中空空，不知如何安置杜十娘。依此，他了解到了李甲的处境和心理，于是抛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即李甲携杜十娘归家能否得到长辈的认可。而这正是李甲最为担心的，于是他将心思和盘托出，曰：“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见时机成熟，就顺着这一问题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首先，孙富强化李甲父亲的身份，断定李父是不会让不节之人进家门的。就算是请求亲友去劝说父亲，他们也不得不看李父的脸色，遵从李父的意见。所以这种方法行不通。不仅如此，反而还会引得父子不和，进而损毁自己形象，断送功名。

其次，孙富从李甲现实处境出发，力陈没钱的难处。孙富以为李甲资斧困竭，也会让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接着孙富以退为进，故作姿态，说还有“肺腑之言”，不知愿听否。李甲让他讲，他又开始犹豫，说“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其实孙富已经看出了李甲怕父亲责怪的心理，他之前说的话已经让李甲的心中产生了恐慌，且急需要解决眼前的“危机”。这样故意装模作样是为了让李甲更能同意他给出的意见。

于是孙富在杜十娘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质疑其品行，认定其会不忠。认为杜十娘作为烟花女子，见惯了风花雪月，未必会真心待人，许是借李甲之力来到江南寻找更好的发展。再者，江南富贵子弟多，难保杜十娘不会红杏出墙。他向李甲灌输，如果为了杜十娘而与父亲离心是不明智的，以此还需要深思熟虑才行。经孙富这样一分析，李甲内心更加动摇，他与杜十娘似乎已无前途，于是向孙富求计。

孙富见时机成熟，却也不慌不忙，仍以退为进，说担心李甲沉溺于枕席之爱，怕自己是白费口舌。此时，在李甲看来，杜十娘已经不再重要，他欲得到父亲的原谅，急切希望孙富帮忙。孙富为李甲剖析，以为李父之所以生气，就是听说李甲留恋烟花之地，挥金如土，有辱门楣。如今回去又身无分文，更加坐实了父亲的疑虑，定无转圜余地。那如何解决呢？孙富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提出以千金赎买杜十娘。他扮出一副热心肠，向李甲陈述自己是不忍见李甲父子离心，并非贪恋美色。他还向李甲献策，让其回家时只说在京授馆，不曾浪费钱财，也不曾留恋风尘。李甲所担心的问题被孙富说中，但又一一得到解决，如此好事，怎能不应？于是最终被孙富说动，将杜十娘卖给了孙富。

就孙富言说技巧和表达效果而言，无疑是有效的。但是其行为失德，固然是要遭人唾弃的。若李甲更有担当，对杜十娘的感情更为坚定，孙富定无计可施。但是李甲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弱点被孙富洞悉，并被其驾驭，以致丧失心智。一段佳缘，就此葬送。最后李甲、孙富不得善终，也是报应。

三.真情以待，以德服人

李甲被孙富灌了迷魂汤后，回到舟上。杜十娘早摆设了酒水，等候李甲归来。见李甲归而不悦，便温酒欲解其闷。随后，又欲通过交谈来宽慰其心。这样的表现，让李甲颇感为难，一时也没有主张，竟然睡去了。李甲这种冷淡的表现，杜十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久坐不寐，一直等到李甲醒来。杜十娘见李甲眼泪扑簌，心疼不已，对其温存抚慰，并真诚表白。一边是热情如火，一边是迟疑纠结。十娘回顾两人的坎坷经历，并对未来信心满满，以人妻的身份，欲解李甲之困，曰：“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夫妇之间，生死相共。”在此情形下，李甲只得将真实想法托出。

李甲将自己视为可怜之人，首先含泪感谢杜十娘不弃之恩，但是父亲“位居方面，拘于礼法”，一定会驱逐他们的，到时候二人要流浪到何时呢？既然“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决”，百无一利，如此还不如各自安好，另谋出路！而现在若听从孙富之策，则万事可解。李甲的一番陈述将封建社会“公理”说得振振有词。

杜十娘见自己被心爱的人弃置，万念俱灰。虽如此，她却心有不甘，也不愿让李甲为难，还是同意了。但她并没有完全放弃，做了最后的挽留。她反话正说，首先称赞孙福仗义，其次又站在李甲的角度，以为这样“发乎情，止乎礼”，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十娘心痛欲绝，陈词既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又谴责了李甲的无情，然而李甲浑然不觉。

杜十娘隐忍的屈辱和怒火，待明日孙富来接时彻底地爆发了。她在李甲的注视之下将百宝箱内的东西投入江中，然后大骂孙富断人姻缘，别再妄想有“枕席之欢”。接着斥责李甲的行为，说本来是想将这百宝箱交与李甲父母，“得终委托，生死无憾”，以此说明自己的真心和忠诚，却不想李甲“中道弃义”，有负她的真心。之所以开箱是为了让李甲知道“区区千金，未为难事”，以此嘲讽李甲有眼无珠。杜十娘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她的行为和言语都表示出了她并非爱财之人，而是以真心相托的。

杜十娘虽通过多种途径想挽回李甲，但是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虽未能成功，但是为自己赢得了同情，赢得了公理，赢得了人心。在她跳江死后，旁观之人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孙富。她何能致此？无外乎真情，无外乎德行。其持此二剑，刺破了礼法的围网，绞碎了人情的伪善，却温暖了人间。这也无怪冯梦龙会以“千古女侠”视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所展示的三种语言策略是古人对人性的洞悉，对人情的洞察，为我们展示了交流的智慧与说话的技巧。相较而言，以真情和德行为前提的言辞则更为有效，影响更为深远。

注 释

i冯梦龙著.警世通言[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6:383.

ii韩非著，张觉等译注.韩非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