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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风的诗

2019-11-23

散文诗 2019年16期

翎 风

【山林复调

求爱的十种方式包括对山歌

就像久居山林的人渴盼

隔壁山头的姑娘,和她发髻上的金黄月亮

平原行者常慕名而来

若要寻找大海,必先翻过群山

层层掩映,柳暗花明

山脚下的村落不过是时过境迁的逃难者

他们端来漓泉,和桂热八十二号

再唤姑娘小伙排排站,唱起来

中间举觞之人皆为十万大山

可山林与歌总是含蓄的

登上山头呼唤,“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比夜色更浓的松柏,会显现它的光泽

【从未改变的流向

你给过我一块石头。它来自河边

水草摇摆的方向,卷走了一些

含混的事、纠缠的老旧,或一团影子

这意味着我的停步,描摹了存在的边界

总能听见城市的热爱,一些叹息

一些慢跑的声音。我们不该是“孤儿”

假若有来自北边的歌声,红鸟便会离开

亦如流动、浸透我的渴望

无数次,我目睹水纹的扩散

在阴冷的、非稳定的帽檐下躲藏

正如我掷出。沉底的石头

脱离在夜晚的水洼里

该是一次溯游——

关于土地,关于母亲,关于遗落

就像你问我:“木棉花为何飘散”

我选择忽略,我正在离开

在这个季节定居,是一种怀念

脚总沾染泥沙,而我时常回头

看漫天的木棉,看城市

看你送我的石头。它流向远方

【在溪流中体验天葬

我这样漂流着也不为了什么,只是

感受一下葬礼,顺着溪流,流入寻常百姓家

如果我一言不发,扮演上游来的水葬者

被河溪冲到哪,肉体就在哪开始重生

他们砍伐一些柏树,上百年的树,抛进河里

在冲击岩石、互相撞击的过程中,提升价值

也为了给我攀援。每一年,我都要漂流一次

指望被吞入鸟腹,或者带走一部分器官

传统意义上,天葬是静态的,被献给神灵

神灵藏在秃鹫的嘶吼里,藏在风吹野草时

的绿芒中。而一旦跌进了溪流,所有信仰

都与我在流动的深浅里,感受神明的叹息

人们穿有鱼鳞的服饰。用未烧制的土坯再捏

几个人面鱼身。没有光泽的气泡,用以祭祀

与我同行的原木,还残留我栽种的草植

它们送我去水域的终点,去触摸祖先的额头

【家书的写法

这行做久了,就会丢失一些感触

一些只属于我的细节,在潦草或整洁的

信纸里,涂涂抹抹,把他对母亲的独特称呼

偷换成我的思索。重复更替对她的呼唤

老头直不起腰了

没有拐杖,就打着手电走夜路

他的家曾在北方,老伴也走了。所以我用雪

帮他写信,寄到那片高粱地,融化进软泥里

那些鸿雁代寄的家书,终究是洁白成了云

他们还有很多,还有,很多封信要写

只是要盼着晚上的梦,要扛着该扛的

把写字的手磨平了,把抒情的舌耗短了

所以没什么可说的

写一封信,也算写给自己了

我写了那么久,知道他们都心有灵犀

爱夹一片干叶在纸缝。有时候,也会塞进去

曾踢飞过的石头。但文字就很贫乏了

无非是“我爱你”“我想你”“过得还好吗”等等

所以我也不要什么报酬,只是听他们讲

看他们歪歪扭扭的字、无意识的颤音

然后给信封上口。或许会忘记贴邮票

就这样寄出去,寄到哪也不要紧。我只是

代个笔。所以我不写家书,我找人代写

【十年前的姑娘

你不动声色地坐着。不动声色地

看我。对峙在开过花的老树下

这场舒缓的飘落,早该发生多年

曾经在石头上临摹花瓣的颜色

互相挤压出的色彩,只有单一的苍白

姑娘,城市的醒来是我失落的原因

这棵树已经老得不再开花,缺乏质感

当初刻下的,姑娘的眼睛和头发

被考古学家定义为远古的崇拜

图腾是远古的,我的画是远古的

衣服上的锦绣,红的绿的阡陌交通

截断了十年的路,关于梦境的相似通道

我失去含糊的舌头已经多年

无法断断续续表达、零零散散道歉

姑娘,你不动声色地看我

看我眼里折射的光、身后落下的叶与花

【追忆一只白虎

三十公里外,从小森林到红土地

途经的有机体内化成海绵,吸收这些年来的

雨水、未落下的雪,我脑海中的液体

发胀成我臃肿的回忆,不断出走

看《动物世界》时,我是求证性的——

猫科动物通常只有一种颜色

而褪下皮草大衣,就完成了我整个记忆构建

并开始固执地反驳

譬如白虎是巨大的,而我在栈桥上看它

它只是趴着喘气,黑白条纹就以螺旋结构

注射进我竖立的毛发,并赐我雪峰的威压

我追忆一些庞大的印象,来强调以往的不堪

比如人行道的花纹、黑鱼的鳍背

任迷宫的穹顶拽着我,佝偻如痴呆老头

愈发膨胀的白虎尾巴,鞭打水泥地

像另一条蛇

在四起的黄尘中,我发觉它已大过一座山

那就假设一下,当它体型与我无二时

我是否会忌惮一只猫的眼神

【在岳阳楼

我又一次在岳阳楼坠落,落到雾里

落到洞庭湖。缺少痛感,眼见

视线更加零散,这层雾使绿植褪色

使不可见的航船,分解成巨大的概念

可以听见讲解员在编织历史,重复假设

这红漆,雕栏画栋,是城外工人的梦

我没有刻意寻找青苔。雨下起来才发现

忘了带伞。大理石在另一种形式中

承载瘦削的楼影、臃肿的游客。踩踏上去

溅起比浪潮更澎湃的水花。这一刻

所有背阳的黑色,向我倒塌

即使这样,雾也不会散去。灰霾地带

矗立一百座岳阳楼,一百个我摔得粉身碎骨

成群簇拥着的花伞,在扩音器的指导下

渐次萎缩。人们还得接着爬楼,接着

琢磨讲解员的腔调。看那些坠落的人

一个个跌进十二月的古老中

【年前的烟火

午睡醒来,感到舌头的干涸。这是

我第一次居住的房屋。墙角的蜘蛛不动

它的形体在震颤中大过我的手。我不愿久居

年前不燃放炮仗的二层新楼。即使恐惧

满地红纸屑、一瞬间的巨响、清香的硫磺味

远方是烧荒织成的黑绸带,夕阳与电线杆

重合、交融,隐去所有信仰后,我见到

这焦黑的十字架,以及可听的轰鸣声

痛打我养的黄狗

笤帚丢失的这些天,仍被扫起漫天尘埃

这是我成年前最后一个新年,且缺乏仪式感

看看别人门前飞舞的火花,可现在是白天

瞧不见那些令人激动的光焰

行为由此毫无意义

而我也在鱼塘前,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合影

他是坐在最中间的,我也遗忘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表情——兴许是苦着脸。回头看看他被瘦弱的野草覆盖,已经好几年了。在缺乏血液的意识流动中,被放逐到了这里这是我返乡的缘故。那白日里的巨吼由我体内冲出,刺破耳膜,让我看见他整个离去的过程,以及当日相同的轰鸣

创作手记

我见青山多妩媚

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看山。第一次见到瀑布时我很兴奋,问爸爸:“这是山的胡子吗?”父亲说:“山还没这么老呢,那是山泉在撒欢。”“啊!那是水儿在坐溜溜板吧?”我童趣的想象力,让父亲惊讶而开心。

上学后,野趣和想象力似被无尽的题海给淹没,那一扇扇关不住的防盗门,却再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新愁。用散文叙说会平添一些干瘪的毛边,用小说虚构则失了切身的实感。而我相信,诗歌有足够的力量去揭开每一个角落,不过,也会痛苦地接近真实的自我。

我不相信一首诗的生成中,横冲直撞的灵感会是上帝的馈赠。真正的宝藏是那些被遗忘的边角料,是潜藏在民间生活中的习俗、地方群体所共享的远古记忆,那些都是淘不尽的金砂,会等待着诗人前往寻宝,虔诚开掘。

一些诗人所自诩的使命感,我想我是没有的。我所写文字的脚尖,正轻轻淌过青春的河溪。我试图重新回到经验的具象状态,试图构建触及本质的生命语汇。我迷惑于许多看似深刻的哲思却是无效的,它们远不及生活的叙事所给予人们的冲击。那种冲击的热度,常会让我热泪盈眶,会让我点燃每一根神经的引线,去引爆情感的河堤。我愿意一泻而下去探索,去漂流,去与我童年的山泉汇合。

山不会老,泉不会老,老出胡茬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