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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艺在黄昏的屋顶

2019-11-22岳舒頔

滇池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舅舅政教处表弟

岳舒頔

高中时,我和韩艺经常逃课到那间音乐教室里。过去许多年,她也许还记得,那是个青砖盖的老楼,砖楼的前面覆满了绵软的青苔,后墙被大片爬山虎盘住,它们那么执拗,倚墙而上,沿着窗户上的钢筋一直攀向房顶。阳光被爬山虎的叶子挡成碎片洒进来,大块小块地摆在墙上,裂痕穿过水波一样晃动的石灰墙壁,用神经质的线条勾出一张沧老繁难的脸。我经常看着韩艺坐在一台垂垂朽败的钢琴前,流动的光斑重叠在她身上,那时我还没有感觉到,时间正在碎光的缝隙里四下奔走。

如果后来有一天,韩艺会向别人讲起在音乐教室的情景,当她向别人讲起了我,她的脸一定会先皱成块抹布,然后以痛苦的语气说道:那人总是穿一条破洞牛仔裤,在钢琴前,坐姿歪斜随意,他还敢把一支烟叼在嘴上,让烟灰都掉到了琴键上,根本是个街上的小流氓,他哪里有一点弹钢琴的人该有的样子嘛。

韩艺要这样说起我,不怪韩艺,只说明我看起来的确和钢琴这种物件极不相匹配。韩艺在教室里辅导我弹钢琴,总是要我别抽烟,又要求我坐得四平八稳。我做不到,她就建议我在背上绑根棍子,方便腰板挺直。真那样,我就会像个古时候被五花大绑的囚犯,马上要被人拉出去斩首了,还有心情弹钢琴?我们坐在音乐教室里,时常闻见一股混杂着腐败枯叶和新鲜青草的气味。爬山虎的叶子在一阵风拂过后打着颤,教室里回荡着河水流淌的声音。一群鸟儿会在每天午后三点到四点之间飞来,落到藤蔓植物之间。在我的记忆里,韩艺就是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开始抱怨,收了这种劣徒,真是欠了你的;白白为你逃一天课,师父就为是找徒弟的气受吗。她这些话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的——之前我根本想不到,韩艺这个平时面无表情的姑娘唠叨起来,也是跟那些表情丰富的姑娘一模一样。我很烦她这种态度,就对她说,你要是感到无事可做,就学学小卖部那位大妈,抱一捆毛线来这里打件毛衣。那位大妈从来惜字如金,你找她买个煮鸡蛋,她就告诉你,两块。从来不问你要不要袋子。

起初我以为韩艺跟着我逃课,是为了讲义气,很受感动。后来才发现不是,她教我弹钢琴,纯粹是为了以此来折磨我。再或者,她根本和我一样,也认为教室的椅子上长着尖刺,坐下去就浑身不舒服,谁知道呢。总之我现在已经不感动了。我也把这些话对韩艺说了,但是她不承认,说我讲话不凭着自己的良心,还骂我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有一点慌,主要是怕她说出更吓人的话来。她骂完我,我就想,算了,她要我弹钢琴我就弹钢琴吧,她要当我的师父就让她当吧。

我和韩艺在一所高中,但韩艺在尖子班,我在职高班。一开始,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分成这两种班。后来韩艺告诉我,所谓尖子班,就是有可能上大学的人念书的地方,另外一部分人没可能上大学,就去上职高班。学校单独给了尖子班一栋楼,那栋楼坐南朝北,没有西晒,据说风水很好,迟早要出状元。我不懂风水,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座楼,它被很多铁栏杆围着,站在外面看,隐约可以见到一个天井,院中有一些人工栽种的植物,其实很像一个动物园。在上课的时候,我时常从窗外呆呆地注视这座尖子楼,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从那里看见,一头蠢笨的长颈鹿从房顶上把脑袋伸出来,嘴里正嚼着一片新绿的叶子。我上的职高班,全称为“职业技术人才培养班”,里面坐了一群牛头马面,我就是牛头马面中的一个。分到这个班之前,我们这些人被召集起来开了一次会,会上领导发言,说虽然我们学习很差,学校本着“以人为本”的态度,不放弃我们,更愿意看见我们身有一技之长,将来作为技术人才,走向社会。我当时坐在会上,想象着自己将来成为一个钳工,被人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感到很满足。领导还鼓励说,没有关系,要有决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争一时分数之高低,我们现在不如人也不要紧,有可能将来开大奔的就是我们了。说我们开上了大奔,不要忘记这些老师。散会时,领导的笑声像一筐散落于地的乒乓球,久久在会场里回荡。在来开会的学生中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可能由于天气很热,会议室没有开窗户,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恍恍惚惚,在那个空旷的房间里,领导的笑声一直在不断地被放大,而我的骨骼、皮肉、血管,仿佛在那个声音里不断收缩,在往自己身体里某个深处退让,最后有个瞬间,一副皮囊失去知觉,完全消失在潮湿的热气中。那次的会议很成功,大家都领悟了中心思想:职高班很好,应该自愿上,我们进了职高班,不至于影响学校的升学率,也不会被学校开除,可以上到毕业,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一次我告诉韩艺,怀疑她们的尖子楼是个动物园,甚至是个马戏团,里面关的全是能跳圈圈的大猩猩和擅长打拳击的大狗熊。韩艺想了一会儿,往我面前退后一步,一本正经地问,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大猩猩?我就告诉她,不要这么着急,现在还不像,但我敢保证,她只消在尖子楼里面呆够半年,就会慢慢长得像只大猩猩。当时我在学校外面的一家小卖部门口抽烟,韩艺站在一棵松针树下的阴影里。我想起那天是一个星期五放学后,有住校生提着那种装换洗衣物的木箱子,熙熙攘攘地从学校里走出来。在阳光下,路上扬起很多灰尘,韩艺头上的那棵松针树上,正抽出淡黄色新叶。如果是一个长镜头由我记忆里平行穿过——人行道延伸在浓密的树荫里;嗡嗡的自行车轮子风车一样转动,鼓吹着一阵阵急乱的脚步;小卖部门口面如猪肝的胖子喉结翻滚,咽下一口橘黄色汽水……这些都在镜头下无比清晰,然而它却偏偏捕捉不到一步之外韩艺脸上的表情,镜头与那张模糊的面目之间,始终没有达成足够对焦的距离。我确实把韩艺的样子忘记了。

我现在的记忆越来越稀薄。那些记忆像变成碎片,浮在我目光的尽头,它隐匿在雾气中,这种涣散的碎片具有顽强的抵抗力量,形成了固定的间距,想聚拢它们是徒劳的。这么说吧,我的记性变得不好,除了得益于每天抽两包烟、喝一瓶高度酒这些客观作用外,主观上,我也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浑浑噩噩、安之若素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朝这方面努力的呢?大概是当我发现,记忆是没有用的。就我满眼所见的人,大多都不需要记忆,他们却也活得好好的,反观自己,我已经确信一切痛苦的来源,都是因为记性太好。比如有一天,我在幼儿园当保安的小舅舅就告诉我,我的问题是在于,纠结于过去,轻视了将来(我不清楚这句话是他从哪张报纸上看来的,他现在一天有很多时间在保安室看报纸)。那天傍晚在小舅舅家小区门口,他对我说,如果我死死地盯着前方,绝不往回看一眼,他敢保证我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当时我表弟也在场,他在一个五金厂上班,是一名焊工。我表弟也認为我舅舅说得对。我舅舅还说,要多想有用的、实际的事情,少想没用的、不切实际的问题。我问他,什么

是有用的事情?他马上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除此以外,他的下巴像和脑袋走散了,在空中不知甘苦地飘浮着。过了很长时间(大概是我抽了一支烟),他的下巴才又恢复正常。这个时间里,夕阳残余的光线迅速地往云后褪去,夜色沉沉地降了下来,灯光络绎在那些深灰色的水泥楼房中散开。

小舅舅看着我,感到很为难。我看见在路灯的光照之下,他铁青着脸,五官凸起的地方发出无能为力的光。他找不到我能听懂的话,所以只能说,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句话我听懂了,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三十岁的人,不应该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可我真是不明白。所以我又问表弟,你说什么是实际的事情?我表弟也不回答我。他转过脸去看着我小舅舅。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悲悯的神情。就这样,那天的事情,竟让我感到一丝恐慌。我像是跟一群人在一条路上走着,打个岔间,发现同伴都不见了;我想我是不是在不觉间就迷了路,这个世界打算把我开除了。

在小时候,我已经认定了小舅舅和表弟都非常平庸,将来成不了什么大事。我经常为他们感到焦虑,还打算在将来帮助帮助他们。后来小舅舅当了保安,表弟成了个焊工,使我更加相信了之前的判断。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帮助他们了。人是会变的嘛。天晓得,现在连他们这种平庸的人说话,我也听不懂了。当时他们站在水泥路上的一盏路灯下面,蚊虫忽远忽近的嗡嗡叫着。我把半截烟头重重地摔在他们面前,火星子还溅到表弟的裤腿上。我那天一定是还骂了一堆脏话才走掉的,样子很像一只得不到香蕉而恼羞成怒的大猩猩。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跟我计较——我转过身,似乎还用背上的脊梁骨感觉到,那盏路灯把绵密的光吐在他的头顶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是变得更加凝重。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把傍晚时的事情尽快忘掉,却像个得骨质增生的人,全身长满了骨刺,身下的一张床就像水泥浇灌的一样硬。觉是睡不成啦。我一个人去了烧烤摊,要了一盘臭豆腐和一斤粮食酒,一边大口大口地灌着酒,一边想我小舅舅说到的两个问题。到了凌晨两点,一斤酒快喝完了,我脑子还是很清醒。面前的那盘烤豆腐,刚刚端上来的时候在盘子里十分拥挤,而且松软,现在他们已经萎缩成了半盘,像一堆皱巴巴的抹布。烧烤摊上只剩下我一个客人,酒也快喝完了,豆腐还一块都没有吃过。老板娘扫完地,一直斜着眼睛瞪我,她把板凳翻到桌子上,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我知道她想赶我走,但是我还不能走,问题没有想明白。直到喝完最后一口酒,我终于想到:记忆是没有作用的。它不像一条被子,一碗米饭,御寒果腹都提供不了,不但如此,它还常常跑出来给人添麻烦。我能想到这一点非常重要,老板娘终于可以收摊回去睡觉了。至于什么是有用的、实际的,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所幸的是,我已经明白记忆是无用的,情况就变得好了许多。等重新躺在床上,我又冒出来一个想法,我的保安小舅舅和我的焊工表弟才是问题的关键。只要我找出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者找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这时我的床又变得跟平时一样柔软,全身的骨头都轻松了。

上高中时,韩艺站在一棵松针树下,我提醒她注意,她将要在毕业前变成一只大猩猩。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也像我面对小舅舅说要考虑有用的问题时一样迷茫。但是现在我想起韩艺,心里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开始抛弃记忆,并成功的忘掉了她的样子。

还是说说我还没有忘记的事情吧。韩艺不相信人在那栋楼里坐到高三,就会变成一只大猩猩。她说,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我说,我知道会那样,证据现在没有,不过我可以找出来。

那天我和韩艺去了尖子楼,坐在他们班上课,是为了找她要的证据。我相信证据很快就会找到的,结果让人把我赶了出来。他们说职高班的学生不能到尖子楼上课。人家没有赶韩艺,但是她也跟着我出来了,出来后,我们就一起到了音乐教室。就是从那天以后,我就欠了她了,她动不动摆出一副哀怨的面孔,说我没有良心。可天地良心,一栋教学楼可以作证,我记得那天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我愤愤地下了楼,朝学校外面走去,穿过天桥的时候,我就问过跟在身后的韩艺。我说,你也跟出来干嘛?她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关你什么事,外面空气好行不行?

我们经常逃课到音乐教室里,韩艺要收我做徒弟,教我弹钢琴。我对弹钢琴不感兴趣,也没想过要考音乐学院,韩艺从不问我愿意不愿意,而我居然拿她没办法。在不弹琴的时候,韩艺对我说,她认为生活就該居无定所,甚至非要饱一顿饿一顿的才高兴。她说每一天都应该是不同的,是她所不能预见的,一眼看到头了就很麻烦。这就是韩艺,经常说些无头无尾的话。她说过很多类似的话,我都没有记住,这几句我倒是记住了。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在那种年纪,我们以为生命是可以一直无限延伸的,我相信它应该有个尽头,但这个尽头那时我还看不到。在职高班的教室里,我时常呆呆地看着韩艺他们的那栋动物园,我坐在教室里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很像一具行尸走肉。实际上,我的心里却在琢磨着,此时我应该在某个不知名的山上,我正衣不遮体,而且饥肠辘辘,可我看见一只野生的狗熊从我对面的山坡上跑过(它急冲冲的找母狗熊去了);我要是驾着一叶孤舟也行,浮在某个海面上,正惊涛骇浪九死一生。但是至少我看见,太阳是怎么从一条窄窄的灰色海岸线升起来,穿过清晨的薄雾,照着翻滚的海浪闪动蓝色的波光。直到苍凉的暮色降临,它又恋恋地从金色的海平面沉了下去,夜色下,海面和世界都不着边际,如同一块晃动着星光的巨幕;我宁愿走在一片沙漠里,喉咙正冒着干烟。出现海市蜃楼的时候,有条响尾蛇爬出来咬了我一口,我倒在滚烫的沙子上,接着一群秃鹰将我的血肉分食。一群秃鹰会不会被我的肉毒死,那我就管不了了。

前段时间我一直待在丽江,主要是在束河古镇一带。我没有任何目的性,只是带了摄像机和照相机到处瞎拍。有人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我有时候说,我是研究古典音乐的,来此采集纳西古乐的素材。有时候又说,我是研究民族民间舞蹈的,正在设法使其得以传承。也就是说,其实我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在丽江冒充一名艺术家。众所周知,束河那种地方,每天都有很多姑娘千里迢迢跑过来,专门为了邂逅到艺术家。所以并非是我喜欢冒充一个艺术家,而是别人需要找到艺术家。我就只好说,是的,我正是你要找的艺术家。

冒充艺术家并不难,至少比冒充其他人简单一些。假如我要冒充成一个厨子,难免要向别人表演刀功,很可能会切下自己的几根手指;我去冒充一名电工,又难免会被高压电电死。人活着,为了一个身份去冒险,始终是不值得。关键还在于,这年头干什么都要有张证件,就算我情愿冒险,也拿不出相关证件给人看。有一些身份倒是既安全又不需要证件,比如画家、作家、诗人。可惜这又需要作品为证。艺术家这种叫法却很笼统,只要我说我是艺术家,我就是艺术家。反正束河也没人真的懂艺术。后来我并不满足,又想到了另一个有意思的身份:行为艺术家。这更简单了。我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向别人宣称是在进行行为艺术表演。也确实遇到过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实人,非要问我什么是行为艺术;如何区别行为艺术与其他艺术。每每这时我就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你知道,不说话,这当然也是我行为艺术表演的一部分。真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把自己脱得精光,在四方街的某个角落静坐(只要别在冬天就行)。据我所知,很多人在束河都是这么干的,有把自己全身上下贴满钞票在河边跑的,自然就有一丝不挂地钻进猪圈和母猪睡觉的。他们都是行为艺术家。

上高中时,我就想过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可以到处跑,不需要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被圈养。这是艺术家的魅力所在。当然,不排除还有那种喜欢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表演艺术的行为艺术家,那就只能视为其他物种来另当别论了。我那时天天想着做个放养的流浪者,一个画家或者流浪歌手。我以为我生活的地方是个笼子。这个笼子是这样的:它不是一个单独的空间,里面还分为了很多层,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当我走在街上,就像在一个笼子的缝隙里穿行。后来我以为,就算我能成为一个流浪者,能走出这里,笼子始终是走不出去的。当时我家有一所老房子,我在放假的时候一个人住进去,在每个黄昏的时候爬上房顶,利用这个位置,俯瞰着我生活的这个笼子的全貌。而在房顶上,看着一个复杂的笼子,又为自己造成一种身在笼子以外的错觉,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我小时候,一天到晚在这些房顶上走来走去,到了煮饭的时间,挨家挨户去堵烟囱。房顶上有一种专门依附瓦顶生长的野草,随手一拉就可以连土扯起一大块,刚好可以铺在烟囱口。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是,除了经常挨我爸揍,我在那一带的名声还很不好。人家说我是个捣蛋鬼,从那时就能看出,我长大了肯定要进劳改队。我堵烟囱,从来没把真实原因说出来,因为那样别人又要说,我将来会进精神病院。在那种年纪,我就是不喜欢看见有烟在房顶上飘来飘去——房顶上既然不是道观里,就不必要这样烟雾缭绕、神神叨叨的。何况那些烟,让风玩弄于股掌之间,风一吹它们就变得歪歪扭扭,四散奔逃,对此我也有点看不惯。比起这些烟,我更欣赏那些房顶上的杂草,别人不愿意它们长,它们就是要长。等它们长出来,我就可以堵烟囱。

傍晚时候我坐在那个房顶上,手里抱着一把木吉他,打算将来成为一个流浪歌手。看着夕阳一点点从天边落下去的轨迹,参差错落的瓦顶一直向着远处绵延而去,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会看见所有瓦片一起变成金色的。我时常在这种情况下想起韩艺,如果她此時就神情幽怨地坐在我身边,她幽怨的神情也会在这时候变成金色的。

我在束河呆了快半年。一天早上,天气极好。站在窗边揉揉眼睛,雪山就立在面前,朝阳照在上面,光线刺眼。凌驾于连绵的雪上之上,巨大的云朵充满体积感,像浮在天边的白色山峦滚滚而来。其实我也并不确定,这是我离开丽江那天的情景。事实上只要不下雨,从窗外望出去,外面每天早晨都是这么个样子。但就是那天我决定离开束河,停止在此冒充一个艺术家,坐上了一趟去昆明的火车。

火车开动,站台上的几间平房渐渐从身后退去。这时一个姑娘跑进车厢,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车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位姑娘才坐下就主动和我打招呼,她说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记不起来她是谁了,但是闻到了她身上浓成块状的香水味。你知道的,现在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还是可以跟她在火车上说会儿话。她告诉我,我没有变,还是和原来一样,没脸没皮。她这么说,我就相信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可能是跟她聊天,言辞上有些轻佻——那也是因为她说自己正在丽江和大理两地当导游。在丽江(特别是在那些流浪歌手的口中)很多人对我说过,她们这种无证一对一的导游,一般二十四小时不离开游客,就是说,导游期间,她们陪游,同时也做游客的女朋友。她说,你看,我现在就是这样,马上到大理古城,接个大学生,明早十点一个东北游客又在沙溪等我,天不亮就要赶过去,我这一天天的,是他妈的在打仗啊。我记得她还用手指敲着车窗玻璃说了一句,操你妈的生活啊。在她的笑声里我转过头去,她的五个手指收拢放在玻璃上,像是牢牢抓着窗外一块正在移动的土黄色大地。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实在记不起来她曾经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一路上,在她绵密的话语和明朗的笑声当中,我觉得这个姑娘人其实不错(路上她还请我吃了一碗方便面,又请我喝了一瓶可乐。)我想,就算在生活面前,她多交了一些男朋友,但是她人不错。

我们有一阵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有点困了。当火车快到大理的时候,她才又问起我,后来有没有见过韩艺。我说,没有见过,只听说她去了泰国念泰语班,留在那边做翻译。我们又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她又说,也是从别人那里听的,人家说韩艺死了。这时候,有人过来问我们买不买明信片,我说,不需要,用不着明信片。她说,韩艺之前确实一直在泰国做翻译,但是她后来死了。她说,关于韩艺的死,有人说,一天傍晚她爬上曼谷市区的一座楼顶,跳了下来。还有一种说法是,韩艺和男朋友去玩卡丁车,头发绞进了卡丁车的轮子,有人说韩艺死之前整块头皮都扯下来了。这时火车一头钻进了黢黑的隧道。之后我和导游姑娘可能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等进站大理,火车渐渐变得迟缓,很多人爬起身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等在车门口。导游姑娘也起身离开座位,她要赶着去大理古城带游客。她说,我到南门拉猪去了,等着宰呢。她走时没有给我留个电话,但是叫我常联系。

火车又恢复了行驶速度。看着车窗外远处的山峦,人是感觉不出火车在前进的,倒是我想起韩艺的死,感到整块头皮在一阵一阵地发麻。对韩艺来说,上述两个死法,死相都不会太好看,尤其对一个姑娘来说,不免是个遗憾。我想如果非要让我帮她选一种,我还是选她跳楼死(但最好不要是脸着地)。火车向着终点而去,隔着苍凉的原野,像与远处群山久久的对峙着。我想象不出韩艺死时是一个怎样的场景,也想不起来她原来的样子。那天我们站在校门外的人行道上,韩艺就背靠那棵松针树站在我面前,那张脸离我很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可在记忆中我还是无法看清她;她就站在我面前,聚拢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风吹散。我一路上没有睁开过眼睛,在火车与铁轨发出的持续声响中,远处浮出两个幽深的黑点,这是我要找的,于是我牢牢地抓住了它们。是一场钓者与鱼的博弈,目的是让它到岸上来。一番艰难地努力,两个黑点逐渐放大,慢慢向我靠近。那是韩艺的眼睛,我终于在记忆里看见它了。而其它周围的一切,却再也捕捉不到,都凭空消失了,包括那张脸上的前额、颧骨、鼻梁、眉毛等等,附近高出眼睛的一切,全部被一笔抹掉,分散成一团透明漂浮的水雾。我在此前没有想过,一双眼睛甚至可以脱离掉一个人的面孔,单独存在于那里。

我曾在丽江古城见过一个纳西族姑娘,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当时她在沿着四方街卖小饰品,那双眼睛从我身后游过,瞳孔里的一束高光穿梭在熙来攘往的游客里。我朝她走过去,指指我的相机,我对她说,姑娘,让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吧。她低下头,问我要拍去做什么?我说,我是个搞研究的,正在做个云南民族重彩画的课题,是为了收集一些民族服

饰的素材。纳西族姑娘说,你不是研究民族民间舞蹈的吗?这倒让我有点意外了。她说这话是我自己说的,那天在大石桥,我在拍人家跳舞的时候说的。纳西姑娘有点害羞,她说她还记得我,我对别人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我只好向她解释,是这样的,这些东西我确实都在研究,我还在研究你们的纳西古乐和东巴文字,你要知道,其实当你真正进入了艺术的中心,就发现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纳西族姑娘的脸比之前更红了,最后她对我点点头说,你真厉害,那你拍吧,还需要我摆出些什么姿势吗?纳西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单手叉腰,摆出来一个类似 T台小姐的姿势。我马上打断了她,我说,不用这样,我要的是自然,不要崇洋媚外,要永远记住,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从丽江回来,小舅舅和表弟见到我都很高兴。主要是当我站在他们面前,看起来除了晒黑了三个色以外(这样似乎要比以前更窘迫),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我还是穿着那件褪色的 T血衫,外面套着破洞的牛仔衣,从袖口掉下的线头很长,吃饭的时候线头经常掉到碗里。我这样,他们就放心了。假如换一种情况,那会让他们感到绝望的。好在我通常都不让他们失望,他们对我就很友好,甚至还要抢着请我吃烧烤(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我们在烧烤摊上喝酒,小舅舅和表弟坐在我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二十块烤豆腐、一盘烤猪肠子以及一条罗非鱼。那条罗非鱼被人从脊梁上劈成了两半,身上撒着很多辣椒和蒜,放在铁盘里面目狰狞,我注意到它的边缘被烤得有点焦,两肋上还插着许多桀骜不驯的刺,因此看起来又显得铁骨铮铮。舅舅和表弟客气地催我吃东西,自己不动筷子,两个酒杯频繁的跨过罗非鱼和猪肠子向我敬酒。酒杯举在半空中,这时我发现那个危险的事实:小舅和表弟长得太像了。他们的面部表情——尤其是等他们咽下一口酒,同时皱起眉头,咂一下舌头,偏头的方向和角度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接下来,我连着喝下去几杯五十度的老白干,眼睛开始发直,脑袋不停地在两张脸上转来转去。在这个惊人的发现面前,别人会以为我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帕金森综合症患者,但我已经顾不上了。值得注意的是,这不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相似,两张脸隐在烧烤架上升起的烟雾里时,至少都还保存着遗传基因上各自五官的特点。这是另外一种相似;是经过时间打磨而成的相似。我抓不到这种形貌改变的证据(我指的是那种潜移默化的变化过程),两张脸如何一步步的趋于雷同,但我已经意识到,这是由于他们在不经意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已经串通一气。我将酒杯拍在桌上,让他们都看向我,我对他们说,嗨,你们俩越来越像了。令人遗憾的是,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并没有造成预期的效果。他们仍神色自若,不过短暂的相视一眼——就像瞟了一眼镜子那样。表弟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对我点点头,淡淡地说,还以為你早就发现了。小舅舅则抓起酒壶,缓缓给三个空杯满上了酒,他更加老谋深算:外甥多像舅嘛。我不确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变得很像是不是好事,也不知道他们因何感到如此心满意足。我可以确信,这种相似会让他们不可避免地向着某种宿命而去,前面一定有个什么坚定的尽头,在等着他们。那个几乎不带拐弯的尽头,景象是分明的。而这两张面孔还会在这种宿命里无限接近,直至不辨你我。我有些坐不住了,可能是太快喝掉了四杯老白干,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沉闷,在耳鸣的世界里,一切动作都开始变得迟缓。可能是我猛然查觉到,他们这类似的面孔的队伍一瞬间扩大了:正在烤架前给五花肉刷油的那位老板,鼻尖挂着一滴泛白的汗珠,一根火苗从炭火下面窜起来;煮面条的老板娘刘海紧紧粘在了脑门上,她正往一只碗里撒进一撮葱花;隔壁桌上喝哈尔滨啤酒的一帮年轻小伙子……所有人样子都变得相似起来,无数张面孔扑向了那个阵营中。小舅舅一定是看见我的眼神飘忽不定,这里面又充满痛苦,所以他隔着桌子凑近我的身前,他安慰我,说,别担心,外甥,你迟早也会像我们的。我怀疑我没有听清他的话,大声问他,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呢?小舅舅调高了音量对我喊:我们是一家人嘛。甚至已经来不及跑出去,我就在小舅舅和表弟的笑声里吐了起来。那顿烧烤就是这样很不愉快地结束的。不得不承认,我的酒量已经大不如前。

那天晚上我又想起了韩艺。高中时她站在一棵松针树下,在灰色阴影里,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因为我对她说,她会在毕业时成为一只大猩猩,并加入到一个庞大的马戏团阵营里。假如当时我还读不懂她眼里那种复杂的黯淡,那么在烧烤摊上,我小舅说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时,在呕吐之前,我两只眼睛惨淡如同死灰,就是与韩艺在松针树下的情况无异了。

假如我不想成为一名保安,在每天早晨,拿着一条橡胶棍浸在薄薄的雾气里,穿上呆板的深蓝色制服准点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一群叽叽喳喳学习礼貌的孩子向我问好;我又不想成为一个在五金厂上班的工人,在叮叮当当的铁器声和固执的机械轰鸣里度过我的余生。那么,我现在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这总是不能避免的。在丽江的时候,我经常与一帮以艺术家的名义自居的人混在一起。这群人中,有几位老师时刻背着一根烧火棍,混迹在丽江的各个角落。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他们,并与其发生了交流,他们都会无偿的给你表演一段贯口——喋喋不休地背诵出一堆中外朋克乐队的名字,并向你推荐鞋带一样长的歌单。他们有可能出现在大石桥、四方街,或者其它你能想到的地方,总之是些人群密集之处。他们的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琴盒,像一张生来没有牙齿的嘴巴,开裂的嘴唇上往往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永远不会放弃音乐梦想”、“一路唱到拉萨去”、“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等等诸如此类的口号。然后他们在过往人流中举着那根烧火棍,以便使自己看起来倔强而窘迫,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你才能听见,五个 C调的和弦(一般是 C D EM G AM)在大石桥一带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伴随着因饥肠辘辘而穷凶极恶的嘶吼。一旦角色开始被进入,这种惨烈的场面会持续好几个小时,除非有人愿意往琴包里扔下足够他们今天的晚饭钱(有时候还需要多十块钱买一瓶老白干),否则就算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制止不了五个 C调和弦持续对人间的诅咒。在丽江,我当然还有另外一类朋友,我把他们称作“两只耳朵尚在的梵高先生”。这些人的情况更糟糕一些,也显现出更加坚定的忧郁孤独,他们跑到河边去画一些面目可憎的风景画,但这种行为,很少会引起别人围观,就更不要提,把自己的画卖出去。他们如何在丽江活下来,至今对我仍是个谜。最后剩下的那几位,全是像我一样的无耻之尤,在四方街冒充成行为艺术家。我的朋友们白天各行其是,到了晚上却全部做着同样的事情——躺在一间四壁萧条的房间里,幻想着明天艳遇到某个脑子反常的文艺女青年,并用自己仅有的过人之处——贫穷——将其打动,叫她愿意以身相许。他们通常艳遇不到,以至到了后来,他们需要想办法找点大麻叶子抽两口,为自己唤醒行将枯竭的想象力。大麻叶子在丽江不像文艺女青年那样难搞到。所以到了晚上,你就会看见一堆人聚在一处,眼睛发直,几个人整晚一起对着窗台上一双皮鞋傻笑,也可能是对着一张卫生纸傻笑一夜。

不管在丽江古城还是束河古镇,这都是一帮被生活确定的出局者。唯一的好处是,他们至少还有一点迫不得已的江湖义气。这些人之中,有个叫张小武的诗人,那个怒江来的傈僳族小伙子,他在这一点上做得更体面一点。张小武大概写了一千首诗(他每天至少写三首),他一首一首地写,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的很多根头发写白了。张小武在丽江,经常从早到晚神情恍惚,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他在漏风的窗户旁,在那张桌子上写下一行一行的诗,写到外面酒吧的音响传来笨重的低音,使两片玻璃震颤发抖的时候,他又把那些诗揉成一团,仍到窗外去。张小武过得和其他人一样窘迫潦倒,但是他写不出诗的日子里,经常请我喝点酒。一天晚上张小武对我说,你或许可以尝试着去当一个作家。他在他写诗的窗子前端起一杯酒,敬了我一口,当时外面酒吧的音乐已经消停了,但是霓虹灯还在窗口闪烁着。我觉得他的话是认真的。从前我想过我要做很多事情,只是从未去实现,不过关于当作家,我却从未想过。张小武说,你很会讲故事,可以试着写点东西。他指的是我喝完酒后,那些胡编乱造或者道听途说的故事,无论讲什么故事,我都把它们以第一人称向别人转述,好让别人觉得我是个经历不凡的人。其实除了张小武,这些故事没有人喜欢听,我一般刚刚开始讲到:二零零四年,那时我十七八岁……忧伤的梵高们已经打起了哈欠。我要是再接着说下去:二零零四年,那时我十七八岁,在县城的“三竿台球室”一带臭名昭著,都知道,我下手太重……这时另外那几位老师就站起身清清嗓子,背着烧火棍走出门外去了。只有诗人张小武对我说,无论这些故事是不是你的,这不重要,起码,你讲述时的语气是真诚的。那天晚上我和张小武喝着酒,就在他那个困顿的窗子前,我看着一张一张的诗稿,又快把桌子铺满了。我问他为什么写诗。张小武告诉我,他从小生长在怒江沿岸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很多人到现在还不会说汉话,直到前几年,人们要到对岸,只有靠一根溜索滑过去。而在一些没有溜索的地方,他们与对面的村子只是一江之隔,却永远不能交集。到这里,他喝下一大口酒,说,有一天,对面村庄里那个和我对歌的姑娘出嫁了,我不知道她嫁到哪里,总之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张小武决定离开怒江,并开始写诗。我不知道,他说这些,算不算是回答我问的问题。我们都喝醉了。那天以后我就相信张小武与乱弹琴、鬼画符的人不一样,我承认他是个诗人。

如你所见,我被投身写作这个想法打动了,并真的付诸于行动,以上正是我在写的小说部分内容。在决定写之前,我就做好了一些准备。首先去了趟超市,买回来五条经典 1956红塔山和两大箱方便面。然后去了我家原来那个已经半荒废的旧宅子,把自己关了起来,开始了我的写作。由于在丽江见到穷困潦倒的诗人张小武,他写诗,年纪轻轻就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全写白了,所以我不想写诗。我决定写小说,免得将来要经常焗油会比较麻烦。但我很快发现,写小说并不容易,一篇小说需要有个开头,这个首当其冲的问题把我难住了。用了几天的時间,我总算给这篇小说写下开头,原来的开头这样写的:“某个夏天,当韩艺站在曼谷市区的一座写字楼楼顶,准备让自己落入黄昏下一条嘈杂的街区。是否会想起高三时在那个音乐教室的中午,阳光透过爬山虎密集的缝隙从外面照了进来……”我对这个小说开头很满意,满怀兴致地打算继续写下去,我还把它发给了诗人张小武看。谁知道张小武看了非常生气,打电话过来骂我,说我有抄袭马尔克斯的嫌疑,并告诫我,一个写作者可以写得很糟糕,但抄袭是下流可耻的行为。我告诉张小武,我并没有读过马尔克斯的作品。可他不信,坚持认为,这分明就是《百年孤独》开头的句式,他还让我最好不要耍小聪明。那天我们在电话里争论,他居然把《百年孤独》的开头背了出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那个遥远的下午……”虽然我自信没有抄袭马尔克斯,但是这个开头让我满脸涨得通红。最后我恼羞成怒地说,去你妈的罢,这位马尔克斯

可不认识韩艺。张小武挂掉电话,到现在也不理我。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除了改掉那个开头,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此这般,它现在变得很平庸。这种不好的开始一直带着惯性延续了下来,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找不到叙述这个故事的中心,所有写下的内容似乎完全偏离了主题。

不管怎么说,这篇小说还要继续写下去。前几天我妈来过,她说前几天我小舅舅和表弟去她那里了。她当时站在那个衰败的老房子的院落里,一脸的伤心失望。我还注意到,她对我说话时,言辞闪烁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她站在院子里,说话从不看我的眼睛。其实我知道,她是在不断对她的期望妥协,按她的想象,原本对我的期望可以高一些。在我小时候,大概是在我上幼儿园的时期,她和我讲起过,我出生之前,时常有一个神秘声音在她的梦中出现(有时候甚至是白天,没有人的时候也会听见),这个声音说正在她腹中的孩子将有一番作为。她起初几年一定对这种幻觉深信不疑,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的行为离她那个梦越来越远,她的幻觉就一步步的遭到了怀疑。她的期望像是从高处一条长长的石阶上不断跌落下来,而她竟然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的确,现在她的期望已经变得很低了。不用等她开口,我可以想象,小舅舅和表弟与我妈的一场谈话:从一进门,房间里就会开始酝酿出凝重的空气。小舅舅和表弟先是在那个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欲言又止,一支一支地抽烟。那是一间采光不太好的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身体往沙发里越陷越深。这种氛围让我妈的内心感到不安,但她依然会保持冷静,有条不紊地从电视机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茶叶,她给他们倒上散开糯米香气的茶水,再把苹果或者梨削了皮(也许是每样一盘),她的动作很慢,水果大小切得很均匀,放进盘子里,上面插上许多牙签,摆在玻璃茶几上。接下来是我舅舅先开的口,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沉重的叹一口气(这会使他的身体往那个皮沙发里再陷进去一部分),然后他才向我妈谈起我的事情:我认为这不是办法,他的情况你最清楚,姐,他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这时表弟抬起手,他的动作很快,用袖子抹掉嘴里溢出的水果汁,附和道,是的,我二十九岁,他比我还大一岁。接下来将是一阵沉默。这个沉默应该不会超过三十秒,但在我妈那里,她会变得十分漫长,足够让她想起很多事情,甚至具体到在未来的几十年,我将如何在生活面前坐以待毙,最后无可避免,过完悲惨人生——首先打光棍是免不掉的,孤独终老,凄惨的坐在路口……;要饭倒还不至于,必要的时候去申请低保金。我妈是被自己的一连串想法吓到了,马上需要有人给她一些建议。小舅和表弟正是为给我妈建议而来。他们吃着桌上的水果,汁水一边滴到裤裆上。终于,他们开始讲到具体的问题,比如要有五险一金的问题,另外,一份长期稳定的收入是必不可少的。这时桌上的水果盘空了,我妈不得不很快重新切来一盘水果。小舅舅提醒我妈,现在是时候让他明白这些问题很严重,更主要的,是让他少想那些没有用的。走的时候,我表弟会说,我们五金厂最近要招进三个人来,厂里说以后就不再招人了。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在别人的口中,韩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韩艺在某个曼谷的黄昏,爬上一座写字楼,从楼顶跳了下去。另一说在某个下午,韩艺跟男朋友去清迈玩卡丁车的过程中,头发绞进了卡丁车的轮子里。而我,正在写一个有关韩艺的小说。就是说,这两种死法我只能选择相信其中一种,否则韩艺就要死两回。以后一种说法,由于后来再没有人在国内见过韩艺,我可以写她的男朋友是一个泰国人,而且皮肤还有点黑(也有可能不黑,但是大多数东南亚人皮肤通常有点黑)。另外,我还可以假设出韩艺与这位男朋友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韩艺刚刚到泰国的时候并不会泰语,她和泰国人沟通起来不方便,所以韩艺是在泰语学好了以后才交的泰国男朋友。那天是这样,他们相约一起去清迈的一处卡丁车俱乐部,韩艺没有玩过卡丁车,因此不知道要把头发束好。清迈的天气很热,流动的空气像是一大片浮在空中透明的热浪,把所有的街道都盖住了。韩艺穿了件白色的衬衣,配了条牛仔热裤,一路上他们一直在流汗,因此没有办法亲密地靠在一起。路上泰国男朋友去给韩艺买冰汽水,韩艺站在一棵椰子树阴下等他,他背对着韩艺穿过马路,韩艺看见他的后背完全湿透了,他的那件浅灰 T恤衫颜色变得很深。他把一罐汽水递给韩艺,汽水的瓶子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让韩艺看着就很舒服。他们喝了冰镇汽水,体内顿时生出一道隔热的屏障,这让他们暂时忘掉了所有的不愉快,开始站在一棵椰子树下接吻。远处立着几座南传佛教的建筑,上半部分摆满了繁复的金色三角形顶。我沿着这种假设,到此,一切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问题在接下来才开始出现。韩艺坐在一辆疾驰的卡丁车上,眼前是蜿蜒不绝的柏油路面,在前方的烈日下反着刺眼的光。等她的头发突然被绞进卡丁车的轮子,问题就出在这里。照那位导游姑娘的描述,韩艺的头发绞进去后,扯了下来整整一张头皮,而我却无法想象出,她随即从座位上跌落在地,尤其当她悬于半空,此时韩艺脸上正该现出一副怎样的面孔。如果失控的卡丁车持续的惯性向前冲去,那些头发更像是蓄谋已久,终于在一个时间的空档中,轻易将韩艺的宿命交到一辆易怒的卡丁车手中。那位泰国小伙子,他驾驶的那辆卡丁车,或许正跟在她的后面,他大概正在想晚上应该上哪吃饭,韩艺喜欢泰式火锅还是日本料理,也许事故是在这个霎那之间发生。他的后脑勺像是猝然被一根棍子击中,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和感知在他的这里消失了,时间变得笨重。渐渐地,许多人向他们涌来,一圈一圈将他们围在当中。我不确定,这位泰国的小伙子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形。

许多年前,当我与韩艺坐在一栋青砖垒成的老楼里,窗户外面长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教室里有個角落的光线总是很暗,韩艺就是坐在那台旧钢琴前。在我的记忆中,韩艺终日喜怒不形于色,她样子仿佛既丧失了欢喜,也免疫了痛苦。用我的记忆去搜寻韩艺,在她脸上,生动的表情是从来不存在的。如果她是这样死,我的想象是无法为我提供她的,一个躺在卡丁车跑道上血肉模糊的韩艺,在弥留之际,她又是以一张怎样的面孔对着这个世界。在我这里,这种死法是不成立的。

我似乎只有一条路,相信韩艺是因坠楼而死:那天傍晚,她的背影首先出现在一条深邃的写字楼楼道,每个敞开的房间外,有一块地方被室内玻璃窗的光照着,一串明亮的方块在狭长的地面铺开。韩艺走过一道一道办公室门,看见坐在电脑前的人们等待下班。她看见那些人的神情已经显得无比倦怠,他们在等着下班,走到外面去,通往外面的门都开着。走道灯一盏一盏在韩艺头上亮了起来。我的视线跟着她转进狭长的楼梯,她弯起一只手臂,指头均匀地拨动身旁那把褪色的铁质楼梯扶手。扶手栏杆不同的位置在封闭的楼梯间轻微地震动,发出长短不一、音色各异的声音。她继续向上走,腰部以上稳如磐石,手上那种轻盈的动作一直在持续着。那把楼梯,已经成了一台可以展示多声部和声的乐器,在楼梯间里演奏出带着金属质感的旋律。曲终时,她已经穿过生锈的窄门,余晖的光线刺眼。那是柔软的黄昏。韩艺面无表情,走上空旷的楼顶。

我们上高中时,就有人说韩艺曾在某个夏天的夜里企图跳楼。据说,那天是到了快十二点的时候,老师们接到电话,同学反映,看见有人在熄灯后爬上了女生宿舍楼顶。一群老师赶过去看,果然见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人们在夜幕下往楼顶看,就看见上面的韩艺,她正坐在东南角的边缘上,仰面对着天空,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很惬意。据说当时还看见,她的一双脚向下悬空着,在高处摇摇晃晃。后来我向韩艺问起那晚的事,她否定了自己有过跳楼自杀的念头。她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像人家说的,坐在高处悠然地晃动她的一双脚,但是,她记得熄灯后宿舍里像个蒸笼一样闷热,而且同宿舍里有位同学好几天没有洗袜子,以至于寝室的空气特别恶劣,所以逼得她从寝室走出来。她说,你知道的,每天十点半,女生宿舍楼就准时上锁,我半夜跑到楼顶,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韩艺还说,那天晚上的宿舍楼顶很好看,天台露在皎洁的星月之下,天空像刚刚被泉水洗过一样干净,正往下飘落着一点点湿气。她在一个能够看见城区的角落坐下来,面对几点零星的灯火。一个有凉风吹着的夏天的晚上,是会让一个人心情很好,她甚至在房顶上哼起来一支歌。因此,她不认为那时的自己打算跳楼自尽。这些都是韩艺的原话,但我还是认为她的话听起来十分可疑。所以她又对此事的一些细节向我进行了补充:韩艺先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声音在楼下止住了,随后,她听见楼下的脚步声越聚越多。当时她还不知道这么多人晚上不睡觉,是特地为她赶过来的。老师们站在楼下一起围观韩艺,像半夜看见一只动物园的大猩猩爬上楼顶一样惊奇,一时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照韩艺自己说,等一群政教处的老师站在楼下,扯开嗓子对着宿舍楼做心理安抚,她仍然不知道,那是冲她而来。他们大声地对着夜幕一遍遍重复:上面的人听着……上面的人听着……起初韩艺还以为,是有什么犯罪分子被包围了。后来,她感到那天晚上所有兴致全毁了,她准备回到宿舍去。韩艺收起了一条腿,这时就有人在楼下喊:不许动!于是她又试着收起另一条腿,这时下面又说:不要动,不要动,这位同学请你冷静。韩艺告诉我,她起初确实很冷静,之后她又感到自己十分危险,脑子一下就蒙掉了。她说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们在那个青砖老楼里,韩艺坐在钢琴前,在她的身后有一块黑板,上面画着很多 X,X下面有许多长短不一的线。我听着韩艺讲她跳楼那晚上的事,眼睛看着黑板上的那些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这是之前来上音乐课的老师编给学生的一条节奏练习。我从韩艺迟缓的叙述节奏断定,这些话也是她编的。韩艺对此倒不在意,她讲完后,开始专心的练起了一支钢琴曲。学校里那台钢琴真是太旧了,其中有两个琴键问题比较突出,它们的毛病在于,按下去以后经常不会自己弹上来,万幸,韩艺已经可以一边弹一边用手将它们挑起,而使演奏不为此中断。

这件事后来学校没有提,学生跳楼大概属于影响不好的事,就不宜宣传了。但是他们私下让韩艺每天下午放学后去一趟政教处,由一位心理辅导员为她做心理疏导。那位辅导员是位新来的语文老师,在政教处,她对韩艺很耐心,她把门关起来,拉上窗帘,还给她倒上一杯水。在政教处,辅导员问韩艺遇到了什么事,说会想办法帮助她。韩艺就告诉那位辅导员,寝室的通风条件不好,那扇窗子很小。她停下来想了想,又说,而且有位舍友很喜欢参加体育运动,却不愿意洗袜子,致使寝室里的气味很难闻,这让她入睡很困难。至于这位舍友是谁,韩艺说,这她就不方便讲。但是那天晚上她确实是为了上楼顶透口气,她坐一会儿就打算回去,并不想做其它事情。这让辅导员老师听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她感到女学生的问题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韩艺放学后到政教处接受心理辅导,辅导员每天都等在那里,开导她,给她讲很多道理,有时候也会给她讲些案例,讲些有关于生命的哲学问题。归根结底是说,她还年轻,无论如何要多想想,死了始终不如活着好。韩艺对我讲起来,觉得那个辅导员人不坏,是真的想帮助她,但是她不想再去政教处了,她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也从未想过要跳楼,所以不知道要别人帮助她什么。韩艺向我抱怨,是那些道理听多了以后,她才开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几天后,韩艺对那位辅导员说,我能不能不来政教处了,你看,我好好的,没有自杀的倾向。辅导员说,这不行,除非你能说出那天晚上要跳楼的原因,让我给你做些心理疏导,不然我没法向学校交待。韩艺就不再说什么话了。辅导员又说,其实她也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对韩艺没有用,但学校的态度是,此事原因尚未查明,始终是个隐患。韩艺只能继续到政教处去,和女辅导聊上半个小时的天再走。这样大概过了两个星期,韩艺和女辅导员竟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放学后,我一个人在音乐教室里等韩艺,有时候甚至要等上一个钟头,这种时候我感到非常无聊,时光变得特别漫长,仿佛在钟表的移动间隙里,有人趁我不备放进额外的东西。韩艺向我解释说,是这样,那位辅导员和她教化学的未婚夫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她怀疑他和他同一个实验室的女老师有些暧昧,她很伤心,她只好不停地安慰她,并替她的事做些分析。从那以后,我就不在音乐教室等韩艺。

入冬了,天气阴冷干燥。早上我爬上房顶,瓦片上已经不再长着繁荣的野草,上面罩着一层苍灰色的霜。我在这个老房子的小楼上写小说。写这篇小说时,我的记忆需要翻过很多障碍,经常感到很吃力。我的桌子后面有四扇老式木花窗,窗子是纵横交错的木条拼成的,以前有人在上面糊了很多层旧报纸。现在这些报纸渐渐发黄、变脆。北风让报纸碎裂的缝隙挤压后,带着很硬的脾气由窗外吹进来。这样的老房子的冬天,大概并不适于有人在此写作。

原来我以为御寒是身体上的事,主要依靠那些身体里的脂肪和肌肉。我清楚这两件东西我都没有——有时候冲完澡,卫生间里的雾气弥漫开,在朦胧而潮湿的镜像中,我能感觉到,这个形象已经不同以往。它将是一个因烟酒过量而日渐枯瘦的身体。我从未尝试过拨开水雾,仔细去观察过它,镜中正挂着的一副干瘪的皮囊。好在写作或许该是精神上的事,现在才刚刚开始,还不知道我的这个部分是否壮硕、丰沛,有没有发达的肱二头肌、凸出的直腹肌、结实的臀大肌等等,却由于最近气温很低,我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我怀疑是这样,当我这副躯体再也不能抵挡窗外的北风时,就需要抽掉一部分精神的状态作为救济。我以为经常喝点酒,来使身体发热,可以抵挡住外面进来的寒气,可惜总是把握不好喝酒的量,经常把自己喝醉在床上。我的写作很难再进行下去了。

接到丽江诗人张小武打来的电话,让我很振奋。张小武询问我写作的情况,说那天之后他想了想,我才开始写作,还是应该鼓励我,不该对我要求那么高。我把小说写完的部分给他看,这次他看完倒是很高兴,说我有几处写得不错,又问我是不是模仿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他还特别向我解释,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模仿和抄袭不一样,在写作的范畴里,模仿是被允许的。卡夫卡的小说以前我读过,但我认为不是。书上说,《变形记》所讲,是一个叫格雷戈尔·萨姆的倒霉推销员一觉醒来变成了虫子的荒诞故事。其中的推销员成为虫子,是象征人被现实挤压,致使人与人际关系的异化。也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寓意,那就不是我能懂的,总之卡夫卡是伟大的作家,也不是我能比的。而我打算写,人变成了大猩猩或者大狗熊,是人被像动物一样慢慢驯化的过程。虽然我现在也正在被现实挤压,也有可能正在异化,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想再跟张小武争辩了,主要是生怕失去了唯一的读者——这样的行为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自我驯化的过程吧。那天,作为张小武读这篇小说的回报,我听张小武在电话里给我念了几首诗,是他新近的得意之作。写的都是大山大河,生生死死。我不太懂诗,只能想到,张小武的头发肯定又更白了一片。

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写小说,尤其是表弟和小舅舅。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处处和他们不一样。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我甚至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这种微妙。它超出了行为习惯和客观条件之外,差异并不是在这个或那个体缓慢的累积形成,像是更深处已经有个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是一个大瓶子,已经等在那里,特定的时候自然到了,盖子被人粗暴的一把拧开,看不见的汹涌气息就升腾而起。这种命定的改变,确实是我自己先发现的。我曾考虑过对它视而不见,可那只是象征性的,从没有尽我的所能——我知道我的性格如此,一旦某种事情在我身上发展到一定程度,我就会破罐子破摔了;渐渐地,我开始远离他们,以及和他们的亲属关系,其实我能感觉到我或许是将内在的差异用古怪的语言、离经叛道的行事外化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的。我对他们莫名地恶语相向,摧毁那些既被认定的价值,这让他们为遭到背叛而伤心。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突然举着酒杯跳起来宣布:表弟是一只吃饲料的猪。也有这种事,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否定我小舅舅生而为人的存在价值。包括我的一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则对他们的(在之前一直是说“我们”的)那种集体主义意识造成威胁。当他们感到我的脑子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又进而对我开始抱有怨恨或者同情。幸好我已经不在乎他们对我的态度了,我现在甚至可以认为,混吃等死当然也是一种活法。总之,我会设法使自己看起来寡廉鲜耻。但在写小说的事情上,我的确还没有完全豁出去,所以才会偷偷摸摸的跑来这处老房子。我一个人在这里写小说,仿佛正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事,总是一惊一乍的,门外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起,抓起笔记本扔进被子里,然后坐在一张桌子前,手足无措,羞得面红耳赤。我的神经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脆弱。但我相信,这些我都可以克服。

我喝了点白酒,不到一瓶,风吹进来还是有些冷。躺在床上,周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一盏暗淡的钨丝灯从结着蛛网的木板顶上垂下来。温度还在继续下降,夜里大概会下点雪。“大概会下点雪”——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后脑勺又像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记忆里,这个县城只下过一次雪,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天我正在教室里上第一节晚自习。当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对面一座可疑的尖子楼发愣。尖子楼有四层,外面贴着长方形的白瓷砖,在昏暗的路灯交织的光线里变得很神秘。我猜想,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灵长类、熊科、鹿科等等,他们无一例外都很温顺听话,没有獠牙,长时间地匍匐在一张堆满试卷的课桌上。我一直注视着它,对身处的环境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原本黑灰深沉的天空渐渐的发亮,紧跟着,窗外视线逐渐模糊。有位同学从外面上厕所回来,带回了下雪的消息(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消息随即像瘟疫一样,迅速在寂静的教室里蔓延。四周开始扬起躁动的氛围,椅子和水泥地板摩擦出阵阵尖锐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也正从楼上传来。我左边的座位上很多屁股离开板凳,学生此起彼伏的站起来,伸着脖子扭头看一眼窗外,再坐回去。当时整间教室的情形,就像一台放在商场门口投硬币的打田鼠游戏机。而我的全部注意一直还在窗外,在那栋尖子楼,在那些我麻木的动物上。我错过了外面正在下雪的消息。我正感到疑惑,那栋路灯下的四层楼房突然变得混沌,我揉了揉眼睛,把脑袋抵近窗玻璃,玻璃上散开了一团白色的雾气,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那栋尖子楼看不见了,我坚信它不可能带着里面的动物去了别处,我觉得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教室里的声音越发地嘈杂。我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门口,走出了晚自习教室。

过了房檐,几片白点悠悠地晃着掉下来,碎雪点落到我的肩膀和袖子上。在身后沸反盈天的骚乱中,透过密集的白影间隙,我看见一座尖子楼还在前方昏黄的路灯下孤零零的站着。这样我就放心了。身后的人流從数间窄门鱼贯而出,无论男女都满脸通红,皮肤涨得发亮,几近透明。“下雪啦,下雪啦”他们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张开双臂,亢奋地怪叫着朝暗处空旷地带涌来。人群迅速将漫过我,涌向未知的地方。

现在我想起来,高中时有一天晚自习,在这个边疆小城的冬天里突如其来的落下一场雪,把所有人都下疯啦。我当时站在原地,在一个人群亢奋的漩涡中,感到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身后的教学楼空了,就朝着那幢尖子楼走去。也有可能,我是向校门口走去,已经记不清了(尖子楼就在校门口旁边,学校说,这是考虑到尖子生上课可以节约时间)。爬上两段长长的水泥台阶,我才看见密匝的人丛,洪水一样堵在了门口。没有想到的是,尖子楼里也正不断有人向外冲出来。学生们与冰凉的灰色铁门经过短暂的对峙,随着两扇铁闸门被踉踉跄跄推开,校门口仿佛决了堤,大片人丛迅速向外泄去。

我站在远处的台阶上,雪下得更大了。这时尖子楼顶上传来几声咆哮,这种声音我以前在动物园里听过,它现在在楼顶制止向门口涌出的学生。他们已经听不见了。我惊奇地抬头望去,脸上感觉到一阵冰凉,我伸手挡住落下的雪点,在指缝间,楼顶上依稀有一个影子立在那里,很像一头长颈鹿正把脑袋和一截脖子从楼顶探了出来。

后来我听说,校长那天站在顶楼上,没有凭着威严制止住这样恶性的集体罢课事件,所以很生气,他一夜没睡,之后头发就秃了。校长给政教处下了指示:查出这起事件背后的策划者来,严惩不贷。

翌日清晨在课上,我被人请去了政教处,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韩艺。那天早上教学楼前飘着很重的雾气,树枝上挂着积雪,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花台和花盆里的花草都惭愧地躬着身子。到第三节课的时候,雪已经开始化了,地上湿漉漉的,化雪的时间里,空气中有一股泥腥味。我正坐在教室里,发现周围的每个人看起来精神萎靡,眼神呆滞,和昨天晚自习冲出教室的时候很不一样。一个地理老师对着面对黑板,耳朵两边一团一团的白气,他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许多地图板块。那些地形地貌都画得很好,十分准确。他画地图的时候,把课本放在桌上,他是全凭记忆画上去的,这种能力让我很佩服,很可惜下面没有人在真的听他上课。这时教室的门被人推开,是政教处的,他在门口点了我的名,说走一趟。找我进政教处并不奇怪,高一第一个星期里,我就参与过三次打群架,上了重点名单,往后发生类似事件总会把我找去问问。跟着副主任进了政教处,这个黑胖子在桌子后面坐下来,点起一根烟,眼睛透过金丝眼镜的玻璃看了我几秒钟,就把目光转去了窗外,不再说话了。我觉得我也用不着站着,就在这头大狗熊面前坐了下来。我问他,找我来有什么事。他让我先等一下,不要急,再说有什么事情,他说我自己应该清楚。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坏过厕所的灯泡,让它照不亮一地的屎,还请主任明示。和我想的一样,他生气了只会拍桌子。

现在我要开始描述韩艺的形象,她的形象可以有两种说法。我大多数时候见到的韩艺,在一栋五十年代盖的青砖楼房里,三面立着斑驳的石灰墙,细密的裂痕正在石灰墙上肆意地扩张。教室里开着几扇玻璃窗户,钢筋护栏已经生了红色的铁锈,几乎被绿色的藤蔓植物盘满了。在那个光影流翠的教室里,我坐在一堆饱经忧患的桌椅之间,韩艺在我对面的那台钢琴后面,钢琴上通常会放着一本《拜耳练习曲》。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想当我的钢琴老师。有时候她给自己弹伴奏,唱一些外国民歌,此时她的身子左右摇晃,还把嘴巴张得很大,看起来很不自然。等她唱累了,就开始不停地对我抱怨,主要抱怨的还是我弹钢琴的态度(坐姿歪斜,嘴上叼着烟,烟灰掉到琴键上)以及我的不讲义气。其余的时间,我们坐在教室里,相对无言。这种情况下,她就开始唉声叹气,没话找话。她经常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对着那些黑白键念咒般重复一句话:很多东西从开始就错了。我为了避免麻烦,就不接她的话。等她说到第五遍,或者第六遍,我知道躲不掉,才问她,什么是错的。然后她那些荒诞的言论就开始了。韩艺说,她本来可以当一个艺术家,但她做艺术家的天才一直被人压制,被那些太主观的意识磨灭了。她还告诉我,这种事从上幼儿园就在她身上发生了。韩艺将头偏向窗子,让脸迎着绿色爬山虎叶片间射进来的光点,同时,她的右手在琴键上飞快地弹出一串单音。又说,当时她就发现了,自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比方说吧,在幼儿园里,老师带着大家玩积木,老师说,今天我们搭个小房子吧;今天我们建工厂;小朋友们,让我们搭起一座桥。其他人按着老师的示范和指引在做,都搭得很好,只有韩艺不配合,她面前的积木看上去从来是乱七八糟的一团,这让老师很头疼。每次说到这里,她会把某一个琴键按得特别重,让那个低音在教室里久久回荡一阵,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哀怨地说,可是我想搭的不是这些啊,房子、大桥、厂房……这太简单啦。她是指,在那种年纪里,她居然想用积木搭出“高兴”、“疼痛”之类的东西。韩艺认为厂房和大桥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疼痛”和“高兴”这些倒是她可以理解的。这真是有点难,韩艺说,但有一回,她总算做到了——在别人都搭出一座城堡的时候,她相信自己搭出了“孤单”,可惜她为这个作品的诞生只振奋了两分钟——她记得是一双黑色的圆头皮鞋在积木前停住,然后套在右脚上那只皮鞋把她的大作踢出去很远。有部分“孤单”还砸到人家的城堡上,为此有许多小朋友都恨她。自顾自说完这些乖谬的话后,韩艺情绪低落,长时间看着窗外一片爬山虎不说话,苦大仇深地坐在教室里。

下面是关于韩艺的另一种形象: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雪,第二天出太阳时尽管在化雪,四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阳光下看过去有点晃眼睛。那天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顶着压到前额的针织帽子,从政教处门口颓丧地走了进来。如果需要对这个形象再进行一些补充的话,我还可以说,她头上那顶帽子是米黄色的,把她的侧脸和耳朵都盖住了,帽尖上有一个毛线球垂下来,搭在肩膀上。她的上身裹着一件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色棉衣,下面套了一条肥厚的棉裤。就是这样,她走了进来,我看见她眼睛周围的皮肤有些发红。等我和韩艺熟了以后,曾就她那天的形象发表了我的看法,我说我仿佛看见一个粽子走进了政教处。这个比喻韩艺不同意,她说她从小就怕冷,医生说她天生体寒。她穿的深色棉衣是她妈的,那条棉裤则是她外婆的,她知道这样穿出来不好看,但是没有办法,怕冷。(现在北风又从窗外进来了,贴在窗户上的旧报纸吹得啪啪作响,我现在也开始怕冷了,以前不这样)韩艺要反驳我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她像不像一个粽子。她说首先我要弄清楚,从结构上,粽子是一层层粽叶,由外向内包裹着一团粘乎乎的糯米。从形状上来说,粽子通常是三角形或者棱形的。而当时,她整个人正约等于一个圆柱体杵在那里,所以这个比喻欠妥,应该马上换掉,哪怕说她像一个饭桶,而不能说她像一个粽子。

这所学校不大,那时日子很长,本来可以在其它地方遇到韩艺,但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她了。政教处有三个档案柜,分别倚三处墙角而立,每一个玻璃柜门都被人擦得很亮。浅蓝色的粗布窗帘笨重的垂到地上,镶马牙石的水泥地板前不久刚刚打过蜡,两张带抽屉的桌子竖着接在一起,四周围着几把钢管架的红色海绵垫椅子。这是当时政教处的情况。大狗熊坐在我們对面,金丝边眼镜一次次从他的鼻梁滑到鼻翼,所以他必须扬起头,才能使眼睛透过两块镜片看着我们(他应该先脱下眼镜,用纸把鼻梁上的油擦掉,那样眼镜就不会掉下来了)。他说昨天晚上学校发生了不幸的事情,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把我们找来,是让我们交代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韩艺听着他说完,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所以我以为她对这种事情经验不足,就自己先交代了。我说昨天下雪了,我本来想在路上看看雪景,但是天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就回家了。回去以后我早早就睡下,睡前我还撒了一泡尿,这是我的习惯,睡前要小便,否则睡不着。到半夜我又醒了一回,是让尿把我憋醒了,是睡前我把水喝多了,由于太冷不想起来……狗熊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他打断了我——本来只剩一句话我就全部交代完了,那句话是:我知道憋尿对膀胱不好。他又一次把手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在木头受震后的余音里,他警告我,不想被开除就少扯淡,不是让我来装疯卖傻,还是说我昨天晚上下雪时干的事情。这时我扭头过去看韩艺,她在层层棉布包裹里显出一派避世离俗的样子,一张脸上,只剩下眼睛、鼻子还露在外面与外界有所联系。她米黄色的帽子后面,远处一根松树枝在风里抖了一下,大团积雪从树上簌簌地落下来。此外,我还想到,她真像个老气横秋饭桶(我仍然觉得应该是粽子更准确,但是死者为大)。我心下忽然感到莫名地委屈。我说,好吧,报告主任,大概误会了,是这样,我确实谈过一次恋爱,但上个月我已经主动与那位女同学分手了,她是五班的聂晓棠,身材很苗条,脸长得也很好看。至于这位女同学,我之前确实不认识。

等到高二,韩艺在音乐教室里教我弹钢琴,经常跟我说起在政教处那天的事。她说,你跟政教主任说话的时候,翻着白眼,阴阳怪气,松松垮垮的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向身子前面,尤其你脚尖朝地面一下一下点着的样子,就像触电了一样,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那副尊容是够人讨厌了。韩艺说,那天她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无赖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没有办法,生来的骡子是变不成马。到了最后,韩艺还要问我一句,那个五班的聂晓棠真比我好看?每到这时,我就会肚子疼,要出去上厕所。我捂着肚子朝外面走去,有几次,我听到有琴声从身后响起,有人唱着一首叫《燕子》的哈萨克民歌。

一开始我以为,把我喊到了政教处是头天晚上有人打架,要我交待打架的问题,而我那天回去得很早,所以理直气壮——按韩艺的话说,我像个无赖。我又以为学校要处理谈恋爱的学生,所以要我交代谈恋爱的问题,并怀疑我和一位穿着打扮像个大妈的女同学谈恋爱。最后人家说,也不是,谈恋爱的事情也不需要我交代。原来要我们交代的,是我们如何谋划了一场集体逃课事件。政教处的狗熊说,全校学生集体在课间逃离学校,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此事造成的社会影响很坏。他还强调,尤其当校长亲临风雪交加的教学楼顶劝阻,场面还是失控,学生推开铁门跑掉了。所以学校相信学生集体做出这么冒失的事,绝非偶然,之前一定是被人煽动过,总之从一开始,就是有人谋划的一起恶性事件。现在的关键,要找出这起事件背后的主谋,而且主谋已经找出来了,就是我和韩艺。理由如下:经过调查,并经有人证实,下雪的时候,正是我和韩艺分别从两栋不同的教学楼先走了出去,这就是说,我们向所有人传递了当时应该冲出教室的信号。

在政教处,韩艺整个人裹在肥厚的棉衣里,对别人提出的问题既不反驳,又没有一点要认错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人家说的话,其实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我之前说的混账话。我说的那些话把她冒犯了。所以在政教处时,韩艺有些恨我,同时,她又有点后悔穿成那样跑到学校来。她说,可我不知道那天要来政教处啊,知道我就不会那样穿了。

头天确实下了一夜的雪。我看着政教处以外的世界,草木花白,与平时很不一样。积雪正从墙上化下来,水渍漫过一堵一堵斑驳的围墙,浸到水泥地上。在一片潮湿的雾气里,一切都显得朦胧虚幻,很不真实。政教主任问我们对昨天的事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说,昨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到现在外面的雪还没有化,这就是我要交代的。我请他伸出头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听完我的话,他的脸色发黑(这样他的形貌就与一头真正的狗熊更接近了),把双手的指头叉在一起,放到嘴边哈了口气,他提醒我,别忘了我在学校已经有警告处分、严重警告处分、记大过处分等等。他向桌前欠了欠身子,用一根食指敲了敲桌子中间的位置,那里有个印着红字的牛皮纸档案袋。说我应该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可能会跟着我一辈子,这取决于我接下来的态度。当时狗熊的金属眼镜框就在我面前,与我一臂之遥,在他冒油的鼻梁上反着镀铬金属的光泽,只要我愿意,伸手就可以把它拿下来,放在马牙石地板上踩碎。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我不想赔他一副新的。他对我们说,事情已经摆在这里,对学校造成的影响很坏,处分是免不了的,但是怎么处理,要根据认错的态度决定。

后来我和韩艺一起去了几次政教处。在这当中,韩艺经常来找我,主要是试图讨论出谁是谋划者,以及讨论我和韩艺是不是谋划者。我们首先定了个前提,以便讨论能进行下去:既然下雪那天有很多人看见我和韩艺首先走出教室,那我们就相信我们真的先走出了教室。我向韩艺坦白,我走出去,是因为突然看不清楚那栋尖子楼,担心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韩艺则说,她就是那时候很想去趟厕所,没有别的。所以我们认为没有谋划者,就是下了那场雪,这里平时不下雪,学生就是想看看什么样子。韩艺说,其实一点都不复杂,这就是根本原因。但是她又说,人家要我们交代,我们不能这样说。我们又找出了一些其它原因,比如学校把课排得太满,还没有课外活动,没有篮球赛、唱歌比赛等等。但是我们也不能这样说。最后韩艺说,给记什么处分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如果真是我导致所有人在一个下雪的晚上集体跑出教室,我倒是很高兴的。我觉得韩艺说得对,所以再到政教处,关于那天我们是否谋划学生集体罢课的问题,我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们只说,那晚上确实是我们第一个走出教室的。政教主任则说,我们的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坏。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两天空气更冷了,每次我在夜里醒来,身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之中,恍惚间觉得黑夜是随着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它们流动着,笼罩着床铺和墙壁,覆盖着四周的一切,包括我的记忆。

如果能下点雪,也许我还会想起一些关于韩艺的事,对我写这篇小说会有一些好处。但不会下雪了。每个冬天的清晨都是浅灰色的,房檐和瓦草半隐在稠密的白雾里。闻着周围渐渐衰老的空气,我看见那些杂草身披一层透明的白霜,显得坚硬、锋利,在地上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早上站在这个我童年成长的院子里,心里感到一阵阵失落。这个院子,以及这里,总有一天将要被人永远的遗忘了。

中午我蹲在石花台下面晒太阳。看见小舅舅和表弟出现在门口,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带着棍子来的。那四条腿画着外八字迈过门槛,像专门训练过一样整齐划一,接着,我的面前出现了两张相似到复刻一般的脸。我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形迹可疑,他们已经进来了,等他们如同两台彼此的复读机那样开口,对着我讲话,他们对我那种可疑的关心就被确定了。小舅舅站在院子里,带着一贯悲悯的神情看着我,如同将撒手人寰之前那样,叹出一口长气,那口气快断掉之前,表弟又帮他续上了。正午的太阳升起来,院子里的雾气原本已被驱散。他们叹了两口气,浓重阴郁的雾气又开始四处弥漫。好在阳光还是带着温度的。小舅舅先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表弟说,有问题不要紧,他们找了我几天,就是要帮我解决问题。可我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我对他们说,昨天晚上没睡好,我现在有点困了。小舅舅说,有个好消息,你表弟前几天经人介绍去相亲,已经交上了女朋友。他还说,如果我能交上一个女朋友,也可以解决自己问题。这才是他们来的真正目的。你表弟是交上好运气了,小舅舅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那个女的条件不错,跟她一结婚(他压低声音,把一根食指举到眉间,不惜把自己变成斗鸡眼,似乎是为了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就什么都有了。小舅舅这番话,这回表弟总算没有复读。他假装如无其事的望着布满灰尘的瓦檐,但我还是看见了他满脸涨得通红,而且脖颈处的皮肤下面血脉偾张。

表弟的女朋友我知道,那女人小腿粗壮从不洗头,还黑得像李逵。他们家在菜市场门口开铺子。平时我从那条街上走过,闻见空气中强烈的血腥气,就知道今天免不了会目睹一场杀戮。而且无一次例外,从那里路过,我身上都会粘到几根鸟毛。事实上,那里的杀戮也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那是一家的刽子手。他们在菜市场门口,专门帮人杀鸡杀鸭杀鹌鹑,有时候也杀兔子杀蛇杀鳝鱼,只要给钱,这些人什么都杀。但是敢杀人就要拉去枪毙,这他们是知道的。

我亲眼见过那个女的怎么杀鳝鱼:她拿出一块深褐色的木板,往门前一立,一群苍蝇就先闻见了,它们在半空盘旋、集结,瞬间织成了一张密网,嘴里无餍地“嗡嗡”唱着,涌上去把那块木板圍得走投无路。她从店里抬出一盆生动的鳝鱼,放在脚边,再将它们一条一条的按在木板上连成一排——才注意到,木板上面钉着一排铁钉,钉子穿过鳝鱼的脑袋,把它们固定住。这时它们都还活着,几十条鳝鱼像蛇一样在木板上扭动着身子。然后她拉住鳝鱼尾巴,将一把薄薄刀片使得十分娴熟,轻轻一划,那些躯体就从一个圆柱体由当中纵向分开,变成一副平面的皮肉。她用拇指按住那把失去寒光的红色刀叶子,自上匀速而下,一副内脏粘着完整骨头的掉到地上。如法炮制,这种微不足道的死亡是无声的,不一会儿,木板上只剩下数张停止扭动的柔软皮囊,往木板上沥沥地滴着血。她停下手来,退开一步,认真地看那块木板,很像是一个画家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她伸手驱开脑门上的苍蝇,对作品还算满意,把一只塑料盆接在木板下,刀片顺那串铁钉下方横划一刀,鳝鱼就尽数落入了盆中。苍蝇绕过那个扭进铺子的肥硕屁股,寻着血腥味再次聚拢,爬满了钉子上一串半张着嘴的干瘪头颅。

小舅和表弟站在院子里,杵在我面前,比划出近乎相同的动作,脸上夸张的表情也如出一辙。我的胃里上下翻腾,满脑子都是那些鳝鱼扭动的身体,以及那块薄薄的、针线一样在空中穿梭的红色刀片。所有声音又一次在我周围消失了,我看到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就像穿在铁钉上的两条鳝鱼,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能重新听到他们的谈话,是正在猜测(或者说憧憬更恰当些)表弟跟那个女人结婚后的种种可能。我没有办法不打断他们,问我表弟,你是打算好了,要跑去菜市场门口杀鸡了?表弟听了两眼发愣,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显然,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个实际问题——如果跟那个女的结了婚,就免不了每天天不亮起床(比去五金厂上班起的还会早一个小时),搬个板凳坐在菜市场门口当刽子手。我说,那女的一脸杀气,手上使了好几把刀,有杀鸡用的,有杀鸭用的,有割喉的有扒皮的,你每天跟她睡在一起你不害怕吗?表弟被我问住了,小舅舅就过来打哈哈,说夫妻之间就是相敬如宾嘛,我和你小舅妈就是这样的,再说她家的刀都是对付畜生的啊。我把一口烟朝表弟身上吐过去,我指着表弟问小舅舅,万一他是个畜生呢?那可真就死定了啊。终于,这回小舅舅也不说话了。我看见表弟两眼充血,脸色变成一片生猪肝,他手臂微微弯曲,捏紧两个拳头瞪着我。我表弟是想跟我动手了。他在五金厂上了几年班,一天到晚在车间里大箱大箱地搬五金配件,手臂练得有我两条粗,真要跟我动起手,他就会像抓只瘟鸡一

样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扔到街上去。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他怕我,他见过我以前是怎么跟别人打架的。

小舅舅劝我,说不要伤和气,是一家人嘛。讲这话的语调,很像是当年在学校里开大会。他一定认为这种语调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种语调,我表弟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握,他还在努力学习。我觉得他很快就会学会了。小舅舅说,还是说说我们今天来主要辦的事情,是帮你解决你的问题。我还意识不到我的问题,但是表弟的眼睛已经不再冲血,脸色也已经恢复了正常。表弟说,你的问题还是一直以来的问题,这种问题在于你不切实际,实际的问题是什么,是知道你已经三十岁了。到此为止,小舅舅终于把那根棍子拿出来了:三十岁的人应该干该干的事,那就是找个人谈恋爱;应该多想想怎么生活,生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和谈恋爱的对象结婚、生孩子。我想了想,告诉他们,我的问题我算是明白了,怎么解决,我也明白了,就是照着表弟做,如果我还愿意进步一些,和表弟较较劲,我就找个杀猪的女人谈恋爱,你知道,杀猪的比杀鸡的条件总是好一些。

当时小舅舅和表弟在院子里,包裹在冬日轻飘飘的阳光中,我说话时,他们身后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轻透的玻璃罩子,几束游动的微粒尘埃正缓缓穿过玻璃。过了一会,我看见两个人的嘴和鼻腔开始深深的向内吸气,两个胸腔像气球一般地隆起——漫长的叹息要开始了。在那个叹息和鸣的时间里,我觉得有一朵云彩飘过了房顶,飘出去很远。

走出门去时,他们有点灰心丧气,如果不是小舅舅最后又对我说了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那种好人的语调,说不定就会叫我愧疚了。晚上睡觉前,我又想起小舅舅这句话,渐渐觉得这句话比白天听到时更有分量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鹌鹑,身上布满粗硬的黑褐色羽毛,正被人用绳子捆在一段木桩上。它仿佛是潮湿的,脖颈处的茸毛一撮一撮粘在一起,狼狈地向下垂着。当我最初进入这个梦境时,四周一片黢黑,只听见远处传来铁器敲击的声音。我知道铁器在发出警告,但不知道这个警告是向谁而来。等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我就看见这只巨大的鹌鹑。毫无征兆地,它就这样被放置于一个陈旧的舞台上,被一束追光灯照着,嗓子里发出了单调的“咯咯”声。这不是一种我能听懂的语言,几个重复的音节,但是我知道,它是在虔诚地歌唱着生活。是的,它被绑在一个破木架子上,已经无法扇动一下愚蠢的翅膀,更不要说下地走出几步,它正处在这种境遇中,可在梦里,我很确定,它是在歌唱它的生活。这只迟缓的鹌鹑,它的脑袋还是自由的,所以在用它的后脑勺不断敲击身后的木杆,发出一些声响来,以便为自己的歌打起拍子。它在我的对面唱了很久,一直在重复着那句庄严的曲调。直到铁器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再次发出警告,它也没有停下来。我觉得如果那只鹌鹑愿意,它还有时间,可以试着用嘴撕开胸前的绳子。它现在应该停止对生活的谄媚了,停止宣扬对生活的盲目热爱,它应该朝着传来铁器之音的相反方向,迈着外八字步赶紧滚蛋,它应该滚下舞台。我朝它喊了几声,我试图告诉它,它的处境。它听不见,继续用脑袋固执地与那根木头发生碰撞,它在打着拍子。我在一个梦境中身陷黑暗,无法确定与它的真实距离,我试着朝舞台那边走去,我不断向前走,这个距离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只鹌鹑还是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它看不见我,我们被一堵透明的墙隔着;我们在两个不同空间里。铁器声再次逼近舞台,危险已经临门,然而它在做什么——那只处境窘迫的鹌鹑,凭着一副麻木的血肉之躯,从喉咙里发出积极的歌声,在重复着单调的歌词。它一遍一遍地重复,似乎要把那句歌词唱成一枚实实在在的化石,它已经打定注意,将与那根木桩永远捆绑在一起,直到和它一起站成一堆焦土。终于,在铁器的敲击声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登上舞台,她从左侧走出来,长着一对异常粗壮的小腿,她甚至让舞台轻微地摇晃起来。她径直向那只鹌鹑走去,等走近聚光灯的范围,我才看清她手里握着两根手指粗细、半米来长的钢钉。铁器声是她敲击钢钉所发出的。她站在鹌鹑那里,钢钉举过了头顶,用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对着它敲了三下,宣布了鹌鹑的宿命。长长的颤音向着四周暗处的每个角落扩散,她一把揪住大鹌鹑笨重的脑袋,将两条反着寒光的利器缓缓插进了它的身体:一根是从脖子下方插入,再由上颌穿出来,鹌鹑不得不闭上嘴,停止了对生活的歌唱。另一根则是往它脖子上刺进去的,它的头钉在了身后的木桩上,这样,连呜咽的声音也不听不见了。它连最后的一点自由也彻底失掉了。女人拿起一把原本挂在腰间的塑料柄剪刀,背身于我,鹌鹑的身体被她肥大的屁股和宽实的后背挡住了,只露着一截僵硬的脖子和脑袋。我听见舞台上响起锋利的剪刀声,那些皮肉正在剪刀下寸碎,接着是一坨一坨的脏腑掉落,在木板铺成的舞台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带着腥味的血水在聚光灯下蔓延,此时那只鹌鹑还没有完全死去,它胸前的绒毛起伏着,惨淡的灯光在它身上凝固了。

在这个阴暗的房间,我躺在充斥着霉味的床上,从一个向鹌鹑施刑的梦中醒来。一开始院子里只有风声,吹着地上的枯叶移动。接着听见有人踩着细碎的脚步在外面街上走过,那些沿着这座房子脚步,似乎一直在这里游荡,一直围着我刚才的梦打转。我睁开眼睛,梦中的景象已经不在了。只看见清晨的第一道光已经从木格子窗的缝隙间透进来,横陈于地板上,几只麻雀在格窗外叫着飞来飞去,在我的角度看,它们像在鸟笼子里嬉戏。这些微不足道的笼中鸟,命运总比鹌鹑要好一些,它们在冒过房檐的枯败枝叶上停了一会儿,又叫着飞走了。这种天气让人心生悲凉。我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情绪中,尤其是当我发现,我的脸正贴在一个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

韩艺趴在音乐教室的窗台上,风穿过爬藤植物的缝隙,那种印花的老式玻璃窗在半空中摇晃。当我的记忆使那扇窗户变得更加陈旧,我就意识到记忆其实靠不住。那扇木窗上淡黄色油漆已经褪色,油漆脱落的地方露出木头腐朽的纹路,时时等着化为土灰。韩艺的形象是不真实的。但是,它使我离韩艺的面孔越来越近,甚至要比我曾经看到的更近。我看到,她的脸很瘦,没在从窗外伸进的枝叶之中,沾着细碎雨点般的光的碎片。她在寂静的窗前,那种绵软而无需计较得失的时光中,韩艺和我谈起了关于死亡的问题。

她转过脸来,棕色的眼睛和我对视。以我的习惯,很少会长时间看别人的眼睛,那应该是我少有的几次与别人良久的对视。我问她,你是不是在军训的时候就企图自杀。我说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你割过腕,你当时就想过自杀,是有人发现,把你救了。问完这些话,我把脸从她那里转开了,我是望着一只正在从草木间跃起的虫子,或者一面呆板的墙壁。但是我感到她的目光一直在窗户前看着我。没有人救過我,她说,如果我说我不想死,你信不信?她的语气克制:要是我真的想死,别人就救不了我。她的手臂放在窗台上,在阳光里裸露着,我看见她的手腕上面有很多条凸起的疤痕,像几条浅红色的蚯蚓。

时间暗藏着一股无形中流动的力气,它是如何使那幢坚硬的砖楼日渐腐朽,直至衰老,又催动那些绿色的茎叶保持年轻。

我是从韩艺离开学校后,开始感到孤独的。尤其当我从那栋青砖建成的老楼前走过,那些藤蔓植物依旧在阳光下显出勃勃生机。音乐教室外面有一堵四季被青苔包裹的围墙,我要逃课,经常从这堵围墙上翻出去。围墙外面是后山上一片茂密的树林,我记得,那块地上始终积着厚厚一层干枯的落叶。我和韩艺在音乐教室里,透过繁密的爬山虎的缝隙看出去,时常有松鼠站上围墙,像人一样立起双脚,朝着音乐教室里眺望。韩艺坐在钢琴前,捣鼓着那台散漫的钢琴,无论是舒伯特还是巴赫,忧伤的曲调由此被召唤出来,都吸引着松鼠们的注意,长时间以哨兵一样的姿态迎着音乐教室的方向,并始终保持缄默。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这几位不买票的观众受了惊吓,飞快的爬过围墙,掠上一段树枝,隐入幽密的丛林,一串树叶摩擦的声响也随着消失了。

是在个四月的早上,在清明节前。有人从围墙后面捡到了一个避孕套,并把它带到了学校。那天闯进学校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把避孕套往学校政教处的桌子上一放,就请几位老师过来一起看。据后来一些同学说,那是一只大号的避孕套(是不是大号还有待商榷),皱巴巴的(关于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躺在那里。它被人放在桌上围观,也不知道脸红。在政教处,这家人首先指出:凭着作为成年人自身经验,从它的形态上看,它无疑是一只已经履行过使命的避孕套。关于这一点,政教处的各位老师应该没有提出什么疑义。另外,人家还说,这只避孕套是今天早晨在学校围墙外面发现的。他们一家人在清明前去后山扫墓,站在墓前正准备趴下去磕头,就发现了这只避孕套,身上还裹着露珠,嚣张跋扈地挂在祖宗的坟头上。他们感到极为震惊,并认为,作为后人为此蒙受了极大的侮辱。最后人家又指出,后山上没有别人,避孕套就是从学校的围墙内扔出去的。关于这点,老师们有没有疑义,我就没再听说。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张小武消息了。那个我在丽江唯一的朋友,浑身散发忧郁气质、与生活格格不入的诗人,最近我经常想到他。这篇小说只差个结尾了,我把写好的部分发给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又给他去了几次电话,也没有人接听。作为一个初习写作者,现在希望得到一些鼓励。为了免于剩下的日子在五金厂里铸模,或者给幼儿园当保安(我始终认为,如果在幼儿园上班不利于小朋友成长),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使自己成为一个作家(可能是由于我的写作动机不够纯粹,所以才会困难重重),我迫切的希望与人交流。一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收到张小武的一条短信。短信里张小武只字未提到我的写作,没有谈到我写的那个女学生韩艺。里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他以一种现代诗的格式写道:

写下去吧兄弟, 一旦已经开始。只要你活着,一切与生活有关的都不会属于你。 除了写作,可以与你抵抗孤独。

雾气弥漫的早晨,我是望着一个结霜的老院子,为了忘掉此时不易穿越的湿冷的孤独,以此想到韩艺离开学校时的情景:已经到了十月,杨草果树站在进学校那条路的两旁。那些树底部刷着白漆,高大而潦倒,稀疏的叶片重新长出来时就显得干枯发脆,轻易就被风所折断,瑟瑟地掉落到路上。我们从路上走过时,那些形状弯曲的叶片在日光中摇晃着,使人觉得头顶上挂着无数条风干的鲫鱼。树影疏落的空中,永远向地上散开一种略带刺激和苦涩的味道。

很多人都见过,我和韩艺坐在那间半废弃的音乐教室里。一般情况下,韩艺在里面弹钢琴,她自以为是我的老师。更多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一些事情,说在尖子班里坐到高三,会不会真的变成一只大猩猩,这种时候,韩艺像观察一个神棍那样看着我。音乐教室靠近一堵围墙,学校和后山就是靠这堵墙划开的。按往常,人们在围墙后面发现避孕套后,我理应有使用它的重大嫌疑。可学校从来没有为此找过我。倒是每天放学后,他们就把韩艺叫到了政教处。这种情况发生在韩艺身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次去,大概就不是为了找个女老师和她拉家常。几天后,韩艺离开学校,我再没有见过她。又过了几年,我听说她去了泰国,直到从丽江到大理的火车上听到她的死讯。我最后一次见到韩艺,她表情严肃,站在一片被爬山虎叶子挡成的碎光里。当时韩艺以一种奇怪的语气对我说,如果我割开手腕,只是为了闻见一种气味,它有点像香皂泡沫的腥气,这种气味可以使我心神宁静,如果我这样说,你是不是不会相信?她还告诉我,根据她的经验,血顺着手腕流出来以后,不会马上就凉掉,伴随着那种气味,这时人就会产生某种感觉,相信心理的一些伤痛也随之从体内流淌出来。我想我知道韩艺要对我说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什么使她伤痛,我记得她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家里的事,我也从来不问。她要我相信她,她说,你想想吧,这种事只要重复几次,很容易掌握使用刀片的力度,如果我真的想死,只要割深一点点,割断血管,就能做到。问题是,韩艺说,我从没有想过就这样死。听韩艺说这些话,我感到头皮有点麻,两只手腕一阵一阵发酸。在后来,听到她的死讯后,我经常想,如果时间倒回到高中,在那间音乐教室,我坐在她的面前重新听她说一遍这些话,我又能对她说点什么呢?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我还没有说起。那只避孕套在围墙外被发现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韩艺。倒不是怕这件事牵连到我,我甚至有点迫切,希望他们来找我,把我也叫去政教处谈谈。他们没有来。为避孕套的事,学校里流言四起,传闻说,其实韩艺带人去那间音乐教室,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她就带着别的男同学去过那里。那个避孕套也因此变得更加可疑。流言火一样在学校里蔓延,终于烧进了我的耳朵。学校没有来找我,某种程度上,使这种说法变得可信。我甚至没有想过去向韩艺证实一下,那是我少有的几次,承认自己的虚伪和怯懦,并且为之感到羞愧。韩艺离开学校后,我知道不会再见到她了。我和韩艺在高中时,为了抵抗某些我们反感的东西,或者仅仅为了抵抗孤独,而在音乐教室里建立起两个人的联盟。我的嫉妒变成了一把沉重的铁锤,一击便使那个联盟土崩瓦解,又在流言之火里化为灰烬。

我以后很少再去学校上课,至于那间爬满藤蔓的音乐教室,到毕业我也没再进去过。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又回到了认识韩艺以前,终日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在小城的街巷里游荡。一开始,我还经常想到韩艺,并满怀愧疚,认為自己在韩艺的事情上不够讲义气,我当时应该站在别人的目光之外,与韩艺道别,或者去一趟政教处,作为人证,撇清韩艺与那个避孕套的关系。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学校要开除韩艺,主要是因为她一直有自杀倾向,这对学校始终是个隐患,决定要开除她,就算没有那个避孕套挂在坟头上,人家也会让她走。从那以后,我想起韩艺就不再心怀愧疚。再后来,我就把她忘记了。

那天在由丽江开往大理的火车上,导游姑娘宣布完韩艺的死讯,火车随即钻进了阴暗狭长的隧道。我和导游姑娘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我听见了周围的一切喧闹声:火车划过铁轨时,如同无数争辩的人声含混在一起;旷野上疾驰的风声;送餐车的橡胶轮子滚动在带着几何花纹的铁皮地面;方便面在纸盒里跃跃欲试;有人在拥挤的过道里售卖手机充电器……绝对的黑暗之中,我才看见,高中音乐教室两扇陈旧的窗户,网密的绿色叶片后面闪动着午后的阳光。在这辆无辜的火车上,我便开始相信,韩艺的死或许多少与我有关。我想起许多年前,在学校外面的那条人行道上,韩艺站在一棵松针树下,我和她打下赌,说她将来会被驯化成一只大猩猩,当时我就从她的眼里看见了恐惧。或许我不该让她相信这些。而现在,此时此刻我坐在一张硬崩崩的木椅子上,正在为担心自己会被驯化成一只鹌鹑而感到恐惧。

我还是不能接受另一种说法,即韩艺的头发绞进了卡丁车的轮子,因此丧命。我还是要说,如果韩艺要想死,她就会跳楼死。我相信,一定有人在曼谷市区一座黄昏的写字楼顶见过她,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人们透过月亮的眼睛看见韩艺坐在女生楼顶,有人甚至听见了,楼顶隐隐传来一首苏联民歌的旋律。当她走上那个柔软的金色房顶时,她的脸还是很瘦,面色依旧苍白,就如许多年前坐在钢琴前一样。狭长的天际射出一天中最后的耀眼的光线。她走过天台时,手指上仿佛弹奏琴键一样轻盈的动作依然持续着,黄昏下演奏着无声的钢琴曲。韩艺爬上围栏,张开双臂。天边水彩一样轻透的黄色点点褪去,远处云彩的紫色显得越来越深。迎着夕阳的残光,她脸上的肌肉在逐渐发生变化——每一块肌肉都跳动着,正逐渐向着人猿的样子趋近。就在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她深色的裙摆下面,小腿上的肌肉突然绷紧。黄昏已经逐渐虚弱,散漫的黄光铺在她身后的水泥板上。韩艺在傍晚的微风中踮起脚尖。远处街上的人们才看见,一个物体从高处落进对面繁乱的街区。

天已经亮了。整夜坐在这里写着这样一篇小说,我却没有感到半点睡意。我以为通过写出一些文字,可以试图去理解韩艺,到最后我并不可以,我只是在虚构她。毋庸置疑,韩艺站在天台的事正是我虚构的,但是它已经被我写了出来,所以现在我要说:这就是全部事实。一直到以后,它会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此时晨光如水,正从木格窗上倾斜下来,流淌在这原本阴暗的房间,驱散了潮湿发霉的空气。我看见晨光熹微下的房间,四周的一切变得轻飘飘的,心里终于为韩艺感到一阵轻松。她决定了自己的尽头在哪里,在那以后,生活拿她就没有办法了。我却还和以前一样,一直还在这个笼子里,并悲观地相信,最终我也不会成为一个作家。只有接受沦为一只鹌鹑的宿命,我才可能使生活变得容易。对于韩艺,此时我正想到,如果人的死不只是由身体陨灭那个事实所确定,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也算是一种活法,它使她在之前,与其他人生命交汇处就活了下来。在我这里,韩艺的形象被定格在高中时,一栋青砖建成的老楼里。在那里,那些交错的光影经常让我生出一种错觉,恍如我们正置身于一片寂静的水底,韩艺久久地坐在那台钢琴后面,清越的琴声在晃动的光线中穿过流光四溢的水草,一直传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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