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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下有梦

2019-11-21肖德林

清明 2019年6期
关键词:谷堆粮站汗味

肖德林

1

我想我得摆脱梦里的陆大槐。

在梦里我不确定他就叫陆大槐,我觉得他很熟悉,但是我不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字。我熟悉的是那种气息,那种在梦里让我很舒服的气息。起先,我们去考试,考的是物理,我考得很糟糕。我遇到了陆大槐,我说,我把公式全部忘记了。他说你只要有一只手机就行了,把公式都拍下来,你可以像检阅照片一样偷看。我真蠢,没想到这一点,我想下面的考试得这么干,但是我想不起来下面要考什么,心里说,完了,我肯定是零分呢,这个多丢人……我们去吃饭,吃的是宴席。人生就是不断吃饭,从一桌换到另一桌,当所有的桌子都坐完,人生也就画上句号了。这一桌人特别挤,我很不舒服,陆大槐总是不断和旁边的人说话,叽里呱啦,我非常讨厌。

我想起来,陆大槐曾经揣着一瓶剑南春,来找我喝酒。那个瓶子像一个美丽女人的腰,陆大槐把它放在桌子上,摇曳生姿,散发着一些诱惑的鬼魅。那是一个雨天,到处雾蒙蒙,雨细如发,到处飘,地上湿漉漉,陆大槐的头发也长出了一层雾,眼镜片上很迷蒙。我说到哪里喝酒呢?这么个下雨天,没有阳光,没有阳光喝酒多么没有意思。陆大槐笑了,咽咽唾沫说,喝酒和阳光没有关系,就是为了解闷。我讨厌雨天,说我不喝闷酒,我没有忧愁。大槐凑近了看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白又增多了一些,“喝吧,喝吧,喝了酒,你就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我和陆大槐喝酒。外面突然阳光灿烂起来,是的,我一喝下酒,阳光就灿烂起来。

梦境时时打扰我。

陆大槐从小爱哭,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大卵。因为总是无缘无故仰天大哭,终于呛了气,得了疝气病。他终身为这个病苦恼,不断地跑医院。他很自卑,在女生面前从来抬不起头来。

我又看到陆大槐在跑。我说陆大槐你跑什么?陆大槐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继续奔跑。他总是在不断奔跑,后来我看到他的腋下生出了两只翅膀,飞得没有了踪影。我说陆大槐你飞了,你老婆怎么办呀,李小麦怎么办呀——

陆大槐找上李小麦不容易。我听他一次醉酒后说过。李小麦长得一般,两颗门牙很突兀,使得脸看上去很尖锐,像一只惊慌的老鼠。有一次单位出去旅游,逛过风景,年轻的男医生纷纷给漂亮的女护士、女医生送上旅游纪念品,有丝巾、画片,甚至是几颗牙枣。但是没有人给她买,她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陆大槐感觉到她受了冷落,给她买了一只懒熊,一只慵懒的四肢很长的熊,耳朵很长。陆大槐说这是一头长寿的熊,跟你一样。女人很兴奋,很羞涩,低着头反问你怎么知道?和尚说的,陆大槐指了指他们刚从里面出来的法海寺说,大耳朵的人都长寿,懒熊也一样……你看我的耳朵,一定也长寿吧?女人没有回答他,把熊抱在下巴下,揪着长长的耳朵,轻轻亲了一下,那一下,让陆大槐心头一颤,仿佛亲的是自己,眼光迷离起来。

后来这只懒熊一直挂在她的床头。

陆大槐看到之后,很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医院就是一只蚂蚁,卑微地苟活,而这个女人很看重他,给他光荣。

2

半夜梦醒,我坐在床上抽烟,一直到天亮。天亮了,外面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这时候,陆大槐隐身,此前,他一直在我眼前晃。

陆大槐是个乡下人,可是他一心想娶一个城里的姑娘。这个是没有错的,城里姑娘在城里有体面的家,不会被滚烫的水泥地炕化。陆大槐曾问我说:“淳于棼知道吧,就是南柯一梦的那个人,其实每个读书人都在做同一个梦,几千年了,哪里就只是他一个?那棵大槐树在我们县城里野蛮生长。”陆大槐说他非常想去亲眼看看,找找那个巨大的蚂蚁洞。

陆大槐高中没毕业就到粮站拉板车、扛稻米。稻谷堆山高,几张长长的的跳板贴上去,成了攀爬谷堆的一条路,陆大槐就是在这条窄窄的跳板路上,一步一步地移动,不断从跳板上跌落下来,沿着谷堆一滚到底。他天天咬着牙齿,衣服几乎没有干的时候,浑身散发着臭味。在那两年,陆大槐几乎流尽了他一生的汗。汗味钻进了他的血管里,李小麦曾皱着眉头问他:“你身上怎么老有汗味呢?”

我又一次滑进了梦境。陆大槐坐在一棵树上,天上的星星都和月亮一样大,它们在陆大槐的身后跳来跳去,巨大的叶子掉下来,陆大槐裹在身上当衣服,回头对我说:“我这样拽吧?”我看到那巨大的葉子闪闪发光,陆大槐几乎像一个歌星一样闪耀。

我想清楚了,那是一棵槐树。

陆大槐突然哭着说,我身上的味道呢,我身上的味道哪里去了?我想的不是他的汗味,而是他的病。他的疝气因为长年在粮站扛稻米袋,更难治愈,劳作一天后,大腿根间时常血肉模糊。

促使陆大槐离开粮站的是吴薇薇。陆大槐不止一次说,我一定会转为正式工,吃上商品粮。有一天,在高高的谷堆上,他一抬头,透过巴掌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栋二层小楼,发现那竟然是吴薇薇的家。后来他越来越喜欢把自己扛上谷堆顶。对于遮挡了视线的蜘蛛网恨之入骨。吴薇薇是陆大槐的同学,陆大槐失学了,但是吴薇薇却能继续在课堂上安逸地垂下两条小辫,读书。陆大槐刚开始并不知道吴薇薇的家就在粮站后面,我们生活的小镇很闭塞,男女生相互不讲话。他后来说,吴薇薇对他好,是因为给他留了肉。那时候陆大槐家很穷,山芋干就是主食,陆大槐屁都比别人多。我们食堂打饭是要分组的,几人一组,没有人愿意跟他一组,最后只剩他和吴薇薇单独一组,而吴薇薇把猪肉都留给了他,她自己只是喝了黄芽菜汤。陆大槐嚼着喷香的猪肉,留下了幸福的泪水。

这是吴薇薇对陆大槐全部的好。陆大槐认为,一次,足够了。

陆大槐怀抱着双手,舒服地伸长双腿,躺在谷堆上,闻着稻香麦香,透过玻璃窗,他只能偶尔看到吴薇薇的一双脚,穿着鲜红的皮鞋。

陆大槐觉得生活中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等待。尽管鼻孔里呼吸的是黑黑的灰尘,肩头扛的是沉重的稻麦包,喘得像头牛。心里有等待,就有力量。这个等待就是胸中的一轮月亮,照着他的路。

事实上陆大槐在粮站没有一个朋友,他很多时候就守着这个窗子,看着一只只鸟在树上跳来跳去,好像是叫沉默的老树开口说话。后来,他在粮站赢得尊敬,是一下子扛起了一包200斤的大袋子。没人知道为此他的卵子又大了一圈。干力气活有干力气活的规矩,那就是谁的力气大,谁就是老子。那一天傍晚时分,一个工人又推来了一车稻谷包,陆大槐心里着急,这时候正是吴薇薇放学要经过窗口的时间,可能一耽搁,他一天的等待就会化作泡影。他一咬牙,扛起麻袋一步步移上跳板,爬上谷堆。嘴里有腥咸味,他狠狠地咽了下去。他喘着粗气,透过小小的窗子,看到吴薇薇美丽的背影,一晃,进了家门。

陆大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说:值了。

浓重的汗味弥漫在陆大槐周围,他已经迷醉于这个汗味,从来不像别的搬运工光着身子,哪怕穿一条汗衫。陆大槐身上的汗味总比别人浓一些,可他宁愿散发出“老汗味”,也不愿光着身子,这经常被人嘲笑。

陆大槐能扛200斤麻袋,为他赢得了声誉,粮站没有人再欺负他,那些嫌弃他有“老汗味”的人从此闭了口。陆大槐也感到胳膊和腿每天都在变粗、变粗,它们努力地在身体里澎湃着,像浪潮一阵紧似一阵,似乎都要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他想,什么时候一定要请吴薇薇到这高高的谷堆上坐一坐,看一看,他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夜不终寐。

陆大槐有天看到吴薇薇在停自行车,婀娜的背影看对着他,他鼓足勇气,对着玻璃窗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他看到吴薇薇转身,茫然地寻找声音。陆大槐突然胆怯,迅速地从窗口溜了。

他满心欢喜地溜了,心里想,我终于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这个情景不断在他脑子里放电影,每回放一次,自己要偷偷乐半天。

下次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腿,一定不逃跑。

他还没有能请来吴薇薇,却等来了一个让他五味杂陈的消息,吴薇薇考上了一所中专院校,学的是丝绸,以后就是国家干部,比他这个粮站的临时工强多了。临时工也来之不易,我们杨树镇,最牛的是粮站,比有香喷喷名字的供销社还要牛,这里才能把稻麦换成钱,去买那些喷香的面包和花花绿绿的布匹。想进粮站的人排成长队、挤破头,哪怕是个扛包的,都比在毒太阳底下强,何况月底就有白花花的票子拿。

陆大槐那几天不说话,茶饭不思,一有时间就坐在高高的谷堆上,不断回味着吴薇薇留给他的几块猪肉片,虽然他几乎已经完全记住了它们的花纹,但越想越不真切,越想越覺得自己自作多情。

这个下午,陆大槐在谷堆上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立即翻身坐起来。不错,正是吴薇薇的声音,吴薇薇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是来粮站买米的,袋子看上去有点重。他多想上去帮她提,甚至帮她送回家,但是他的脚像陷在淤泥里,怎么也迈不开步。干瞪眼喘着粗气,他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汗味,浓重得令他窒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移开。不,他看见她的衣服汗湿了半边,印出了里边红色的胸衣背带。

3

陆大槐讨厌下雨。下雨天潮气大,他们要不断地把那高高的谷堆掀翻,直到底朝天,累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他恨雨,这个习惯几十年没有变。

他爱雪,所以我总梦见他走在雪地里。陆大槐走在漫天雪地里,就像走在一堆脆饼上,叽叽嘎嘎。世界突然模糊起来,所有的东西都长出了晶莹的毛,陆大槐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白色的鸟一群群起飞一群群降落,与陆大槐行走雪地里的声音形成某种呼应。他披着雪白的风衣,与雪地融为一色。我问陆大槐你要到哪里去?他沉着脸不回答,突然,他的脸像雪一样融化了,只有一件衣服在雪地里飘。

陆大槐不愿坐在高高的谷堆上了。他在墙角看两个老汉下棋,这样看了一个暑假,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看看院落里日渐稀薄的阳光,对粮站负责人说:“这班我不上了,我要去上学。”黑黑的梳着大背头的负责人愣了一下,笑了,所有人都笑了,而且充满担心,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不要了,你能考上大学吗?粮站的工作别看是个卖苦力的,多少人羡慕呢!

因为基础太差,陆大槐决定从高一上起,他因此成了我的同学。无法抹去的是年龄,像一堵墙,把他高高垒起,几乎隔绝了与班上同学的往来。他是孤独的,经常熬夜,眼睛通红,像一只在雪地里打转的狼。他悄悄跟我说过,他其实很享受这种孤独,狮子和老虎都是孤独的,只有狐狸和狗才会呼朋引伴。他特别爱淌汗,总是汗津津的,浑身散发着汗味。他只能坐在角落里,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我无奈成了他的同桌,老师不能容忍一张桌子只坐一个人。他比我高了一个头,我时常有压迫感。我和他同桌,就得把自己变成一个聋鼻子,抵御他随时飘来的浓重汗味。果然,我的鼻子后来再也闻不见他的汗味了。

陆大槐在学习上是死用功的。我们学校那时候电不正常,靠一台破烂的发电机供电,还经常供不上;供上了,也有时间限制。我们点蜡烛学习,陆大槐桌上的蜡垢高高堆起,看上去像皑皑雪山,他就在这座雪山后忙碌着。陆大槐不怕学习苦,他说你去粮站扛200斤的麻袋爬上十几米高的跳板试试!他的话几乎成了名言,不仅激励了学生,也成了老师的口头禅:“高一班有个陆大槐,他说……”陆大槐默默地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这中间他进城找了趟吴薇薇,但只是看了她一个背影。那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却像烈焰灼伤了他。他想,她现在不会为吃不上肉而烦恼了,都有国家供应,包括他曾经守着的金灿灿的谷堆,也许都会光荣地吞进她的嘴。想到这个,就有一种感动在心里流淌。他默默地转身,出了中专学校的门,仿佛他死乞白赖地进一趟城,就是为了在这座学校的门口站一站。

我们又在考试。卷子发下来,油墨的味道特别臭,熏得人掉眼泪。我突然发现没有带笔,吓得浑身发抖,转眼去看陆大槐,突然发现他已经坐在大学课堂里,正高深莫测地笑着。陆大槐没有考试怎么坐进了大学课堂呢?我说陆大槐你的本事真大……梦里的事情就是这么有趣,能看到活蹦乱跳的陆大槐。陆大槐先考的是个医学院,分配在县城郊区的一家乡镇医院工作,成了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决定和李小麦恋爱之前,他又找了一趟吴薇薇。实际上在这之前,他和吴薇薇已经失散多年。吴薇薇学的是丝绸,分配在缫丝厂工作。那时候缫丝厂非常红火。陆大槐这次胆大,把电话打到吴薇薇的车间,吴薇薇小跑着跑到传达室,汗湿了刘海,陆大槐也闻到了一丝汗味。令他心里一疼的是这汗是为他流的。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说:“今天真热呀……”本来他是想喊一声吴薇薇的,可是这个名字只能藏在心里,喊不出口。吴薇薇点点头说:“真热。”陆大槐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汗味,一阵比一阵臭,陆大槐左躲右闪,想把这个味道隐藏起来,要命的是他突然听到身体重重地响了一声,身体急速膨胀,似乎要把自己炸飞,——他的疝气又犯了,他面红耳赤,狼狈而逃。临走时,他胆怯地瞥了一眼吴薇薇的胸部,记得她喜欢穿红色的胸衣,可这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吴薇薇笑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早豆腐渣了,美个灰!

看着静静的吴薇薇,陆大槐想到了粮站,想到高高谷堆上那个小小的窗口,想起潮湿而热烈的气味,脸突然红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个词:幽会。疝气突然窜出来,陆大槐尴尬地对吴薇薇笑笑,吹了吹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说:“今天运气真好,有新鲜的刀鱼。”

吴薇薇一直是微笑的,她看着陆大槐,只是笑,静静地笑,真成了江水里俏立的一根芦苇。

这芦苇很快被折断了,他们闻到了浓烈的焦枯味,慌乱的脚步声和哭泣的大喊声:“着火啦——着火啦——”

浓烟一下子冲了进来,充满包厢,几乎在瞬间就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影子。根本出不去了。他喘着粗气,把窗帘撕下来,一脚踹碎了窗玻璃,颤抖着把窗帘撕成布条,结成绳子,一把抱住瘫倒的吴薇薇,把她拎上窗子,窗帘根本不能一下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吴薇薇哭泣着系了下去。屋里新做的装修,油漆见火就着,在他准备跳下去的时候,一阵大火吞噬了他。陆大槐忍着巨痛,连滚带爬裹着已经着火的窗帘跳下了楼,一着地就失去了知觉。

这场大火,陆大槐不仅把自己烧伤——烧坏全身的皮肤,从此再也流不出汗来,还把自己和吴薇薇的关系烧得天下皆知,更重要的是烧毁了一辆公车——那时候,汽车是个宝贝,我们羡慕他能随时变成一条鱼,在马路上畅快地滑行。等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免去了一切职务。

不过,经过了这生死的考验,陆大槐突然顿悟了,命是自己的,没有就没有了,其他可以再挣,挣不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5

我们的车停在山坡上。有人要搭车。四顾茫茫,这几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陆大槐不肯让这几人搭车,他暴怒,车里哪里还有空间,一个也塞不下了,我很忙,耽误我开会,你们谁负责?

后来,我从梦里滚了出来,睁着眼睛,想着陆大槐焦虑的样子。

他后来一直非常焦虑。

多少年来,陆大槐已经习惯于开会,开会塞满了他的日子。现在会少了,几乎是个闲人。李小麦能容忍他赋闲,不能容忍他心中还有人。以前不知道究竟是谁,现在知道了。她要看看吴薇薇。她对陆大槐说:“我也是女人,别的女人有的恨,我心里一点也不少。”

陆大槐听了这个话虽然未露声色,但心里是恐惧的。他说你瞎胡闹,我和她清清白白。在他心里,一直把吴薇薇当神供着,似乎他所有的奋斗,都为了搏她一笑。

李小麦看着他,不说话,点点头说,摸摸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

陆大槐难受起来,脸扭曲着,他的汗淌不出来,更痛苦。

李小麦突然像鸟一样扬起双臂,伸向陆大槐,笑着说:“你抱抱我,你已经几年沒有抱过我了。”

李小麦展着手臂,像扑腾着一对高昂的翅膀。

陆大槐惊慌起来,扯着头发,一低头说我去找毛巾,嘟囔说:“我要擦擦身子,我身上臭了——”

李小麦抱了一个空。“你连抱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李小麦无力地垂下手臂。陆大槐没有注意到,李小麦已经把突出的两颗门牙取掉了,换上了光洁的烤瓷牙,脸上生动了不少。

我看见陆大槐是攀着一条绳子走的,这条绳子像根巨大的柱子一样,可以爬上去。我想我是在哪个黑白电影里看过这样的画面。不知道他哪来这个本事。他除了有疝气与众不同外,真的是个平凡的人。我在梦里笑呛了,一直把自己呛醒。

我想起来,那天揣着剑南春叫我喝酒的还有鬼子梅,他是陆大槐最好的朋友。当时他坐在角落里,抽烟,一句话都没有,我们本来就雾蒙蒙的中间又添了一层烟气,我更看不清他,他罩在诡异的雾里,我几乎把他忘记。

鬼子梅说,陆大槐骑着摩托车,前面一辆拖拉机挡道,后面高高地装着木柴,陆大槐很着急,死命摁喇叭,喇叭几乎摁坏了,但是路太窄小,拖拉机根本让不开身。陆大槐很生气,对着拖拉机大骂,拖拉机手也很生气,开得越发懒洋洋,在一个转弯口突然加快了速度,紧贴着拖箱的陆大槐没有料到,拖拉机手会故意耍他,陆大槐一踩油门冲上去,拖拉机一个急刹,一根尖锐的木头狠狠地插进了陆大槐的太阳穴,像根楔子。

陆大槐死了。

鬼子梅说:“也许陆大槐死得不是太痛苦,因为他喝醉了,麻痹减轻了痛苦。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追李小麦?因为李小麦告诉他要去见吴薇薇,他要阻止她。其实,李小麦撒了谎,她只是想去看看那个粮站,看看那个窗口。粮站早就废掉了,房子已经被彻底毁掉了,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李小麦真傻。”

鬼子梅掉了一滴泪。

那天是我开的车,车速并不快,我也不想快,在劝李小麦……嗯,坦白地说吧,后来他发现开车的是我,更加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不知道爱惜,还不能容忍别人拿走他哪怕一根羽毛。

原来陆大槐真正追的人是你,你带着李小麦,是你杀了他!我叫起来,我看到鬼子梅的脸变了形,眼睛睁得很大。

在我的梦里,陆大槐一直活着,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骑着毛驴在赶路,背着书箱,风尘仆仆,面色如槁,眼神……不,他只有两个硕大的黑洞。

槐呀——你这赶考的路走了上千年了,何时是个尽头呀?

没有眼睛,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如槁的脸上似乎有一丝风划过,刀刻一样。

我想起来,这是大槐安国,陆大槐正在赶往京城,参加会试……这是一场多么漫长的考试。陆大槐曾经多次去看过那棵槐树,他悲哀地说,那棵槐树得了病,快死了。

6

陆大槐不知道的是,他死后,吴薇薇在家里给他设了灵堂,半县城人都知道了,在人们的嘴里,吴薇薇是个“坏女人”。

照片是从一张合影上抠下来的,那时候,陆大槐是多么年轻呀。一阵风来,窗帘摇动了一下,吴薇薇想,陆大槐肯定来过了,喘着气流着汗,憋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两只巨大的白蜡烛,静静伴着她,像他们静静对望的一生。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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