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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中的木马

2019-11-20罗峰

读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血气鬼魂哈姆雷特

罗峰

《哈姆雷特》是一部迷人的作品。这部分源于它浩如烟海的丰富蕴涵。在这部处于新旧文学“交接点”上的作品中,莎士比亚呈现了两个世界:古典世界与新(古典)世界。古典与现代错综复杂的关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张力之网。莎士比亚把他对政治(国家)和人性(灵魂)的思考集中在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身上,并将之置于这副张力之网中央。在这部公认最具哲学意味的莎剧中,通过暗中与古典作品对话,莎士比亚不仅精妙连接起他的时代与古典世界的关联,也呈现了新旧世界的冲突在哈姆雷特这位最具哲人气质的王子身上的独特表现。

莎士比亚开篇就通过把血气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彰示了与古典作家的关联。在对人世最重要问题的思考上,莎士比亚堪与柏拉图媲美:对于政治事务的描述和理解,他们都集中于考察灵魂与政制的对应关系。通过呈现哈姆雷特的思考与行动中的血气问题,莎士比亚展示了自己的雄心:他要通过呈现哈姆雷特王子在寻求正义的过程中暴露的血气问题,从根本上思索血气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探索了一种正义,既能反映人的灵魂与城邦的复杂性,又能指导人应对环境与人世的变动,从而对正义进行哲学的终极思考。在《哈姆雷特》中,通过细致描述哈姆雷特的血气在复仇行动中的微妙变化,莎士比亚考察了潜在王者在追求正义时的血气问题。柏拉图将人的灵魂划分为理性、血气和欲望三部分。好的灵魂秩序是理性占据主导地位,支配血气和欲望。居问的血气因其自身的含混性而充满变数:血气能在理性劝谕下上升为高贵的血气,也可能在欲望诱惑下败坏为低劣的血气。

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面临一个切实的选择:丹麦遭遇僭主与侵略的双重不义时,王子究竟该如何选择,才算正义?摆在哈姆雷特面前的紧要问题是,在战时的例外状态下,谁是丹麦头敌?剧本开场充斥的紧张和不确定性,为敌友的分辨笼上了一层迷雾。“谁在那边?”开场首词“谁”,让地处丹麦海岸边陲的埃尔西诺的寒夜愈显可怖。对孑然一身立于城堡露台的守卫巴那多而言,任何动静都令他惕然心惊。双方通过对“国王”的忠诚确定是“自己人”后,整个场景才复归平静。开场呈现的换岗,奠定了全剧的基调:如何凭政治血气分辨敌友。剧中人物还面临另一项更具挑战性的任务——认清外敌。

据马西勒斯称,丹麦老王猝死,给挪威王子小福丁布拉斯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位“生得一副未经锻造、烈火也似性格”的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纠集了一伙“无法无天之徒”,兴兵攻打丹麦。开场极度渲染的那场举国上下都感受到的危机,就来自挪威的武力威胁。战争背景越发凸显了护卫者的血气问题——扶友损敌的战士伦理就基于血气的敌我划分(布伦戴尔)。然而,敌人有时会以熟悉的面相出现,闯入我们的灵魂,“扰乱我们的心灵之眼”(1.1.111)。

打一开始,挪威的军事威胁就与鬼魂联系在一起。挪威举兵进犯之际,鬼魂以先王形象多番造访丹麦城墙,久久流连,逡巡不去。作为埃尔西诺的访客,霍拉旭主动加入守卫行列,意在探明鬼魂。他似乎还充当了向导的角色。霍拉旭那段关于挪威和丹麦宿仇的叙述(恰好夹在鬼魂的两次造访之间),就消除了众守卫的疑惑。开场表明,守卫们判定敌友,凭借的是最素朴的熟悉与否。但实际上,在波谲云诡的政治世界中分辨敌友要困难得多。

莎士比亚通过霍拉旭(Ho-ratio)的名字暗示,血气(或勇敢)需要理智(拉丁文ratio意为“理智”)。和哈姆雷特一道求学威登堡的霍拉旭学的是哲学。霍拉旭加入守卫行列,因他听闻了鬼魂出现的超自然事件。尽管护卫者最重要的德性是基于血气的勇敢,但这种勇敢还需理智为之掌舵。莎士比亚以微妙的笔法暗示,霍拉旭的理智有所欠缺(鬼魂虽远非高贵之物,但霍拉旭有失审慎地武力相向,引发了守卫的不满)。霍拉旭的诸种冲动之举充满血气,他欲借所学的自然哲学,窥探世间万物的奥秘。殊不知,“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我)们的哲学所没有梦想到的呢”(1.5.165—166)。

在《哈姆雷特》中,古典作品的影响不仅体现在诸多细节上,还为我们窥探此剧堂奥提供了结构性支撑。最引人注目的是莎士比亚对荷马笔下“木马计”的精妙双重化用:不仅紧张备战的丹麦迎来了一匹“木马”,还有一匹“木马”悄无声息闯入了丹麦王子的灵魂。与希腊人的木马一样,两匹木马均以无害的面相出现。同样,与特洛伊人一样,克劳狄斯和哈姆雷特都未洞穿木马暗藏的杀机。

与开场的紧张气氛形成强烈对比,克劳狄斯在第二场举重若轻地处理政务,让人暂时忘却了丹麦外有强敌压境的严峻政治局势。克劳狄斯修书一封,差人送给挪威王。信使回报称,得知侄儿妄举,挪威王大怒,斥责小福丁布拉斯,并答应不再兴兵犯境。危机似乎完美解决。信使还提到,挪威王当即赏给小福丁布拉斯一大笔钱,让他转攻波兰。对于这场一开始就毫无意义的战争,克劳狄斯深信不疑,还应允挪威军队借道丹麦。克劳狄斯糟糕的政治才能,使丹麦陷入可怕的境地。可以想象,克劳狄斯不仅亲手解除丹麦的戒备,还答应让敌军在国土上畅行无阻,无异于引狼入室。挪威王的“木马计”显然得逞了。在第四幕,我们不仅目睹挪威军队穿行于丹麦领土,在不久的将来,挪威王子还将亲率这支军队夺取丹麦。

挪威的木马计之所以得逞,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克劳狄斯的政治无能。哈姆雷特面对的情形,明显要复杂得多。

哈姆雷特见鬼魂的冲动和血气,是想通过鬼魂(而非知识)获得真相。柏拉图描述过类似的故事:勒翁提俄斯见到刑场上的尸体,忍不住去看。此时,他的灵魂中有两股力量,一股是驱使他去看低下之物的欲望,另一股是因屈从这种欲望而咒骂自己的血气(《理想国》440a-b)。人之所以会在观看尸体后咒骂自己,是因为血气压过了欲望,骂自己便是愤怒。苏格拉底讲述这个故事意在说明,血气是理智的盟友。但由于哈姆雷特理智的欠缺,面见鬼魂之后灵魂秩序被打乱。苏格拉底暗示,血气虽是理智的天然盟友,但也可能被坏的教育败坏(《理想国》441a)。哈姆雷特血气的败坏,首先源于他所学的自然哲学。这种哲学没能驯服他的血气和欲望,还激起他过盛的好奇心,以致他不够节制和审慎,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显然,哈姆雷特不是那类“敬鬼神而远之”的审慎政治哲人。他的血气朝向低的东西,而踏上了一條“事鬼”之路。

好些诗人描写过见鬼魂的故事,最著名的莫过于荷马和但丁。《奥德赛》中有一章“招魂记”,讲述了奥德修斯如何凭超凡的理智和节制,进入冥府后全身而退。但丁在《神曲》中也描述了诗人的地狱之行。不过,但丁的这趟险恶旅程,自始至终有一位向导,此人便是伟大的古典诗人维吉尔。在《哈姆雷特》中,通过让霍拉旭在丹麦王子探究鬼魂之事中扮演角色,莎士比亚不仅为我们考察这种理性创造了条件,也为洞悉哈姆雷特的灵魂状态提供了一次契机。霍拉旭的理性虽成问题,却的确充当了“卫士”角色。哈姆雷特执意只身前往之时,霍拉旭曾警示,深夜来访的“鬼魂”可能令他“理智丧失主导,变得疯狂”(1.4.73)。然而,出于对未知之物天生的好奇心(哈姆雷特听闻霍拉旭报告后接连发了十几问),哈姆雷特无法忍受生活在“无知”里(1.4.46)。面对“鬼魂”这个熟悉的外来之物,哈姆雷特一开始就没有设防,“我的灵魂,那是跟它自己一样永生不灭的,它能加害它吗?”(1.4.66-67)此时的哈姆雷特显得勇敢异常。毕竟,要跟随一个未知的超自然物去往未知之所,不仅要克服内心极大的恐惧,还可能有性命之虞,“要是它把你诱向潮水,或者把你领到下临大海的峭崖之巅”(1.4.69-70)。

可以肯定,哈姆雷特表现出的不是政治血气,这点与挪威王子形成鲜明对比。小福丁布拉斯的一举一动皆受政治血气驱动。在这点上,挪威王子充分彰显了政治人的本性。哈姆雷特晓得自己与挪威王子的差别,他明确表示,挪威王子会是“父亲更喜欢的那类儿子”。尽管剧本并未透露哈姆雷特儿时所受的教育,但可以猜想,老哈姆雷特戎马一生,根本无暇顾及哈姆雷特的教育。哈姆雷特的政治教育可谓阙如。这点与柏拉图笔下居鲁士王子的教育相似:居鲁士一生征战,把儿子们交给后宫教育,败坏了王子的天性(《法义》694d-695b)。父亲在王子“政治教育”中的缺位,使哈姆雷特无法获得对政治世界的整全认识:他对父亲的忆述,仅限于父亲南征北战带来的荣誉,却唯独缺失对政治的恶的切身体会。相反,年幼失怙的挪威王子从小切身体会到政治的残酷:他不仅饱受丧亲之苦,王位还可能遭叔父长期霸占(挪威老王在与丹麦老王决斗中身亡。是年,哈姆雷特出生。由此可推断,小福丁布拉斯与哈姆雷特年龄相若,甚至可能比哈姆雷特年长。小福丁布拉斯成年之后理应继位理朝,但文脉表明,现任挪威王仍是他的叔父)。相形之下,对于政治的复杂与残酷,哈姆雷特迟至血气方刚之年才补上这一课。

若无霍拉旭出于善意带来的消息,哈姆雷特对世界的认识可能依旧单纯,仍在“果壳”里充当“无限空间的君王”(2.2.255-256)。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对此世(尤其是政治)的恶的认识,得益于鬼魂的启蒙。但说到底,鬼魂是非理性的低下之物。哈姆雷特的血气与之结合,导致他对这头闯入他灵魂的“木马”没有设防,由此走上一条“事鬼”的不归路。

透过现代评论者(阿伦特、利奥塔、德里达和格林布拉特)的眼光,哈姆雷特王子与鬼魂的会面,是一幕“最典型的俄狄浦斯场景”。阿伦特和利奥塔甚至径直把哈姆雷特比作“犹太人的俄狄浦斯”,“受制于言说的他者”。剧中虽多次明确指向基督教,但鬼魂显然处于基督教与异教混杂的世界。基督教和异教的张力,通过剧中充斥的异教(古罗马和古希腊)要素得以彰显:除了自称“罗马人”的霍拉旭,其他守卫也是罗马名;霍拉旭见鬼魂后,着意提到恺撒遇害前的情景,随后还提及“黎明之神”;鬼魂强调自己未受洗便下葬,又提到古希腊的“忘川”。哈姆雷特的灵魂深受各种对立要素的纠缠,以致犹豫不决、无法行动,最终事鬼。

为了探明鬼魂,哈姆雷特和众守卫久候于埃尔西诺城楼。寒风凛冽的午夜,昼夜交替之时,鬼魂再度隐现。鬼魂起初并不说话,哈姆雷特再三请求才开口(还三番要求哈姆雷特“听着”)。鬼魂首先诉诸哈姆雷特的同情和亲情,并特意提到,他要“回到硫黄的烈火中受煎熬的痛苦”。哈姆雷特顿生怜悯。鬼魂随后向哈姆雷特提出复仇的要求。自称哈姆雷特父亲的灵魂,因生前罪行被迫在炼狱中受苦。此处提到的“罪行”很容易让人想到“原罪”。但从鬼魂的描述来看,他生前犯下的最大罪行,很可能是“战士的愤怒和人的骄傲”——炼狱中的受苦也没能磨掉他的“本性”(布里茨)。

老哈姆雷特生前无疑是成功的赳赳武夫。如果说老哈姆雷特生前血气含混(丹麦老王常年征战,有侵略之嫌——普拉宁克),那么,落入炼狱的鬼魂的血气,同样暗藏败坏政治的危险。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提到,血气是人借以发怒的东西。人在受到不公待遇时最容易发怒,此时的愤怒就是道德义愤。血气在根本上关乎正义。克劳狄斯弑兄篡位,的确“罪大恶极,最不可思议、最悖情逆理”。但一旦血气过盛,就如施特劳斯所言,很容易使有正当根据的道德义愤,变为没有正当根据的道德义愤。显然,鬼魂关心的是个人正义,只字未提丹麦。

在柏拉图《斐多》中,苏格拉底表示,尽管大多数人都清楚,人死即灵魂和肉体脱离,但一些灵魂在人死后仍不愿彻底摆脱肉身,而是以有形的形态出现,这表明他们对身体依然留恋,这其实也是对他们生前邪恶生活的惩罚(64c,81b-82a)。这类灵魂可能不是好的灵魂,其形态往往是对其生前生活的模仿——以武士形态出现的老哈姆雷特的魂影,模仿的就是生前的罪恶:受困于此世荣耀的欲望,使他的灵魂无法完全摆脱形影的束缚。不可否认,鬼魂道出了实情:克劳狄斯的确弑兄篡位,罪恶滔天。但为了一己正义,鬼魂不惜“违反禁令”,“向血肉的凡耳”诉说了“永恒的秘密”。生前遭受的不公,使鬼魂毫无节制吐露真相。何况,鬼魂描述的大量细节模棱两可。对个体正义的极度关注,不仅使鬼魂对国运充耳不闻,也不关心对潜在王者哈姆雷特的可怕影响(鬼魂心知肚明:“最轻微的一句话,都可以使你魂飞魄散,使你年轻的血液凝冻成冰,使你的双眼像脱了轨道的星球一样向前突出,使你纠结的卷发根根分开,像愤怒的豪猪身上的刺毛一样森然耸立。”1.5.16-20)。鬼魂没有打消对哈姆雷特诉说的念头,反而诉诸亲情,要求他“听着,听着,啊,听着!要是你曾经爱过你亲爱的父亲——”。

对于天性“笃纯”的哈姆雷特而言,要辨清这个带着父亲魂影出现的灵魂,十分困难:除了视觉上的干扰,还有鬼魂的言说技巧——鬼魂极擅修辞术。他那段细述克劳狄斯弑兄的长篇说辞充斥着各种修辞手法(隐喻、对仗、明喻、借代、双关语等)。通过极富画面感的描述,鬼魂还营造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氛围,“记住我”。哈姆雷特不仅屈从于眼前的鬼魂的形影,也受制于由鬼魂的言辞带来的痛苦。他近乎全盘接受了鬼魂的说法,甚至愿意相信其意图是好的。对真相的强烈“欲望”,激起哈姆雷特“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和特洛伊人一样,哈姆雷特让这匹木马进入并主宰自己的灵魂。

出场声称自己不知何为“好像”(伪装)的哈姆雷特,也没能识别鬼魂的伪装。他不晓得,眼前酷似先王的鬼魂毕竟是低下之物,人鬼殊途,各自有界。在鬼魂成问题的血气影响下,哈姆雷特随后的行动同样充满含混。通过巧妙借用特洛伊木马的意象,莎士比亚提醒我们,古希腊的政治智慧到现代依然闪耀着光芒: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不仅亲手设计了木马计,而且凭智慧勇闯冥府全身而退。何以哈姆雷特王子任由“木马”闯入自己的灵魂,并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评断闯入丹麦的木马(挪威军队)?哈姆雷特悍然走上事鬼的道路,而非在政治世界中艰辛且坚韧地事人,其理智(或哲学)又受到何种遮蔽,而未转向政治?潜在的王者若不能节制自己的血气,温和地看待“人对人是人”,而非人对人是狼或神(施米特),那么,国家与个人会不会终究无从摆脱木马的迷惑?

文艺复兴时期,马基雅维里主义大行其道。莎士比亚诸多剧作均触及马基雅维里,却最终转向古典智慧,彰示了与开启现代性的马基雅维里的本质差异。马基雅维里的现代政治哲学立足于政治现实主义,力主君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善恶兼用。其壮大国家的血气充其量是一种政治激情,无涉灵魂的德性和完善,因而不具有高贵性——我们从他的著作中看不到由恶到善的根本转变。哈姆雷特的血气虽有种种局限性,却始终以正义为诉求。他的各种犹疑和苦苦挣扎实则表明,他矢志不移地要在这个残缺不全的现世中寻找正义、秩序和善。莎士比亚正是透过哈姆雷特成问题的血气提醒现代人,追寻正义和善的道路艰辛异常,但善对恶具有绝对的高贵性,即便在追寻之路上挣扎得遍体鳞伤,依然值得高貴的灵魂去无尽地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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