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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头

2019-11-20江苏程向东

散文诗 2019年8期
关键词:竹床砖头海棠

江苏/程向东

砖头是我儿时玩伴的小名, 大家都这样叫,学名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

砖头家的早饭总是很晚的,小时候,我端了饭碗去串门, 总见他坐在大门口, 摇摇摆摆, 高声朗诵课文:“王二小, 王二小一边放牛,一边给八路军放哨……”他家的锅盖不见冒热气, 灶膛里也风平浪静。 根四是他的父亲,有些憨傻,正笨手笨脚地搬柴淘米。 他母亲叫海棠,村里有名的懒婆,日头都爬上了树梢,她还躺在床上。

砖头家穷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 常吃不到干饭,有时三餐菜粥,用芥菜和南瓜煮粥,没有油星,像水煮的猪食,砖头一顿两大碗,但总是吃不胖,“黑猴子”一样。

村里人瞧不起根四、海棠,两口子吵架,男人骂女人“海棠”,女人骂男人“根四”。海棠和根四成了骂人的贬义词。 连小孩子也拿根四逗乐。见着根四就挤眉弄眼,故意含糊地喊“去死”,根四没有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应着,得计的孩子就爆出一阵大笑。 砖头为这事打架,他先动手,但老挨打,鼻青脸肿。 他从不哭,皱着眉头,垂头丧气跑回到家。 海棠一见儿子被欺侮,就在大门口跳着脚破口大骂,像唱戏一样骂, 有腔有调。 有时扒下砖头的裤子,一边拍打屁股,像打节拍,一边骂:“你个没用的东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打得过那些绝后跳河吊颈的, 你个不争气的哟——”

砖头也不哭,拧着脖子,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砖头成绩不太好,成绩单拿回家,很少有拿“一根扁担挑两只箩筐”的时候。 而且他话不多,常闷闷不乐的样子,是小伙伴中不起眼的角色。 五年级下学期,因备考初中,晚上要补课,学校规定住校。大家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夜,很新奇也很兴奋,都央求父母搬来竹床,二十多张竹床排成两排,把学校那间小平房挤得满满的。 女生的那间平房就宽敞多了,除了十几张小竹床,还有一张负责看管的女老师的大床。每天晚学后,一到四年级都放学回家了,五年级的吃过晚饭,到天黑上晚课还有一大段时间, 大家就像放了缰绳的小马驹,在操场上疯跑疯玩,要不就跑到学校后山上去玩“打游击”。砖头是其中最积极、最活跃的,他会做陀螺,把一小截木棒一头削尖,再在尖端钉上一个铁钉就大功告成了, 很多小伙伴的陀螺都是他做的。他还会做弹弓,到山上砍来“人”字形的树杈,再加上从废旧轮胎上剪下的橡皮条,以及一小块布条做弹弓兜,砖头只用这些不起眼的东西, 便做成威力足以让小鸟丧命的武器。 我们常带着它到学校后山去练习射击,有一次,战果竟然有三只麻雀和一只斑鸠。那些日子,他眉眼间流露的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也没有了踪迹, 整天和同学打打闹闹,俨然成了小伙伴中的“头头”。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让大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大家吃得意犹未尽,敲着空碗吹牛, 各人夸自己的饭量。 其中一个说:“看哪个能吃下一斤。 饭票我出,吃不下,赔一斤。”大伙都不出声,肚里的米饭虽不多,但再填进去两大碗,谁也受不了,况且一斤饭票我们可以对付三餐。 想不到,砖头站出来,挺着胸脯,说我能! 那个同学本是说着玩玩,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 只得颠颠地端来两大碗米饭。砖头就着酸菜,大口扒饭,吃得很香,引得我们直流口水,到第二碗时,砖头不断揉肚子,翻着白眼往下咽。最后,大家目瞪口呆,两大碗冒尖的米饭,竟被他全吃下去了。

根四不会犁田,老学不会,每年都要低声下气地请人帮忙, 往往别人家的水田里秧苗已经长高了一截, 他家的水田还是上一季的稻茬朝上。但是那年的双抢,村里人却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刚刚小学毕业的砖头,一手持鞭,一手扶犁,有模有样,单薄瘦小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老牛后面。 水田里高一声低一声的粗重吆喝声中, 夹杂了他还没有变声的稚嫩童音:“呔,挨剥的,快走!”砖头学着大人的语调喊着,并挥起鞭子佯装鞭打老牛,老牛用余光瞥见鞭影, 赶忙加快脚步, 砖头跟不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身后的犁沟变得歪歪扭扭。我们觉得又好笑又有趣,大人们却投以赞赏的目光, 用一句老古的话夸道:“不怕先人孬种,就怕后人没用。”从此,村里的大人教训子女,总忘不了一句:“看看人家砖头,十几岁就会耕田耙地……”

砖头小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学, 他先在村里跟人学木匠,又去广东打工。 后来,和人合买了一辆二手中巴, 在省城和县城之间跑客运。 听母亲说,有一年春节,他还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是在广东打工认识的湖南妹子。后来两人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这让那些为儿子讨不到老婆或者为彩礼钱而愁眉苦脸的村里人羡慕不已,大家都说,根四福气好,儿子争气,一分不花就讨了个老婆。

那年冬天, 下罕见的大雪, 很多高速封路。 我从外地回家过年,几经辗转到了省城。等进了客运站, 发现站前广场还有马路上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因为天气恶劣,班车全部停开。我在车站外一家杂货店的雨篷下,看着匆忙赶路回家的行人和纷纷扬扬不停歇的雪花发呆。

这时, 一个披着草绿色棉大衣的年轻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跺着脚, 手握一叠钞票,头上肩上已是一层白,但仍在风雪中招揽生意:“走啦,走啦,有空调有位子!”声音沉稳而带有磁性。当他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我恍然如梦,一个熟悉的面影跳入我的眼帘,虽然相隔近二十年, 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年这个“赌吃米饭”事件中的胜利者。

他笔挺地站在风雪里, 就像家乡的一棵壮实的苦楝树,他招晃着手臂吸引旅客,眉毛已经染成了雪白, 冻得通红的鼻子和嘴时而呼出一团热气。从他背光的一面侧影,我看到了他身上一种我熟悉的坚毅。 我觉得一切似乎都在变,又似乎都没有变。

我正要上去相认, 却看见一个撑了火红颜色雨伞的女子朝他跑过去, 冻得红红的小嘴噘成可爱的样子,像在埋怨着什么,一面拍打着我那个童年伙伴大衣上的积雪, 并把大半只雨伞全罩住了他。

我猜想, 那个女子一定是母亲说的那个湖南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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