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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乡村

2019-11-20辰水

散文诗 2019年11期
关键词:傻子村庄石头

◎辰水

出走与坚守

二十多年来,我曾在自己的诗里多次写过自己的村庄,细致到每一条路、每一个沟沟坎坎……可这个叫做安乐庄的村落,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有时是细微的,比如老梁家把他家门前的一棵树砍倒了;有时是巨大的,比如一条泥泞的道路被覆盖上黑色的沥青。

可突然到来的变化,让人不可思议。一座座池塘被填平,一排排房屋被拆倒,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这一切似乎比马尔克斯笔下那个叫做马孔多的小镇,更为魔幻。在每个清晨,即便是在偏僻的乡下,挖掘机的轰鸣声依然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乡村的永恒。当我看到一个个破落的农舍,大门上已经锈死的铁锁,门缝里往外疯长的荒草……在粉刷一新的里面,也有着难言的衰落。故去的不仅仅是村民,还有这个村庄的活力。当一茬茬年轻人,奔波在异乡,只有在春节之际,这个村庄才有短暂的骚动。

剩下的人们,盘桓在土地上演绎着古老的生死枯荣。隔三岔五,我就要回到村庄里,和年迈的母亲一起,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劳作。田地越来越少,劳作者也大都到了五六十岁以上的年纪。这土地迟早不是我们的,母亲似乎半信半疑。而村里的年轻人也一个个越走越远。这些土地以后到底是谁的呢?

1

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困守一生?在一个地方,一条小巷,一个卑微的村庄里。

灵魂容易溢出,在思考之余,像意念中的那杯水。

给自己灵魂戴上的刑具,不知怎么,突然就松开了。像秋收后的大地,暴露出了秘密。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对于一个村庄,内心里所产生的困惑:他们是贫贱的农夫、奸诈的商贩、卑鄙的盗墓人……还是手提一个焊枪,将村庄焕然一新的手艺人?

如果把他们全都串在一起,又怎能分清良莠?

2

每日都有人头顶着烈焰,也有人置身在冰冷的窖中。我偏安一隅,与这个孤寂的世道对抗,又有什么不妥?

那些建筑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方言,其中有没有掺杂着神的话语?心中的巴别塔,要用多少羞辱来灌浆?

攀登在拱形的塔尖,高处不胜寒。我几乎要跌落在地,却吐出了腹中的苦胆。

3

再往前就到哪儿了?一条不归路。

面对越来越低矮的祖先坟墓,道路也越来越变得狭窄。命运也仿佛是一棵羸弱的青草,一成不变地在黄土上演绎春秋枯荣的人生。

我与这个村庄逆向走,荒凉当歌,繁华当泣。携带着一壶精囊的子孙,他们未成人,需要被种下,像一株树,像一棵草,迎接风雨雷电。

可乡村早已没有种植他们胚芽的空间,即便是针鼻大小的地方也没有。想当年,祖先也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坐拥良田百顷、佣人几列。然而,到如今连遗骸也不得不到处迁徙,从村东迁到村西。

4

我始终要面对另一个天空,高悬在上,时晴时阴。天空即魔镜,它映照出另一个狰狞的我、隐藏的我、反向奔跑的我。

身负一袋粮食的重量,而跟着灵魂游走的农夫,需要多少道腰牌的命令才能让他,独自对抗漫天的风雪。

曾多次听过一个真实的轶事:村里的那个沙木匠,被鬼领迷了路,三天未找到家。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

雪地里稀疏的血迹,像收集的残阳,被珍藏在椭圆的玻璃瓶里,在祭祀的路口摔碎。

5

谁也无法轻易剔除心中隐藏的恶,像个因子,潜伏在内心里。等待一个春天的来临,河水暴涨、泛滥……

我们这一代人的邪恶,像黑色鸟飞过屋檐,没有声音,却覆盖住了一户贫穷的人家。

村里的夜晚,宁静中的屈辱,伴随着一只乌鸦的来临,而开始。纵然黎明,也并不能划开沉重的夜幕。

我的女人,它是一个承受者,对于我的抱怨,像大地接受雨水。而整个村庄像一个巨大的子宫,一件容器,终究会被打碎,流淌出废弃的渣子。

6

必须要搬运走这些碍路的石头,再放一匹褐色的马进来。马蹄踏在石头上的声音——我怀疑它是电报声,来自遥远的地下。

那些异端者抛出的陨石,像隔空投掷的骰子,变成闪亮的星星。总有一颗会落下来,变成人世上的尘嚣,再返回石头。

这些尖锐的、脆弱的石头。我用小小的铁锤敲击它们,里面的核,像哪吒一样分娩。

7

瘦骨如柴的农夫,他们体内的薪火,比自身还沉重。截取其中的一段,焚烧,轻易就变成了木炭。

互相抱团取暖的人,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拥有一个通红的火盆。去世的村民,他无子嗣传世,每每祭拜祖先时,我总要顺便给他的坟头上烧上一刀纸。到底是谁掩埋了他,潦草中,似乎有尖锐的巨石破土而出——

8

推算与一颗星星之间的距离,似乎是他一生的夙愿。作为一个并没有从事过农活的农夫,他的测量,无异于水中捞月、镜中望花。在繁星淹没的银河里,随便撒下一网,捕捞到的却是闪亮的火烛。

9

大雨滂沱的深夜,闪电再一次击中院中的枯槐。它应声而倒,毫无挣扎。在乡间,闪电几乎是正义的象征,它的追杀像是在宣读一段圣旨,杀无赦——

隔着一个镇的空气,将一棵大树一分为二。树几乎是冤屈的,附在枝丫下的妖孽被劈中,却免于一死,残留下斑驳的血迹。

10

稻草与火焰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把稻子割倒在地上之后,我起身给一个远来的陌生人,送上一支烟。他似乎要燃掉整个稻草场。

“对于生活,我需要一场大火焚烧掉自己,然后再企图重生……”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不会把他看作成冒失鬼,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背后隐约地长着一对隐形的翅膀。

11

一个妄想搬动山上巨大石头的人,他天天给自己催肥。企图豢养三匹马的力量,带着自己飞翔。总有一天,这些巨石被推向山巅,成为威胁四方的力量。如同相信一只没有翅膀的野兽,它的挫败感,它的孤独感,荒凉如同山冈。

12

我是这山冈上唯一对着丛林,俯首称臣的人。即便是脚下微小的石子,它们也似乎,会成为另一枚厄运神针。初春之时,我们曾无数次,欢喜地重返一个孤寂的地方。

直到某一年,一个异乡人,她将自己吊死在一棵苦楝树上,我们,便再也没有退回的余地。

整个丛林,从此将更加阒寂无人。

13

所有的群山,只是轻轻耸立的波涛。

当世界安静时,它们便静穆,像孤独的针尖。我们毕生所追求的光明,总是时而缩小,时而放大——

成为坟墓的另一个出口。我们扑倒在地,跪下……叩头。通过这个仪式似乎与先祖链接了一次,可是内心里的惶恐早已出卖了自己。每一次迅速地逃离,那些隔世的火焰,都如死灰一样冷寂。

14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一直会这样……

我试着倒退着找回从前的自己,沿着弯曲的河岸,越走越远,越无法直视一条河流所暴露的秘密。

卑微不会是稗草的专利,而被流水轻易涂改的大地,它生命的禁区,被闯入——

成为卸载私愤的秘密之地,它的冤孽也由此而生。一个投河者,因为她斩钉截铁的死,而默认了她的贞洁。

15

给予多少酬劳才能让一具尸体浮出水面?在乡间,一个打捞人抱着酒瓮呼呼大睡。隔年的劣酒也有着惊人的凶猛,他必须入睡。也请那些脱壳的亡灵,等一等。只有肉体是如此地慢——

慢到变成灰,变成土。慢到我们都没有了耐性,索性把大地也挖出了一个窟窿。

16

我们受限于一座山川的小,和一张身份证上仅存的阿拉伯数字。它们是有限的……

有一天,我居然可以怀揣着它走遍,每一条细小的河流。而惊讶于和梦中的如此一致,又如此相似。那么多人都驱赶着它们,梦中的河流,它几近泛滥……

我嘴角的口涎,它如此丰富,如此狂妄,与一条平行的河流遥相呼应。

17

一条年久失修的沟渠,它的落寞,只有自己知道。但我还是乐意把它想象成一条巨龙,骑在自己的胯下。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在它的身上几乎肆意妄为。尖锐的石块就是鳞甲,光滑的水泥面,就是它温润的腹部。一群灌溉者,却顾不了这些,他们强硬地把沟渠分成一截、一截,或者另一截。

春旱不只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可流水到来后,其中没有一滴,属于我们。

18

“你们同伴中有一人早晚会成为傻子……”一个异乡的巫师,多年前,曾抛下这句咒语。然后,死了。

乡族们匆匆地收殓着他的尸骨,却不知要将他葬于何方。

要不就让他随流水去吧,去吧……黑色的盒子,像一只水鸟,追逐着水远去。

或许一个傻子是孤独的,上帝又给这个村庄制造了另一个傻子。我们从来不肯嘲笑这对傻子,却讥讽那个仅仅猜对了一半的巫师。甚至连傻子也会嘲讽另一个傻子,认定对方比自己更蠢。

19

没有人会甘愿臣服于一个孱弱的村庄。村里的众多居住者,他们一面挖掘着地下,一面向天空举起向上的梯子。

无数的麻雀,重返乡间。而另一只布谷鸟,它总是准时到来。在失衡的家园,偌大的内陆一片空旷。谁有资格享受这丰腴的土壤,来掌管一只知更鸟在村庄里的歌唱?

20

我们名义上所拥有的发言权,都源于古老的巫术。企图让石头发声,让石头歌唱。这无异于换掉,正在我们胸腔里奔跑的心脏。可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谁又能守得住寂寞,不吐露一个声符。如果换到熙攘的街头,对于那些抱着票箱四处兜售的骗子,我们又怎样签下自己的卖身符?

无论在哪里,山川早已不属于我,甚至是一草一木。我却要如此热爱,又如此惋惜。尽管我只是孤零零地活下去,活下去——

不肆意妄为,也不轻易地与这个世界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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