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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位
——写给徐勇

2019-11-17刘锴

中国记者 2019年12期
关键词:份儿徐勇凉鞋

□文/刘锴

这些天,一直不敢写徐勇。

一是我没资格写他、更不配评价他。二是怕写得不好被他骂矫情、骂文笔差。

但情绪堵在胸口,往事不断浮现,总要一个宣泄口。今夜是你的头七,我还是想念叨念叨你。念叨你,也是重温我的成长。

(一)

2010年7月12日,世界杯决赛结束的那一天,我睡饱之后,才迟迟去社里报到,第一次见到你。清楚记得,你穿着圆领T恤、运动裤、凉鞋,把我从人事处领回三楼大平面。

那天,你告诉我,将来要成为这栋楼里最professional的人。说实话,我心里直犯嘀咕,穿凉鞋还怎么professional。

我职业生涯就是这么开始。

上班第一天,你甩给我一沓纸,是美联社的写作手册。还送我一张CD,第一首就是Wind Beneath My Wings。我没好意思告诉你,第二个词我就不认识。

头几天,我写的都是大千世界,也就是各国奇闻异事。挨骂必不可少。你说,我听,心里也暗暗不服。不就是逗人一乐的稿子,至于这么较真?

有一天,你照例改完稿、骂完我,嘴脸一变,忽然可亲起来,说要请我去西门下馆子,还跟我称兄道弟。我整个人懵圈在那儿。

对事不对人,你在饭桌上说。那一刻,我服了。可能也是因为吃人嘴短。

太多人回忆你对新人要求有多严格,骂人有多凶。但其实,你飙英文骂我时,我真没往心里去。因为实在抱歉,我基本听不懂。

你爱飙英文,这让我一度很困扰。只能跟你似懂非懂、不懂装懂,就剩个点头的份儿。但也有好处,每次酒桌上你开始狂飙英文,我就知道,该结账回家了。只不过,你几乎每次都会悄悄抢单。我那时还真以为你就是尿多、电话多。

(二)

不少人说,我在组里那两年多,正赶上最惨淡的日子。传说中的神人们纷纷驻外、离开,青黄不接,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生瓜蛋子就得挑大梁。

上班的日子,一睁眼就欠上三五千字、甚至七八千字,滋味真不好受。有点儿像的哥,每天先得把“份儿钱”给写出来,可挣得是真不如的哥多。

跟不少人聊过那两年,恐怖、变态、玩命,大概是主要形容词。内心却又是温暖、甚至自豪、骄傲,因为那也是我成长最快、算是入门的时光。

一直都很庆幸,你是我的入门师傅。当大家都在怀念你的果汁、你的蛋挞、你的银耳汤时,我可以不以为然地说,那你是没吃过徐勇半夜煮的饺子、打包送来的炒面。勉强算是夜班福利吧,但你真不如买把烤串回来。

2013年初,你我先后出国,相差半个月。走前最后一次喝酒,你不出意外又喝多。陪你等车时,你忽然一脸严肃跟我说,出去写稿,首先对自己负责,因为每条稿都署着名,不能被人骂傻X。

那天我也喝了不少,但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感谢你那天没飙英文。

(三)

驻外期间,我们交流其实不多。聊天记录里,多数是你逢年过节给我发个小红包,我领完钱,转手回你一个假红包,以及一个嘲笑你的表情。

唯一一次严肃对话,是我自觉颓废、找你求助。

你回复:“信念和能力属于自己,能力比地位更持久,何况检验人这一辈子的标准,依我判断是品位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与一些地位依附、人格缺失的家伙走不到一起。”

一字不差,我听你的,用直接引语。

再次跟你喝酒,便是2018年夏天,我领结婚证那天,你罕见没迟到。我还调侃你,美国水土挺养人,头发都变黑了。你认真说,染的。

我当然知道。五年多没见,你牙也掉了、背也偻了、眼神也柔和了。不太像我记忆中的那个徐勇。只有你坚持要给我红包的模样,还如当年般可亲。可能也是拿人手短。

卸任回国,我怂了,没回专特稿。法文组的工位,却偏偏与你相邻。你没事总来捣乱,一会儿跟我说个冷笑话,一会儿跟我分享最新歌单。你的好品位、恶趣味,我都懂。

一天,我上完早班准备走,你叫住我,说请我喝咖啡。那天,你跟我说,最近身体不太好,走路腿软,像踩在棉花上。记忆中,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我回报你的,却只有一个拥抱、拍肩。

记忆线终于来到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南门口餐馆,我们邻座而坐,你请实习大学生吃饭。其中一人,我刚巧认识,他老师拜托我关照。立即转告,放心,人在徐勇手里,错不了。

那天,你我争论谁来买单,最终以我教会你用网上优惠支付告终。我知道,你喜欢占商家折扣的便宜,小账算得可精了,而大账你总是糊涂。

(四)

真的不敢想,再一次见你,居然是给你抬棺。

那天,北京重度雾霾,浓到化不开。

太平间里,工作人员把你从冰柜中拉出,我记得你是7号。你被一层白布、一层黄布包裹着,胸前一个奠字。我捧住靠近你头部的一角,和其他前来送你的兄弟们一起,小心翼翼把你抱进还散着油漆味的棺材。

放下时,大家用力不均,我还让你磕了一下。你感觉到了吗?这是你第一次完全把自己交给我,我却辜负你的信任。那一磕,直接磕到我心尖上。

第二天,你的追悼会。狂风一夜,雾霾散去,透亮、冷冽。

送你的队伍太长,蜿蜒曲折。寒风吹得大家鼻涕一把泪一把,也不知是想你,还是真冷。可能都有。

我曾想,该如何与你告别。体面,应该是你欣赏的方式。

排队鞠躬,我尽量忍住情绪,眼泪悄无声息,嘴角一定抿住,冲你做个鬼脸,正如你留给所有人的最后一幅表情。

原本想借用你给他人的悼词,给这篇絮絮叨叨的文章收尾。

“我知道,你会一路走好,在那边等我。我不害怕,因为有你,我不孤独。”

但又实在嫌弃,你怎么那么煽情、矫情……

或许这个结尾更好:

让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你觉得怎么样,想不想动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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