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

京剧《白蛇传》以文武开打、唱做并重为特点，经久不衰、闻名于世。该剧由田汉先生改编剧本，“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设计唱腔，全剧以青白二蛇下山游湖为开端，至青蛇毁塔，白素贞许仙团圆为终结，囊括了结亲、酒变、盗草、索夫、水斗、断桥、合钵、倒塔等情节，将白素贞塑造为真善美的化身，亦人亦仙，敢爱敢恨，果敢无畏。《断桥》是京剧《白蛇传》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场戏，主要描述了白素贞身怀六甲盗仙草后，至金山寺向法海索夫，斗法失利后败走断桥；许仙下山寻妻，见妻在西湖边愁肠百转，面对白素贞真情诉衷肠而幡然醒悟，和白素贞重归于好。白素贞对许仙由恨转怨，由怨转怜，由怜又回归爱；小青难忍许仙负心之行，一气之下欲杀泄恨，而白素贞却出面阻拦，姐妹二人心生嫌隙，小青欲出走以示不满。在该折戏中，人物情感变化剧烈复杂，以白、许之矛盾、青许之矛盾以及青白二蛇之矛盾这三条矛盾线索，形成了立体而形象的情节结构，以人情、人心、人性为推动情节矛盾发展的线索，使该折成为全剧的高潮。这出戏是戏曲舞台上常演常新的作品，也是京剧表演艺术“青衣”行当演员必学剧目。笔者谨以自身学习京剧《白蛇传·断桥》一折亲身体验，从《断桥》一折中白蛇的情感基础以及情绪爆发、自我独白、情绪平复三个情感阶段，浅析白蛇这一经典的人物形象。

一、《断桥》之白蛇情感基础

联系前情，白蛇水斗，腹中有七月身孕而寻夫不得，白素贞焦急、愤怒、孤单、悲伤。《水斗》中白蛇的一段唱是《断桥》复杂感情的一个概括，唱词如下：“怎得这夫妻拆散了，急得俺寻夫前来到，这冤仇似海怎能消，恨妖僧妒我恩爱好，苦得咱两眼泪珠抛。”由此可见白蛇内心郁愤焦急，略显孤独无助，难掩忿懑纠结，打斗之中唱出此段，更体现白蛇之不易，为之后《断桥》中白蛇的复杂心绪及剧烈情绪波动埋下了伏笔。

进入《断桥》一折，白素贞出场前一语——“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狠心的许郎啊，法海贼无辜起风波，害得素贞受折磨”，直接道出经历了水斗、狼狈而逃后白蛇愤怒且失望的心情：愤怒于法海的作乱，失望于许仙的辜负。这是白蛇与许仙矛盾的归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白蛇对于许仙的爱依然炙热，她对于许仙所有的怨恨都源于爱，因而在白蛇的内心独白中应多悲凉，又分明可见眷恋。见小青，回头望见断桥。接下来是一段小青与白蛇的对话，青蛇叹姐姐不听劝告，表示对许仙再不会留情，认为许仙同法海一样罪不容赦。而白蛇则认为许仙纵然不对，但关键责任在于法海。这其实是白蛇对一系列波折的主要看法，这种态度贯穿于白蛇之后对许仙的大段真心话中，也是后面青白矛盾的伏笔。

可见在《断桥》一折中，白蛇的情感基础应为悲凉中见怨恨，怨恨中难掩爱恋，因而在唱中需紧抓白素贞对许仙真情不变、始终如一的特点，这是她所有情绪的基础，这样方能把握好人物的情感，掌握好演绎的分寸。

二、《断桥》之白蛇情绪爆发期

《断桥》一折中，许仙上场时，白素贞因腹痛坐在石上独自伤神，许仙刚唤一声“娘子”，白蛇最先的反映是急切中有期待，先惊得回头一望，见许仙后起身有一顿。这时白蛇心生触动，此番触动一为白蛇实则渴望相见，惊于爱人终于归来；二为怨恨许仙辜负痴情、迟迟而不下山，欲问明真相；三为金山寺斗法鏖战，虽败北受伤，终换得丈夫归来，如释重负。然而白蛇并不同于青蛇直接表露内心忿忿不平、欲杀许仙的情绪，在身段和表演上亦随青蛇情绪变化而动：

第一次挡青蛇的剑。白蛇背着青蛇而看向许仙，这一看中有迟疑，但迟疑之后还是选择转向青蛇护住许仙。之后第一句唱“手指着负心人怨恨难填”透露出两个信息：对许仙的定义——负心人；对许仙的态度——又爱又怨恨。之后走向许仙，一段垛板，情绪激烈而有层次。“你，你，你”中，第一个“你”短而快、有怒气；第二个“你”较第一个弱，想起伤心事，又有无奈之意；第三个“你”增强，带哭腔，为后面蓄势，难掩内心爱恋。“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怎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当，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这是白素贞明说自己对许仙不满的四宗罪，情节上符合时间顺序，情绪上符合由弱到强的趋势。端阳劝酒，白蛇几番推辞，许仙依旧劝酒导致白蛇现形；瞒妻违誓，随法海参禅；不顾妻儿，直接离家不归；袖手旁观，舍妻一人狼狈作战；这段唱劲头很足，眼神主要是怒瞪许仙，但唱到“双星盟誓愿”时眼随手动望天；唱到“叫我断肠”时做抚胸悲痛貌；唱到“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时，心中积怨至情绪的巅峰；“有何面目来见妻房”时有哭腔，一方面是身怀六甲又刚经历鏖战，骂得筋疲力尽，另一方面是终于诉出委屈心酸，因爱生怨，难掩悲凉。许仙第一次解释回应法海不准见妻房后，白蛇手指许仙走向他，似有话说，应当是质疑这个借口。

第二次挡青蛇的剑。这时的白蛇挡剑是很干脆急切的，许仙摔倒后她先扶起许仙，许白二人与青蛇换位时，白蛇用袖子护住许仙，这里面似乎可明显看出白蛇虽然还有疑问和怨气，但深爱许仙，这番爱恋溢于言表，正是因为有爱方才再次挡剑。听许仙第二次解释时，白蛇的双手始终按在青蛇的剑上，但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许仙，我认为她并非是单纯地听许仙解释，亦不同于青蛇排斥这段“花言巧语”，而是更希望听到来自爱人的合理解释，希望她所深爱的许仙并非负心人，也急切想要许仙提供给一个重归于好的台阶下。一个合理的解释并非只是安抚小青的充分理由，更是要安抚自己。许仙唱完后，白蛇又有欲言又止之态，小青再次率先发问。

小青的发问引发白蛇第三次挡剑，但在三人周旋小青唱时，白蛇的身段表现出小青所问即是白蛇想要说的。“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你为何站在秃驴一边”，小青唱到这里时，白蛇回头指向许仙似有埋怨，但总体来说，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回护许仙较之前两次更加急切。而当她看到小青磨剑真要砍杀许仙时，水袖向许仙处打去，立刻抵住青蛇的剑。“青妹慢举龙泉宝剑”两个高腔，是对之前这一段许仙解释——青儿怒问状态的一个终结。在这个状态里，白蛇是被动的，有欲扬先抑的效果，而此处的高腔实际上宣示了白蛇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青儿的视角里虽有白蛇心意，但这之后的大段独白才是白蛇的真实想法。观众听到这个高腔会为之一振，白蛇终于“出场”了，因此这两个宣示身份的高腔要出彩。但同时这也是对青蛇的一个恳求，体现在“剑”字几个低回婉转的小腔里。之后一段表演寓意很明显，许仙以弱势的姿态向白蛇打手势，白蛇低头呼应，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有节奏的啜泣，“冤家”的“家”字饱含委屈和“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无奈。

三、《断桥》之白蛇自我独白期

《断桥》一折中白蛇的大段自我独白里包括自我身份的袒露、对许仙情感的梳理和后来诸事的心路历程。“妻把真情对你言”，眼神有些木然，对于白素贞来说，这是她非人异类身份的袒露，是对许仙关系更加亲近的一步，但此时的袒露是迫不得已的。“你妻不是凡间女”，向许仙倾诉自己的衷情，“妻本是峨嵋一蛇仙，”这句尤其在“蛇仙”二字时，眼神坚定，调逐步升高，是一个强调，高昂而痛快淋漓。但随着唱词的变化，越来越低回委婉、幽咽凝重，一切起因到底是因为“蛇仙”的特殊身份。之后许仙为白蛇拭泪，此时的许仙已经可以接受白蛇的身份了。“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圣湖边。”交待下山原因：思凡。但此处思凡不同于小尼姑思凡，不一定特指情爱，而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因此她和青儿才来到西湖边。唱到“与青儿”时眼睛看向许仙，但指向青儿时仍有眼随手动的一个细节，而不至于生硬、也不至于使观众忽略小青的存在。后面“若非青儿她拼死战”也有同样动作。“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这段唱很动情，表演上有点像蒙太奇，现有时间被搁置，开始美好的回忆，足见白蛇痴情。这也是她与青儿态度分歧的根本原因，青蛇虽然也是从头至尾白许爱情的见证人，但个中滋味，旁人自是无从知晓。三个“我爱你”情真意切而有层次。“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是此人相貌神情，这是最外在的爱恋；“常把娘亲念”是此人对待他人的态度，顾家而孝顺；“自食其力不受人怜”是此人品格，是最深层的品质，也是让白蛇情根深种的品质。这段眼神多望向许仙，结束后拭泪，可惜这些温情都被失望所取代。“红楼交颈春无限”很私密的一句话，大概是情之所至的自然流露，半羞遮面，又现一丝凄楚，一腔的悲愤、委屈，只有见到自己又爱又恨的丈夫，才终于得到宣泄。

但到“春无限”时白蛇已经开始哭泣，到“怎知道良缘是孽缘”时，有些难以置信。“到镇江你离乡远，我助你卖药学前贤，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这些都是白蛇为许仙的付出，将许仙知道的、不知道的统统讲出，唱到“颠连”二字时回想起盗草的艰辛，已带哭腔。“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一个总结，而且是更近一步对许仙的诘问，就算人妖不能共恋，恩情权且不顾，但孩子总是许仙的血肉。这里容易使观众产生共鸣，这符合大多数人的认知——有了孩子就应当承担责任。“你不该病好良心变，上了法海无底船。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若非青儿她拼死战，我腹中的娇儿难保全。”一段流水，结束前面大段的唱，调节情绪，依旧很动情，节奏虽快也有情绪变化，尤其到“可怜”二句，真是我见犹怜。而后是一个小的情绪爆发，“莫怪青儿她变了脸，冤家，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一大段独白过后，反问许仙，话说得很明白。尤其后面三句，伴奏停止，全场安静，只有白蛇一人的声音，小腔婉转幽怨，以静来扣动心弦，最后一个爆发，使观众和白蛇的共鸣达到极点。干唱处要以情带腔，否则小腔会感觉生硬。并且气口连接处要轻，气息要稳，这里需多加练习。

四、《断桥》之白蛇情绪平复期

许仙听完白蛇表白后也表明决心，这时主要矛盾已经解决，白蛇有了安慰，但也精疲力竭。此时小青与许仙的矛盾仍在继续，小青与白蛇的矛盾开始了。与白蛇相比，小青始终显得更加决绝，我认为这并不是说白蛇性格优柔寡断、含糊不清，其实白蛇一直很明确对许仙的爱情，尽管有所怨恨，依然难掩爱恋。青蛇不明白为什么白蛇受了那么大伤害仍然“依旧是多情眷”，她不知道白蛇对爱情和家庭的贪恋。青蛇要走，白蛇的劝阻也很动情。“我与你患难交何出此言，不念我怀胎儿就要分娩，不念我流离在道路边，你忍心叫为姐单丝独线。”患难交是实情，无论是同来人间，还是许仙死后托付给青蛇，还是后来索夫、水斗二人并肩作战，小青与白蛇才是自始至终患难与共。“患难交”三字实是真情。后面三句有夸大的渲染，是白蛇从自己的角度唤起小青的同情，以求她留下。之后几句念白则又是为许仙开脱。留下小青后，内部矛盾全部解决。“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学燕儿衔泥土重整家园，小青妹扶为姐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此时的白蛇脸上洋溢着幸福，一切欺瞒和误会都不复存在，左手青妹右手许郎，腹内是即将出世的孩子，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和谐于一身，自是安然。最后一句余韵悠长，仍是以景结情，风景依然人也依然。“风景依然”在唱的时候，一口气很缓地放出，一方面终于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也不能立刻把气用完使腔显得生硬，因此要拎着气。眼神放远，仿佛真有依旧的山水美景，与之前有些木然失望的眼神要有很大反差。

五、《断桥》之景物意象

在京剧《白蛇传》中，断桥这个景物意象一共出现了两次。游湖时对西湖美景的交待，是白许二人相见结缘的见证；《断桥》出场后睹物伤情：“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断却了柔肠”，彰显了物是人非、愁怨难解，与前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白许二人互陈心迹，重归于好后，“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虽未明提断桥，但主旨意味是一样的，借环境而写心境，景未变，心境却大不相同：由最初单纯的欣喜，到回忆与现实对比下的悲痛，再到重归于好后的安然欣慰。

《断桥》一折是整部戏得到高潮，主要解决青白许三人间的内在矛盾。我的学戏感受是唱得费力，演得伤神。白蛇不是凡间女，因此她不必受凡间道德、家庭等等束缚，但也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欲望。当这些欲望发生冲突时，白蛇的解决办法也是独特的。对于白蛇，个人认为其可敬、可怜。可敬正在于她为夫付出、对爱忠贞不渝、不轻易放弃。虽然一系列磨难使白蛇看起来是受害者，但“蛇仙”白素贞从不是没有退路的弱势者。与其他故事里不离不弃的痴情女子相比，白素贞的坚守更是可敬。可怜不在于她受苦受难，更不在于她的“被背叛”，而是在于她对许仙基于深爱的无怨，她内心的怨恨没有立足点，因为爱而无怨，太能理解一切，终究要陷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无人可以救赎的境地。

以上我的感受主要根据杜近芳、叶盛兰配音，杜近芳、叶少兰配像版。杜近芳先生曾言，“演戏绝不是单单表演一些程式技巧，而是要通过程式表演来显示人物的性格命运，展现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使得观众获得艺术的享受，陶冶性情、净化感情。艺术创作是严肃的，对艺术需要忠实。”在学习《白蛇传·断桥》的过程中，我更能感受到杜先生所言的道理，需要从人物性格出发，真实地表达出白素贞的思想情感，这样才能以情动人，同时要按照剧中人心理活动的轨迹设计动作，使程式、身段、一招一式，都要为人物服务、为剧情服务，从而吃透人物，使自己即为白素贞，使这一经典的人物形象在舞台上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