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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巡

2019-11-14周汉生

长江丛刊 2019年36期
关键词:工长高炉冰淇淋

■周汉生

周汉生,1963 年生于湖北武汉。曾在武汉一大型央企从事宣传工作多年。纪实文学《劳模刘自力的幸福生活》获第二届全国冶金文学奖纪实文学一等奖。

夜巡从零点开始。

第一站是我们炼铁厂的九号高炉。夜巡车到达夜幕笼罩的炉台时,已有几人在此恭候了。刚出炉的铁水是一片白花花的热浪,晃得人眼花缭乱,半天看不清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唯一可辨的,就是炉前帽下裹着毛巾后坦露的脸——全都烙上热浪和铁花烤出的紫铜色。

终于,我还是想起面前这位工长了。去年春节,一对青年男女来我新家拜年。我那身为股份公司副总的老公,高兴地向我介绍,这俩位新婚燕尔。小伙子姓赵,在他曾经工作过的炼铁厂九高炉当工长;姑娘姓梅,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国贸公司当办公室主管。

此时,赵工长满面笑容地握着我的手,引导我们巡查组一行人跨过出铁沟,走向操作室。还有几个职工,有的快步向前,有的侧面抢位,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着。一转眼,赵工长抱着一盒冰淇淋跑来,先为我递上一杯。我马上让给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雷钢部长,他是今晚公司安全劳纪联合巡查组的组长。接着我又传递给公司安环部的苏科长,公司保卫部的文科长,条材总厂劳资科的李科长。最后是我,炼铁厂综合办公室主任,此次巡查组的副组长。赵工长递给我冰淇淋时,小声说,虽没法跟哈根达斯比,但这绝对是高炉最棒的。看来,他还记得那次来我家,我打开四门冰箱,问他美丽的妻子喜爱哪款哈根达斯冰淇淋——是要代表着无尽思念和爱慕的马达加斯加香草;还是要象征热恋中甜蜜和力量的比利时巧克力;或是要代表嫉妒与考验的波兰亮红草莓;或者要幽默与宠爱化身的巴西咖啡?就要马达加斯加香草!他妻子脱口而出……

真没想到啊,现在高炉都有冰淇淋吃啦。雷部长感慨道。那还不是你托这个公司领导的福,让我们高炉的防暑降温工作上了台阶。我话还没说完,雷部长便哈哈大笑起来。雷部长也许不知道,为应付上面各式各样的检查,从厂部到车间高炉不知要暗中做多少准备啊。

今晚我不敢笑。身为铁厂部门领导,协同集团公司来查铁厂劳纪安全,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事。既不可能走过场,一点问题没查出;又不能挖地三尺,非查出个“大案要案”来,这个尺度,不好拿捏。关键是,很多因素,不好把控。比如今晚这个检查牵头的雷部长,就很不好打发。他虽是我们炼铁出去的领导,但考核起炼铁来,照样六亲不认。他被炼铁人私下称为“雷阎王”。他当公司质量检验中心主任时,一次查出一炉号外铁,铁厂生产副厂长找到他的办公室,等他弄清来意,起身扬长而去……逢年过节时,我最怕到他的部门去。因他决不收受任何一张购物卡。从内心讲,我是很敬佩这样领导的。但大环境又很时兴“礼尚往来”,所以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不过这样一来,可就苦了跟着他的那些部下了。你说这个年头,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的荷包是超暖的。另外,他和我老公,还是一对冤家。当年在九高炉时,雷部长当炉长,老公当副炉长。那时钢铁行业异常火爆,经济效益节节攀升。可在节骨眼上,高炉炉缸发生罕见冻结。搞得公司领导三天两头往高炉跑,各方人力材力物力都围绕高炉转。折腾了近半年,高炉才基本恢复正常。这时,公司建议铁厂对九高炉的正、副炉长进行岗位交流。从此,两人暗中成了对手。当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雷部长当年曾经追求过我。

请问现在是几点钟?我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询问起当班负责人赵工长。我想好了,我要主动出击。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今晚我一定要掌握主动,积极应对雷部长。因为刚才还在股份公司忙碌的老公微信告诉我,我被拟任为副处级的厂工会主席报告,已通过公司办公会的讨论了。我当即回他个翘起的“顶呱呱”大拇指。

现在是凌晨零点半。赵工长谨慎地回答。他手里还揉搓着准备帮我丢弃的湿巾纸,显然还有点未适应已经进行的检查。好!我把考勤表拿在手中,也就是说今天夜班该来的都来了。你们班考勤人数9 个,这上面是全部打钩。就是说全勤。现在,我点一个名,你带路给我指认一个。赵工长迟疑了一下,点头……

很快,我对高炉主控室内的工长、副工长,一瓦斯、二瓦斯等岗位人员核查完毕。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掏出手机,打开其中的炼铁厂人员数据库,要求每人说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这才点头认账;接着准备清点炉前岗位的,我知道这些人基本上都在出铁场忙碌着。

在雷部长等人的注目下,我与炉前组长、副组长,铁口第一负责人、砂口第一负责人,铁口第二负责人、砂口第二负责人,铁沟第一负责人、铁沟助手等进行了一一确认。没发现什么问题,我长长地喘了口气,我们与赵工长握手道别。

当巡查车缓缓启动时,雷部长突然说,等等!

大伙一惊。我当即便知,不好!这家伙那根较真的筋被拌动了。他跳下车,直奔赵工长,问:请问,还有一个天车负责人在哪?赵工长一下愣住,然后吱吱唔唔,接下来额头开始冒汗。雷部长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集团公司文件,对赵工长严肃地说,这份“特殊时期加强劳动纪律的通知”,我想,你应该是组织大家学过的,上面清楚写明:如有岗位职工无故缺勤的,违纪者和当班负责人一同下岗。在今天这个钢铁产能过剩的年代,下岗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巡查车又来到第二站十号高炉,我刚下车走了几步,手机便响起。是赵工长打来的。他小声说,秋主任——麻烦你到车后的过道来一下,就耽误你几分钟!

尽管他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还微笑着抱住一盒已化到袖口的冰淇淋。看得出,他是从九高炉热风炉平台直接跑到这座高炉出铁场的。要知道,这可是流火七月的高炉,这天炉外气温近40度,炉台铁沟热温近千度,别说跑动,就是在那呆上个三五分钟,保你汗流浃背。

我快步跟他来到炉台旁一间有空调的休息室。进门前,我捂着嘴巴给雷部长打个电话。我说,本人吃完冰淇淋后突感肚子有些不舒服,请你们继续按计划进行检查,待会儿我直接到下一站与大家汇合。电话打完后,我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肚子上揉搓着,仿佛这里不舒服真的有段时间了。突然,我有点瞧不起自己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做假都不打草稿了。我无奈地摇摇头。

我忙接过冰淇淋盒,抽出一杯,客客气气地撕开杯盖。这么甜美的好东西,化了多可惜。哎,对了,你这高炉冰淇淋的口感,怎么跟外面的品牌这么像?

这就是哈根达斯。赵工长红着脸说。这为了欢迎你们来查,我特地让副工长的女友去买的。她在我们公司的冷饮厂当部门经理。为了不显山不露水,我恳请她将买来的哈根达斯,全部换上了印有公司品牌商标的杯子。

哦——那就更没理由浪费了。我心情复杂地吸了一口。一下子,便觉得味道跟原来有点不同了。真没想到,为了欢迎我们,赵工长竟这般用心良苦。我递给他一杯,他犹豫地看着我。望着他额头的汗珠,我说,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我将我的那杯冰淇淋放到桌上。见我这样,他迟缓接过我帮他拿的那杯,同时将脸转向窗外的出铁场,静静地吃了起来。

此时的炉前,黑虎虎的电炮正伴着轰隆的喧嚣声转向铁沟,随着翘起的炮头愣头愣脑地插进铁口,沸腾的热浪顿时温驯下来。尔后,还有几束冒起的铁渣忽地飚出铁沟来。他忙将面对铁口的那扇大玻璃窗关严。

他舔着冰淇淋,皱着眉头说道:

谢谢秋主任给我这个说话的机会。10 年前,我应聘厂团委书记一职,笔试面试双双第一,厂团代会上我以团委书记身份作大会报告。当晚是我上任前的最后一个夜班。我异常兴奋,拿着香烟到高炉的每个岗位与师傅话别。凌晨四点,口干舌燥的我回到操作室,喝了口水,便打起盹来。再睁眼时,天已大亮。猛然想起铁水样还没取。忙跑到铁沟边,但铁口已堵。铁口师傅说已帮我取了样。我忙递上一支烟,说声谢谢!拿着那样品去了化验室。当天清早从公司总调传来消息,我的那炉铁水质量与样品不符。公司将我定为取“假样”典型,厂团委书记职位泡了汤。5 年前,我“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带领的班组夺得全国“工人先锋号”荣誉称号,我被拟任为高炉副炉长。送行宴上,班组的兄弟们喝得醉如烂泥。那位当年为我取样的师傅端着酒杯来到我面前,抱着我痛苦流涕,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然后仰头将一瓶才开的《黄鹤楼》酒咕噜咕噜全部喝尽。第二天他没来上班。一打听,原来他昨晚晃荡到家门口时,发现有人在偷路边下水道井盖,他大吼一声,吓跑窃贼,然后想凭一己之力将井盖还原,结果把自己给晃悠下去了。师傅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完了,我的提拔梦也黄了。7 天前,我被拟任厂生产部值班主任的公示在厂局域网挂出,这期间如无异议,我将正式上任。今天是公示的最后一天。如果这次再有什么差错,可能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进步”的机会了,因为我今年40 岁了,你应该也知道,铁厂内部有个规定,过了这个岁数就不会再考虑提拔了。其实,我还有个重要但又难以启齿的缘由,那就是妻子非常希望我,当了科干后——再要孩子……

我走出休息室。走进喧嚣沸腾的热浪中。我脑海中全是赵工长谦卑的背影。他的坚韧,他的艰辛,他的隐忍,甚至他的微笑,都像年轻时的我老公。老公也是从一个冶炼专业的大学生,一路摸爬滚打,最后成为股份公司的副总经理。所以我知道一个炼铁人的成长历程注定是充满艰辛的。由于炼铁工艺的复杂性,一个炼铁大学生,从炉前实习、炉内一瓦斯、二瓦斯、副工长、工长、工程师成长为副科级的副炉长或值班主任,正常情况下至少需要8 年以上的时间。这期间还要经过高温、高压、高煤气浓度扩散等危险因素的考验;要经过人际、利益、分配等复杂关系考验,既要自己带的班组出类拔萃,又要自己平平安安,最后才有可能“脱颖而出”,如果这些难关都闯过去了,最后还是因为一些疏忽而掉“掉链子”,那可真是不划算啊。想到这,我抬眼望向热闹非凡的出铁场。

那边,高炉开口机尖细而坚硬的钻头对准了铁口,在腾起的黑烟中,钻杆突突突地向纵深掘进。青烟开始向我这边侵袭。

我转身返回休息室,突然发现赵工长倒在地上虾米般抽搐。我忙蹲下,扶着他的肩头问怎么啦?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烛。我慌忙给厂卫生站打电话,又推门喊人。谁知一大波铁渣忽地从十几米外的铁口飞瀑般飚来,我忙关门。只听噼噼啪啪的铁花一股脑泼向门板,让人一阵心麻。这时赵工长开始哼起,我忙跑过。躺在地上的他开始双手悬空张牙舞爪,然后抱着肚子打起滚来。我忙跑向门口,又听轰轰隆隆的铁渣暴风骤雨般砸到门面,紧张得我一片眼黑……秋主任,秋主任!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赵工长在喊我,又听到外面的拍门声,啊!卫生站的人终于来了。

把赵工长送上救护车,我赶上了检查组的步伐。雷部长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秋枫,你没事吧?

我一怔,他这样直呼我名,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们是华中钢铁学院冶炼系同学。毕业后又同进了同一个厂的同一座高炉。

那天,雷钢从工友那听到我差点被火车撞伤后,急忙扔下手中活,满高炉找我。终于看到我的身影时,便大步流星地追上,一把将我拉住。从上到下仔细看着,发现还好,便放心地点点头。问我,还准备往哪野?得知是帮师哥拿盒饭,便说,你站住!我去拿。说罢,雷钢抢过我手中的铁蓝,独自向出铁场边的蒸汽房走去。他扒扒两下关闭蒸汽阀,扳开蒸柜门,伸头去拿饭盒。结果,他那张憨厚的脸,瞬间被蒸汽烫伤……

为此,安全科扣高炉综合奖1 万元;高炉扣班组5000 元。伤好后,得知被考核的事后,雷钢气鼓鼓地找到厂长,说安全科只知扣钱,不愿干实事。厂长为他倒杯热茶,笑着问怎么回事?他说在他被蒸气烫伤的地方,过了一个多月,也没挂个安全警示牌。结果安全科被考核,雷钢被嘉奖。

雷钢从此便闲不下来了。他慢慢将高炉所有的班组、所有出过安全事故地方,悉数找出,凡是没有挂警示牌的,告!

后来,安全科托人让我婉转告诉雷钢——适可而止。那知他又将此事上告厂长。结果,安全科被厂长扣得“狗血淋头”。搞得我很被动,因为那时我正准备调到安全科。一气之下,我不想理他了。而此时的他,还在将全部热情放在了“查疑补漏”上。继本高炉的安全漏洞补完后,他又开始将目光瞄准了其他高炉。

直到有天晚上,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买了两张《异度空间》电影票跑到我家。我妈妈说,刚刚被你们的师哥叫出去啦……

秋主任,你能平安归队我们就放心啦。见有人过来,雷部长恢复了官腔。你不知道,刚才远处救护车的鸣叫声叫得人直皱眉头。我当即掏出手机,但转念一想,我们的秋主任不会这么脆弱吧,一杯冰淇淋就能被撂倒……我将他袖口扒了下,骂他一声乌鸦嘴。

我找一无人处,打通卫生站丁大夫电话,寻问赵工长的情况怎样?她说已无大碍。现已送后方职工总医院的急诊科输液观察。他患的是急性肠胃痉挛。他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明明知道自己有严重胃病,还暴吃冷饮……我听不下去了,有些自责——真不该劝他吃冰淇淋的。

我又给赵工长班组的副工长打电话,叫他立刻通知赵工长的妻子,火速赶到医院急诊室去照看打吊针的老公。

然后,我将雷部长拉到一边,说,雷部长,今晚让你劳神劳心地忙了大半夜,等会带大伙到食堂宵个夜怎样?雷部长迟缓地看着我说,这好像有违“中央八项规定”吧?没有,绝对没有。我认真地说,雷部长,现在我们可以一起重温“中央八项规定”内容,第一条就是“要改进调查研究,到基层调研要深入了解真实情况,总结经验、研究问题、解决困难、指导工作,向群众学习、向实践学习,多同群众座谈,多同干部谈心,多商量讨论,多解剖典型,多到困难和矛盾集中、群众意见多的地方去,切忌走过场、搞形式主义……”雷部长眼睛瞪得老大,我接着说,雷部长,我们其实也要创新一下检查劳动纪律的方式方法,不一定一搞检查就是上高炉。要上高炉,也要进食堂;高炉产铁,食堂做饭,但饭菜里面也出钢铁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食堂就是高炉之母;饭菜就是铁水之源……其他几个随行人员也过来点头附和着,雷部长见状便说,好,好。咱们这就按炼铁同志的意愿办,现在就去深入基层,去看看高炉之母,去尝尝铁水之源。

趁着大伙吃着夜宵,我返回我的办公室。我在宽大的飘窗上,摆放着五袋牛皮资料袋,每袋里面装着一张购物卡和一条精装《黄鹤楼》香烟。它们被印有公司“劳动纪律二十个不准”内容的广告整齐有序地包裹着。我知道,雷部长不会要,但他不要不代表其他人不要。虽然,我在内心,很佩服雷部长的行为。但在很多时候,没它还真的不灵。

我用湿巾擦拭着困倦的眼眶,窗外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前方就是高炉,沸腾的铁水因明亮而穿透整个夜空,好似天宫的炼丹炉被打翻,倾泻金光流淌星河。

顺着窗口斜望,在炸毁的老办公楼原址修建的草坪上,建有一座高过铁水罐的炉前工头像铜雕。在花岗岩的基座上,刻有“奉献者”三个烫金魏碑大字;当年,就在那个花岗岩的背后,我成了老公的心上人。

手机响起。是那位副工长的。他说赵工长的爱人无法赶回,她正在北京脱产培训。他现在已安排班组一同事赶往医院进行陪护。我说,你做得很好。你告诉赵工长安心养病,单位的事不要操心,我抽空去看他。

这时秘书小陈风风火火地跑进,说雷部长刚吃完夜宵非要吵着刷卡付账,拦也拦不住。我说,让他刷。我这就去看看。同时指着窗台说,你现在把这些资料袋送到巡查车上。然后准备一台车,等会我要去一趟总医院急诊室。

待我赶到食堂,得到指示的管理员已让雷部长刷完卡。紧接着雷部长就赶回公司参加生产调度会去了。

这时,我这才发现天已放亮。我们总厂的生产调度会也快到点了。想到赵工长“违纪”的事,还没得到雷部长的“赫免”,心里便觉得很不踏实。

我赶回办公室,拨出老公手机号。就在触碰通话键的瞬间,我的指尖突然悬在了半空。这个时间打给他,合适吗?

自从老公当上股份公司副总经理后,双休和节假日就没了,然后是半夜三更回家甚至不回家,已成常态。其实,我这样热衷开展夜间巡查,跟老公夜晚不在家,心里空荡荡的,有很大关系。

之前的我,每当半夜醒来,都会伸手撩开床边的窗帘,看看窗外的月亮或朦胧的树影,又转身看看枕边憨睡的老公。看够了,便下床,开启房门,轻手轻脚到继女的门外听听,还好,没动静。我就会放心地站在那儿喘了口气。

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自打进了高炉,就得到老公的照应。当然,那时他还是我的师哥。

老公高我三届。作为师哥,对初来乍到的我很是关照。他几乎不让我上出铁场,每天只安排在操作室,做些抄写生产日志,办个黑板报之类的闲事。一天高炉休风,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见操作室的开水喝完了,便拎着铝制烧水壶,跑到炉台下去接自来水。接满水后,我便开始横跨着四五条铁路往高炉去。我只注意低头迈着步子,哪知侧面一列倒推的配罐火车悄悄向我靠近……惊惶失措的我,正遇到厂开会的师哥,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抱着我滚下铁道旁的排水沟……

缓过神来的我,就开始琢磨着怎样回报师哥。此时正值中午,我提出要帮师哥去拿蒸好的饭菜,师哥看了眼我,说,慢点。听人讲,师哥的节俭是出了名。他每天将头晚没吃完的剩菜,带到高炉。师哥出工前的头件事,就是将两个铝饭盒放进自制的铁栏里,不紧不慢地拎向出铁场过道旁的蒸汽柜。工友们都知道,那铁蓝里一盒是剩菜;一盒是刚洗好的米加水……

我从继女的门外返回自己的房,反锁上门。又溜过床的另一侧,身子一挪,轻巧地跪在了老公枕边。

每次深夜醒来,我都会这样傻傻地跪着,呆望着。过了一会,我便俯下身,用两个食指轻轻堵上老公的两个鼻孔。

喂——夜间劳纪巡查的来了!我俯身莺声燕语,然后将双手伸进暖暖的被窝。

每当这时,那张熟悉的阿弥陀佛般的笑脸便在黑夜中星光般绽放。很快,我便融化在星空中。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多少年,我没记过。但我记得在这样热热闹闹的相拥中,老公从工长、考核员、工程师、副炉长、炉长、生产部长、生产副厂长、厂长直至股份公司副总经理……

只是后来,他不在身边时,我便睡不踏实。再后来,睡不踏实的我便开始连续做恶梦,然后惊醒,接着莫名地惊慌。

于是,我开始吃上了安眠药。慢慢地,安眠药越吃越多。直到有一天误过了开调度会,而且上班后无精打采。终于,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我决定强制自己减少对药的依赖,直至彻底断绝。只要睡不着,我就看书,大量地看书。甚至于继女的动漫书全被我翻了遍。

一次夜间,十高炉风口出现大面积灌渣,我赶到厂里统筹调配车辆,忙了整整一个通宵,回家后倒头便睡。一觉无梦。

这时,我发现我与高炉还挺有缘分。甭管夜色多黑,只要一踏上炉台,我的一切惊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回家后,我都能睡到自然醒。原来,到高炉转转,流流汗水,才是治愈我失眠最好的安眠药啊。

就这样,我爱上了夜巡。

所以,只要老公夜晚不归,我便积极地张罗开展夜间劳纪巡查。当然,我向厂长建议时,我会说,现在外部钢铁环境这么严峻,产能严重过剩,我们能做得只是强化管理、苦练内功,不捅娄子,不出安全事故,不当反面典型;特别是中央党风廉政巡视组进驻公司以来,我们更要绷紧神经。而夜间又是职工思想、身体最易疲劳时段,此时加强夜巡,正当时。厂长点头,一切交我全盘统筹。于是,铁厂夜晚巡查便轰轰烈烈开展起来。我们还建立曝光台,谁家查出问题,一把手在每月召开的中层干部大会上作检讨。

叫我没想到的是,此举引起公司的关注,然后他们要向炼铁同志学习,广泛深入地开展全公司范围内的安全劳纪夜间巡查活动。第一家就选在炼铁厂。由“雷阎王”牵头。这时我才发现,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局面啊。

要不要给老公打电话呢?我还在犹豫。

这段时间他更忙了。先是负责兼并省内一家亏损钢企,后又负责与西南地区最大的一家央企联合重组,然后又着手跨国收购巴西一家钢企,并着手组织公司几百名技术人员到北京外国语学院进修葡萄牙语。前天夜里,他从北京飞回,告诉我最近可能会更忙,因为中央党风廉政巡视组已经进驻集团公司了……

我咬咬牙,拨通了老公手机。他听完我请求将赵工长班组违纪事件不上报公司处理的想法后说,小事一桩,等会给雷部长打个电话就行了。老公提醒我,千万别因此影响即将提拔厂工会主席的大事啊!我说好。我问他今晚回来吗?他说不确定。合上手机,我将头上安全帽取下,把工作服的衣领理好,又拿出唇膏,对着手机镜面涂抹了一圈,又对着里面的自己,笑了笑。

在厂调度会上,厂长先询问我头晚公司劳纪巡查情况如何?我说没有大的问题出现,只是在一些小的方面存在不足。厂长说那就好!希望广大职工一如既往地做好本职工作,特别是现在中央巡视组已经进驻集团公司大楼,如果在这个特殊时期出点什么问题,那可真是自找麻烦……最后厂长宣布新的人事任免,当我听到赵明拟任为生产部值班主任时,还不敢确定这个赵明是不是那个赵工长,马上打开手机点出炼铁厂人力资源明细,最终确定此人就是赵工长,我才放下心来。

调度会一结束,我就给秘书打电话,问他去医院的车子安排好没?秘书说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啦。他又说现在有一个人非常急迫地要见你,你看……好,你让他等一下,我这就回办公室。一般情况,只要是职工找我,我都亲自接待。我觉得这是职工对我的信赖。我知道,我们的职工是非常讲道理的,非到万不得已情况下,他们是不会主动踏进领导办公室的门的。

是赵工长。这倒叫我没想到。

哎,你不在医院安心养病,怎么……好啦!全好啦。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精神焕发的。赵工长笑道。嗯,跟昨晚比简直判若两人。我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段奇幻魔术或看着雨中的阳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终于想起给他倒茶。恭喜你啦——赵主任。我递上茶。厂长刚才在调度会上已正式宣布你的任命了。三天内到位。你要抓紧时间康复身体,尽早熟悉新的工作岗位。当然,我最乐意听到的,就是明年你家中有宝宝的哭闹声。

谢谢!赵工长放下茶杯,起身来到窗前,背对着我。身影刚好将窗外的高炉遮住。秋主任,其实我现在赶来,一是感谢你;二是向你辞行……

辞行!我大惑不解。

是的。其实我早就想出去闯一闯了。他依然背对着我,背影像座高炉。

从十几岁起,当我第一次听到“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歌曲时,心中就幻想着自己也能早日出去创荡江湖。但年少时父母教育我们要做个好学生,工作时单位教育我们要做个爱岗敬业的好员工,结婚后妻子嘱咐我要做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我一直都在努力成为别人眼中的模样,独独忽略了自己内心最真实、最简单的声音。所以,当今早已在HD 地产做了副总的同学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发出邀请时,我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出去搏一搏……

好!我在内心为他鼓掌。他的话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声呢。只是他敢于表达出来,而我呢,最多只在心里嘀咕一下,或碍于身份,或碍于情面,或碍于影响,别说是付诸行动,就是敢大声说出来的,又能有几回。所以,只为他敢说敢做,只为他敢想敢闯,只为他率真无畏,我就要给他点赞。我从柜子中拿出一个真空保温杯,递给他。我也没有什么能帮你的,送你个保温杯,望你在追梦路上记得多喝温水热品。

赵工长拱手相谢。我让秘书带他下楼,让准备送我的车直接送他回家。我坐下,突然想给老公打个电话,好想问问他为什么像赵工长这样的年轻人咋就留不住?!我拿起手机,敲点号码。忽然感觉门被轻轻敲响,我忙放下手机,起身开门。没人。我笑自己自作多情。我给自己泡了杯茶。又感觉有敲门声。我不动声色地靠近门边,猛地一拉——赵工长站在眼前。

赵工长!我惊讶地叫道。他羞涩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手机搁你窗台了。

我回头看看窗台,上面除了一盆绿萝,并没有其他东西啊。我上下打量着赵工长,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手机。他无奈地摇着头,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我端着茶递他。他低头不语。我伸手摸他额头,他头低得更下,慢慢开始抽泣起来。我将门掩上,拿出一条干净毛巾,蹲在他身边,递给他。他双手抓紧,像扭麻花似的使劲缠绕着,然后压着脑门向后推。又过了半天,他突然打开手机,拼命在屏幕上滑动着,递给我说,秋主任——你先看看这些东西。

我愣了一下,接过手机。屏幕呈现的先是一座高档别墅群大门的霓虹灯标识;再是一栋三层的独立别墅楼;再是一组室内红木家俱远景,拉近看,大气书柜、宽敞的餐桌、高耸的床头、艺术的浴桶及水上玫瑰花瓣摆成的红色桃心。我笑笑,说,这又能说明什么?赵工长靠近,用拇指和食指将一张图扒大,扒大——只见那个红木床头柜上,摆着一盒吃完了的,标有马达加斯加香草的冰淇淋空杯;在它的旁边,摆着一个像框,那里面露出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阿弥陀佛笑脸……

我问,哪弄的?

就是昨晚那个没来上班的吊车工偷拍的。他在外面跟叔叔做高端红木生意。头天华北区红木老板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不计成本地火速调配一个同类型号的缅甸花梨床头柜送到北京某小区。没想到女主人竟是……刚好那天雾霾严重,他戴着鸭舌帽、大口罩,所以没被认出。他借打手机时偷偷照了下来……

送走赵工长后,我关严门。我盯住窗口,盛夏的晨光从窗外滚滚涌进,而我却感觉阵阵寒气渗透心底。

三天后,我走出办公室。

之前,秘书小刘发我微信:秋主任,师总(我老公)刚接一电话,通话超过四十七分钟。完后,脸色苍白,魂不守魄!

我跳起。看来,老公可能不仅仅是包二奶的问题。联想到中央巡视组进驻集团公司后,从集团公司到股份公司先后有人落马,难道……

回到家,拉着老公,穿越人群,走向我的青春爱情发源地。那天,还是和从前一样人声鼎沸,铁道线铁罐车来回穿梭,在炉顶上飘浮着朵朵红霞。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说出三天来的第一句话。

什么事都能答应!面如死灰的老公点着头。

让我也来抱抱你吧。这样,我这辈子就不再欠你了!娇小的我,生平第一次将老公抱起。

呼啸而过的火车不断吹拂我的长发。我静静地看着怀里的老公。老公重重地抓着我的手臂,但我并没觉得酸痛。我只觉得,我的双眼饱含热泪。我知道,老公登上今天的权位来之不易。我记得他说过,刚到铁厂工作时,他有好多年春节都不敢回乡过年。因为他觉得,没混上个带长的官位,无颜见父老乡亲;我记得老公说过,为了拿下全国炼铁技术状元,他将所有的炼铁公式抄在便贴条上,一个一个按顺序粘在蚊账里,每天一睁眼——满目皆是字母数字公式,直至统统融化于心。尽管旁边粘满血迹斑斑的蚊子。我记得与他谈恋爱的那一年,为了攻克高炉罕见难题,他扛起一箱方便面,钻进高炉。高烧不下炉台,最后烧成肺炎躺在医院……

我抱着老公,在铁道旁的一个搬道叉边站住,道旁那棵粗壮的法国梧桐还在。

我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就在这片梧桐叶下,他对我说,给你变个魔术吧。真的?真的。他让我闭上双眼,然后抱着我转了几圈。睁开眼时,偌大的高炉竟然不见了;又转几圈,睁开眼时,挺拔的高炉又在眼前。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闭眼,谜底马上揭晓。我又闭眼,他轻轻吻起我来。于是在这棵树干上,他刻下了这一甜蜜时分,落款是:2050,7,7。我问他,为什么是2050?他说,这代表着我俩的相拥50 年不变。

往事如昨!我将他放下,自己一屁股坐在铁道上。

能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老公木木地点着头。

让我也来救你一回吧!

面对他的苦笑,我瞬间释然了。我伸手拉扯着他的腮帮子,一字一句地问,我亲爱的师哥,那年你把我从火车轮下抱出时,你那阿弥陀佛的微笑,那迷惑我一生的微笑,跑哪里去了?跑哪里去了!

我大声吼叫,我使劲扯着他的衣领,我将他摔倒在自己脚下。

远处传来火车的震动声。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下道旁的水沟。透过杂草丛生的空隙,我看见老公的背影,瞬间消失在枫叶般红灿灿的铁水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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