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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 姐

2019-11-14莫晓鸣

湛江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师姐房子儿子

◎ 莫晓鸣

海口的冬天最不像冬天,进入十二月后,太阳仍在头顶明晃晃高悬,满天满地黄灿灿,完全不理会人间的时令节气。许多自恃目光独到的主妇为全家备下的冬衣,仍然静静地悬挂在衣柜里,不惹尘埃,整齐而肃然,仿佛对着这样一个冬天无语。我的师姐刘女士却在入冬后失眠了,辗转反侧,一宿又一宿,夜气里的温暖丝毫不助她片刻入寐。

我觉得很有必要打开窗户,混杂着一屋人呼吸的空气让人感到沉闷。一屋子的男人和女人,看起来个个求知欲旺盛,都闪着灼热的目光。在这里,师姐是一个言谈举止优雅的女人,第一次见面,我便被她迥然不同的气质所吸引。认识她应该在一年前吧,那时我俩都不约而同去海甸四东路参加一场读书会——一种时兴而美妙的度夜方式。轮到分享环节,她吐字清晰且条理分明的发言,在寂静里环绕,给我脑海留下深刻的印象。散场时,我刻意找她留下手机号码,彼此短暂的寒暄,才知道她是我的师姐——我俩同读海南一所大学的中文专业,只是她比我高了好几届。如此这般,她在校园里走过的路,我应该也走过;她坐过的教室,我当然也坐过,我俩都将青春岁月和懵懂情怀安置在同一地方。这样想过之后,我心里便觉得亲切,陌生感顿消,再看她温和的面容,竟有种似曾相识。

今年以来我特别忙碌,仿佛生活在每一种缠身的事物中,无始无终。师姐好几次约我喝茶聊天,隐约为了加深新交情,我拖了又拖总是抽不出时间。我想,我的拖延给她的感觉应该是泼出的冷水,至少会让她对世间当面的热情半信半疑。

这天夜里雨声不断,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滴细长而闪亮,淅淅沥沥,像极了这些湿漉漉精灵的欢欣絮语。冬天下雨多半是降温的前奏,我不由得在心里盘点起去年遗留下的冬衣,心想一个不长的冬天,能凑合就尽量凑合吧。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波带着主人的声音成为雨夜的闯入者,原来是师姐。也就是这个电话,完全抹去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温文尔雅、养尊处优、内心高傲,如今在我看来,这些标签全成了她人前人后的装饰。

夜里下雨很舒服啊,雨落在大海里,会淹死吗?师姐以诗意语言开头,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接下来我陪她聊了一会天气后,她就毫不讳言自己的失眠症已持续了半个多月。每到夜深人静,天地不醒,她脑袋里的世界却是五花八门,旋转变幻,仿佛灵魂伸出了无数敏感的触角。失眠的根源来自一套房子和她的儿子,但是心病难治,她却无法对症下药,无法让自己平心静气,安然度过每一个夜晚。原先她性格开朗、健谈,喜欢鲜花和动物,如今,随着失眠症的到来,生命中的这些美好都消失了。

房子的事应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她丈夫的单位集资在海口建房,正好儿子刚考上研究生,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支撑继续深造,满怀期待的夫妻俩便决定,将建房指标卖给儿子高中同学的父母。就这样,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指标卖了吉利的八万元,两家在笑谈中完成了交易,还相约吃了一顿饭。因有房子这一机缘,两家大人渐有了交往,似乎在人情薄如纸的城市里更加亲上加上亲。

第二年,海南在春天里迎来了自己另一个春天——升级为国际旅游岛。无疑,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大策略,住在岛上的人们内心雀跃,酒肆饭馆里碰杯连声,但最敏感的还是房子,一夜之间竟然价格翻番,让憧憬中的人们措手不及。这时,师姐夫妇不约而同有了心结,谈话间偶尔会闪出“如果房子的指标没有卖掉”的假设。平心而论,漫长的日子里有得有失,有欢愉有坎坷,本是正常事,但对于门路狭隘而机会不多的他们,这一回的损失确实太大,几乎是临门的富贵拐道走了。三年后丈夫因病离世,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不久前海南又升一级,成为众人瞩目的自贸区,在利好的消息中房价更如脱缰野马,任性地在摇头晃脑中腾空一跃。这次又翻了一番的房价,毫不客气地牵制着师姐的神经,让她患上了失眠症。

若再寻根究底,儿子应该是师姐失眠的另一个根源。不可否认,从小学到大学,甚至读研究生,文气十足的儿子一直是她的骄傲。儿子性格温和、理性、不张扬,事事心里装着别人,一路的成长都树立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城市年轻人形象。因是独生子,儿子研究生毕业后,按她的意愿返回海口,成为一名普通的白领,拿着一份普通的工资。恰恰是性格原因造成他能力不突显,工作五六年了仍是业绩平平,不露山不露水。有时儿子默默坐在阳台上,她想,那是植物的沉默,是云朵的沉默,缺乏阳光热力的泼溅。但令她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是那个父母买了她房子指标的儿子的同学,虽然他费力地走完自己的学子生涯,最后仅读了海南某家技术学院就走进社会,现在却又是办公司又是逐势办旅游农庄,他风风火火的高调将自己包装成左右逢源,置身之处无不风生水起。在师姐看来,如果真要将两家做一个比较,十年来,对方不但赚了她一套房子,还造就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社会人才。生活生动地呈现出反讽效果,这种逻辑真令人不可思议。她的双手修长、苍白、干干净净,却什么都抓不住。

窗外的夜色弥漫着一种深沉的静美,偶尔有欢闹声和汽笛声飘过,将夜空划出一道倏忽而逝的裂痕。我便在电话里劝师姐,房子涨价是大势所趋,但涨得这样不规不矩,刷刷刷让人满眼疑惑,确实是谁也想不到,你千万不要自责了,何况你当时缺钱应急;你儿子有知识有教养,在熙熙攘攘中实在人做实在事,未尝不是你的福气。当然,我不能进一步与她谈起西方的一个典故,一个人能成为一个好人,便是上帝对他最好的奖赏;我也不能这样安慰她,有人潮涨快落潮也快,还不如脚踏实地过日子——这些话语就显得自欺欺人了。师姐不断传来“嗯嗯”的回声,态度随意而语蔫不详,让我怀疑自己的说辞苍白乏力,在夜气里轻若游丝。

这些年,社会的精彩蜕变使每个人都有了变化,海韵椰风中的海口更是日新月异。比如我居所旁边的美舍河,原来因污水排放过盛而臭名远扬,让人临河叹息,经过一轮又一轮超意志的整治,如今这里河水泛青了,两岸草木葱绿、疏密有致,已成为人们锻炼身体和寄寓闲情逸致的聚集地。前天黄昏我在河边散步,昏暗的路灯下突然有个身影挤出人流,向我迎面走来,近了竟是多日不见的师姐。我俩互相打过招呼,她脸上掠过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是,我不想在不断擦身而过的人影旁与她絮絮叨叨,就借故先走开了,实在顾不上她的情绪。

当夜十一点多钟,我正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追剧,聚精会神与剧中人物休戚与共,却收到师姐从手机里发来的信息,大意是她对睡眠如临大敌,又担心今晚睡不着了。后面跟着三个皱眉的小圆脸卡通图。

我一怔,却没有足以引起分心。我不舍得断开剧情跟她聊天,就头脑简单地给她发去一个带微笑的小红脸和几个字:愿您安卧,晚安。寥寥几字,草草当成深夜的结束语,明知会令她纳闷或者意犹未尽。尽管此时,我的脑海掠过师姐的身影,她正面带不属于自己的笑容,迈着紧张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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