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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册页

2019-11-13王玉国

核桃源 2019年4期

王玉国

梅 圃

常熟小城有一处“拂水山庄”,本是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别业,在虞山西麓的拂水岩下,现在却移址重建于尚湖南入口的游览区。重修后的拂水山庄四水环抱,曲廊回绕,亭台楼阁,错落别致,这组古朴典雅的建筑群复原了钱谦益笔下拂水十景的景观,再现了钱谦益与柳如是二人煮酒论史的生活场景。我去常熟玩,就喜欢去那里闲逛。

其中,梅圃溪堂是我最喜欢的。

当然,跟喜欢一个词有关:寂历。钱谦益在《梅圃溪堂》一诗里写道:

梅花村落傍渔庄,

寂历繁英占草堂。

寂历有两层意思,一层意义是凋零疏落,如陆游在《游万里桥南刘氏小园》里的“我归门复掩,寂历挂斜阳”。另一层意思是冷清,如江淹《灯赋》里的“冬膏既凝,冬箭未度,悁连冬心,寂历冬暮”。“寂历”这个词,闪烁着一种清冷的光芒,有幽微之深,有孤独之美。正因为这样的游历与偏爱,当我在石湖边偶遇一座“梅圃”时,既惊讶,又有意外之喜。

2012年,石湖东边的滨湖区域,广植红梅、绿梅及腊梅,建成了“梅圃”景观带。我想,这一定是为了纪念范成大隐居石湖后植梅、赏梅且著有《梅谱》的旧事吧。虽然此堂不似常熟的梅圃溪堂,有才子佳人的美好旧事,但每逢冬春之际,梅花开了,来这里探梅也是雅事一桩。石湖之畔上方山森林公园里的石湖梅圃,依山而建,有雪香亭、望梅轩、玲珑馆、醉石山房、梅隐堂等仿古建筑,构成了独特的山地建筑景观群。园内遍植梅树,尤以梅桩为甚,并结合场地布置的亭台轩榭、叠石瀑布、绿化景观,形成充满诗情画意的写意山水园林。尤其是梅溪精舍的陈设,颇见功力,家俱皆为四川桢楠,榻、长窗、条桌、春凳、玫瑰椅一应俱全——2018年,梅圃还被列入苏州市园林名录。

相较于梅溪精舍,我偏爱于这里的梅花。它有湖水的陪伴,这是别处的梅花没有的。晚冬早春之际,湖水看着梅花一朵一朵地开了,一定很是开心,它们相看两不厌的样子,是大地上不多见的相濡以沫。晚年归隐石湖的范成大,有一次跟知县徐尉同游石湖,为什么会发出“奔名逐利,乱帆谁在天表”的感喟?就是因为一起享受了“料峭春寒花未遍,先共疏梅索笑”的早春美好。是的,春花未开,唯有梅花守着石湖,与清泠的湖水一起告慰人心,告慰这个世界。

我喜欢早春的湖风吹过梅圃时,梅花如如不动的样子。

有一年的春天,梅花正盛,我站在梅圃堂的门前,竟然生出不少感慨。眼前就是车流滚滚的友新高架,那是我每天上班驱车的必经之路,几乎每个上班的早晨,我都会在那里小堵一会儿。而就在桥下,梅花盛开,宛似一处近在身边的世外桃源。我们天天都在寻找出尘之地,原来,可供出尘的地方与我竟只有一桥之隔。

也许,以后除了光福的香雪海,梅圃溪堂也是我赏梅的常往之地。

石湖草堂

出石佛寺,拐一个弯,就是石湖草堂。

草堂者,草庐也,简单的茅屋而已,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有草根性的。历史上的阅微草堂暂且不说,单单就诗人杜甫的草堂几乎是颠沛流离艰辛生活的隐喻。后来,不少文人为了表达自己的隐逸之情,也就渐渐引为斋名。而建于明嘉靖元年(1522)的石湖草堂,却是智晓和尚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于寺后筑石湖草堂,供文人雅集,虽取名草堂,但景色雅致,是真正的风流蕴藉之地。

此刻,我就站在草堂前的斜坡上,等风来。

风吹着往事。往事深处,是文徵明、唐寅等一干文人的风雅之事。万历七年(1579),文嘉做过一画,以画记事。这一年,距草堂筑成已有五十余年,王宠、蔡羽、文徵明等人也相继离世,草堂盛况不再,文嘉也是垂垂老矣。而他笔墨下的草堂,却是群峰葱翠,溪涧萦绕,良田广陌与村舍相连,太湖烟水万顷。显然,他有意回避了落寞,因为他内心强大,是一个不怕孤独的人。

我是怕孤独的人么?

也许是。所以,这几年越来越不敢去寻访一些旧时古迹了,生怕纷披旧事令人伤感。于是,在杂乱的书籍里找出蔡羽的《石湖草堂记》,闲时翻翻:

吴山楞伽、茶磨并缘于湖,茶磨屿为尤美,北起行春桥,南尽紫薇村。五步之内,风景辄异,是茶磨使之也。上为拜郊台,下为越来溪,缘溪曲折旋入山腹,其林深黑,治平寺也。夫登不高不足以尽江湖之量,处不深不足以萃风烟之秀,于其所宜得而有之,草堂所以作也。夫平湖之上,翳以数亩之竹,崖谷之间,旷以泉石之位,造物者必有待也。使无是堂,则游焉者不知其所领,倦焉者不知其所休,是湖与山终无归也。辛巳之秋,治平僧智晓方谋卜筑。事与缘合,乃诸文士翕至赞助经画,不终朝而成。明年改元嘉靖壬午,王子履吉来主斯社。爰自四月缩版,尽六月,九旬而三庑落成,左带平湖,右绕群峦,负以茶磨,拱以楞伽,前却修竹,后拥清泉,映以嘉木,络以薜萝,翛然群翠之上。于是文先生徵仲题曰“石湖草堂”,王子辈以记属羽。夫湖胜也,尤萃于茶磨,茶磨之胜则以能容深林也;尤深于兹竹,则是堂也,胜将焉让,且地微,人虽灵奚传?人微,地虽高奚发也。山犹是,湖犹是,竹犹是,而游不兼息,息不兼,游人与地得无病?今也,林不加辟,地不加升,而湖山在函丈,禽鱼在尊俎,游于是,息于是,暝观霁览集于是,人与地不亦皆遭乎。喜二者之遭,作石湖草堂记。

——我承认,我是用阅读向一个风雅的时代默默致敬。

湖风的颂歌

经过吴堤的时候,风吹来,一派清新。风夹杂着早春的气息,有腊梅的淡淡清香,也有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花了一个小时,我从吴堤走到上方山顶,仍能感到湖风的吹动,带着一丝丝甜美。风吹着湖面,湖面有时动,有时不动,无论动与不动,石湖都在那里,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梦与灵魂。

风吹着浮世。

风,也吹着石湖。

这几年,我在石湖之畔,闻过初夏花草的香味,闻过秋日的浓烈桂香,也闻到过早春的梅香,甚至也闻到过浓烈扑鼻的鱼腥味。这都是风赐予我的世界,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唐代有位并不著名的诗人写过一首五言绝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绝句的题目就叫《风》。他写下的也正是风的力量,让晚秋的树叶脱落,又能催开早春二月的鲜花,经过江河时能掀起千尺巨浪,刮进竹林时能把万棵翠竹吹得歪歪斜斜。时间 过去了 这么多年,风依然是风,朝代更迭,风,依然吹着。

吹落了范成大老宅一树梅花的那场风,会穿过时间的长廊,吹到我的脸庞么?

我,会在石湖之畔,被风吹老么?

我闲散地在湖畔逛,总有风吹来。从行春桥吹来,从越城桥吹来,从郊台吹来,风吹向我的时候,湖风不是风,是我的秘密信使。有好多次,我就是在石湖的风中听到了家乡的消息,天水落雪了,杨家岘的土坡上又多出了一个坟头,庄稼丰收了,村子里又娶来了一个新媳妇——这些家乡的消息,都是风传递给我的。

故园与石湖之间,风,让我真实地存在着。

是的,我喜欢湖风吹过我的脸庞、深藏内心的忧伤以及一个异乡人的点点乡愁。可是,我总是描述不好石湖的风,内心的羞愧让我有了披衣出门的冲动,我要去湖边,认真地观察一场风的到来与离去。

楞伽山房

秋日,从楞伽塔院下来的时候,迎面从石湖吹来的风裹着丝丝凉意,我想起了清代词人陈维崧《念奴娇》里的句子:“石湖一幅,似春罗,铺在楞伽山下”。我,还想起了楞伽山房——一位古人的的藏书楼。

这位古人,叫王芑孙。

王芑孙(1755-1817),乾隆年间苏州人,字念丰,一字沤波,号惕甫、楞伽山人、铁夫等。其人自幼聪颖,既冠补诸生。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试举人,官华亭教谕。其性简傲,不屑从谀,人以为狂。后辞官归,任扬州乐仪书院山长,有《湖海诗传》《渊雅堂诗文集》《楞伽山房集》行世,且有“吴中尊宿”之称。除此之外,他还是江南一带颇有盛名的藏书家,光藏书楼就有“沤波舫”“渊雅堂”“楞伽山房”三处,不仅藏书甚丰,他还与当时的藏书家多有唱和交往,他给亲家——另一位江南的大藏书家黄丕烈撰写过《陶陶室记》,给吴翌凤的《借书图》题过诗,给学生沈恕题写过藏书诗,还给玉栋的藏书楼作写过《读易楼记》,留下了不少风雅故事。

据说,此人亦精书法,一改当时江南书法的纤细之风,惜未见其书作。

我倒是读过一册《王芑孙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作者眭骏,是复旦大学图书馆的研究员。细读这册竖排繁体的书,会发现一个有血有肉的王芑孙。其中, 有两则轶事,皆与楞伽山房有关。

其一曰:

《楞加山房记》云:芑孙冒雪往葬先大父楞伽山中,览其湖山,慨然有终焉之志。已而补诸生,北游,浸旬二十余年。然兹山一草一木,未尝忘之也。因自号楞伽山人。

清代文人以地名自号者,颇为多见。王士慎号渔洋,汪琬号尧峰,皆为此类。而王芑孙号楞伽山人,虽亦出自脉,但其间的情感脉络也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另一则轶事,藏在他的诗作《楞伽山房》的序言里:

二十年前营葬先大父,宿山中。一夜大雪,闻治平丛林折竹声。揽衣遂起,一白际天,松杉点黑,湖山奇胜,慨然有他年投老此中之想。后在京师,尝以语石奄先生,而求书“楞伽山房”四字。又数年,家大人书来,言以三百千买一屋山下,心窃甚喜。今至其地观之,屋小,傍无隙地可种花叶。然其后有水槛三楹,东面山势湖光,踊就窗几,如读画焉。余方倦游,计不能别有所成,将遂即此廓治,悬先生之书以为菟裘,而力未能也。姑为诗志之。

这首诗,我未曾读到,但诗序写得极好,大抵讲了楞伽山房之名的缘由,充满深情。我喜欢一片孝心的王芑孙,也喜欢拥有一颗隐逸之心的王芑孙——序里出现的“菟裘”一词,是古地名,在古代常常被借指隐居之地。晚年的王芑孙,从扬州回到故乡,“所居葑门,有老屋数楹,可蔽风雨;所积藏书,亦有万卷,因杜门不出,欲以著述终老。”

可惜,这样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梦 见

我是从遥远的开封城迢迢而来的一介流民,幸好怀揣了几许家传的银两,还能在石湖一带勉强为生。无聊的日子里我开出两爿店铺:石湖茶楼、石湖书局——书局在一楼,茶楼在二楼。书局不大,一排排的线装书,从秦汉到唐,庄子、李白、苏轼的集子都能找到,而书局的招牌书却是词家周密新编的《绝妙好词》——这本分为七卷、录有四百余首的新版词集,问津者众。茶楼辟成两间,外间是茶客喝茶的地方,摆六七张梨木桌子,长条凳依次而列,里间是我的小小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每天,当茶客和书局里的青衣书生散去之后,我会站在二楼,痴痴地望一会湖水,不远处的范宅门前,范成大微醺着回家了,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晃,更远处,他的老朋友姜夔正在偷偷地笑……

数枝雪

石湖的梅花开了。

当万千游客朝着光福古镇的香雪海奔涌而去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石湖赏梅。不是石湖的梅花更好看,而是石湖的梅花有寂寞的意味。梅花清幽,不喜热闹,我喜欢它冷清和孤独的样子。这几年,梅溪圃堂的梅花,年年看,每次都有旧友重逢的感觉。

“你好么?”

“老样子。”

——我在一树梅花下,冥冥之中会臆想出这样的交谈。

范成大爱梅,写到石湖的梅花时用到了“数枝雪”。数——枝——雪,这样的标题让整个中国南方隐隐有了雪意。

意 行

意行,就是散步吧。

或者说,就是漫无边际地走,就像风吹哪页是哪页一样,走到哪里算哪里。今晚,我的意行践线如旧,出小区东门,依次过中塘桥、北塘桥,抵蠡岛,本想去新郭老街走走,结果,经过石湖琴社时见门开着,隐隐有琴声,就进去小坐了片刻。出门,突然不想去老街了,想喝茶,就去隔壁的一家茶室。茶室的名字极俗气,不想把它写出来,倘若叫石湖茶室,既朴素 简单,又好听。

只好扫兴而归。

返程中,一股鱼腥味随夜风扑鼻而来,心情也大好起来。

楝树花开

楝树开花了。

我是北人,第一次见。大自然是深刻的课堂,有永远也学不完的知识。古人教我们多识草木虫鱼之名,可天天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面对电脑的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所以,我喜欢一个人在石湖逛,求学于大自然。我的窍门有二,一是逢人就问,常常有人以为我是个搭讪的坏人;二是频繁使用行色软件,一款比较靠谱的辨识植物的软件。

楝树开花,比较晚,不远处就是初夏。

范石湖诗云:“荻芽抽笋河魨上,楝子开花石首来。”范成大诗云:“楝花来石首,谷雨熟樱桃。”我前两天刚吃了樱桃,是旺山钱家坞带来的,今天刚好是谷雨,就碰到了楝花开放,幸矣。人生也大抵如此了,认识一种植物,往往比读一册书更加愉悦。

可是,黄鱼在哪?

黄鱼,古称石首——我更愿意把它叫石首鱼,有盈盈古意。

越公井

治平寺大殿的西北面,有一古井,曰越公井。此井与杨素有关。

作为隋朝的开国重臣,杨素帮助隋文帝杨坚灭陈而取得帝位后,赐封为越国公。隋开皇九年(589),他随杨广率军南下,占领吴郡后改称苏州。但江南豪族地主反叛,杨素进行讨伐。他移军上方山一带,建新郭,由于上万人需要饮水,从山下取水很不方便。于是,杨素就地取材,对此井疏浚,以解用水之需,从此,此井因杨素是越国公而改称“越公井”。因为,在名为越公井之前,它叫吴王井,也有叫吴王大井的。相传,此井的历史可追溯到春秋时期,至少也算是吴越争霸时期的一个遗迹,而且不少方志里都对其有过描述:

范成大的《吴郡志》云:

越公井在治平寺前山风上,径一丈八尺,石栏如屏绕之,上有刻字,多不可辨。

明代莫震在《石湖志》中记载:

越公井当时井栏已无,唯余清水一泓。

清代的《吴门表隐》更是将其誉为“天下第四泉”:

唐张又新品定……第四泉在治平寺,即杨素井。

再往后,越公井几近失考。而它的重见天日跟李根源的西山访古息息相关。1926年,李根源在苏州访古、编志,他在古治平寺内见有大井一泓,经考证后定为“越公井”,遂又移来一青石八角井栏安于井口,并题“隋开皇十年越国公杨素凿”。次年,李根源的好友、著名爱国人士张一麐先生在井圈上补题“越公井”三字。至此,“越公井”“重现”上方山上。后来,石湖景区在修缮治平寺时,根据保护规划,建井亭,并在亭两侧增建仿古长廊,越公井遂成一景。

至此,应该说越公井的历史脉络算是清晰了,但有趣的是,2007年文物考古方面对石湖各景点进行梳理调查时,在越公井的西南面六七米远的地方,又发现一口古井。据苏州文史专家施晓平撰文称,“古井一上一下叠放着两个井栏圈,上面一个较小,是花岗石井圈,上刻‘涧筠泉’字样;下面是青石八角瓜楞形井圈,内壁为圆形,外径98厘米,内径46厘米,高53厘米,井的直径目测在2米以上,为罕见大井。井圈内壁边缘有30多道深浅不一的吊绳勒痕,最深的达3厘米左右,见证着古井历经的岁月沧桑。”

那么,涧筠泉又跟越公井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也许,这是一个未解的历史之谜。

显而易见的是,此井比李根源认定的“越公井”井壁更大,而且井栏形制更接近隋唐风格。那么,真正的越公井是不是后来被张冠李戴了呢,这还得考古学者去做进一步的考证。但是,无论历史的烟岚里藏着怎样的真相,这两口井都是苏州城址变迁的重要物证,它们也像一对邻居,在上方山的一隅,与石湖之水相濡以沫,看落日缓缓西沉入湖底,看日出缓缓升起。

楞伽塔前

1

早就知道,楞伽是一座山,在斯里兰卡,相传佛在此讲过经。

而《楞伽经》,是我买来的第一本佛经,中华书局的版本,佛教十三经之一,和一大摞书被我一起抱回家,很快就束之高阁了。清代的姚鼐有诗:“欲偕投紱老,终日问《楞伽》。”可我哪有时间去“问”呢?这些年,人事倥偬,房子、迁居、儿子的身体,俗事绕身,那些需要急功近利去读的书都顾不上翻,哪有时间去读读佛经呢。但我一直记得它淡黄色的封面,有一种沉静的美。所以,我时时安慰自己,尘世里滚打摸爬也是修行啊,等我在滚滚红尘里修练得差不多了,结缘再读《楞伽经》吧。不过,楞伽一词倒是一直稳坐于心,大山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以至于我新鲜的生活里出现了楞伽塔时,也不敢冒然造访,生怕自己的浅薄配不上它的高大与威严。

2015年初夏,我还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深造学习时,好事多磨的一纸调令从天而降,我从甘肃天水要去苏州吴中的一家文化部门工作了,于是,我从北京匆匆赶往苏州办理有关手续。车过友新高架时,远远望去,车窗右侧的远山上有一座塔,高耸如云。问之,接站的朋友答曰:“楞伽塔”。

朋友还补充了一句:“塔下有寺,叫上方寺,那座山就叫上方山。”

“哦。”

——我轻许了一声,没作任何回答。

之后,楞伽塔以80迈的速度在我的视野里撤退,直到消失。但我从此再没有忘掉它,并坚信迟早还会遇到它。果然,两个月后,当我把一个异乡人的肉身安放在石湖之畔的时候,楞伽塔再次出现了。每天上下班,驾车行驶在友新高架时,只要稍微扭下头,就能看到它,在上方山巅不愠不火地矗立着。偶尔去石湖边散步,站在北塘桥上,也能在灯影树影的空隙里看到它。当然,这得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要是姑苏城深陷于一场挥之不去的雾霾之中,远处的楞伽塔就变得模糊起来了。

2

不止日常生活,就在典籍里也常常与楞伽塔不期而遇。我最喜欢的是大才子袁宏道的这几句:

虎丘如冶女艳妆,掩映帘箔,上方如披褐道士,丰神特秀。

这不是写上方山吗?

是的。

但我也没有征引错误。他写的是上方山跟虎丘的不同之处,但何尝又不是虎丘塔跟楞伽塔的呢。苏州多古塔,这几年我专门跑去看过的就有北寺塔、盘门的瑞光塔以及灵岩寺塔。而年代最久的当属虎丘塔,楞伽塔排行老二。所以,袁宏道把老大和老二拉在一起比较,也不无道理。

如果说要选一首诗歌的话,我觉得郑元佑的《楞伽塔》最佳:

危峰耸浮屠,

七级雕阑曲。

影落湖波心,

鱼龙骇常伏。

这是他《石湖十二咏》里的一首。

楞伽塔自建以来,一直受历代文人墨客吟诵之爱,就连达官贵人也乐此不疲。乾隆皇帝数次下江南,总要来上方山,赏湖,观塔,休憩,喝茶,留下了《雨中游上方》、《上方山楞伽寺》、《游上方山》等诗作。正因为他每下江南必访上方山,这里也留下了一条御道——或者说,这就是当年专为他上山铺筑的一条山路。其线路是自乾隆行宫遗址起,蜿蜒到郊台,再沿岭直上,差不多一千米左右。我走过这条小路,皆由青条石片筑成,有古意,石片以佛珠状排列,每隔十米左右就嵌有麒麟、蝙蝠、宝瓶状的图案,以祈吉祥。

这也是通往楞伽塔的古道,宜雨天一个人走。

3

好了,还是说说楞伽塔的历史吧。

隋大业四年(608),吴郡太守李显之所以动意建造此塔,是“树因之最,无过起塔”。什么意思呢?在这位太守看来,简直就是一件隐隐有天意的事。后来重建于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塔壁上保存的“太平兴国三年”“戊寅岁重建”等塔砖铭文就是明证。塔八角七层,塔身为砖砌筑而成,但外观仿楼阁式木塔,各层高度依次递减,平面大小亦相应逐层收敛,故而整体比例和谐,又显得挺拔玲珑。人生是一场不停的修补艺术,塔,何尝不是呢。楞伽塔建了坏,坏了重修,经历曲折。但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虽经多次修复,但基本结构仍保持北宋特征,是江南一带研究唐宋年间砖塔演变的一处极重要的实物例证。

楞伽塔最近一次维修,是2011年。

当时,主要围绕塔身维修、塔刹恢复和塔院整治进行。但是,一个最突出的问题就是楞伽塔的塔身稍微向西倾斜。有专家说这并不会导致古塔倒塌,但塔往往有斜,也是有意思的事。

思无邪,但塔有邪。且不说国外著名的斜塔,仅在苏州,虎丘塔就是斜的,楞伽塔算是苏州的第二斜塔了。但它只是微微一倾,稍不留神,是看不出来的。

4

我第一次站在楞伽塔前,是一个秋桂飘飘香的早晨。

出小区门,顺着圣陶路步行,约略一个小时,可至塔院。塔院分前后两进,第一进正殿,见到一幅楹联,很是喜欢,至今我还记得:串月入归,村坫醒新郭酒;行春社散,旗事传唱石湖间。因为不是周末,游客稀少,可以由着性子绕塔转上几圈,也不会招来怪异的目光。 遂后,躲在管理人员看不见的地方,过足了烟瘾,开始了此行的固定项目:远望。

果然,湖光水色,尽收眼底。转身,太湖诸峰也依稀可见。

我更愿意多看看石湖。我厮身于此,算是一汪情深吧。甚至,我能认出自己夜跑的路线:北塘桥,滨湖路,石堤,再从西施路折回来。晨风吹来,桂香的味道更浓更烈了。要是能做一个闲人,天天在这里登高望远,也是一桩美事。

只是,更远处友新高架上的滚滚车流,会把人的所有痴心妄想打回现形。

5

山有灵,湖有魂。

塔呢,更像是灵与魂的一个忠实观察者。

楞加塔,在石湖之侧,在上方山顶,用佛的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也见证着一座古城的沧桑巨变。只是,它不似掌握话语权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讲出来,它最高贵的品质恰恰就是自始至终沉默不言。楞伽塔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内心。我们生而为人,在楞伽塔下苟且偷生,当心存敬畏。我常常告诫自己,我的生活中有一座楞伽塔,我得放下虚妄,真诚、谦卑、朴素地生活第一天,每日醒来,都是一场重生。

后来,我读到了隋朝严德盛撰写的《横山顶舍利灵塔铭》,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美文。其中,铭文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相焉是灭,法矣非生。盖缠虚萃,渴爱徒盈。

不无不有,何体何名。业风既息,法水便清。

以兹胜地,令德来持。功施合矩,化动成规。

如云出岫,状月临池。清流不倦,贻铭无疲。

虔心局体,同归共慕,施彼七珍,崇斯六度。

下被群品,上资天祚。万福壮严,千灵辅护。

少宣令问,待秀苗聚。轮转三有,驰流六通。

独善非德,兼济为功。俱成法雨,用息尘笼。

6

2002年,楞伽塔院建亭悬钟。亭柱上有联,而我偏偏注意到了这六个字:“壬午岁清和月。”

壬午是年份,不去管它。

岁清和月,这四个字,真好。

有一座古塔在你的生活里高耸如云,这样的古塔亦是灯塔,既关诗情,又让人心生天下大定的妥然之感,如同在凡俗的尘世里领取了一份神秘力量的庇护与供养,怎能不岁清和月呢?

这也是楞伽塔给我的真实感受。

楞伽塔,因在上方山巅,亦叫上方塔。

南村、梅隐别业及其他

一提到石湖,人们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范成大,想到天镜阁,想到《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也会想到石湖别墅。这位终老于斯的南宋诗人,就像石湖的一张文化名片,逢人就想掏出来。其实,就像一桌饭局上没送你名片的人同样也会藏龙卧虎一样,历史上的石湖,像石湖别墅这样赫赫有名的私家园墅,还有不少。

比如,南宋诗人卢瑢的南村。

卢瑢是淳熙年间的一位宣教郎,官并不大。但他的南村(一名卢家园),却有十三景之说。据《苏州府志》载,当时号称“吴中第一林泉”,规模之大、气派之盛,叹为观止。

明代兵部尚书吕纯如的“梅隐别业”,也是一处名园。其主建筑为“四宜堂”,堂前之水引自石湖。堂左有高岗,名曰“鹤坡”。据载,“因有白鹤来巢于山林,啸月弄雏,呼宾送客,纯如实爱之,为筑是坡。”

除此之外,历代志乘还记载过的有——

王宠的越溪庄;

张献翼的浮黛楼;

张大纯的泛月楼;

……

这些园墅,倘若不翻典籍,无人所知。但它们却在石湖的记忆深处光彩夺目。尽管这些湮没于历史深处的风流蕴藉之地,其名尚存其址已无,但同样也是我们不该忘却的一份有关石湖历史的文化清单。

我们一起去看月亮吧

莫旦的《石湖志》卷二曰:

越城桥,与行春桥连,正跨溪湖之口。

显然,越城桥和行春桥,是一对近邻。当然,这是在典籍里读到的。现实中的这两座桥,中间相连的那段路,如果是周末的话,两边一字排开的是各色小摊,出售着棉花糖、麦芽糖、指甲刀、臭豆腐以及各色小吃。摊主中多见学生模样的年轻面孔,据说是苏州职业大学和附近另一所高职院校的学生——估计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周末放弃出游,赚点钱,贴补日常开支,我对他们充满敬意。

行春桥建于何时,已经语焉不详,最早的记载是淳熙十六年知县赵彦贞重修——就算从这一年算起,也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在时光的长河里,行春桥和月亮沾上了边。行春桥是一座九环洞桥,据说,农历八月十八月亮最明最亮的这一晚,月色洒向微波粼粼的湖面,行春桥上九个环洞各映一轮月影于湖面中,形成“九月一串”的奇观,是谓“石湖串月”,堪称奇景,与杭州三潭印月、北京的卢沟晓月相齐名。久而久之,苏州也就有了石湖赏月的风俗。每年这一天,士民纷涌而至,石湖里的灯船、游船往来如梭,甚至有人为了一睹此景,从无锡、常熟、吴江一带租船而来。清代的袁学澜在《吴郡岁华纪丽》里写得十分详尽:

“行春桥在茶屿山下,跨石湖上,与越城相近,有石洞十八,亦名小长桥。长虹卧波,空水映发,渔樵往来,如行图画。吴台越垒,错置其间,高浪危风,喷薄其下。八月十八夜,吴人于此串月,画舫徵歌,欢游竟久。金轮激射,玉塔倒悬,摇澜渍,九光十色。旧俗,串月多泊舟望湖亭,今亭忆发,仅借串月之名,日间邀游山水,金怀未附,忆争泊白堤,传觞醉月矣。”

因为月亮,这座桥不仅留下了黎民百姓的身影,连乾隆也频频造访。他一生六下江南,每次都要来石湖逗留一番,高兴了还会写几首诗以示风雅。第三次南巡时正值阳春三月,恰逢晴日,当地老百姓纷纷汇聚行春桥迎候圣驾。等船一到,他们齐呼万岁,这让乾隆特别感动,于是挥毫写了《乘舟归苏州行宫即景杂咏八首》,其中第三首就描绘了当时的盛况及自己的万般感叹:“行春桥下春水明,行春桥上万民迎。我欲治民如治水,淆之则浊澄之清。”

古人风雅,喜欢赏月,哪像现在的人,倒是喜欢长途跋涉去追星。我现在生活在苏州,就没听说有人从无锡跑到石湖来赏月。不过,即便来了,也未必看得到。因为我这几年都去赏月了,不是遇雨,就是阴天,总是败兴而归。不过,月亮终究会升上夜空,月亮躲起来的时候,我就在石湖边上的小小书房里读范成大的《重修行春桥记》:

太湖日应咸池,为东南水会,石湖其派也。吴台越垒,对峙两涘,危风高浪,襟带平楚,吾州胜地莫加焉。石梁卧波,空水映发,所谓行春桥者又据其会。胥门以西,横山以东,往来憧憧,如行图画间。凡游吴中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无异。岁久桥坏,人且病涉,湖之万景,亦偃蹇若无所弹压,过者为之叹息。豪有力之家,相过环视莫恤,漫以诿之官。前令陈益、刘棠皆有意而弗果作。淳熙丁未冬,诸王孙赵侯至县,甫六旬,问民所疾苦,则曰:“政孰先于舆梁徒杠者?”乃下令治桥,补覆石之缺,易藉木之腐,增为扶阑,中四周而旁两翼之。岁十二月鸠工,讫于明年之四月。保伍不知,工徒不预,邑人来观,欢然乐成而已。今天下仕者,视剧县如鼎沸,屏气怵惕,犹俱不既,侯于此时,从容兴废,盖亦甚难。四乡之人,不能出力倾助者,至是始有愧心,则相与商略:他日将作亭其上,以憩倦游者,尚庶几见之。今姑识治桥之岁月,亭成将备书云。侯名彦真,安德全,旧名彦能,隆兴元年进士,擢第后改今名。桥成之明年日南至,资政殿学士、通议大夫,提举临安府洞宵宫范成大记。

范成大是一个被遮蔽的伟大诗人。

他在这篇小文章里,由桥及人、事、史,力透纸背。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有他悉心营建的石湖别墅,有他悉心经营的梅圃,所以,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赤子之心和拳拳爱意。他的那句“凡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无异”,是石湖和行春桥最好最古老的广告词。于我而言,去行春桥,要么是一次平常的寻山访水,要么是周末百无聊赖的随意出行。2019年春天,樱花盛开的季节,我正站在行春桥上一边抽烟,一边刷朋友圈。看到我的西北朋友正在开一场长达几个小时的精准扶贫的视频会,我就顺手给她拍了几张从行春桥远望而去的照片,有湖水,有楞伽塔,有渔庄一隅。

她回了一句:“我不想开会,想看桥”。

北人于桥,总归是新鲜的。

我回了一句:“来吧。”

过了一会,我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在行春桥上看月亮吧。”

可是,行春桥上的月亮,又在哪里呢?

樱花开了

我本来是要去看越城桥的,结果径直入了渔庄的门,就在农圃堂里转了个圈,然后出来,抄录了两幅越城桥上的对联,复往回走。经过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时,检票口排着蜿蜒长队,仿佛苏州城里的人都赶这里凑热闹了。逼仄的吴越路上警察也不少,忽然,听见旁边的一位美女在打电话——原来,她们都是来看樱花。

哦,上方山的樱花开了。

去年,我来过一次上方山,专门看樱花。结果晚了一步,樱花被前几天的一场夜雨一扫而光,我心生伤悲,就跑到盘门一带的露天茶馆,对着运河,喝了一下午的碧螺春,新上市的。今年,忘了花期,却不经意碰到樱花开了,但已没了入园的兴致。所谓赏花,也是赏自己、赏心情,揣着一颗日落西山的心,看什么花也都是一幅将要凋零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偏爱上方山的樱花,它开得浩浩荡荡,如瀑如涌,又有石湖山水相伴,有股随意又野性的气象,不像武汉大学和玄武湖的樱花,亦然成为一座城市的公共文化事件。譬如说,今年武汉大学联合中国移动利用5G技术开启的“云赏樱”,通俗点讲,就是你不在樱花之下,也可以在直播中看到樱花盛放的场景。时代,真是变化太快啦。

不管什么花,都有花期,亦有它各自的宿命,仿佛人生。

2019年3月24日在吴中公文中心的办公室简记以上文字时,楼下,一场给祖国庆生的名曰“欢聚艺堂”系列文化惠民活动的评弹演出刚刚拉开序幕。而我在办公室里忽然想起,我家乡的杏花过几天也要开了。

吴 山

我办公室的对面,是作曲家姜兴龙的办公室——更准确地说,是他的一个录音棚。门口高悬一铜质牌子,上书六字:姜兴龙工作室。他是苏州市唯一获过中国音乐界最高奖金钟奖的人。他平时很忙,要么辅导基层音乐人,要么给歌唱家录音,闲下来,偶尔会敲开我的门,进来坐坐。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是简单坐坐,聊聊他近期的创作。我是外行,听不大懂,但对他献身艺术的精神,特别崇敬。他的音乐作品里,就有一首《吴山点点幽》。

在这首歌里,把吴中的山,以吴山之名笼统名之,不失为一个巧妙的办法。实际上,真正的吴山是上方山南的一道岭,也叫吴山岭。有一年秋天,我闲得慌,跟着一帮喜欢玩徒步的朋友,走了一趟吴山岭,真是风景秀美,也适合登高望远——一个在书房里呆久的人,是该来这里望山俯水,水,就是太湖水。当年,吴越广陵王之子钱文奉在岭上建过一座“寿圣院”,明代时重修过一次,只是现在,一点痕迹也没了。

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吴山这个名字,就特别喜欢。苏州是吴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恰好有这么一座吴山,多么妥帖。这种感觉就类似于“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感觉。

吴山东麓,有申时行的墓。

他是明代的一位大学士。

七子山记

山上七个高墩,大约是春秋战国时的遗迹,因此就叫七炮墩——这也是它最初的名字。后来,因为一则相传山顶七个小墩是一位古人埋葬他七个儿子的传说,故名七子山。这样的名字,听起来有点悲伤,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在除七子山之外,还有很多名字——每个名字都有它的来历,这让我一个异乡人常常会混淆不分:

因为南临太湖,山有箕踞之势,又叫踞湖山;

因为山上有七条支脉,又叫七支山;

因为有芳桂、飞泉、修竹、丹霞、白云五座小山坞,又叫五坞山;

因为吴越时期建过一座荐福寺,又叫荐福山。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乾元山呢?七子山上还有一座乾元寺,我去过好多次。旺山的钱家坞有条小径,直通乾元寺。那也是我去乾元寺的路线。乾元寺是吴越王钱鏐的儿子钱文奉所建。钱鏐拥兵江浙,统十三州,定都杭州,治苏期间促使农业、手工业得到一定发展,当地百姓安居乐业,因此父子同祀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五百名贤祠,不是谁都进得去的,可见他们父子在苏州的名望。

乾元寺,起初叫广福禅寺,后改名乾元寺。嘉庆二十二年(1817)重修,后毁于上世纪60年代后期,现在的寺院系本世纪初重修。

七子山的走势,大致呈北东走向,山之北有九龙坞,钱元璙及其子钱文奉的墓,就在那里。

坞,钱家坞的坞

坞,《古汉语常用词典》(第4版)里是这样解释的:1,土堡;2,四周高中间低的地方。土堡北方多见,似乎都叫堡子,没听到有人叫坞,所以,坞基本上也是南方人的专有名词。几年前客居杭州,去过不少叫坞的地方,置身其间,抬头一望,有点《醉翁亭记》里“环滁皆山也”的感觉。

而石湖边的钱家坞,是我一介北人领会坞之精神的地方。

似乎没有什么山坞比得了钱家坞,钱家坞真是一个只合人间老的地方,用风水宝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古人举头望明月时容易低头思故乡,而我在钱家坞望完明月,低头思念的却是这里的松花团子、螺狮、腌笃鲜、菜饭,以及从太湖边刚刚运来的太湖白虾——故乡,被我间歇性地给忘记了。这里开遍农家乐,家家似乎都有一位神乎其神的大厨师,烧得一手好菜。我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有乡音阁、宜农,这些都是我曾经常去的地方。在我心里,我更愿意把它们当作我理想中的小酒馆,老板热情好客,服务周到,偶尔还会送点新摘的蔬菜让你带回家,他们也不急着打烊,不会催你早点回。你可以在这里尽情小酌,可以等到一轮明白升起,复又落下,然后,微醺着,从那儿晃荡着回家。

之前的很多年,我一直跟塬和坪打交道。它们是西北乡下的普通地形,简而言之,就是山顶上的一块平地。我的故乡杨家岘,其实也可以叫杨家坪的。杨家岘的四周,分别是漆家坪、李家坪、霍家坪。塬和坪也差不多,——我的诗人朋友李继宗在好多诗里都写过土塬的风。

我是一个从坪来到坞的人。

所以,面对坞里的山与水,常常乡愁四溅。有一年,故乡的刘晋、薛林荣抵苏公干。我特意放弃了山塘街、平江路这些炙手可热的地方,带他们去钱家坞,看山,看水,看葡萄长廊和九龙瀑布,然后,找了一家小馆子,坐下来喝黄酒。等第十二瓶黄酒的瓶盖开开的时候,夜很深了,钱家坞静得像一场梦。

回宾馆的路上,我们三个摇摇晃晃,都语无伦次了。

我说:“钱家坞好啊。”

刘晋说:“苏州好啊。”

而薛林荣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坞,钱家坞的坞。”

石湖诗帖

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赴任静江府时,于二月十七日宿分宜,十八日抵宜春。

他在宜春大约逗留了四天,游览了当地名胜古迹,也写了不少诗词。这是范成大在《骖鸾录》里提供的日程。在他有关宜春的诗歌里,有一首《游仰山,谒小释迦塔,访孚惠二王遗迹,赠长老混融》,云:

堵田溪渊清洄洄,梅洲问路寒云堆。

连空磴道虯尾滑,竹舆直上无梯阶。

苍官来迎夹道立,相逢无言心眼开。

翠微中断雪涧吼,两耳不办供喧豗。

林间静极成断相,政要万壑号风雷。

山如莲盆绕金地,龙官避席余苍崖。

祖师抱膝坐古塔,大禅海浪翻天来。

腾空狡狯我未暇,拄杖踏湿撞莓苔。

问龙亦借一席地,解包听雨眠西斋。

当年公案忌错举,神通佛法同坑埋。

混融庵中的的意,笑我舌本空崔巍。

兹事且置饱饭吃,梯田米贱如黄埃。

范成大夜宿西斋“听雨眠”,且与混融长老相谈甚欢,最后又以颇有禅意的“兹事且置饱饭吃,梯田米贱如黄埃”作结,给研究旧时宜春提供了可贵的史料性笔记。诗里的仰山,现在已经是一处4A级风景区了,但在南宋时期,此地梯田壮观,耕种高产,以至收获的稻米“贱如黄埃”。这是现在喜欢用“宜春,一座叫春的城市”这种古怪粗鄙的方式宣介自己的宜春人难以想象的情景,因为多年以后这里早已“退耕还林”了。而南宋时仰山深处的太平兴国寺,作为禅宗沩仰宗的祖庭,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大量信徒访师问禅。这在当时也带来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恰好,生活禅之禅宗强调的是处处有禅,农耕也能悟出禅的精髓,所以,就在这里广开梯田,自给自足。现在,甘肃平凉的庄浪县是全国梯田建设的标本,孰不知早在南宋,范成大就已经写下了那个时代的梯田标本。

有趣的是,这首诗后来被一个叫曾宏父的有心人,刻了下来。

在印刷与照相技术问世之前,书法作品的传播,依靠的就是这种由钩摹、镌刻、拓印等工序所组成的刻帖方式。出生于南宋后期的江西吉水人曾宏父,自号凤墅逸客,中国古代书法史上集中了宋代名人书迹的断代汇帖“凤墅帖”,就是他辑刻于嘉熙、淳祜年间。顺便说一句,因为这些刻石置于凤山书院,故名“凤墅帖”。他在自己的著作《石刻铺叙》里记载到,“凤墅帖”前帖二十卷、续帖二十卷、画帖二卷、题咏二卷,计四十四卷。由于曾宏父把他所见到的宋代著名书家的墨迹都收在这部刻帖内,加之刻工精妙,“凤墅帖”在当时得到了极高评价,可惜此帖早就失散,拓本也少有流传,“据记载已知传世或曾经传世的拓本共二十一卷,其中十二卷藏上海图书馆,是当世仅存的孤本。至于另外九卷,今已不详其终”。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过一套《宋拓凤墅法帖》,计有《黄太史帖》《东都相帖》《南渡名贤诗帖》及《石湖诗帖》。

《石湖诗帖》所刻录的,就是范成大手书的那首《游仰山,谒小释迦塔,访孚惠二王遗迹,赠长老混融》。

写了这么多,其实《石湖诗帖》跟石湖关系不大,题材是江西的,刻工也是江西的,只因范成大号石湖居士而将其帖名为《石湖诗帖》罢了。不过,如此说来,诗帖和石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沾亲带故吧。

于是,我在石湖边的一院秋阳下有了闲翻此帖的兴致;

于是,我从范成大的笔迹里读出了他舟车劳顿的隐隐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