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纪昌

本来这个晴朗的午后，应该是惬意、舒适、慵懒地在茶馆或按摩室度过，但是，现在的他却失神地斜躺在书房沙发上，情绪低落，百爪挠心，心里说不上的滋味，他很想转移一下思绪，但没有做到。

不愉快的情绪来自女儿的一条微信：

亲爱的猫咪，今天以特殊的方式与你告别。我想，如果你可以开口说话，一定也会希望我这样做。都说猫喂不熟，更何况原本你就是一只流浪的小野猫。而你却对我不离不弃，与我相伴326 个日夜，陪着我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自己的事业，从青岛到了北京，从不懂生活到有了爱心，能照顾好你这只小猫——你无需再这样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放心吧，今后的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这才发现，今天是公元 2016 年 5 月 20 日。520，我爱你。

微信里，有一组女儿和猫咪秀恩爱的照片，小猫窝在她怀里，趴在她肩上，卧在她脚边。她双手举着猫，与猫对视，眼睛里满满都是浓浓的亲情和爱意……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给女儿发了一个问候，女儿没有回答。却得到爱人一条信息：女儿养的猫死了。

他的心揪了一下，扯得生疼。他想起了那只猫。那是一只很丑很胆小甚至自卑没有人会喜欢的小猫。女儿远离家乡孤身一人在青岛，在一家私企工作，偌大的海滨城市，几百万的人口，她举目无亲，只有这只捡来的不知来处的野猫陪伴着她。他因为心疼女儿所以也心疼了那只猫。它是女儿半年来在青岛的唯一陪伴。他能想象到失去那只小猫的女儿是如何的伤心和痛苦，也能想象到女儿难受的样子。遥远的女儿，怎么度过这个难过的下午？他顿时有些情感失控，情绪低落到极点。

他一直在回忆那只猫。一只胆小如鼠的猫。不知是否受过伤害，总是对人心怀恐惧，瞪着一双无辜惶惑的眼睛，见人就躲。即使在自己家里，它也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只要有陌生人进来，它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地钻到床底下，任你千呼万唤，始终不理不睬。只有看到女儿之后，它才表现出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很有分寸的亲昵。对这只小猫，他从一开始的不喜欢到渐渐地怜惜直到最后和女儿一样的心疼，完全是因为女儿对它的依赖。它和女儿相依相伴，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他后来在关注女儿的同时，也关注着这只小猫。女儿和猫的每一张亲密照，都给他带来欢乐。他常常盯着那些照片，看得不亦乐乎，爱不释手，他越来越和女儿一样喜欢上了这只猫，也惦记着这只猫。女儿在微信圈里发的每一条与猫有关的信息，都给他带来慰藉。在遥远的他乡，有这么一只猫陪着女儿，不离不弃，多少使这个当父亲的感到安慰，以至于几天不见女儿发送猫的消息，他就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他心疼起了那只猫。要不是女儿，这只生活难以自理的小猫，一定早就死掉了。是的，这只猫有福气，遇见了女儿。大概是缘分吧，他们家一直都与小动物有缘。

它怎么死了呢，它是怎么死的？还有，明明在青岛，怎么又到了北京呢？这个下午，这些问题一直纠结着他。

他给女儿打电话，你在北京吗？

女儿在抽泣、哽咽，是。

你啥时到了北京？

就是你离开青岛的那一天。

怎么是这样？他不吭气了，陪着女儿。

电话两头无语。

好长时间，女儿才说话：“猫已经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了，一直抽搐，就躺我怀里，一直用眼睛看我，我都不敢看它。那么可怜，无助。我的心都碎了。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不用救了，它的命已经尽了。按人的年龄推断，已经90 岁了。我就看着它，一点一点闭上眼睛……”女儿嚎啕大哭。

那是痛彻心扉的哭，抑制不住的哭。

父亲没有哭，只是陪着女儿流泪。

他突然很想见女儿，很想见很想见。他说，你马上给我回家来，回来，立刻回来 ，外边再好，不是你的家。你马上回来。

不! 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决。

回来！

爸爸……电话里再次传来女儿的哭声。

一

在高铁横行的时代，从西安到青岛，两个旅游城市间的交通竟然还是公路大巴和普通的铁路客车，这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当他从三门峡坐上火车一路翻山越岭，颠簸了近二十个小时之后，第二天早上八点才闻到了青岛的气息。昏昏沉沉从卧铺爬起来，他发现窗户有了亮光，青灰色的天上像画布一样涂着几缕蓝黑色的云彩，似乎靠近了大海，海与天的边缘清晰可见。海面上时而有一只小船或货船，偶尔还有巨轮，海的特征越来越明显。这是他第一次来青岛。以前只是在报纸或者图片上看到的青岛和实际接触之间的感受差距还是很大的。他不知道女儿怎么那么大的胆子竟然独自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心里是又气又恨又痛。

这次来青岛，的确是一个匆忙的安排。在此之前，自己所在的城市正在发展旅游产业，成立了一个外事旅游部门，招聘一批有专业特长、会外语的外事旅游人员，他给女儿报了名。但女儿对在内陆城市工作以及在机关当公务员毫无兴趣。他好说歹说领着女儿去招考部门见面。招考负责人看到孩子的简历并且面试之后，大为赞赏，告诉他们，市政府对外事部门这次招考十分重视，要求条件很高，将来要采用特事特办的方式把优秀人才招进来。你们孩子条件很好，我们决定马上录取并立即给市政府打报告，通过绿色通道把孩子招进来，并且解决编制问题。这是个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作为父亲他激动得手舞足蹈，但是，没有想到甚至让他大动肝火的是，女儿并不买账，一回到家就和他大吵大闹，说，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城市待下去。我不喜欢当公务员，不喜欢一眼就看到底的工作。我要到一线城市去，到沿海城市去。我要找我喜欢的工作。他和妻子两人轮番上阵甚至搬出一帮能言善辩的朋友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比如说女孩子不要太折腾，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过就可以了，先站住脚，稳住底盘，然后再说事业。你都这么大了，不敢再折腾了。26岁，在小城市就是女孩子的一道坎，嫁不出去以后就成剩女了。几天下来，女儿不再吭气，也不再和任何人辩论。他们以为女儿想通了，准备下一步的安排。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女儿不见了，手机也关了。她跑掉了。

是的，女儿竟然不打一声招呼赌气一走了之。这是女儿的一贯作风。他已经领教过了。女儿向来任性，有主见，而且行事风格疾如脱兔，当你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付诸行动了。这次她依然如故。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女儿一个人悄悄收拾好行李，并且逃之夭夭。这个动作发生得太突然，事后回忆起来，竟然无迹可寻。以致很长时间以来，他对这段时间的记忆是断档的，甚至是一片空白。到现在为止，大半年了，他没有见过女儿，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她要去北京要去上海要去深圳找工作，但不知道最后怎么就到了青岛。不仅在这里找到了工作，而且租赁了一间屋子。在电话中告诉他，她在一个世界知名品牌集团公司的下属部门宣传策划公司找到了这份工作，并且已经上班，上班地点就在海边，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景。她租住的宿舍也在海边。她声声不断地邀请父亲到她这里来参观，但他赌气没有答应。直到这次，女儿说他们公司要搬家了，青岛政府给他们公司在开发区安置了办公楼，近期就要搬走，她也要跟着搬走，那里离大海很远。所以在她搬家之前，一定要父亲来这里住几天。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啊！女儿在电话里一再恳求，到海边玩玩，听听海涛，闻闻海水的腥味。这下他心动了，不好意思再拒绝，所以决定在她搬家之前到青岛来，并且就这样匆匆赶来了。

这次来还有几个重要任务，一是看看女儿的工作；二是给她最后通牒，赶快找对象。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必须落到实处，没有回旋的余地。

火车渐渐慢了下来，在楼房和各类广告牌中穿行，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海滨城市青岛到了。他的心又是喜悦又是忐忑，有点昏头昏脑，他不知道迎接自己未来几天的将是怎样的情景。

当他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火车站时，才慢慢清醒过来。青岛车站没有他想象中的大广场，恰恰相反，逼仄而又狭小，像是一个小县城，但却很繁华。他随着涌动的人流走出车站，在两边等待的人群中寻找女儿，却始终不见女儿的影子。女儿说好在站台上接他的。

他找了一个空地，开始给女儿打手机。手机通了，是女儿欢快的声音，老爸，你出来了吗？

出来了。你在哪里？

我就在车站。

怎么看不见？

你看哪里是祥云缭绕，回头率最高的地方，哪里就有一个亭亭玉立、人见人爱的小仙女，那就是我。

除了黑气弥漫，群妖出没，没有什么祥云缭绕，也没看到什么小仙女。

好，你等着，小龙女驾到。

他和女儿一直以来就没个正形，不像是父女，更多时候像同班同学好友一样，嬉笑打闹。为此，他还受到爷爷的严厉批评。爷爷说他老子不像老子，女儿不像女儿，这样把女儿惯下去，将来怎么管教？这还得了！爷爷虽然耳朵不好使，但眼睛却是极其灵敏。他对爷爷是极其孝顺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禀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一见到女儿，就没大没小地乱开玩笑。女儿也不把他当一个父亲，见面直呼其名，或者叫他老哥，或者叫叔叔，或者叫他老师，他一点也不觉得唐突，甚至觉得再正常不过。直到现在为止，两人还是像朋友一样亲密。但有时两人也闹别扭。毕竟他的角色是一位父亲，是父亲就得为女儿操心。比如，女儿大学毕业了，他鼓励她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了，他又操心她的工作，操心她的婚姻。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就开始处于不稳定状态，过几天阴云密布，见面就像一对仇人，谁也不理谁，互相翻白眼。但过几天又云开雾散，一片和谐。这次来青岛，他估计也是类似的情景再现。

就在他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女儿身影的时候，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一回头，女儿已经站在他面前，随之就是她大大咧咧的声音，好我的老爸，这么活泼可爱、美丽窈窕的一个女儿站在你面前，你愣是看不见。你是不是老年痴呆症发作了啊？

女儿总是这样调皮捣蛋，这是他早就料到的。

没有过多的寒暄，父女俩就像天天见面的同事，互相取笑了一番，女儿就拉起他的行李箱，说带你到海边看看。这里离海很近，前面就是。

女儿领着他在街道上蜿蜒前行。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岛。看不到宽阔的马路，看不到高层建筑。所有的道路都围着一些古老别致的欧式建筑群呈放射状展开。且随形取势，火车站就包裹在这些老式的建筑群中，曲折精致小巧，好像走进了欧洲城市。人流和车流就在树木和建筑群中蜿蜒而行。女儿说，这些老建筑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德国别墅。都是围着海边建起来的。

他这才有机会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女儿：白色小短裙，平底浅黄色时尚皮鞋，瀑布般的长发，一米六几的个子虽然不算太高但还算得上亭亭玉立，尤其是卓然不群的气质让他感受到受过良好高等教育和外国文化熏陶的魅力。他仔细地观察女儿，忽然觉得很陌生，这是自己亲手带大的那个女儿吗？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是以小时计算的：出国两年没有回家，从国外回来，又开始了四处寻找工作的艰辛历程； 期间虽在家呆了几天，但因为父女之间在工作问题上政见不合，矛盾激化，导致女儿半夜背上背包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多半年。之间父女几乎断绝来往。然后就是女儿忽然来电盛情邀请父母到她这里来，感受一下海洋文化。老婆架不住女儿的再三请求，之前一个月到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回去之后轮他换防。尽管他是不打算来的，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了。毕竟是血脉相连，父女情深。一见到女儿，所有的不满和抱怨都抛到脑后去了。

嗨嗨——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们面前。一个帅帅的小男司机探出头来做惊喜状，很有分寸感地喊道，刘佳静，刘佳静，你怎么在这？女儿看了他一眼，也惊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是来车站送人的。

我是来车站接人的。

巧了，一起回吧。

不啦，我带上我爸爸看看海。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司机，点个头打了个招呼。

女儿说，不过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你把我们的行李捎回去行不行？

当然可以的啦。

小司机从车上下来，一路小跑到了父女跟前，冲着他们笑了一下，从女儿手中接过行李，然后把后盖打开，把行李放进去。他看了一眼小司机，感到那个小殷勤的样子有些异样。

小司机把后盖盖上，回到司机位上，挤了挤眼，咧嘴笑了一下招招手说，那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女儿也挥挥手。

这下，父女二人一身轻松地到海边游玩去了。

不远处便是一片开阔的蓝天，接着是一片空阔的海面。一片海湾出现在海天相接处。远处是懒懒的海，近处是翻卷的白色海浪和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穿着极简单的人群随着起伏不定的海浪后退前进，像是一群喜水的蝗虫。海面上似隐似现的小岛，迷迷蒙蒙，出没在云雾中，让人领略到海上仙山的朦胧美。一波波的海浪伴随着尖叫声，把饺子一样的人流冲向浪尖然后抛入谷底。笑容满满的游客们在这里找到了快乐。父亲也被这情景给感染了。一路上的颠簸和劳顿顿时消散，他也很想和那些孩子一样冲入水中，和海浪一起嬉戏。

怎么样，青岛还行吧？

是不错。

我第一次到这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我喜欢海，喜欢水。在这里心灵都是湿润的。

你选对了地方。

理解就好。

二

女儿租住的房屋一看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筑的老式楼房。楼梯窄小黑暗，每层三户人家，未进门就能感受到老屋衰老的气息。进门放下行李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想象的那样，拥挤。一个只有30 平米的普通单间用木板隔开，就分成了内外两室。而且厨房和卫生间占去了一半，实际使用面积不到15 平米，也就只能容纳一个人居住，最多是刚刚结婚的小两口临时作为过渡房还凑合。女儿把他的行李放在里间，大言不惭地说，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虽然比不上五星级酒店，但父女亲情至高无上啊。在这里，你每天可以近距离看到你可爱的女儿，可以说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为了你的幸福，就暂且忍耐一下。这几天的住宿费看在父女关系的份上就免去了，将来从你给我的抚养费中抵扣。所以您放心住下。偶尔我还可以给你做一顿美味佳肴，补偿一下你思念家乡和老婆的痛苦。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父亲笑了，你多大了还要抚养费？要是在美国，18 岁我就把你赶出家门了。从18 岁以后所有的花销，你就是贷款。贷款，知道吗？贷款是什么意思？不仅有本金，还有利息知道不？你今年27 岁，已经贷款8 年，去年留学贷款就将近30 万，连本带利估计在40 万左右。40 万，我可以投资一个养猪场，按一百头的规模计算，每年收入也在30 万。你算算，你现在欠我多少钱？不行，我得找一个公证人，让你给我打一个欠条，说明还款时间。要不然，我睡不着。

这可是你自觉自愿的噢——我可没逼你为我投资。

没良心的狼崽子——你的猫呢？父亲忽然想起了那只猫。未见其猫，先闻其名。来青岛之前，他就知道女儿养了一只猫。因为这只猫，女儿和老婆之间闹了不少的矛盾。据老婆说，这只猫不仅身材臃肿难看，而且性格孤僻，不善沟通，不善交际，一天到晚只有一个动作，就是蜷曲在床底下，闭着眼睛，不吭不哈，以一个哲学家的姿态冷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表现出一副孤高冷漠、不屑一顾的神情，超然物外，万事不关心。除了吃，它几乎不表现出与任何人亲热的欲望。所以一点也不可爱。不仅不可爱，相反很可恶。所以从一进门，他就开始注意屋子里的那只猫是怎么表现的，是不是老婆形容的那个样子。

女儿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换上了拖鞋，到卫生间洗洗手，欢快地问，老爸，女儿为你接风，你想吃点什么？

他说，女儿啊，爸爸千里迢迢从内陆一个小城镇投奔到你这个大名鼎鼎的海滨旅游城市，第一顿必须是海鲜大餐啊。

女儿两手一摊，大大咧咧地说，小女也正有此意——奈何囊中羞涩，只好委屈老爸吃一顿小女亲手为你炮制的南瓜烩豆腐。这是我目前能做的最大的大餐。不知老爸意下如何？

南瓜炖豆腐？他笑了，我在家里吃得不想吃了，大老远跑到青岛吃这玩意来了？到海滨城市吃南瓜，就像是到西藏吃海鲜一样，虽然好吃地方不对啊。

你瞧好吧。我给你好好露一手——这是我最近学的绝招。保险你吃了这一顿再不想吃第二顿！

只好如此了。我委屈一下自己，把标准降低一点。哎，你的那只破烂不堪的小猫呢？你妈回去之后说这只猫比说你还多。我想认识一下这只猫。

女儿笑着说，在床底下修炼呢。比崂山道士功夫还深。她掀起床单对着床底下喊道，猫咪猫咪，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不是客人，是你老爸。亲亲的老爸。

呵呵呵，知道了。猫咪猫咪，快出来，老爸看你来了。

没有动静。女儿说，一会儿自己就出来了。我给咱做饭。于是她系上围裙，顺手从柜子底下摸出一只黑铁锅，盛上水，啪地拧开燃气灶，一股蓝色的火焰升起，把锅坐上，又从地下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枚疙里疙瘩的黑不溜秋的小南瓜，放在龙头下冲洗。一切都是行云流水，好像提前打好了草稿。

都会做饭了。真厉害。他用讥讽的口气笑道，千万把南瓜煮熟啊。

你瞧好吧。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

这是第一次看见女儿下厨。

女儿让他到客厅去，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有人在后边盯着，老觉得脖子后边麻麻的，影响自信心。

这么办吧，我给你当个下手。他说着就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棵大葱，一头大蒜剥了起来。厨房里各种调料齐全，看来前期做了精心准备。剥完了，就站在旁边看着女儿切南瓜，切豆腐，切大葱。她的整套动作娴熟流利，顺理成章，挺像那么回事，他一阵欣慰，但同时又觉得不是滋味。一份喜悦外加一份悲凉，忽然间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女儿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了。女儿头也不抬地说，你在客厅耐心等待，味道绝对的世界第一，中国第二。

于是他退到所谓的客厅。

屋子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里外各有一张拼接起来的单人床。洗衣机、电冰箱，用泡沫填充的劣质沙发，一张小小的迷你餐桌，把整个客厅占得满满。小小的卧室立着一个单层衣柜，还有两个陈旧的显然是多余的沙发。

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所有的空间都杂乱无章地扔着各种衣服、帽子、袜子，还有书本、铅笔、塑料袋、塑料纸。一个体积很大的纸箱堂而皇之地窝在床上，里边塞满了难以分类的杂物。他的眼睛都黑了。女儿长这么大，什么样的毛病他都能宽容，唯独对她乱扔东西的毛病始终不能容忍。他说过她多少次，甚至声色俱厉地斥骂，有时实在看不过眼，忍无可忍，他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但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经过间断的收敛之后继续故伎重演，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今天看到的又是这样的情景，他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立即冲到厨房，指着女儿的鼻子痛斥一顿，但想想初来乍到，父女之间的亲热劲还没过去，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和谐美好，所以只好暂时忍一忍。

他顺手就把那些胡乱堆放的东西一件一件拎起来，按照合并同类项的原则归类合并，码放到一个地方。做这些活，他看起来不像是父亲，更像是妈妈。因为这个女儿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女儿的所有毛病都是他惯出来的，所以他现在还得继续承担这份责任。但女儿毕竟大了，他也老了，有些事情，已经不是父亲范围内的事情了。一切还要靠她个人。他只是喃喃地嘀咕道，都这么大了，大学也毕业了，研究生也毕业了，马上就要嫁人当媳妇当妈妈了，还是这样邋遢，将来怎么办？嫁到人家，公公婆婆还不会埋怨他这个爸爸和妈妈。于是耐心地收拾起来。

一股南瓜的甜香和酱香咸香混合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有了浓郁的生活气息。正宗的南瓜味感觉不错。他说有点意思，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海滨城市青岛能吃到女儿亲手做的饭菜。在家里她可是从来不会下厨的。有一次她进了厨房，鼓捣了半天，他以为她会弄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大餐来，没想到端出来的还是一碗开水泡方便面。现在半年不见，她竟然会下厨做饭了。仅此一点，就不可小瞧。看来孩子还是要独立。你不管她，她一切都会自己调理的。

女儿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那个小小的迷你餐桌上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刚刚收拾出来的小客厅，不失时机地一声惊呼，好呀我的老爸，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房间收拾得这样漂亮？简直是脱胎换骨！我从昨天就想收拾了，结果看来看去是老虎吃天无法下爪，没想到你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太厉害了。请你谈谈，你是怎么搞定的？

不要这么咋咋呼呼好不好？油嘴滑舌！你就是一个字，懒得很！两个字，懒得要死！

哎呀，不要这样批评一个好学上进、热爱事业的女儿好不好？我们开饭吧。吃吃我做的大餐。不是老爸你来，本小姐是从来不下厨的。你得想方设法尽量享受这顿大餐，让我也享受一下少有的成就感。

好像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那只猫咪在无人关注的情况下竟然悄悄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第一次看到了这只传说中的猫咪。

说实话，来之前就知道这只猫咪很丑，但是真正见到这只猫咪之后，他还是大吃一惊，没有想到这么丑！可以说，是他这半生见过的最丑最丑的猫。黄猫不是黄猫，白猫不是白猫，黄白相间，杂乱无章。松松垮垮的大肚皮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晃来晃去，杂色的毛纹既不清晰也不亮丽。尤其是干瘦的嘴巴上两边还各自长出一大块黑色的斑纹，很像滑稽的小丑。而且枯瘦如柴，精神欠佳。如果是人，他一定是一个饥寒交迫的难民或者四处乞讨的流浪者。总之，这只猫的出现让他对青岛的良好印象瞬间垮塌。

这是猫吗？他用略带讥讽的眼神盯着这只猫，态度显得有些不太友好。

不要这样以貌取人嘛。女儿咵嗒一下掀开角落里的洗衣机，弓着腰舀出一盘黑色颗粒状东西。我的猫咪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它有什么优点，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亮点，说不定会让我大吃一惊。是不是猫咪？

女儿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她的猫咪。

你的洗衣机成储藏室了？

我从来没用过。电冰箱从我进来就站在这里，充当卫兵的角色。有时也是一个烂货箱。

父女二人都笑了。多么豪华的垃圾箱。看你把生活过的，简直就是讽刺剧。

那只猫咪听到洗衣机的响声，立即兴奋起来，快步奔向它的食盆，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女儿手里的颗粒状东西。这是猫粮。女儿说，我只让它吃这个。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女儿盛了一小碗端到他跟前，嬉皮笑脸地说，老爸，你千里迢迢不远万里从黄土高原来到海滨城市，小女实在感激不尽。亲自下厨，做出一锅南瓜大餐，因手艺欠佳，不成敬意，请屈驾品尝。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南瓜炖豆腐，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点头赞道，还真不错。很香，比你妈做得好。

别光说好。提点意见。

他仔细品尝着说，有点意思，所谓有点意思，是说南瓜很面很甜腻，豆腐很嫩很滑，口感不错。能把这两样东西弄在一起，能做熟，我已经很满意了。至于味道嘛，说实话，一吃就知道是按菜谱上写的那一套做出来的，虽然香，但不家常。但念你初次下厨，我也就不那么在乎了。总的来说还是满意的，给95 分。

女儿说，你就全当是在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其实这也是按自助餐的标准做出来的。

他不接话茬了，而是说起了这只猫，听你妈说，这只猫是你捡回来的？

是。

按照你妈的讲述，参照你个人的经历，我把你和这只猫的故事，给你讲一遍可以吗？如果不符合事实，你可以纠正。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是前一段时间的一个晚上。你天天出去找工作，东奔西走，回来都是半夜三更。有一次你回来的太晚了，所有的灯都关了，院子里黑乎乎一片，你站在大院里，心里有点害怕，情绪很低落。几个月的奔波毫无结果，没有一家公司保证录用你，所以你太失望了。你想起离家出走时，和家人赌气，一个人跑出来，满以为世界这么大，一定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你完全可以和父亲叫板，洋洋得意地在父亲面前吹嘘你自己离家出走多么正确，你在这个社会多么地如鱼得水。但没想到，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像老爸一样满怀热情地接纳你。到处是人满为患，到处是求职的大学生、研究生，所有招聘的公司和部门的门口，都是焦急的等待和失望的眼神。你也一样。没有同学朋友在这里，吃了那么多的闭门羹却无处诉苦。你这才想到老爸在老家给你找一份工作有多难，而你竟毫不留恋地把它舍弃了。当时才意识到年轻气盛是多么的无知，对别人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可能再背着背包回到父母面前，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找。哪怕是私人小公司，只要能让你暂且容身就可以。就在那个晚上，你一身疲惫地回来时，听到花丛里一声低低的叫声，一开始，你都不知道什么在叫，你以为是一只虫子。院子里很黑，你真的很害怕。就在这时，又听到低低的叫声，然后窸窸窣窣从花丛里跑出这只猫来，横在你的面前不走了。你看了它一眼，准备离开，没想到它往前一扑，趴在了你脚上。你扒拉了一下，它没有起来。还是低低地叫着，眼睛都睁不开，喵呜，喵呜，像虫子叫，听起来那么可怜，那么无助，你蹲下来看着它，只见它肚子松松垮垮，瘦骨嶙峋，看样子好长时间没吃过饱饭了，样子十分可怜。于是你的心一下子软了，连想都没想，就抱起这只猫回到出租屋。当时屋子里还有一点鸡肉，你就让它吃。它小心翼翼地看着你，半天不敢张口，你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它，越看越觉得它难看。这么丑的猫，没人会喜欢，它一定是被人抛弃了，所以饿成这个样子了。就这样，你把它留在这里了。是不是这样？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描述基本合理。但事实是，当时院子里到处是狗，这只猫躲在花带里不敢出来。我担心狗会咬他，这才把它留下来的。所以——

所以这只猫很胆小，见人就躲。永远在床底下藏着，只有开饭时才溜出来。吃完了，又进去了，是不是？

我妈什么事都给你说。不过这只猫确实很可怜。可能长得太难看，没有人会收留它，只能在院子里当流浪猫，估计就没吃过饱饭。只有我愿意收留它，给它一个家。

女儿说着，捋着猫的脖子，猫很舒服地仰着头，看着女儿的脸。

他看着女儿和猫，觉得女儿就像一个妈妈照看自己的婴儿一样，那种疼爱的眼神，让他都感动了。半天，他才跟女儿说，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要养一只猫。怪不得你妈说你，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锻炼我的耐心，培养我的爱心知不知道？会养猫了，将来才可以养孩子。你说是不是老爸？要不然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我该咋办啊？

说的也是。

你不喜欢这只猫是吗老爸？没有咱家那只咪咪可爱是吗？

和咪咪没法比。他们俩同时想到了几年前家里养过的一只花狸猫。那只猫叫咪咪，全家大小人都喜欢的一只小猫。他说，从长相来说，咪咪是花狸猫，小嘴，特别是一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虎虎有生气，看什么都那么专注，动作那么灵活，小爪子在空中抓物的动作尤其可爱；你妈妈给她身上绑一个黑色塑料袋，它满屋子飞跑，样子就像披着大氅的佐罗和蝙蝠侠。我和你妈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它飞快地从一个屋子窜到另一个屋子里，然后突然趴在门边，露出半个脑袋偷窥你，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咪咪的身材，那也是无可挑剔，宽宽的髋骨，细细的腰，翘翘的屁股，真是健美结实。一句话，咱们家的咪咪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猫咪。如果咪咪是一个人，那一定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或者是一个开朗活泼、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美眉。你再看看看你这个所谓的猫，要身材没身材，要机灵没机灵，胆小如鼠——其实就是个老鼠，每天钻在床底下不敢见人。养它干什么？不嫌累赘！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一只猫？

吃完了饭，他帮着女儿收拾碗筷。收拾完了，他想再看一眼这只猫，却不见了。

吃完饭，他有点困意，儿女安排他到里间的小床上睡觉。床铺看起来干净利落，但他躺上去，就觉得腰间硌了一下，揭开床单一看，原来这床是用两个木头箱子拼起来的，中间有两道凸起来的木条，正好横在腰间。他苦笑了一下，斜着躺下。

青岛的天气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凉爽，只不过空气中有一点淡淡的海腥味。坐了一天的火车，虽然很累，头昏脑胀，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这次来青岛休闲旅游的成分居多，但和女儿之间必要的谈判还是要进行的。他的心思其实很重，在这待几天必须有战果，回去对老婆有个交代。所以他越睡头越沉，越睡越清醒，不知啥时候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直到女儿喊他半天才强行把眼睛睁开。

女儿正坐在床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老爸，你真的老了。

怎么这样说？他从床上爬起。

看看你眼角的皱纹！女儿声音有点颤抖。

我还年轻得很！他夸张地踢了一个飞腿，手拍在脚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我还等着给你看孩子呢。哪还敢老？你将来要是生个儿子，就交给你公公婆婆，我不管；要是生个女儿，就交给我，爸爸还会像带你一样把你的女儿培养成一个浑身都是艺术细胞的大美女。

我才不让你带我的孩子。谁知道你会怎么折腾我的孩子，把他惯成什么样子！

呵呵。

我带你到麦岛去玩吧。

好。

麦岛就在出租屋不远处。

他们穿过一片人流攒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空气中充斥着海鲜腥味以及死鱼烂虾臭味的闹市，在一溜大排档跟前流连了一会，就直奔大海——他听到了海的声音——唰——唰——他喜欢这种声音。他对大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仅仅是好奇。

一道长堤拦住了海水，正是涨潮时节，海浪不断拍打着海岸，浅水处有几个人穿着皮裤立在水中，撒网捞鱼，一网上来，里边银光闪闪，全是一些个头很细小不知名的小鱼。围观的人很多，可能全是内地来的游客吧，大家兴致勃勃，问长问短，大海的故事让这些游客都变成了好奇的儿童。

海风吹来，头发在风中飞舞。女儿高兴地张开双臂，肆意地放声大喊。声音淹没在浪潮中，没有人注意他们。

他随手捡起岸边的一块石头朝水里扔过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沉入水中。

亲爱的刘佳静同学。他感觉谈话的气氛已经成熟才说，这半年多了，你一个人离家出走，独闯江湖，你觉得很有趣很好玩是吗？

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好玩有趣。我只能说有趣但一点也不好玩。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不想走你们走过的老路。

从你上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建议你，大学毕业考研究生，硕士、博士，然后再到大学当一名老师。你知道女孩子在大学当老师有多牛。一年两个假期，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可以成为学生的偶像，在学生尊敬和仰慕的眼光中度过你美丽人生； 你的孩子可以在大学校园健康成长。你答应过我的，咱俩是达成协议的。你有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实现，可是你现在背叛了咱们之间的约定。

老爸，我给你说过多次，我不适合当老师。我的口才不好，我脾气急躁，你是知道的。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不想失去你对我的支持。

就算你说的对，不愿当一名老师，可是当一个公务员总可以吧？我给你找了这份好工作——到机关当一名公务员——多少人花钱都买不到的工作！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室，只要不出差错，就可以顺利提拔。现在女干部很少，提拔很快，说不定将来可以当一个女市长、 女书记都未可知，可是你还不满意?

我不想在内地那个小城市生活。你们在那里可以，但我不行！我就想出来闯荡。我不想坐在机关办公室，喝茶聊天，败坏生命。

那里同样可以精彩。

那不是我想要的！女儿不高兴了。

你要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爸爸妈妈不愿意看到一个女孩子这样折腾。希望你安安生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家庭。

那是你们那一代人的事情。你们有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有我们的事情。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事情，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就行。你不要把你们那一代人的想法强加给我。我不接受！你们气得鼓鼓的，我还落一个不孝的罪名。皆大不欢喜，你知道不知道？

这就不对了。人的想法是在实践中产生的，思想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同时还有一个继承的问题。好的东西要学习，不好的东西才放弃。你不能只要是我说的，就一概反对。我们为啥要这样做，虽然方法不对，但本质上还是为你好，你要理解。

我能理解，但我不接受。

一条渔轮从远处驶来，低沉的喇叭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两个人都向渔轮望去。渔轮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好像是一条游轮。

看见了吧？是渔轮，就要在海上。哪怕到处漂流，那也是它的命。

你不是渔轮。你也不是三毛！你是小鸟，你是小鸡，你是小羊！爸爸希望你幸福，稳定，而不是到处流荡！

让我试试吧爸爸。女儿声音低下来，如果哪天混不下去了，我就回去，给你们当一个乖乖猫，找一个女婿，生一个孩子，让你老两口当耍活。

呵呵。气死我了。他苦笑了一下，还有一个问题，今天要和你好好谈谈……

女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做了个休战的手势，说道，老爸，为了维护稳定和谐的大局，为了咱父女今天能愉快地共进晚餐，我提议，谈判暂时到此。议题顺延，等合适机会再讨论……我饿了，爸爸，咱们吃夜宵吧？你闻闻，到处都是烧烤的味道，馋死人了。

可不是吗？堤坝上无处不是烧烤摊。小男小女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鱿鱼、小虾还有韭菜、豆角，架在炭火上烧得吱吱乱响，青烟缭绕，红红的炭火把年轻人的脸照得油光灿烂，笑容如花。那其中，不乏一些是小情侣，快乐还有幸福，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

他痴痴地看着这些青春洋溢的年轻人，想说什么，几次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今晚，他不想和女儿吵架。

好吧，咱们也吃烧烤。

父女俩相跟上又回到麦岛街市，一溜的烧烤摊烟熏火燎，抽烟机轰鸣，所有的摊主基本上都是汗流如注，满脸油腻。女儿说，老爸，今天我请客。咱就在这大快朵颐，齿颊留香，来一场饕餮大餐。

他看着女儿说，我看你就不像请客的样子，分明是要吃大户。还是老爸请客吧，咱们找一家正规饭店吃海鲜。

好极了。小女也正有此意。女儿笑得满脸开花，阳光灿烂。

他们在一个栏杆围着的临街小店停下来，这里灯光明亮，环境优雅。各种海鲜琳琅满目，活蹦乱跳。女儿说她想吃螃蟹，他就点了两只；说她想吃大虾，他也点了两只，最后点了几个小菜，一份汤。他们坐下不久，所有的菜就端了上来。女儿面露惊喜，眼冒绿光，下手就是那只最大的螃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了，就低着头不管不顾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两手乱甩，还连问香不香，能不能吃惯？他连声答应好吃好吃，但实际上并没有吃上几口。看着女儿那副贪婪的吃相，他猜想女儿到青岛这么长时间了，可能连一顿像样的海鲜都没有吃过，只有等老子来了才跟上打一次秋风。一想到此，心里就隐隐做痛，苦笑了一下，可怜的女儿！看着女儿心满意足地啃完最后一根螃蟹后腿，抹了抹嘴，他才问女儿吃饱了没有，还用不用再加几个菜，女儿这下才抬头咧着嘴讪笑道，吃饱啦吃饱啦，一次吃饱香半年。老爸，又让你破费了。他看了一下这个死皮涎脸的女儿，笑道，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老爸就放心了。女儿笑道，你这么急吼吼地想把我打发走，到底是什么企图？他说，我就嫌你吃得多，赶快到别人家祸害去。

付费的时候，他看前台的柜子里有鸡肝，就顺手买了半斤。路过超市门口，又买了半个西瓜。女儿把西瓜接过去提在手上的时候，嬉笑着说，老爸，我到青岛还没有吃过西瓜呢。

三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很晚。

女儿开门之后就大声喊道咪咪，咪咪。但那只猫并没有回应。他说，是不是出去逛了。女儿说，不会，就在床下呢？不信你看。

女儿爬到地上，望着床下轻声细语地说道，咪咪快出来，你看爸爸来了。爸爸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说着，把手探到床下，把那只猫拽了出来，这只猫朝着床使劲蹬腿，很不配合极不情愿地被强行拉了出来。女儿善解人意地解释，我这只猫可害羞了。胆也小。可能就是吓着了。

他冷冷地看着女儿的表演。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打开，取出几块鸡肝，放到小猫的食盆里，让女儿把猫拉到食盆跟前。小猫极不情愿地怯生生地闻了几下，一开始还不敢下嘴，但到最后实在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这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用舌头一点一点舔着咬起来。它牙齿好像不太好，吃个鸡肝看起来都那么费劲，咬合时不时把半个脸侧过来扭过去，还要斜眼看看人，表情僵硬而且做随时逃跑状。

他看着这只小猫，真的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就说，女儿啊，这只猫你永远也喂不熟的。你要是换一个环境，把这个猫送给人吧。

女儿一把把那只小猫揽在怀里，一只手拉起小猫头，看着它的脸，柔柔地说道：离了我它就会死的——真的。不会撒娇，不会发嗲，也不活泼，更不可爱。我到门口的宠物医院问过，医生说，这只猫有自闭症，厌食症，根本不会和人交流。你说，谁会喜欢它呀？只有我，心疼它。

这么破烂的猫，你养它干什么？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可是我需要它啊。每天一下班，它就会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在门口窝着，等着我给它吃饭。看见它，我的心就软了。有了责任感，它让我觉得有了价值。它需要我——我们俩的唯一交流，就是我给它喂食时它冲我叫几声。我就知足了。——是吗？小猫。去吧，继续吃饭。

女儿把小猫放到食盆前。小猫好像放松了，胃口也好了，低着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好像害怕人从它嘴里抢食似得。

父女俩闲聊了一会闲话，各自安歇。

这一夜，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他睡的这张床有点硌人。恰好就在腰间盘跟前。他把床单拉开，苦笑一下，把两个木头箱使劲往一起推了推，尽量减少衔接处缝隙，随后才躺下，才勉强感觉舒服了一点。

四

早上一醒来，他看看手机，已经八点多了。女儿告诉他要出去办点事，让他在家里等着，顺便替他照管好她的猫。没想到刚一说到“猫”字，那只猫好像听懂了什么，竟然悄无声息地从床底下窜出来，蹭着女儿的裤腿，女儿往前走一步，它也跟着挤一步，女儿到了门口，它也挤到门跟口。女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出去？

猫喵呜了一声。

他说，让它出去吧，在家里就钻在床底下，一天也不出来。不像个猫，倒像个老鼠。让它出去放放风，交交朋友。

女儿默许了。这只猫就像听到了出发的命令，缩了一下骨头从狭窄的门缝中挤了出去，噌地一下就蹦到了楼梯口。然后，尾巴翘得高高的，一步一个台阶，快速而稳健地向楼下跑去。其敏捷矫健的步伐完全出乎他的想象。这是他两天来第一次对这只猫有了新的认识和感觉。

女儿跟上猫一起下楼去了，屋子里留下他一人。他开始盘算着今天一天到哪里去。女儿给他推荐了许多景点，比如崂山、 鲁迅公园、海洋博物馆等等，每一个景点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诱惑。但他想的是到青岛的大街上转转，感受一下青岛人的日常生活。

他在屋子里踅摸了一会儿，犹豫不决，目光游移地看着女儿租住的房屋。原来粉白的墙面已经泛黄，简陋的窗帘随随便便挂在一条歪歪扭扭的铁丝上，墙角处有几个蜘蛛网，几根细细的白丝线顺着暖气管垂下来。窗户还是上世纪全国统一的格式，木头格子，厚厚的玻璃，用钉子固定，玻璃上到处是水的污渍，使整个玻璃显得模糊不清。阳台上一个大塑料盘子堆着颗粒状的黑沙子，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总之，这里一切都过于简单，甚至简陋。女儿这么长时间就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每天上下班，连收拾屋子的时间都没有。看着屋子，他的心里突然间升起一种无形的压力。作为父亲，他感觉很失职。坐在床上，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从卫生间拿来笤帚，把屋子墙角处的蜘蛛网扫下来，一股带着腥味的灰尘落在头上，好像有两只黑色的蜘蛛从网里跑出来，顺着管道爬到了顶层的缝隙处。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又取出洗脸盆，把女儿床上的枕巾、袜子、床单统统洗了一遍。做这些活的时候，他就一直想着这么长时间女儿一个人在外是怎么度过的。在家里，她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打死也不会住这样屋子的。可是现在，她竟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这里。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一个人又是如何在这个房间生活的。一想到女儿远离家乡远离父母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应该有个对象了，应该有个好男孩照顾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有没有？听老婆说，她似乎谈着一个，但不知真假。

对象，家，房子——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

他的脑子开始发热了。

那个早上，他一直思考着一些与女儿有关的话题。他越想越头疼，越想越觉得责任重大，直想得无情无绪，叹声连连。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不知不觉就坐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回来了，问他为什么不出去逛逛，老坐在家里干什么，这样会得老年痴呆症的。然后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说，咱们还到海边逛去。说着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拉上他下楼，还说正好同事的车也去海边玩，可以搭个顺风车。

他跟随女儿出了大院，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等在那里。他看着有点眼熟。女儿把他安排在后排座位上。司机是一位年轻的帅哥，回头叫了他一声叔叔，然后忽地一加油门，汽车一个后刨，然后就飞奔起来，吓了他一大跳。女儿咋咋呼呼地大叫了一声你死啊，帅哥笑了，问爽不爽？女儿说，没有你这么开车的，看我到公司投诉你。帅哥斜了她一眼，诡秘地笑了一下说，你试试。

看样子，他们很熟悉。他忽然觉得这个小伙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开始注意这个司机。只见他笔直的身板，浅蓝色短袖杉，看起来很精神。他的发型很有个性，黑黝黝头发都聚在头顶，两鬓刮得露出青灰色的头皮，很时尚的那一种。帅哥又回头叫了一声叔叔，就和他攀谈起来，问叔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第一次来青岛？喜欢不喜欢青岛？将来愿意不愿意留在青岛？然后问他如果女儿将来在青岛找了对象，能不能给她买房子？或者说，将来老了，是进内地敬老院还是跟上你女儿到青岛来养老？说，青岛的房子很贵喔，你们能不能买得起？小伙子嘴很甜，不叫叔叔不开口。

他说他很喜欢青岛，但是不是要在青岛买房子，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喜欢大海，但更喜欢黄土高原的家乡。他顺便也问了帅哥些问题，原来他是青岛人，也是一个海归。和女儿在一个公司工作。

把他们送到第一海滨浴场后，帅哥给女儿说，回家时再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说罢和他们告别，一加油门走了。

女儿挥着手喊道，再见帅哥。

他望了一眼远去的汽车，若有所思。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海水浴场，海水那么清澈，那么透亮，他和女儿追了一会海浪，秀了一把水上自行车，还摸了摸水面上的水母，很是疯狂了一番。女儿在海里的张狂样，让他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还是那么调皮可爱。

他们玩得很尽兴。回到沙滩上的时候，看见有许多年轻人在拍婚纱照。摆着各种各样的pose，互相凝视的，脉脉含情的，招手致意的，意热情牵的。有的恋人很聪明，一点就会，配合很到位；而有的就很僵硬，笑起来比哭还难受，难道拍婚纱照比拍电影还难？老爸看得笑了。有的女孩脸上明显露出厌倦的神色。他互相比较着，这一对还比较般配，这一对差强人意，这一对明显不般配，差距太大了。这个女孩比不上我女儿，太丑；这个女孩看样子很漂亮，但没我女儿聪明。我女儿应该找一个这样的，帅气，大度。他甚至想，要是女儿在这里拍婚纱照，该是什么样子。他就努力想象着女儿穿着婚纱的样子。是的，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最后年龄段了。再不下死命令，就必须采取措施了。

于是，他绕着圈问女儿，刘佳静同学，你是哪一年生的？

连这也不知道，你这爸爸是怎么当的？女儿一脸不屑地挖苦道。

我想让你说。

89 年，27 岁，怎么了？

不怎么，我就想问问。

啥意思，不就是想催我赶紧找对象，赶紧拍婚纱照，赶紧嫁人吗？着急了是不是？

是。

你急我不急，女儿一脸地坏笑。

老爸小心翼翼地说，你的同学都嫁人了，好多都生孩子了。

嫁人又怎么样？都是让你们大人逼的，急急忙忙一见面就结婚。我们一个同学，研究生毕业了，本来想找一份好工作，结果大人天天催，女孩子要什么事业，人家也不指望你那点工资，女孩就屈服了，嫁人了，最后窝在家里当全职太太，生了一个男孩。十几年大学白上了。她现在每天在家唉声叹气，觉得青春荒废了，学业荒废了，后悔莫及。你想让我也过那一种生活吗？

你不要非此即彼，安全可以两全其美嘛。

还两全其美，想得太美了吧？我们同学杨丽，结婚五年，工作没干好，婚姻不如意，现在离婚了，逃到北京去了。你们希望我也这样吗？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极端的例子？其实，婚姻也和你上学一样，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人生必须的经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不是必须，是可有可无。我可不想成为婚姻的奴隶！

没有婚姻的人其实是生活上的残疾人，你知道吗？

婚姻把女人毁了！多少才华横溢的女人因为婚姻变成了奶妈！

其实，成功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平淡的，女孩尤其如此。

不是平淡，是平庸！女儿大声反驳，我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太阳才刚刚升起。我不愿做一个早早老去的年轻人！没有棱角和锐气，每天混日子，有啥意思？再说了，和一个没有感觉，没有爱情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算什么生活？与其那样不痛不痒地混在一起，最后离婚，还不如直接就做一个单身更好！

女儿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可是，看看你的周围，人家都有家了，只有你还这么漂着。

女儿朗声大笑道，你不就是想抱孙子吗？那有啥嘛？想要，几个月给你生一个，抱回家让你玩去。

这下差一点把老爸气哭。他板起脸孔说道，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谈话，严肃点。

哎呀，行了行了，别在我跟前摆你老人家老领导的架子了。赶紧找一个女婿不就得了。这有啥难的，追我的男孩子就像羊群一样，我还看不上眼呢。我才不愿意随随便便把自己嫁出去，到时候又后悔。

你赶快结婚生孩子。生下孩子，老爸给你养。

女儿笑得咯咯的，我现在都能想出来，你会把我的孩子玩成什么样子，糟蹋成什么样子。

肯定是最好的玩具。

好吧。

抓紧。他忽然问道，女儿啊，刚才那个小司机你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我看不像。他摇了摇头，你们很熟悉。你俩在演戏。

不是这样老爸。

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

好吧。他帅不帅？

很帅。

你有感觉吗？

你们真的在谈吗？

应该吧。

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事。

我还在保密。

不想让我们知道是吗？是不是还不满意？

他嘛，聪明帅气，积极上进，但是太市侩，太现实,太会计较了。他家几代人都是做小买卖的，干啥都要挣钱，找个对象也盘算着划算不划算，挣钱不挣钱，所以我一直都还瞧不上他。

呵呵，我已经感觉到了。在车上和我说话，看似有一搭没一搭，有意无意，其实都是精心设计的，都是在套我的话。说不定是个经商的天才。

我可不希望他拿我挣钱。

我不知道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我的判断对不对。这个孩子太精明，太成熟。你们不合适，但我也不反对。作为一个父亲，我只想告诉你，你们在一起交往，一定要记住，不论是么时候，你都不要欠人家的。记住，每次吃饭你要自己结账。至少是AA 制。人家给你买东西，你一定要买同样价钱的东西回赠人家。要记住，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老爸是个男人，知道男人的心思，你越独立，他越敬重你。明白吗？

明白，我就是这么做的。

还有，他是一个极端完美主义者——从他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就能看出来。而你大大咧咧、率性天真。你们不是一类人，生活在一起，一定会互相伤害。到最后受伤的必然是你。因为你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投靠无着，没有人会帮你——爸爸是希望把你嫁出去，但不是把你随随便便嫁出去，不是要让你跳进火坑。你明白吗？

女儿点点头。

那就好。

五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十点多了。洗涮之后，正准备睡觉。女儿突然想起了她的猫。她满屋子叫着猫咪猫咪，没有回应。坏了，我的猫咪还没有回来。她说着又穿上衣服，拉开屋门，冲到楼下去了。

他没有跟下去。说实话，他希望这只猫自己跑丢。希望女儿找不见这只猫。他甚至暗自偷笑。

好长时间女儿没有回来。

过了一个小时女儿还是没有回来。

过了好长时间，他看看手机，已经十二点了，女儿还是没有回来。

他急忙穿上衣服，下了楼，来到大院里。

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路灯静静微弱的光，花带和树木在昏暗中略带几分阴森，偶尔有猫头鹰的咕咕声。没有女儿。

他对这里不太熟悉。再说一个陌生人半夜三更在大院里晃来晃去，总会让人误解。所以他不敢乱走，就立在楼前等待。

等待时时间过得最慢。

好长时间，好长时间，他听见有嗖嗖的脚步声，黑暗处走来一个人影。凭直觉，他知道那是女儿。

女儿穿得很简单。没有猫。

猫丢了，找不见了。她一脸的失望，还有些自责，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时间不早了，咱回吧。一面说一面回头张望。

回到家，他把门关上。一会儿女儿从卫生间出来，又把门拉开，往外望了望。确定猫没在门口，就没有关门，而是留了一条缝。

不关门的家，总是让人不踏实。父女二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看见女儿的眼睛有些红肿。

女儿要去上班。他说，我想到你的单位去看看。女儿说，我不想让你去，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感觉到，我通过父亲来拉近我和领导的关系。你就在家，或者出去逛逛，青岛的旅游景点很多。

那我就在家吧。

不要关门。等着我的小猫。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既然女儿这样说，他干脆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了。女儿过几天就要搬家，干脆给女儿整理一下行李吧。

他先把小客厅沙发上乱堆乱放的东西一件一件整理出来，一样一样叠好。看到阳台上堆放的一摞纸箱，就拿回来，把东西分类装进去。随后又把冰箱打开，里边的小瓶瓶，小罐罐，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抹脸油、护肤霜、护肤液等等乱七八糟，东西不少，也一件一件放到纸箱里。就这样半个早上过去了。最后，就剩下里头卧室那个高大的柜子还没有动。

估计没有多少东西了吧？他这样想着，随手就去拉柜子的门。

没想到，刚一碰柜门，那柜门就像有人从里往外推，呼啦一下自己打开了。紧接着，一大堆东西叮里哐啷滚了出来，落得满地都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一堆东西里，有衣服、书本、笔记本、手提袋，还有厚被子、行李……

他看着满地滚落的东西，愣了半天，又气又笑。这就是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到现在还是这样邋遢！

他先从那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把那些衣服拣出来，一件一件叠好，放在床上；又把那些手提袋、塑料袋拣出来，把衣服放进去；很快，就只剩下那些横七竖八的书籍和笔记本。他最喜欢的就是书。他想看看女儿这里都有什么宝贝。于是一边拣书一边随手翻看。这本《异国体验》以前见过，这本《跟着导游去欧洲》是高中时他给女儿买的，看样子女儿看的次数不少；还有什么《小狗钱钱》《万水千山走遍》《世上另一个我》《成都调查》《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你是我不及的梦》，印度作家的《不顾诸神》，三毛的散文集，渡边淳一的《乐园三部曲》。他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纸箱里。忽然间一本书吸引了他。这是一本破旧的橘黄色的老书。他很有兴趣地翻看起来。封面很有沧桑感。暗淡的黄色上一道道水渍痕迹好像被雨水浸泡过一样漫漶，使这本书很有年代感，其实他知道这是设计者故意做出来的； 一朵似隐似现的睡莲嵌藏在封面的左上角，正中位置是一张朦朦胧胧的照片：西装革履满脸稚气的小男孩和穿着花格子连衣裙踮着脚尖的小女孩，面对面手拉手正在深情对望凝视。画面柔情蜜意，让人产生阅读的欲望。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急急忙忙地打开，才发现不是书，而是一本精心设计精心包装的日记本。真是太有创意了！一个日记本竟然弄得这样古色古香，好像是年代久远的英国皇室的传物。

都是淡淡的略带阴暗的橘黄色，很温馨，很诗意。他打开了本子。第一页的中间，用红色的铅笔写着这么几行大字： 春不到，花不开。主人不在莫打开。

真可爱！

他一下子笑了，心里柔柔的。他好像看到女儿写这几行字时娇羞脉脉的样子——还是小时候那个小可爱的样子。他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孩子的童年。

这是孩子的秘密。不能看。

他提醒自己，你不能打扰孩子的思考。

日记本已经写了一大半。他不敢看，但又忍不住想看。

他给自己说，这是我不该看的。于是合上了本子。

但好奇心又驱使着他。他想看看女儿究竟写些什么？他对女儿越来越不了解——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女孩子的日记，当父亲的是不能看的。他又告诫自己。

但忍不住还是想看。思想就这么激烈地斗争着。最后，他对自己说，还是看看吧，不然你怎么知道孩子在想什么，你怎么和她沟通？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再一次打开了日记本。他像做贼一样心慌意乱，只害怕女儿突然闯进门，发现他的不良举动。

他不敢全看，只是快速地胡乱地翻着中间那些页码。

今天到这个公司已经半个月了，也暗中观察了半个月。公司是为母公司做配套服务管理的，从上到下都是年轻人，平均年龄估计在三十二岁左右，但是，一个个看起来老气横秋,不求上进。没有紧迫感，没有危机感，就这么四平八稳，朝九晚四，应付差事，出力干活的全是一帮新招聘来的实习生。稍微有点资历的，一个个牛逼哄哄，无所事事，我很难理解。不像一个公司，倒像是一个衙门，甚至比衙门还衙门。有点不太适应。为什么是这样？我之所以离开内陆城市，就是希望找到一个朝气蓬勃，积极上进，团结协作，谋大事干大事，能发挥个人特长的好企业好公司，哪怕暂时困难，只要能看到美好的前景，我都愿意和大家一起工作努力，但是现在我却看不到未来前景，有些失望。再等等看。

今天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这是我人生以来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整整三千元。可是我一直给爸爸妈妈说，我的工资是五千元，爸爸高兴地说，你可以养活你自己了，这下不再向我要钱了。可他哪里知道，我的工资实际只有三千元。以前都是问爸爸妈妈要钱，我真想给他们寄上一千块钱，让他们知道我也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但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拿出来。仔细地算了一下，房租，1300；各种保险和住房公积金还有其他，560 元； 每天饭钱45元，一月1200 元，交通费每天20 元，一月600元。天哪，竟然还是负数，我的化妆品，我的零食在哪里？我坐在床上，沉默了。不敢告诉爸妈我领了工资的消息。只能给他们说我现在还是试用期，不领工资的。还可以堂而皇之地问他们要点钱。还有，这个月给我的小猫买了口粮，网上邮购的猫粮，一次就是十公斤，二百多块钱。这笔支出大大超出了我的预算，将来从哪一个项目里支出？

看见门口的桃子、西瓜、甜瓜，还有小超市琳琅满目的小吃食，我都是忍悲含痛噙着泪水扭头离开了。再见，我的少女时代；再见，我可爱的美食。等哪天真的有钱了，我再把你们领回家，和你们亲密接触。这事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太了解爸爸了。他外表大大咧咧，好像对啥都满不在乎，其实内心特别的柔软。爸爸要是知道我把日子过得这样窘迫，他一定会哭的，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的。爸爸，我爱你!

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妈妈发来微信，让我买点好吃的庆祝一下。爸爸还说我的生日是明天的，怎么会是今天？他连我的生日都记不得了！我发觉老爸真的有点老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神色飞舞、幽默风趣。已经表现出痴呆嫌疑。我的几个同学来请我吃饭，他们出份子在冲浪海滩给我定了一个大桌子，还给我一个大蛋糕，她们给我唱“祝你生日快乐”，还给我拿来两瓶红葡萄酒。我真高兴，还有这么一帮好死党好同学惦记着我。我有点醉了，晕晕乎乎。我已经 27 岁了。我老爸 27 岁时，已经生下了我，而我现在还是一个单身，一个月光族。一个人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闯荡。这都是自己造的。本来爸爸已经厚着脸皮，到处求人在老家给我找了一份工作，而且是搞外事工作的。他带着我去见了那个部门的领导。这个领导看了我的简历和我写的作品，非常高兴，说他们非常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说要给上级部门打报告，走绿色通道把我手续调进去。但是，我不愿意留在内陆这样一个小城市——闭塞、僵化、按部就班，无惊无险无刺激。做一个公务员，我一眼就能看到五十年后的结局，终老一生，就是在办公室静坐，做一个小科员，科长，熬一个处级干部。勾心斗角，搞内耗。想想都可怕。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为此，我和父亲翻了脸。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到处投简历，来到了这个海滨城市。想一想，真对不起老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孝敬你们呢，爸爸妈妈？

单位里的小魏子很热情，性格极好。每天在我跟前晃来晃去，想请我吃饭，想带我出去看海。单位里的同事都说，小魏子想和我搞对象。可是我看不上他，个子贼低，还爱挤眉弄眼。我喜欢帅帅的，个子高高略带一点坏笑的男孩。什么时候才能碰到呢？慢慢等吧。老爸老妈嘴上不说，心里早已着急得要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打工仔。没有钱，没有房子，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可以供我随时赏阅、 临风洒泪。如果今年回家，家里所有的人都该逼婚了。姥姥已经八十四岁了，身体时好时坏，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她看不到我带着女婿回家，就会哭死的。我是她孙子中唯一一个没有结婚没有自己家的孩子。她会死不瞑目的。

几个月过去了，我这才了解了一些内幕，原来公司的主要领导，是母公司领导的亲戚，有靠山有背景。他到这里来就是挂个职，镀一层金，过几天摇身一变，调头就走，到更好的位置当头去了，根本就没有把公司放在心上。剩下的几个领导能力平平，公司管理乏善可陈，有章不循，奖惩不明，出勤不出力者大有人在，更有甚者，不是比业绩，而是暗中较劲比谁与领导的关系近，关系好。我看不惯这些。我是想趁年轻干一番事业，我到这里是来锻炼自己的能力的，而不是跳到酱缸里把自己染黑。我看我们的老总还那么年轻，希望他领着我们干一些大事，公司能有大发展，但几次给他提出合理化建议，他都不置可否，没有回应。我开始对自己在这个公司的必要性产生了严重怀疑。这么晃下去，会把自己给毁掉的。我突然有点害怕。

北京的几个同学和朋友不断发来信息，说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和岗位，希望我尽快北上，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希望能转换一个环境，有更大的作为。

我不想混日子！

我就像唐僧选择了到西天取经，哪怕路途再艰险再遥远，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已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汉子。

向前，向前！

过几天老爸要来看我，我该拿什么来招待他呢？我知道老爸不会在乎吃什么，他到这不是来品尝美味佳肴的。可是作为一个女儿，他又这么大老远来看我，我总该有所表示吧？再说了，我已经有了工作，是一个拿工资的大人了，怎么可以用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甜言蜜语来哄老爸呢？请他吃一顿大餐吧，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囊中羞涩。领的那一点工资，七扣八扣，已经化整为零。现在口袋里的这一点钱，还是老爸他老人家偷偷给我的，我还得用它苦苦支撑后半月的生活，我还得靠咸菜和稀饭苦度后半月的艰难岁月。好吧，只好我自己动手亲自下厨给老爸做一顿大餐了，南瓜炖豆腐。一个好女孩，应该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从现在开始厨房的生活吧。为了老爸。从今天准备，上电脑，查菜单，购材料，买调料。也许，这是一次生活的转机。把压力转换为动力。南瓜炖豆腐。经济实惠，老少咸宜，男女通用。想一想都心跳。老爸一定会喜欢的，甚至很开心的。一想到老爸会开心，我就很开心。老爸，你太可爱了。

日记本的下边，是一本相册。他太熟悉了。这是几年前自己亲手给女儿装好的相册。里边所有的相片都是一张一张挑选出来的。他记得每一张照片的来历和背后的故事。

第一张是她的百日照。圆圆的脸蛋，黑亮亮的眼睛，小嘴噘得高高的，稚嫩可爱。他还记得这是他带着孩子到照相馆照的第一张照片。他太喜欢女儿了。

第二张，是他抱着女儿的合影。女儿已经会笑了，张着小嘴看着他的脸，两个人都笑得像开了花一样。

第三张是全家的合影。三个人在关帝庙一棵大柏树下昂头看天。妈妈摸着女儿的头，一家人笑得很开怀。

后边就是她的成长记录。上小学、中学、大学、出国留学，父母已经不在中心位置了，甚至找不见了。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一个大姑娘。

他望着照片里这个高挑丰满的女孩子，她是怎么一下子长大成这个样子的？啥时候长成这个样子的？在他的心里，永远是那个手拉着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时不时咬着手指头、 向他要这要那但从来不给他耍赖的小可爱，那个身上穿的花格子小短袖衫经常有一半耷拉在肩膀下面、掉在胳膊外头、头发黄黄脑门高高经常被人开玩笑的小可爱啥时候长得这么高了？他记得有一次两人一起上街，在一个卖冷饮的地方女儿站着不动了，怎么拉也不走。他问孩子为啥不走了，小家伙怯怯地说：爸爸，我肚子疼。

怎么忽然肚子就疼了？

女儿眼睛扑闪扑闪着，我老师说了，吃一根冰淇淋就好了。

跟前所有听见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女儿自己也笑了。父亲看着女儿可怜兮兮的眼神，二话不说就给孩子买了一根最好的冰激凌，一把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这个小可爱。小可爱先让爸爸尝一口，爸爸摇摇头，女儿就自己舔着冰激凌，粉粉的笑脸像盛开的花朵。

他记得她经常把小脚塞进妈妈的高跟鞋里，踢踏踢踏在屋子里晃荡过来晃荡过去，然后站在镜子前摇头摆尾自我欣赏一顿臭美，有时能足足站半个小时，扭捏作态，样子十分专注。他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看着这个小妖怪洋相百出。有时她回过头问爸爸你看我漂亮吗？他就说，漂亮极了，快赶上猪八戒了。有时她问，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穿连衣裙，才能穿高跟鞋啊？今天我们老师穿的连衣裙上都是红红的花，我们都说老师漂亮，她就笑得咯咯的，抱着我们唱歌。我也想穿连衣裙。

他说，你长大了，爸爸就会给你买连衣裙。

我现在就想穿。

呵呵，这么高一点点，哪能穿连衣裙，都踩到脚底下了，一天就踩烂了。

那我穿高跟鞋就踩不上了。

爸爸明天给你换一个新式服装，保险比你们老师还漂亮。

我现在就要。

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娇弱可爱、 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现在却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落脚，而且很可能将要在这里扎根开花结果，远离自己的视线，他不由得伤感和失落。孩子不再需要自己了。一想到这里，喉咙里就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往上涌，眼睛就控制不住的发涩。两行泪水，滴答滴答滚落下来。有几滴眼泪，竟然滴在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上。他一边擦拭，一边却有更多的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声音很低，很压抑，好久好久，停不下来。

六

他取出行李箱，从最里层掏出一把钱。数了数，还有两千块，他取出一千，装在身上，剩下一千元，又装进行李箱。来的时候，他就想多带一点钱，老婆说，去女儿那里，又不住酒店，又不买东西，带那么多钱干啥？他就听了她的话。现在看来，带的确实有点少了。

刚把行李箱塞到床底下，他犯了心思，又把行李箱拉出来，打开，把装在里边的一千块钱拿出来，抽出五百块，装进口袋里，其余的五百块钱，又放进行李箱，塞到床底下。

女儿回来了，还没有放下手里的行囊，第一句就问，猫咪回来了吗？

他说，没有。

喔？女儿诡秘地一笑，你是不是跟我妈一样，希望让这只猫自己跑丢了？

他心虚地笑了一下，我就是这样想的。

女儿说，我妈可有意思了。她不想让我养这只猫，想把它扔了，又害怕我回来和她闹，便故意把猫放出去，晚上她回来了，猫没有回来。她很得意地问我，你的猫呢，还没有回来吗？别跑丢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便下去找猫去了。在楼下一叫，猫咪猫咪，猫咪就从树底下跑出来，跟上我就回来了，我妈见了，假假地笑了一下，不吭气了。

他说，我也是。可是，这只猫真的没有回来。

是吗？女儿着急了。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扔就飞奔下楼了。他也跟上下了楼。

猫咪——猫咪——女儿在门口叫着。他跟着女儿向大门口走去。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几只小狗正瞪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他感觉不太对劲，赶紧过去，一看，正是那只黄猫，脸上流着血，被小狗们围在中间，它弓着腰，浑身的黄毛奓起，正发出紧张愤怒的呜呜吼叫，看见主人来了，猛地往前一扑，照着一个小狗的脑袋抓了一把，小狗汪地叫了一声逃之夭夭。女儿冲着小狗们大喝一声，小狗们四散逃走。只剩下黄猫瞪着眼睛看着群狗远走，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奓起的毛发收了回来，盯着女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喵叫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女儿叫了几声咪咪，它不理不睬，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们似的。

这是不是你的猫？他问。

不是它是谁啊？

养了这么长时间它连你都认不出？

只要我认识它就行了嘛。女儿不以为然，一把把猫抱在怀里，满脸疼爱地说，猫咪，你怎么受伤了？你两天都不回来，到处乱跑。那些大猫欺负你，那些小狗也欺负你，你怎么敢随便乱跑呢？你看你的鼻子，是不是让狗给咬的？

女儿说附近有家宠物店，带上猫去看看，就一个人抱上猫走了。

他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忽然心生感慨。女儿多像这只猫啊。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前路漫漫。遇上一个好单位，好领导，才能安定下来，才会有一个好归宿。要不，就只能流浪街头，终日惶惶，危机四伏，四处奔走。

他不敢再想了。好像有一根针扎着他的心。他心疼女儿，也心疼起那只猫。而且忽然间就喜欢上了那只猫。

回家吧，爸爸。女儿抱着猫回来了：医生说，只是一点皮外伤，没事的，抹了一点碘酒。关键是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都立不起来，不会走路了。

女儿回到家就进了小卫生间，不一会就听见水声和嘶嘶的电吹风声。

过了好长时间，女儿抱着那只猫出来了。猫的毛发蓬松，体积也好像增大了，尽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还是那么丑。尤其是嘴边的那一块黑斑，不仅丑而且滑稽。他看着直想笑，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丑的猫！

但这会儿他已经不嫌弃这只猫了。他说，让我也抱抱，和这只猫联络一下感情。

女儿把猫递到他手上，谁知那猫叫了一声，嗖地一下跳到地上，钻到床底下去了。

父女俩同时笑了，哈哈哈，这就是它的独门绝技。

女儿又从洗衣机里取猫粮。那只猫听到洗衣机盖开合的声音，就像听到了开饭的哨声，窸窸窣窣从床底下爬出来，走到食盆前。两人这才看到，这只猫的前腿好像有点瘸，走路不大对劲。

女儿又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要去看医生。他说不要紧，猫有九条命。瘸胳膊瘸腿根本不算什么，你放心，明天就好了。

女儿听了他的话，不再坚持了。说她其实一开始也不喜欢这只猫，只是后来看它这么安静，这么胆小，就再也不忍心丢下它了。她说和这只猫在一起，安静地让你不忍心喧哗，所以她的脾气也跟上收敛了许多。她说，也许，这只猫就是我的守护神吧。

既然你离不开它，那就留着它吧，好好待它。

他坐在床上想了半天，返身到里间，从床下取出行李箱，打开，从那剩余的五百块钱中又抽出三张，心想，回家路上有二百块钱就足够了：火车票已经付过钱了，坐火车，除了睡觉，基本上不花钱；下了火车再坐汽车，只有10 块钱的车票。二百元足足有余，他把手上的钱捋整齐，数了数，一千八百元，拿出去递给女儿说，这些钱，爸爸也用不了，给你留下。

我有钱，我不要！女儿推辞。

他笑了，可怜的女儿，连一颗西瓜都舍不得买还说有钱？

我不要，爸爸。你怎么和我奶奶一样，见了我就给钱。我看你怎么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头。你的心怎么这么软，怎么就不像个大男人？

女儿轻轻把他手推了回来。

他拿着钱的手没有收回去。

他说，女孩子在外，身上不能没有钱。女孩要富养。什么时候都要过得从容一点，诗意一点，情调一点，不要让别人笑话，更不能让别人小看。这不仅仅是面子，更是尊严。你知道吗？

女儿说，这不还是前期创业阶段嘛。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等着，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女儿就会给你一个金光闪闪的明天。

呵呵，口气不小。

女儿到厨房做饭去了，出出进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了那个上幼儿园的女儿的样子。女儿小小的，穿着他买的蓝灯芯绒底白雪花的小大衣，一双红色的小靴子，镶着小白兔绒毛的小红帽，脸红扑扑的，就像一个小雪人。她嘴里哈着白色的雾气，像雪地里的一只小白兔一样，跌跌撞撞欢叫着向他扑来。他一把抱过女儿，先是在脸上蹭几下，胡子扎得孩子哈哈笑着叫着，他才一只手捉住车把，一只胳膊夹着女儿，一个旋转轻轻把女儿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候。可是，现在啊，这个女儿已经走出自己的视野了。

他把钱放在女儿的衣服口袋里。她会看到的。

七

离开的日子到了。他已经把女儿的东西全部收拾完毕，在每一个小纸箱上面都贴上纸条，明明白白写着：书、衣服、薄被子、厚被子、长衣服、短衣服、袜子、鞋子等字样。想着自己走后这些东西都靠女儿一个人搬上搬下，他真是放心不下。

他突然想起了那只猫。他爬下来，撩开床单，望着床底，看到那只猫端端正正靠着墙，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在床底下，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猫咪，来，出来吃饭。他现在开始心疼起这只猫了。他到厨房把塑料袋提过来，掏出鸡肝，倒进食盆。柔柔地叫到：猫咪，快出来吃饭。

喵呜——那只猫好像突然有了灵性，应答了一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只见它四爪并拢，弓着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端坐。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望着他，并且随时准备再迅速爬回床底。

他一把抓住猫的脖子，提在手里。猫使劲挣扎，两条后腿乱蹬，差一点把他的手抓破。他没有松手，而是给它挠痒痒。挠了几下，猫就乖乖听命了。他给它挠了脊背又挠脖子，再挠下巴，猫舒服地闭上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他一边挠一边说，我要走了，就剩我女儿一个人在这里了，你好好和她作伴。不要乱跑，不要惹她生气，好不好？说完话就把它放到食盆前。猫闻到了鸡肝的香味，经不住诱惑，开始轻松地进餐，不再那么羞怯害怕。

女儿从外头给他买来油条、豆浆，他坐在床头给女儿说，你上一下网，把我定的车票退了吧？

为啥？

老爸得帮你把家搬了再走。

不用。我自己能搬了。

这么多东西，你个马大哈，丢三落四，我不放心。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那不一样，那是老爸没有看到。

他说着又把那一千八百块钱从女儿的口袋里掏出来塞到她手里说，拿着，老爸的日子比你好过。记着，没有钱了，就给老爸说，老爸还能养活得起你。你不要乱花钱，但该花的钱一定要花。不能让别人小看你。不要沾别人的便宜。

女儿答应着。

他把行李拿在手上，叫了一声猫咪，那只猫好像听懂了，回应了一句：喵呜。

我走了，就剩下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东西陪着我女儿了。

喵呜。

拜拜。

喵呜。

父女俩背着行李出门了。

走在路上，看着眼前的女儿，一米六三的个子，黑而弯的眉毛，黑又亮的大眼睛，已经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的女孩，他越看越觉得陌生，怎么也难把她和那个娇小可爱的小女孩连在一起。她长大了，长大到超出自己的接受能力。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女儿。那么一个娇弱可爱的小雪人，怎么就成了眼前这个风风火火，在自己面前吆三喝五、无拘无束的大女孩。一不小心长成了一个从来没见过、不认识的外星人。他痴痴地看着面前这个晃来晃去，让他一会眼黑、一会发懵、一会又似曾相识的怪物，心里一直是迷迷糊糊，说不清的滋味。

过去是孩子缠着自己，围着自己转。现在是自己追着孩子，渐渐地淡出孩子的视线。到了今天，就只能以客人的身份来看望她。这就是角色转换，谁也逃避不了，自己也同样。

一想到马上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一个人丢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城市，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他的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但他忍着。故意把注意力转移出去，看车窗外头。他一再对自己说，女儿已经长大了，独立了，自己能管理自己了，你应该高兴。这是迟早要面临的课题，你应该高兴！

到了火车站，他就不再瞅女儿的脸。头也不回地对女儿说，爸爸走了，你回去吧。

女儿下意识地站住了。

老爸头也不回地快速向前。

女儿追了上来说，爸爸，时间还早，你别急。

但爸爸没有回头。

女儿拽住爸爸的胳膊，给爸爸递过一瓶凉茶，说，你急什么，再坐一会嘛爸爸。

爸爸却不回头。

你怎么了爸爸？她发现爸爸眼睛红红的，嘴角在抽搐，两行亮晶晶的泪水正在顺着脸颊往下滚动。

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不看她，也没回头。

她怔怔地跟在爸爸身后，看着爸爸的背影。

爸爸忍住了情绪，好像平静了一点，仍然没有回头，慢慢地说，快回去吧。找个搬家公司给你搬家。一共是十二个箱子，都编着号。到了地方，一个一个数一下，千万不要丢了。记住，走的时候把家里柜子、 箱子都再翻一翻，有钱难买回头看。别拉下什么东西。爸爸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女儿伸出手来要给他擦泪。他仍然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候车室。

验票、安检。进候车室，上火车。再见，青岛；再见，女儿！

他突然感觉到老了。再也承受不起伤感的情绪了。眼睛一直发酸，但他努力地强咽下去，站起来，望着窗外。启动的火车，速度越来越快，把楼房、树木、大海还有青岛渐渐地越甩越远，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女儿的短信来了。老爸，你到哪里了。你不要伤心，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现在已经开始搬家了。是朋友的搬家公司，对我很优惠。搬家的工人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对我特别好，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搬下去的，没有让我动手。我的猫咪突然很懂事，现在就躺在我的怀里，和我坐在汽车里，乖极了。八月十五放假时我把猫给你们带回去，你们替我照顾她吧。猫咪向你问好。

他赶紧回了信息。那就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猫咪。

但是他这个父亲做梦也没想到，那天夜晚，女儿并不是搬家，而是带着自己的行李，和父亲一样，离开了青岛。这是现在才知道的。

送他的是那个奥迪小司机。小司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你真的不稀罕我，不想留在青岛吗？

不是我不稀罕你，也不是不稀罕青岛，是因为咱俩不合适。我有一颗漂泊的心，我还要继续流浪。直到哪天我不想再漂泊了，我才能停下来。你能等我吗？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真的。我不想伤害你。

我都没有你这只猫让你留恋吗？

她看了看抱在怀里的猫。她现在拿这只猫一点办法都没有。几天来她最头疼的就是这只猫。火车上不让带猫,送给人她舍不得，丢弃了更是于心不忍。她束手无策，抱着这只猫哭了好几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在出门前他只好揉碎了两颗安眠片撒在猫粮中，小猫现在已经浑身瘫软在怀里一动不动。她知道过不了安检这一关，可又怎么办呢，只好带着听天由命，她寄希望于闯关成功。

她看了一下奥迪小司机说，这只猫，离开我，就会死掉的。而你离开我，会找到更好的。

小司机苦笑了一下，大度地一挥手说，啥也别说了。今天就看在这只小猫的面子上——也为了这只猫，我送你到北京去。

真的吗？

真的。

走吧。小司机拉着她的手，回到了停车场。

她抱着丑猫，坐上了他的小车，向北京方向出发了。

再见，大海! 再见，青岛!

在青岛，她没有找到一箭穿心的爱情,称心如意的工作。她的唯一收获就是那只猫。她把它捂在怀里，和它相依相偎，那猫不叫不闹，和她一路北上，进京做了北漂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