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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沧海

2019-11-13瞿炜

绿洲 2019年6期

瞿炜

以下的文字,是我在北方的这个海岸线上,面对大海的观想所得。我试图将这些闪现在我脑海中的零碎的句子整理起来,以便人们能够从这些句子里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也许,人们什么都得不到,他们或许觉得,这些唠叨的句子不过是一个虚妄者的呓语。但它们皆来自我的心声。它们可以让我不再费力地去回忆,因为我已将它们记录下来。文字就像海中的礁石。语言是会变化的,而文字却是不朽的,即便是古埃及的楔形文字,依旧在告诉人们,那每一个字符里,都记载着一个遗忘的故事和一段消逝的情感。

这是一个为权力所笼罩的地方。从前的人们从这里出海,据说可以抵达东方的仙境,抵达日出的神殿——那里有太阳神苏醒的床榻,雕满葵花的玉柱上垂挂着洁白的帐幕。

我曾两次来到这海岸,让海水亲吻我的身体,感觉她的柔情。我知道这柔情是虚幻的,因为只要离开海岸线,你就会发现那柔情的深处,是极度的暴怒和深邃的妒忌,是辽阔的孤寂和死亡的恐惧。但在更深的深处,那里却又是孕育生命的最初的子宫,拥有呵护生命的最隐秘的力量。由此让我感受到她的矛盾,在不断的循环里呈现。

但总之,在海浪中嬉戏的人们是快乐的,人们在阳光和沙滩上尽情释放自己的性情,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时刻。此刻的自由,胜过一切的虚饰,真正获得片刻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是多么短暂,稍纵即逝,如同海上的浪花。

对于大海,我尽量寻找最适合她的词语。

首先,她是一位荡妇,她用魔法的歌声引诱迷航的水手,以水母半透明的身体映照着天堂的盛景。任何人都可以亲近她,游进她的身体,戏弄她的爱情,出卖她的思念。

其次她是一位死神,她拥有吞噬一切的力量,瞬间她就可以摧毁一座城,伴着怒吼的狂风,让游荡的冰川再现她冷酷的心,她将毫无预兆地显现暴怒的习性,疯狂的咆哮让众神都为之颤栗不已。

然后,她是一位温和的母亲,她让孩童在她的身边嬉戏,她让所有的妇人都喜悦,男人都壮美。她让鲸鱼在怀里翻滚,也让小虾在身上蹦跳。她有广阔的爱,容纳一切的不幸或埋怨。那些在她身旁响起的挽歌,可以召回远去的灵魂;那些为她而哭泣的呜咽,可以永存在她的螺号里,直到不再有哀伤。

这些是我在这个不愿提及地名的海域所想到的。在那碣石与亭台上,她为狂妄的帝王戴上荆棘的冠冕,又为诗人俯下她的腰身。此时我看到一位妙龄的女子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忽然想起,这岂不就是她的化身?她的红唇和濡湿的裙裾,岂不就是她幻化在人面前的诱惑?她不停地试探着,让世人在她面前展现完全开放的欲望。此时,这欲望是美的,是善的,没有一丝邪恶的阴暗。阳光之下,我赞美她的欲望,就像在海底喷涌的泉源。倘若穿过沙漠的旅者能发现那泉源的所在,便能获得新生,幸运之神将伴随他未来的生命旅程。

据说李世民曾在这里写下一首诗篇,我在这里姑且引它两句:“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写得实在空乏而毫无诗意。历代不少僭主都曾在这里写下豪气的诗句,但文采再好,面对生灵涂炭、满目疮痍、阴谋与仇恨遍地的故国家园,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却妄想着自己的专制统治可以延续千秋万代。但海涛依旧,她并不在意地上的蝼蚁,她只生而不教,她亦只认领死尸而漠视其灵魂的安息。哀悼的篝火在海边燃起,熊熊的黑烟弥漫天际,然而这一切,不过都只是海面上虚幻的云影,白云苍狗,天地无情。

甚至,她就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奴隶,任凭地上的权贵与贱民将满世界的垃圾油污倒进她的家园。她似乎可以容忍一切的背叛与无耻的罪孽。

我第一次亲近海,是在17岁那年,或许更早一些?反正我已不记得具体的年份了,但实实在在的,在我17岁或更早一些的某个夏天,我来到一个被称为洞头的岛上,它离我生活的城市大约100海里,面积颇小,孤悬于东海之外,数十个小岛,就像上帝在东海的大陆架边上随意扔下的一把石子。又或许,它们正是女娲补天挑剩下的石头,于是它们的命运也就失去了辉煌的依靠,卑微地陪伴着从南方逐流而来的渔民,不问前世了。

在我出生并生活了很久(直到现在依然如此)的这座城市,有一条大江穿城而过。我喜欢从江上渡船到江心的孤屿,坐在那棵大榕树下独自凝望浑浊的江涛,它们有时群起拍击岸边的石阶,有时就像溃败的狼群,向着更大的海奔去。我的身后是修建于宋代的寺庙。但那时我尚未见过海,尽管沿着如狼群一般的江涛往大海的方向去,也就几十公里。

在我17岁那年(或者更早一些),我认识了一位来自海岛的朋友。他立志要成为诗人,我们因此而认识。在经过数十年的光阴后,他成了一位平庸的低级官僚,这在我17岁那年是无法想象的。那年,他是激情四射的大学生,对我有着兄长一般关爱。他邀请我去他的家乡海岛上游荡几日,我就爽快地去了。渡轮在海上要航行三个小时,对初次出海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煎熬——用“刻骨铭心”这样的成语来形容,是表示在煎熬中更有对陌生世界的期待与好奇。

我在海上见到了我渴望见到的东西:一枚贝壳。那贝壳上闪着七彩的光,看起来像一张老虎的脸,我想它活着的时候,一定具有老虎般的灵魂。现在它被冲到了岸上,老虎走进了森林,它被留在了我的手心。我带它回到家里,把它摆在我的书桌上,但没有多久我便忽视了它的存在。虽然经过几十年的变迁,它早已不知去向,可是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它却神奇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我昨日刚拾到它一样,似乎就在我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在那座岛上,有一处海滩边,数块巨大的岩石叠在一起,让人想起一个中文字“磊”,真是再形象不过了。人们称之为“仙叠岩”,是表示只有神的力量才能将这几块巨石叠在一起。此外,海滩上空无一物,只有脚下的石砾,让我们走起来有点跌跌撞撞。我曾猜想,这大约亦是先民一处祭祀大海的圣地,或许,甚至是最先来到这里的外星文明搭建的一个坐标。这是岛上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但多年后当我重游故地时,我竟无法确认那是曾经给了我无尽想象的地方,人们在四周搭建了许多额外的设施,将巨石围住,方便收取观光者的钱财。我心中的圣地——一个神灵所指明的坐标,一个荒凉而神秘的海滩,瞬间陨落了,化成一道光,闪进我的记忆,然后渐渐模糊,直到不知踪迹。

从前我的家乡不通铁路和飞机,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停留在交通闭塞的海角一隅,出行只有公路和海路。坑坑洼洼的公路虽然要快一点,但对于长途旅行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我们的方言谚语中有这样一句话(或者说是一句歇后语):“大荆到黄岩”,表示再不会有下一次了,可见从大荆到黄岩的这段路途有多么艰险。我成人后的第一次远行,是随一位长辈从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到上海公平码头后,再搭乘火车去贵阳。那是一次无法忘怀的漫长旅行。我看到海鸥绕着海轮飞翔,它们的鸣叫声忽远忽近。海鸥从海上一直沿着瓯江飞行,它们黑白相间的羽毛,从远处看就像神的眼睛。无数只神的眼睛在海天之间忽上忽下地滑翔,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数十年后,我再也看不到神的眼睛出现在瓯江上或瓯江口的大海上,它们似乎弃之而去了,神不再眷顾这片水域,大约严重的污染让它们感到了彻底的失望。我再一次遇见它们是在海参崴的海岸,那片远离了祖国的水域上,我重逢了它们。我能听懂那声声的鸣叫,犹带着我故乡方言的腔调。

北方夏日的海滨有此起彼伏的蝉鸣伴着海涛。此时,风是最惹人爱的,那忽然而至的快意,可以叫人忘了恩仇。十多年前在南方的三亚,我曾一口气游到离海岸千余米的海中,忽然想到如果此时有一只海豚来到我的身旁,我们该如何交谈?如果它愿意,我们一定能够一起飞翔。我想象着骑上它的脊背,就可以飞向昆仑的山巅,遥望无尽的雪峰。说不定还能飞上圆月的寒宫,那里有九十九个明亮的窗户,和九十九道门,一一向我敞开。

犹记得公主号游轮载着我穿越南海,在越南的“海上桂林”看奇石巉岩。如果没有爱的相随,孤独的人也可以将那人间仙境视为妖魔的居所,最美的景色中也可以深藏着恶毒的诡计,狂风骤雨追随着深情的吻,倏忽而至,令人不寒而栗。

南海之上,有我最温柔的记忆。而此刻,我在渤海之北。我孤独的灵魂尤其思念南方。